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三十多年前,我们家养过骡子,养过马。骡子是枣红色的,马是黑色的。</h3><h3> 最先来到我们家的是枣红骡子。农业社大集体包干到户那一年,集体的土地分为三六九等,通过抓阄很快就分到户了,最后就是分农具和牲口了。牲口有马牛驴骡,全村数百人,马牛驴骡这些大牲口却很少。按理说一家子是分不到一匹骡子的。我们家却分到了一匹威武俊朗的枣红骡子。</h3><h3> 那天,所有的农具一犁一铧,所有的牲口马牛驴骡羊,都在村头的大麦场里,按照价格估算好后开始抓阄分配。热热闹闹中,哪怕是一只无精打采的小羊羔,哪怕是一副快要坏掉的犁铧,都被人领走了。那匹红骡子却没有人要。它孤零零地站在诺大的麦场里,很是落寞。有人抓阄抓到了它,坚决不要。村干部再三动员,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要它。因为这骡子太调皮,劣迹斑斑。它原先是刘庄村的,刘庄人以很低的价钱卖给了我们村,当时还以为捡了个大便宜。村人第一次驾着它去耕地,它竟然把一个壮汉踢翻在地,受伤不轻!然后满山满屲地乱跑,村子里最壮的几个小伙子要追赶回它,却根本无法靠近,最后它实在跑不动了,好多人围追堵截,才把它弄回圈里,从此,再也没人敢用它。后来才知道,它在刘庄也踢伤过人,没人敢驾驭它,才贱价卖给我们村。</h3><h3> 等到农具、牲口一一分割完毕,人们四散走开,麦场里只剩下骡子和父亲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父亲就动了恻隐之心,默默地向它走去,牵着它的缰绳往家走。骡子一改往日的桀骜不驯,很温顺的跟着父亲回家———现在回想起来,那个画面还十分清晰:身穿黑布衣服的父亲手里牵着缰绳,在前头走,身后是那匹枣红色、皮毛闪闪发光,因长期闲散而膘肥体壮的骡子跟着他走。他们穿过麦场,穿过街道,穿过乡邻们疑惑的眼神:人们惊讶于这暴躁无常,动辄踢人伤人的红骡子,今天为什么这么温顺?惊讶于父亲为什么把这么一个顽劣闹腾,又不干活,还得费草费料、难以驯服的野畜牲,分给自己家了?</h3> <h3> 总之,红骡子就是在被刘庄人嫌弃卖掉,在我们村人人冷落躲避,无处安身的情况下,来到了我们家。母亲很是抱怨,我们兄妹也不是太欢迎它,它的暴虐尽人皆知。初到我们家时,家里人除了父亲,所有人都躲它远远的。说来真有点玄乎,父亲给它添草添料,它平心静气地等待;父亲拉它出去遛弯吃草,它乖乖地跟在身后;后来父亲尝试着赶它去耕地,它静静地等着套项圈。赶它拉车,也是温和顺存的样子。有时父亲耕完地回来,人累牲口也累,但是他却不顾自己劳累,先给骡子添水添草添料,安顿好了它,自己才去歇息吃喝。还常常把它的皮毛梳洗得干干净净,光光亮亮。常常把金黄灿灿的玉米倒那么多给骡子吃,父亲非常珍惜粮食,即使地里有一个麦穗,也一定要捡起来。可是对骡子,他实在大方。母亲向来体贴父亲。她知道父亲天不亮就去耕地,五六个小时的劳作,早已人困马乏,所以估摸者父亲快要回家时,一应喝茶用具,牲口草料都准备得妥妥帖帖。但是慑于红骡子先前的厉害,不敢走近马圈半步。有一次,父亲实在太劳乏了,又是感冒不舒服。裹着一双小脚的母亲,大着胆子站在圈门外,远远的将草料伸过去倒进槽里,骡子静立在槽边等待,似乎怕吓着了母亲。从此,我们对骡子的畏惧之心逐渐消失,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驾驭它了。它这才真正融入我们这个大家庭,成为我们家重要的一员。使用它最多的是父亲和三妹,那时我们家山地水地有二十多亩了,哥哥在水泥厂上班,不大干地里的活,父亲耕地累了,坐在地头歇息时,三妹便觉得好玩似的,学着耕地。耕地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有些人在农村干了一辈子农活,耕了一辈子的地,也耕不出符合老辈人要求的地来,深浅宽窄,耕到地头怎么回犁,都大有讲究。后来,三妹成了耕地的好把式,当时被邻近几个村子的人传为谈资。</h3><h3> 之所以被传为谈资,一来女娃娃能够娴熟地耕地,实属少见,二来那个踢伤壮汉,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红骡子,竟然被一个女娃驾驭着耕地,都是不可思议的。有一次父亲驾着骡子拉了满满的一架子车小麦,路遇刘庄村的一个老饲养员,他站在路边盯着骡子看了半天,才对父亲说:“这就是我们村的那匹红骡子呀,它根本不让人靠近,别说使唤它干活了,怎么到你们家就这么驯服顺手呢?看来也是和你们家有缘,专为富裕你们家而来</h3> <h3> 那是一个星期天,看着辛苦劳累的父亲,又要拉着红骡子出门,他说:“骡子累了一天,太辛苦了,长在野地里的草要比割到家里的草鲜嫩些,也顺便让它遛弯放松”。我知道父亲的劳累,知道父亲爱惜牲口胜过爱惜自己的身体,便从父亲手里接过缰绳,牵着它像远门川走去。那里有一条宽大的沟渠,沟渠两边是高大的柳树,河堤上长着茂密的野草,骡子在这阴凉下吃草,再好不过。我在柳荫下看蓝天白云,看庄稼地理翻滚着的金黄麦浪,看骡子欢快的啃着青草,很是心满意足,索性把缰绳栓在树桩上,放放心心地乘凉。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顿时雷电交加。天上下起豆大的冰雹来,那冰雹砸在骡子背上,它疼得乱踢腾,我急忙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它身上,它就像小孩一样,乖乖地享受着我的照顾。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亲,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应该的,红骡子就像我们家的娃娃,它也是我们家的功臣,为我们家出了多少力呀!”</h3><h3> 是的,我们待它如家人,它为我们尽全力,我们呵护它,关心它,它也从来没有辜负过我们!</h3><h3> 它在我们家辛勤工作,为我们家年收获一万多斤粮食,过上吃喝有余的日子,奉献了太多太多!后来它老得实在干不动二十多亩地的农活了。父亲想换一个更年轻,力气更大的马来使唤。那些牲口贩子听说了父亲想要卖骡子,隔三差五找上门来,价钱非常诱人,但是父亲一一回绝,他怕那些人把他的老伙计卖到屠宰场,他怕别人不能善待它。家里人也都舍不得它,不愿意它离开我们家,可是那么多的地,它实在苦不过来,那么小的圈,又没办法喂养一骡一马!后来,父亲听说离家较远的谢家屲有一个人在张罗买牲口,人很善良,也爱惜牲口,父亲便翻山爬屲,找到他家千叮咛万嘱咐,说自己可以少要钱,但是必须善待它。安排的妥妥当当才算有点安心。那天放学回家,我看见牲口圈空空的,没看到我家的红骡子,很是难过,全家人好些日子都不开心。</h3><h3> 红骡子离开我们家后,我曾在路上见过它一回。远远的我看见一个老头牵着一匹枣红骡子走来了,背上驮着一个长长的口袋。心有灵犀似的,我静静地站立在路旁等它,看它从我眼前慢慢走过,我的眼泪就来了,骡子也看向我,我分明看到它也眼泪长流。他已经很老很老了,步子是那么沉重缓慢,毛色也不像以前那么光亮,而是又干又涩又打结,还有点脏。我目送它远去,一直在路的尽头……</h3><h3> 至此,再没有见过红骡子,也再没有听到过它的任何消息,那个和我们一起艰苦创业,为彻底改变我们家的生活状况而出力流汗的伙伴、家人!我常常想起它!</h3> <h3> 枣红骡子离开我家后,又高又大又威武,在村里的骡马群里论形象,论力气都首屈一指的黑骏马到了我家。为了它,父亲花了很大一笔钱,也算物有所值。它来我家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在外地工作了,只是在周末回家的时候,看到他在马棚里吃草吃料,看父亲将它牵进牵出地干活。我和它再无其他交集。自然也谈不上像对待红骡子一样的情感,只是听父母常常夸赞它个头高大,品相俊美,力气惊人,使唤起来顺手。母亲甚至有一次及其神秘地对我说:“你大婆是咱们村最为见多识广的人,她说过去只有大户人家才能养得起好骡好马。还真是实话,你看咱们村,养好骡好马的不多几家,都是好人家哩。”现在想:母亲说的“好人家”是否指勤劳善良、生活富裕又宽厚待人待物之人家呢?</h3><h3> 1985年,西河爆涨闹水灾,洪水冲毁了我们家的房子,马棚也被冲毁。水灾过后的第三四天,有人告诉我们:“你们家的马被洪水冲到街背后洋芋地里的土堆上了,它的腿可能断了,它站不起来了,它卧在泥水里很可怜!”我们无语,当时,天都塌下来了!生离死别,连人都顾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了它?又过了几天,二伯跑来说:“马实在不行了,它站不起来,腿断了,大概腰也断了,只有脖子能动,它把周边够得着的草都吃光了。”父亲一向对待骡马牲口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我也不安心。我当时甚至想着找几个人把它抬回家治疗!可是当时的情况是我们根本就腾不出手,也没有任何能力去管它。二伯就好像催促似的又说,看那受伤情况真的好不了啦!他看我们都不说话,又试探道:“要不我剥了它的皮,也能换几个钱,肉你们要不要呢?”父亲又悲又痛,愤愤地说:“随你去处置,它到我们家这些年,劳苦功高,如同家人,我怎么能要它的皮吃它的肉?亏你说得出口”。二伯原本不是厚道之人,他在水灾中占便宜发村难财,被乡邻不屑。他分明知道家破人亡的我们,顾不上去管牲口,他分明知道父亲爱惜牲口,他只是在逼着父亲说出口,为的是名正言顺、冠冕堂皇地据为己有罢了!</h3><h3> 后来,二伯便自作主张,处理了我们家在泥水中挣扎的黑马!悲痛中,我们不愿再听到有关它的任何消息!</h3> <h3> 我们家的黑马,全村最俊美最威武的黑马,我们的好伙伴,我们相遇相聚一场,竟是这样的结局!惜哉痛哉!</h3><h3> 红尘往事,缘浅缘深,冥冥之中,似有定数!岁月流转,那匹骡子那匹马,三十多年光阴荏苒,并没有让它们的形象模糊。它们劳作的一幅幅画面,倒是常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怀念它们。怀念和它们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怀念一起走过那些日子的亲人们!</h3> <h3>(作者介绍 江春,原名孙荣华,中学语文教师,热爱文学,喜欢与文字对话,用文学润泽心灵。有诗歌散文散见于报刊杂志、网络平台)<br></h3> <h3> </h3> <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