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悼仲明

丹平

　　一直保持写日记的习惯，只为自我倾诉喜怒哀乐，每天清空心中烦恼，放松心情。但今天的日记要对着所有人大哭一场，哭梅仲明，我中山医的同班同学，李文亮的师长。本以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20200303，想着这是寓意“爱您爱您，生生不息”，晨起还想了几句：“梅开二度正其时，仲春良辰花烂漫，明日畅饮贺康健，好友幸会更无前。”还在同学群和朋友圈期待着，樱花盛开时节全班同学能在武汉重逢畅饮。可午睡刚醒，就得知噩耗，亲爱的仲明同学在正午12时，突发室颤，永远离开了他挚爱的妻子儿子，离开了一直为他祈祷祝福的同学们，离开了他所深爱着的人间。

　　悲痛之余，同学们都在商议能为他做些什么，比如给些慰问金，还问能否被认定为烈士，我相信，同学情谊一定会帮忙料理好后事，仲明该有的荣誉也都会有的，因为当地报纸曾报道，疫情发生后，梅仲明主任放弃休息，主动承担一线工作，积极上门诊、查房，面对病人耐心解释和沟通，叮嘱做好防护，没想到自己却因长久在抗疫一线而感染。金钱诚宝贵，荣誉价更高，但生命才是最最可宝贵的。此刻心绪难平，只能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鲁迅先生的诗句“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从觅小诗。”

　　1980年9月进入中山医学院读书时，我和仲明等28名同学被分在十班。六年来，我们班一直是“三好班”，同学团结友爱，回想起一起走过的日子，那一段段美好的回忆，哪怕是小小的恶作剧，回想起来仍倍感温馨。毕业三十年聚会前，我为班级做了美篇，题目就叫《十全十美话十班》。我和仲明的宿舍相邻，仲明看似严肃，平时不苟言笑，但说起笑来特别幽默，女同学还记得他曾用那沙哑而洪亮的嗓子唱着邓丽君的甜歌，真想再听他吼一次。还记得仲明曾写过一首言情诗《不要抛弃我》，那是以第一人称来歌颂真挚爱情的，当时由我代交出了黑板报，刊登出来后担心别人笑话，想撤回，我说言之有物就是好诗歌，真爱就不该被抛弃。可如今正值英年的仲明却无奈地抛离了我们，怎能不叫人悲痛万分？

　　我和我的同学们都深信，仲明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因为他对生活充满了热爱。不忍回看仲明在班群无奈的紧急求救，2月8日日记，清晰地记录了这一切，题目是《生命接力》。那天一早醒来看见仲明写的一段话，告知我们，他在1月13日开始发热37.5度，15日开始用抗生素、抗病毒、球蛋白、甲松龙等治疗，病灶扩大了，发热升至38度多，直到26日才退烧。原以为热退了就会好了，没想到在ICU上了胃管和面罩呼吸，稍微动一下氧饱和度就会降下来，憋气难受，如此情况也无法做CT等检查，治疗也没有方向。当时就希望我们能帮忙找到邱海波教授，想办法转到金银滩医院。还道歉说：“因怕消耗体力，一直不敢上微信，谢谢各位的关心、问候，谢谢了。”此情此景，令人动容，估计是他一直在强忍着，以为这样就能“熬过去”，但看到他的学生李文亮昨天不幸去世，才想到不得不求救了，因为再不说也许就没机会说了。于是我托了同事，广州的亚进红宁也找了关系，可谓千辛万苦好事多磨，总算在当日傍晚顺利转院。期间虽然病情有些波折，甚至气管插管时一度出现心跳骤停，但总算稳定在胶着状态。怕同学们担心，刚开始还没敢告诉年级群的同学，只能每天在班群里默默祈祷，直到年级群有人传说你走了，我才不得不出来“辟谣”。即便今天第一眼看到，我也希望那是谣言啊，可我们有“内线”（之前担心连累好心人，还不敢说，其实医者相互关照也是应该的），相信不会谎报，不久后新闻都出来了。那里有医院的评价“从医30余年，他对工作认真负责，对患者耐心细致，为学科建设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虽然评价很高，但57岁的人生，就这样盖棺了吗？本来你还可以为医院为亲朋为世人做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啊！

　　查询网上患者的评价，历年来都是正面的：“大爱、耐心、细心，对病人如亲人，询问病情耐心，会很认真的站在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不乱开检查。”“梅医生很热心，询问病情认真，对每个环节都不放过，对病人的情况耐心讲解病因和治疗的方案，从而使病人了解自己的病情后，能正确的作出治疗的决定。”“梅仲明医生的技术很高超，对病人就象对亲人一样，从内心真的很感激梅仲明医生，他让我重获光明。”“2019年11月，自己因踢足球造成右眼视网膜震荡颞侧视野受损，是梅主任等七位医生护士接力诊断治疗，手术治疗后发现视力竟然提高了，我现在还可以继续踢足球、游泳。梅主任您一路走好，向您致敬！”有这样的评价，不枉此生为医生。但包括这些患者在内的所有人，都真诚地希望你能康复，重新走上手术台，为更多的人带来光明。

　　人们都说李文亮是“吹哨者”，我曾在眼科年会上说过，眼科医生就是光明的使者，就是新时代的普罗米修斯，梅仲明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他是湖北省防盲专家小组成员，有者数千例白内障超声乳化吸出术及人工晶体植入术经验。是香港"健康快车"武汉站的主要手术者之一，曾荣获武汉市“光明特使”称号。而这些事迹和荣誉，在每次聚会时他都从不提起，同为医者我能理解，因为我们都觉得救死扶伤是本分，医者仁心，慈爱为怀，病人康复就是我们最大的快乐。如今最令人痛心的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人祸中，医者无法自保，不能自医。已经不敢细数，仲明是这次疫情中不幸离去的第二十几位了。

　　仲明的同事蔡毅深情地写到：“梅仲明同志，你们喊同志，我喊梅老哥，在中心医院工作三十余年，眼科副主任，在我来医院之前就扎根中心医院了，声音洪亮，精气神十足，却也熬不过这场疫情。印象中，还是回忆一下吧，可我真的很难回忆到，他的什么事迹。我只知道，他热情，认真。我们医院同事有熟人要看眼睛，找个主任看，他基本都是第一选择，因为他热情，认真，技术好。我每次带人找他看病，电话一打，他要么说到门诊去找他，怎么加号都行，要么约时间，去病房找他，从不推诿。认真，特别的认真，不管做什么事情，一是一二是二，无论生活还是工作，为人处事，特别较真！什么事情找他，都会觉得很放心，很放心！他不是正主任，一辈子都是副的，既不是劳模，也没有医师奖，没那么大的光环笼罩。恰恰他，最能代表中心医院那批朴实的老职工，正是他们，默默的为医院付出了一辈子，尽管走出医院都是一不打眼的普通人，但恰恰都是中心医院不可或缺的某个人。正是这些普通人，塌实了中心医院，最牢固的基底！终于轮到要退休了，可以撤了，却永远的留在了工作岗位上，以这种方式，跟我们话永别！那火爆的梅主任专家门诊，好像一座墓碑，等待着他的主人，无声的告诉他的同事，他的患友，梅主任，来过，未必精彩过，但再也回不来了。”

　　读书时，各自忙着学业，交流都在课余饭后；毕业后，各自忙着事业，交流就在五年一次的聚会。近年来，聚会多了，仲明几乎每次都是积极的参与者，更是活跃的推动者。我在好多场合都转述过他的话：“感谢马化腾，微信让我们天涯海角能随时倾诉心声；感谢刘铁道部长，高铁令我们千里聚会一线牵。”正是因为有了微信群，我们这些同学才重新全部恢复了联系，正是因为高铁的便利，仲明经常是出完专科门诊就可以赶来和同学小聚。还记得他当年就是高铁转城轨来中山相聚的，那次郑州的老马同学带着妻子一同来看海，我安排他们住在我刚搬走的房子，虽然两个房间都有床铺，但晚上逛街回来后，他却主动到我家外的简易酒店住宿，让老马夫妇安享良宵。一个细节一件小事，足可看出外表粗狂的他，有着一颗温柔细腻的爱心。如今看了报道，方知仲明的爱是博大宽厚的。

　　到了知天命之年，我们相聚的机会多了，彼此更感亲切熟络。记得我们曾一起到南澳探顺木，任海风拂面敞开心扉；我们曾一起到安徽探志敏，看徽州秋色欢呼雀跃；我们还曾相约到广西探海行，观德天瀑布赏仲春美景，可惜那次你晚了几分钟到达机场柜台错过了最后的航班，就是因为你要把最后一个病人看完。当时你说机票不退，以后改签去哪都行，只求能再聚。可没想到，错过了那次，竟然错过了此生！本来还是有机会再见面的，前年底曾去武汉两天，刚好仲明外出学习而错过了。但我还清晰地记得，我们在武汉的两次相聚，第一次也是我首访武汉，仲明带着我吃了小龙虾，夜观首义馆和江汉关。第二次带我去东湖某处看夕阳洗下，说那是欣赏日落的最佳地，同学群的曙光吃醋，说干嘛上次没带她去，你笑着说下次同学们过来，一起去，但如今已经没有下一次了。记得当晚约上玉虎同学，当时后悔喝多了，可如今却懊悔为何没让你也一起喝，叫个代驾不就行了吗？大年初一，看电视后感觉形势严峻，我也曾请战，希望能驰援武汉，后来还向新上任的卫建局长求情，如今才道出主要原因，那就是希望能在前线与仲明见上一面，只是当时真没想到他的病情已经如此危重。此情难待成追忆，只恨当时已惘然。

　　泪水模糊了双眼，双手再也敲不动键盘了。依稀看到，当年徽州行的好友、志敏丈夫写下的悼念诗句：“比来无日不关情，噩耗传来泪若倾。怜我丹枫忆呈坎，负君清酒约江城。抚琴台下无明亮，吹哨人前后死生。此后仲春何敢听，梅花落尽子规声。”从医三十余年，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但还是忍不住长歌当哭，痛定思痛。抗击非典时我失去了亲爱的母亲，新冠肺炎又令我失去亲密的同学。如今还苟活着的我们，唯有在淡红的血色中，期盼着送走瘟神的希望。虽然不是真的猛士，也得更奋然而前行。

　　梅仲明同学，安息吧。祈愿天堂是光明的，那里有吴刚捧出的桂花酒，有“寂寞嫦娥舒广袖”，你的文亮弟子在那里等着你，百年之后我们一定有缘再相聚，来世有缘我们还做同学，最好全班都能在一个城市工作。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今晚一醉方休！，

今晚一醉方休！
丹平
2020年3月3日17时17分初稿
20时20分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