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拾忆

夜航船

枫落秋叶，天空水阔，江面上点点渔火，早已隐入漂渺的时空；涛声依旧，却不见了烟雨中的远归客船。

唯有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夜半钟声，依然悠扬。

秋霜已至，江上的枫桥，更加冷冽、班驳，它经历了太多的历史重负，饱经了无数的风雨沧桑。

在它的身边，演绎出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和，风花雪月，但最终都像浮云一般，随风飘散。

只留下它依旧仰望着星转斗移，聆听着烟雨风涛，展露出古朴、平和、淡泊的姑苏气派，陪伴着脚下那挚恋的一川烟水，日夜倾听着河水不倦的诉说。

苏州是属于水的。太湖、运河环绕，像母亲一般把她捧在掌心，呵护和滋养着。

穿行在沿街小巷、粉墙黛瓦之间的条条小河，三回九转，如诗如歌般委婉缠绵。

娇美的女子在河边浣衣，捣衣声声入耳；小巧的蓬船来回穿梭，船家唱着吴侬软语的小调悠然驰过；船在水中走，人在桥上行，好舒缓，好悠闲，好雅致，回味起来是那样的甜蜜、悠长。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赞曰：“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小桥流水就这样走进了四季的风花雪月。

不少人喜欢拿苏州和威尼斯比，其实在姑苏城风情万种的时候，那个威尼斯，还是一块荒无人烟的沼泽地。

从年代上来讲，威尼斯还应拜姑苏为水城的祖宗呢。国人称苏州为“东方威尼斯”，是否有点本末倒置了呢？

有人说北方山水像一杯浓烈的酒，那千年的姑苏又像什么呢？

她小巧，灵秀，恬淡，优雅，她的美就像一杯清淡的碧螺春，再放入几朵茉莉花，香气袭人而又清丽淡雅，令人回味无穷。

她委婉，含蓄，低调，却又有着骨子里的不屈和张狂，一出手就迸发出惊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建造了举世闻名的苏州园林。

亭台轩榭、假山池沼、花草树木，层次分明，无不精巧别致。

姑苏城，真正成为了“不出城廓而获山林之怡，身居闹市而有林泉之乐”的人间天堂。

当然，说到园林，离不开中国文人士大夫阶层的功劳。

西晋末年，中原战乱，五胡乱华，统治集团被迫永嘉南渡，来到江南地区，建立起东晋小王朝。

衣冠南渡带来了中原文化，极大地促进了江南文明的发展，但同时也异化了吴越之地的民俗民风。

凶悍尚武的民风逐渐褪去，从此吴中，再无楚霸王率八千子弟征战天下、横戈盘马的雄风。

民众修文偃武，士大夫们更是追求乱世中的自保、隐忍，孤傲自洁，在山水、花草之间寻求精神的安慰。

他们大兴土木，在园林的修建中，将文人的审美情趣发挥到极致，无意之中给后人留下了璀璨的艺术瑰宝。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苏州园林是中华文明最优秀的组成部分，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浸润了文明的滋养。

拙政园，留园、沧浪亭、狮子林为苏州四大名园，而以我个人之喜爱，当数狮子林。

园内用不同形状太湖石黏合层叠的假山，形态各异，湖石玲珑，洞壑宛转，曲折盘旋，如入迷阵，即使在里面迷路也是一种乐趣，稍不注意，也许一转身又走出了园林。

在这座城市里，并无高墙围院的阻隔，没有压抑，没有浮躁，一切都那么自然、随意、平和，这可能跟城市的平民化特性和文化底韵有关。

自古吴门出才子，沈石田、唐伯虎、祝枝山个个才情了得，但他们身上更多的是平民情怀，文人底气，“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这就是唐寅的骨气和风范。

苏州最美好的时刻，还是在雨中，缓缓漫步在青石铺就的小巷深处。

淡淡的清香袭来，是雨？是风？或是青苔的萌动？还是高墙后的茉莉花香？

身临其境，只能用你清静的心灵去遐想联翩。

烟雨蒙蒙，粉墙黛瓦，水珠从古扑的瓦当间缓缓滴落，击穿了岁月苍桑，溅起了思绪的涟漪，点点滴滴都会酿出心灵醉美的酒。

戴先生所写的“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的姑娘”到底是哪条巷呢？......哦，来了，迎面款步姗姗的姑娘，撑着油纸伞，梨花带雨，仪态万方，走过去了，飘过淡淡的芳香。

其实小巷姑娘每天都演绎着不同的风情和浪漫故事，只不过又有几人能解得风情，叩开她的心扉呢？

走到小巷尽头，就到了吴老师家。推开虚掩的门，只见他围着裙兜正在清理卫生。

苏州的男人们常常自嘲，在家中会担当起饭店老板、饭店厨师、和饭店服务员等多重角色，这种天然的平等意识和细致妥贴的机巧，常常赢得妻子们的表扬和欣赏。

见我到来，他停下了手中活，迎了上来。吴老师是我的一位忘年交，博学多才，经常前去请教，是我的良师益友。

他家前院里盆载一株腊梅，边上摆一张躺椅，屋内摆放的红木桌椅一尘不染，有种淡淡的香味。

吴老师性情中人，很健谈，我们天南海北地聊，很开心。

有时也会回忆起往事，他竟然会泪眼婆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说起小时吃糖粥的往事。

他是位老苏州了，童年时代，门口的巷子，经常会有挑着“骆驼担”卖糖粥的，一边走，一边敲着梆子，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幽深的巷子里格外清脆。每当这时，孩子们会欢天喜地跟着大人，围在闪烁的炉火旁，小脸映的通红通红。

挑担的伙计，先盛上白粥，然后把热腾腾的红豆沙往上一浇，“红云盖白雪”刹是好看，吃到嘴里甜而不粘，稀而不薄，极是爽口。

说到这，吴老师咽了咽口水，好像是刚刚品尝过一般。他默默转过脸，低下头，拭去眼角的泪水。

我心里一颤，好感动。极普通的一碗糖粥，在他的记忆里竞是这样的甜蜜，那是对儿时的向往，对母亲的眷念，品味着最珍贵的回忆。

说到吃，苏州人那可是行家里手。有个苏州人车前子这样写道：苏邦菜是极其讲究时令的，春雨绵绵吃“碧螺虾仁”，夏木森森吃“响油鳝糊”，秋风阵阵吃“雪花蟹斗”，冬雪皑皑......，我就在自已家窗口喝一壶热乎乎黄酒，不出门了。真是潇洒飘逸，好口福哦。

正当我们聊的起劲的时刻，他在曲艺团工作的女儿回来了。

女孩儿扎着马尾辫，笑盈盈地告诉父亲，她今天正式转正了。吴老师高兴地连说，“好、好”，一下来了兴致，回屋取出琵琶，要考考女儿的弹词功夫。

苏州评话和弹词合称评弹，在江、浙、沪一带颇受欢迎。起初都是男演员，解放后，渐有女性入行，并逐渐流行起来。女孩子大大方方，手捧琵琶，唱起了弹词开篇（秋思）：

银烛秋光冷画屏，

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

十二楼中月自明。

唱得那是字正腔圆，清音入耳。再细听，辩得唱词皆是唐诗里的佳句，心中暗暗称奇。

难怪评弹演员的表现力是那样丰富，气质那样端庄，看来潜移默化的陶冶才是姑娘追求美丽的良方，呵呵，说笑了。

这天晚上，吴老师兴致特别好。饭后，他打开临河的后门，我们站在驳岸边，继续着下午的话题。

淡淡的月光下，河面的小舟一波三摇地划入水巷深处，伴随着吴侬软语和咿呀的江南小调，不经意地流露出柔姿纤态的风韵。

河水清风流，小桥明月在，好一个风情温柔乡。

文字：夜航船

图片：选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