<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出沙子镇石板街,往左过一石桥,不远处有一古樟树,树下立一斑驳的凉亭,沿凉亭再往左行,便是十里坪。十里坪可通达协中大队任何一处自然村,杨家洲生产队(时称协中第11队)固然也在其中。不同的是,杨家洲村特殊的地理位置,村子背靠大山,面临茶江,沿岸刺竹迎风摇曳,倒影波光粼粼的江水,凡鸡鸣狗吠,牧童嘻戏,袅袅炊烟升起之际,让人恍然于世外桃源。这样的感觉,笔者深藏于心,时至今日。</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笔者初识杨家洲村,始于1974年7月,响应号召到此插队,进村的第二天就发现一个件令人疑惑的事,号称杨家洲的自然村,竟然无一人姓杨,反而是清一色的黄姓。经打听得知,杨家洲之所以得名,原本的确是杨姓家族休养生息之地,不知是哪朝哪代,一艘官船满载金银财宝沿茶江上游而来,途遇洪水,停靠在沙子街不远处的娄子底,结果被杀人越货,抢劫一空。空船接着顺流而下,漂到杨家洲搁浅,杨家洲人见空船而至,好心用绳索牵引系牢,并取下些锅碗瓢盆之类拿回家用。官府发现官船失踪,顺流而查,查至杨家洲,人脏俱获,喝令村民三日之内必须如数退还失踪财宝,否则斩立决。可怜杨家洲村民,哪里得见,又怎能拿得出来,于是举村逃亡,杨家洲至此荒无人烟。时至今日,沙子街仍有年长者将“发了娄子底,败了杨家洲”的故亊口口相传。</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世外桃园杨家洲)</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杨姓落荒而逃后,来了黄姓一家五口,父母加上三个儿子齐心协力,开荒种地,乐此不疲,收获颇丰。儿子成年后,结婚生子,子又生子,如此反复,构成黄氏庞大家族,依地势分布,三个儿子分上中下各居一方,因此有了高头村、中间村和底下村三个太公,沿袭至今。此为历史。真正让杨家洲人过上太平和谐的生活,还是新中国诞生以后,这样的变迁,笔者下队以后,从年事已高的共产党员、老政治队长黄怀碧口中得到了证实。他操起渔鼓,用演唱方式概括了时下的情景,前者是“有女莫嫁杨家洲,挑水好比上高楼,一日三歺喝米汤,望着茶江只发愁”。后者则为“电站建在家门口,水如清泉流村头,白天用水不用挑,夜晚点灯不用油。家家余粮堆满仓,户户存款有余留。”.</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浮桥架出富裕村)</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老一辈人讲,杨家洲人特别的团结,也特别的吃苦耐劳,因此留下了许多敢为人先的故事。为了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他们自筹资金,自出劳力,经过艰苦奋战,修建了村上的小型水轮泵发电站,一举三得,解决了灌溉、吃水和照明问题,率先过上了吃饭不用愁,点灯不用油的小康生活。生活富足的杨家洲人,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也倾注了极大的热情,据村上人讲,六十年代末,仅几十户人家的杨家洲成立了宣传队和男子篮球队,宣传队还排练了整场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从大队演到沙子街,一路好评不绝于耳。而男子篮球,曾经在沙子公社比赛中,屡获佳绩,这一切无不体现了一个团结的集体,表现出来的凝聚力。</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静静的茶江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好山好水孕育杨家洲村民纯朴善良的秉性,时过境迁,插队时一些鲜活而有趣的人和事仍记忆犹新。先说政治队长黄怀碧,黄怀碧住在高头村,笔者插队时他已退位,赋闲在家,标准的国字脸,浓眉大眼,络缌胡。初识黄怀碧,缘于去他家搞社会调查,关于杨家洲的时代背景,有许多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怀碧没多少文化,但喜欢唱山歌,配与渔鼓,让人听得入迷,协中人记入史册的“凿穿古皮山,引水上高山”的传奇故事,经他口中唱出,让人产生亲临其境的感觉。我喜欢听他唱渔鼓、讲故事,他喜欢我的调皮劲,成为忘年之交,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懂子哥,一个叫荣来,奉老子之命,不时的叫我到他家打打牙祭,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友。</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茶江鲤鱼天上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继任杨家洲政治队长的是黄贤刚,又名叫犟牯。犟牯个子不高,因犟得名,主要是性格犟,认准了的事,就拼命去做,八头水牛也拉不回来,尤其体现在干活上,因为一股犟劲,加入了党组织,担任了政治队长。作为政治队长的犟牯,似乎不太讲政治,笔者插队时,抓阶级斗争是中心任务,也参加过几次批判会,过程大致一样,但气氛却有不同。犟牯先讲几句阶级斗争“必须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之类的话,然后点名谁谁谁上台检讨罪行,接着是群众上台对其予以申讨,最后是大家自由讨论。每次批斗会,到了自由讨论的部分,话题旋即就转到了七大姑八大姨的生活琐事上来,挨斗的和斗人的搅合在一起,谈笑风生,毫无阶级斗争的气氛。</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儿童的水上乐园)</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犟牯政治观念不强,还体现在对待知青的态度上。自从杨家洲第一批有知青到来,陆陆续续有大约二十多位知青到此一游,这期中既有根正苗红的,也有“根不正”苗也红的,其中不乏领导干部的子女。犟牯一律不问出身,同等对待,政治上关心,生活上照顾,使每个知青都对未来充满信心,安心生产劳动。笔者插队两年多,见证了他对老知青的关怀,遇到招工的情况,基本方法是按照先来后到的原则,从老知青开始推荐,而这样的情况在其他生产队并不多见。杨家洲的村民对所有知青,都十分热情,关怀备至。这也就是为什么杨家洲的知青,无论走出多远,都会想方设法回到杨家洲走走看看的原因。</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不讲政治的政治队长犟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除了政治队长,还有生产队长。老队长黄先次是我下队后的住户,当时已经退位,五十来岁,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外加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和久不久回来住一段时间的九婶,坐下来刚好一桌。有意思的是老队长的父亲,人称五伯爷,约七十来岁,弓背,大热的天,下身总是一条搭搭裤,光着上身,肩膀上搭一条汗渍斑斑的毛巾。老人家喜欢拉京胡,白天帮着照看小孙子,晚上丢脱饭碗,就取下墙上的京胡,自个儿端坐于竹制躺椅,拉着我永远不知所以的曲子。他却是一味的陶醉,略昂着头,眼微闭着,下垂的肚皮像刚被水浪冲过的沙滩,叠成几层。尽管听不懂老爷子拉的是什么曲子,但仍能分辨得出老爷子所表达的心情,高兴的时候曲调较为明朗欢快,不高兴的时候却拉的有些低沉哀婉。</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九婶是老爷子第九个儿子的媳妇,身体健硕,模样俊俏,按杨家洲男人对女人的评价那就一个“富实”。富实的九审嫁来杨家洲,丈夫却在地质队工作,于是隔三叉五地要去探亲,这本属常理之事。但五伯爷却总能发现不合常理的现象,九婶每次回来,五伯爷的京胡定会发出欢快的旋律,但几日之后,又换作了低沉哀婉的曲调,原因是九婶没能给她带回怀上孩子的惊喜。女人们喜欢逗他,问:五伯爷,九婶这次回来,有喜了吧?五伯爷答:空的!“空的”一词成了杨家洲村民的一句歇后语。</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时任生产队长名叫黄怀宗,村上人都叫他阿水,阿水喜欢讲水话,属于粗俗又不失幽默的一类,尤其是在繁忙的劳动之余,阿水时常用水话逗得大家捂着肚子笑,并不觉得累。千万别以为阿水是那种脑子进水的人,他机灵得很,生产队里那点事,他管理得井井有条,屋里的私活也私毫不松懈,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阿水喜欢逗我,也喜欢帮我,他见我在村头地尾捡干柴枯枝做柴火烧,就小声对我讲,生产队柴房大把的是,你一个人烧得了几多,让我心领神会。插队时每个知青都有八厘自留地,农民对我好,整个杨家洲都是我的菜园子,八厘地丢荒不用种。阿水有一次逗我,问我说是不是养了免子,我说没有。他又讲没养兔子你种起丈门多草奏死马,于是两人大笑。过了几日,八厘地上长出了一片菜秧,我打心眼里感激阿水。</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杨家洲的后生仔,得山水之灵气,无论男女均有模有样,尤其是男孩,都很机灵,加上队里的收入不错,讨老婆并不算难。高头村有个阿龙仔,人长的不错,性格也开朗,只是个头减了点分,讨了个老婆,不仅富实还高出龙仔半个头,固然遭人羡慕。阿龙仔得了便宜还装肚子痛,经常讲老婆如何如何难伺候的话逗大伙一乐,有一次正讲得起劲,突然一支耳朵被人捏住,来者正是阿龙仔老婆,因此留下笑料。村里人都知道,阿龙仔老婆不仅富实,还很善解人意,且家里大小事务都打理得妥妥贴贴,阿龙仔身在福中,自是偷着乐。</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农村谈恋爱,少不了媒婆的参与,过程也很封闭,一个后生仔无意中泄露了天机的故事,让村里的年轻人逗乐了好一阵子。媒婆牵线,二人见面,姑娘进村见过公婆,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姑娘对婆家也十分满意,只是临别时提了个不大不小的要求,希望成亲前能把屋檐下一漏洞补上。后生仔如领圣旨,不仅补上了漏洞,还将屋子翻新了一遍。接下来就是要尽快的将此事报告给对象,于是后生仔给对象写了一封信,结果这封信还没寄出,却在村子里传开来了。信是这样写的:“亲爱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社会主义好人民公社好房子的漏洞也补好”通篇口号出自报纸,也无标点符号。之所以信件落到旁人手上,是因为后生仔大意,出工时将揣在口袋里,未来得及去镇上发出的信遗落在了地头,因此传开,成为笑谈。时至今日,笔者仍能将信的内容倒背入流,且时常在想,此信若保存,是可以进历史博物馆的。</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杨家洲人对我的关爱,都是发自内心的。举几个例子,高头村九伯爷,逢涨水季节,务必下河放纂,我摸准他的规律,先下手为强,在他收纂之前,先捞一把,以为他并不查觉。有一次,正忙得不亦乐乎,忽听得岸上有人在笑,定眼看时,九伯爷一手拿着烟斗,盘坐在岸边,咧着嘴笑,还一个劲的鼓励我,多拿点,选大个的拿,小个的放掉,让我哭笑不得。底下村大亮的父亲,小名叫阿华,有一身叉鱼的本事,一把飞叉在手,数十米开外,飞叉出手,必有十来斤重的鲤鱼中标,又有烹鱼的手艺,凡水煮或黄焖,都让人直吞口水。每有收获,定会分咐大亮或小亮叫上我,不见不散。河边有个麻子球,因个矮,一脸麻子而得名,老婆叫带嘴勾,麻子球少言寡语,整天阴沉个脸,很难接近。带嘴勾恰恰相反,爱讲爱笑,还爱窜门,哪家有好吃的就往哪家窜,带嘴勾因此而得名。偏偏这对夫妻,做出的事却让我感动,有一次麻子球见我用菜刀劈柴,甚是费劲,就无声无息的拿来一把斧头,帮我劈柴,此后又时不时将自家的劈柴搂来,丢在我的灶头边。一次我赶圩归来,已是傍晚时分,刚上码头,远远的看见带嘴勾在向我招手,一只手藏在围兜里,待走近时,她从围兜里亮出来一碗鸡肉,笑眯眯的告诉我说,她今天带嘴勾,顺便帮我带了一碗,还特别强调,那个碗记得还她。那一刻,带嘴勾的形象,在我心里变得高大起来。</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杨家洲人的善良,不仅体现在少数人身上,更是一种群体的本能,尤其体现在对待知青,更是令人难忘。知青下队,性格各异,都很自然的跟性格相似的村民结交朋友,在生活上也会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有几种情形,是全体都有的,一是嫁娶,二是进火,三是杀猪,无论谁家,凡有上述好事,均相邀知青到场,海吃海喝,一个都不能少,且无需凑份子。笔者插队两年多,正赶上杨家洲村民讨老婆、起房子的高峰期,故而乐此不彼,有时间隔稍久,便会不自在。</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1976年9月底的一天,我接到了招工录取通知书,离开杨家洲前的最后一个晩上,村子里前来道别的村民川流不息,躺床上的、坐板凳的、站着的,挤满了一屋人,一直到凌晨一点方才依依不舍离去。最后一个前来道别的是日洪,他是我在杨家洲青年当中知己中的知己,人长的很俊,个子适中,常年理一小平头,大眼睛、天庭饱满、鼻直口阔。衣着干净整洁,言谈举止得体,心地善良又善解人意,与我无话不说,句句暧心。他会鼓捣电器,也会做木工,理发,还做得一手好菜,给我的感觉是无所不能,他教会我做木工、理发,很是令我佩服至极。我们默默的坐着,彼此并无过多的话语,相坐良久,他突然想起我喜欢吃南瓜笼,于是打着手电出去,拽了一把回来。配以辣椒蒜米炒熟,二人就着瓜笼,边吃边聊,直至东方发白,方才挥泪而去。</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杨家洲村人的故事很多,只是不能一一赘述, 插队的日子,尽是甜蜜的回忆。四十余年,弹指一挥间,夜深人静时,眼前时常会浮现出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怀祥、怀栋、怀意、春荣、喜林、关林、日洪、祖击妹、码指、阿才仔、阿船仔、大妹松、老卫、银青、土佑……</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那山,那水,那人,那份感情,常会在我人生旅途低迷中,不经意间闪入一缕阳光,温暖入心,伴我前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人物照由林世才提供、风光照由杨家洲提供)</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