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黄光耀</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span></p> <div style="text-align: left;"> 作者黄光耀,土家族,湘西人,中国作协会员。代表作品《土家三部曲》:《土司王朝》《虎图腾》《白河》。<br></div> <p style="text-align: center;">点击下图,可导航脉龙湖(桐花寨)</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18px;">第一章</b></p><p><br></p><p> 从脉龙湖上城,沿喊风凹向北,过去有一条逶迤蜿蜒的古道,青石板铺就,早已荒芜几十年了,如今掩映在一片荒草和荆棘中,便是山羊的踪迹也难寻觅,只有流花溪上那座爬满青苔的石拱桥,依然载着岁月的沧桑与过往沉默依旧。</p><p> 落花流水的四月,这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色了,一山山、一岭岭、一坡坡的桐花全开了,风过之处,桐花纷坠。这时,从石拱桥上走过来一个女人,望着这缤纷如雪的落花,不禁潸然泪下。</p> 不要哭了,梦彤,回家吧。<br> 是母亲在睡梦里深情地呼唤。梦彤立马回过头来,这里哪还有母亲的身影呢?她就呼喊起来:妈,你在哪里呀?她焦焦急急地寻找着,生怕母亲走丢了。我在这里呀,母亲说。梦彤就环顾开来,只见母亲挺着个沉甸甸的大肚子,正在桥头上悠悠地飘浮着。这时母亲的眼前,一山山、一岭岭、一坡坡绽放的桐花,那个的白呀,那个的粉呀,全都灼灼地怒放着。突然,“哇”的一声,一个丫头片子从母亲的肚子里兀自钻了出来……父亲见状,禁不住大喜过望,他说,这是个喜梦啦,这个丫头片子,索性就叫梦桐! 梦彤想起来了,自己改名的时候,才刚十二岁,正值豆蔻年华,因为班上的男同学老是欺负她,说她是在桐子坡上野生的,她就伤伤心心地哭起来。其实,这三十多年里,梦彤几乎快把这桐花给忘了。因为这三十多年她所从事的工作全都与桐花无关。梦彤离开了村子,来到了都市中,跟其他出门打工的人一样,开初也是个农民工,无形中便与乡村与桐花失去了联系,割裂了脐带。是那天,表弟吴石的一个电话,将她原本平静的心境又给打破了。表弟说,姐,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她说,你有什么事儿快说,我还有笔生意要谈。表弟说,我要下乡去扶贫,去脉龙湖,去搞乡村旅游! 脉龙湖就是梦彤家居住的寨子,山寨由三个自然寨组成:上寨、中寨、下寨。上寨住的是彭家,中寨住的是吴家,下寨住的是向家。过去老人们常说,脉龙湖,脉龙湖,是根金线吊葫芦。因为寨子四周的山,将整个村落环抱着,就像只吊葫芦瓜。小的时候,梦彤还以为脉龙湖的湖,是葫芦的葫呢,长大后才知这湖其实是土家语译音,意思是有水的小山湾。这地方也能搞旅游吗?梦彤就咋呼起来:你没发疯吧?你好好的有书不教,还异想天开去搞什么乡村旅游?是不是闲得无事可做?可是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又赶紧补充说,我们那山里旮旯,连屙屎都不长蛆呢,哪个宝里宝气的人又会去涉足?你是不是想拿着钱儿去打水漂了? 吴石说,姐,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如今都什么年代了?全民都在搞旅游,什么五A四A三A,简直无处不A。再说,你也是走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了,现在城里人除了缺德,什么都不缺,尤其是不缺钱!<br> 德行!梦桐只差笑喷了,她又揶揄说:你呀,你的嘴咋也这么损呢?难不成你就不是城里人了?<br> 我不是!吴石说,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子弟,我的根依然在农村,我可不敢忘本。<br> 那你还跑来城里干吗呢?吃饱了撑的?梦彤兀自抢白了一句。<br> 哈哈!我不就为了更好地活着嘛,吴石也嘻嘻地笑起来。 既然为了更好的活着,那你又何必去搞什么乡村旅游?<br>我是去扶贫,去当第一书记呢。<br> 去扶贫?梦彤说,不管你去当么子,到时候,你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br> 这当然是有原因了!吴石依旧不依不挠地辩解着。你看看,现在大城市里什么最多?汽车。汽车排放的是什么?尾气。尾气又形成了什么?雾霾。如今大城市不都被雾霾所包围了吗?那些汽车就像甲壳虫、打屁虫一样,成天放臭屁,污染空气。我们那山里旮旯,正因为屙屎不长蛆,生态保护得才好,没遭到破坏,要是城里人去了,就如同走进了天然氧吧,不仅可以吸取充沛的负氧离子,还能吃到无污染的绿色食品,既饱了眼福,又饱了口福,我们投其所好,又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饱眼福、饱口福,难不成去我们那山里旮旯看泥巴、啃岩头?咱这武陵山地,何处又不是风景,就非得……<br> 看桐花!吴石居然打断了她的话,大声说。<br> 看桐花?梦彤猛地一怔,没想到表弟吴石搞旅游,其中的亮点居然是桐花!桐花难道就那么好看吗?过去,在她眼里,桐花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一到四月,当春天里最后一场寒潮来袭之后,漫山遍野的桐花就竞相绽放,一山山、一岭岭、一坡坡,那个的白呀,那个的粉呀,全都灼灼地怒放着。是的,那景色,在她是司空见惯,在城里人眼里可是难得一见。只是城里人真就懂得桐花吗? 那一次,表弟吴石没能说服梦彤,白天,梦彤自然也没去深究。只是到了晚上,梦彤才刚入睡不久,她就不期而遇桐花了。确切地说,是梦见了桐花。那桐花隐隐约约的,就仿佛开在她眼前,又仿佛开在天之涯。一会儿绽放,一会儿凋谢。有时候开放的是一朵,有时候开放的是一湾。那些离奇精彩的画面全都如蒙太奇镜头一闪而过。她似乎想要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那些幻影,似乎没有根没有形,只有影,那些影子都在随风不断地轻舞飞扬着,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总是没有落定的时候。她想喊却又喊不出声来,只觉得在她眼前飘浮的就仿佛一朵洁白的云。那云悠然飞舞着、漂浮着,就渐渐变成了人形。那人形似乎有鼻子有眼,又仿佛近在她眼前,可她一伸手,那影子又兀自如花飞开了。梦彤便追撵而去。那朵云却忽地哈哈笑开了。她觉得那声音好耳熟,就仿佛小时候闺蜜巧云的笑声。是的,那时候她和巧云扎着两条羊角辫,背着柴背笼在桐林里一路奔跑着,嬉戏或者打闹,甚至放声地歌唱。紧接着,对面山崖上就响起了一串野野的山歌声:桐子花开白又白,好比大姐的脸色……梦彤听清了,那是吴云和彭力在尽情地歌唱。她便起身想去寻找那声音的来源,突然,一个熟悉的背影悠悠地漂浮过来,然后摇身一变,居然变成了一条巨蟒。天啦!这巨蟒竟然吐着蛇信,直愣愣地朝她扑来,将她缠住,越裹越紧……不、不要,不要!梦彤呓语着,禁不住呻吟起来,却没有人过来将她推醒。近来丈夫不在家,出门跑业务去了,家里的一应事宜全都靠她一个人来处理,累不必说,更要命的是,晚上居然做起了这噩梦!那时候孩子们都大了,像候鸟一样飞走了,只有老母亲陪伴在家。母亲住在楼下,一时没法赶上楼来救她,梦彤觉得自己就快被这巨蟒吞进了腹中,她又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div> 原来又是一场噩梦!<br></div>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二章</b></p><p><br></p><p> 从那晚开始,这样的梦境就一直伴随着梦彤,使她寝不安枕,夜不能寐。一日,母亲见她肤色黯淡、日渐憔悴,就问,梦彤啊,你这又是咋啦?昨晚上没睡好吗?看你眼眶都黑了一圈,快成大熊猫了。梦彤不好意思当母亲的面说,是表弟,或者说是桐花影响了她休息。其实母亲是吴石的小姑,说一说倒也无妨,只是母亲与三舅娘心里一直有疙瘩,解不开,过去两家可谓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如今生活在不同的城市里就更是天各一方了。说来还不是因为自己吗?梦彤知道,那一年,三舅娘为她侄儿彭力上门来提亲,梦彤因为心里面有疙瘩,就不想答应这门亲事。可是在她母亲眼里,这毕竟是件好事啊,当年农业学大寨时,当地学的就是脉龙湖,彭力他爹那时当的是大队长,披红戴花还在全县各地巡回做过英模报告呢,这就嘻嘻地问丫头:你可喜欢?梦彤说,我不想嫁。母亲很吃惊,问:为啥?彭家可是好成分啦,根正苗红,他爹也都在当官。不为啥,梦桐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母亲不明就里,依旧问:你们过去不是经常在一起玩耍吗?摆蛮蛮嘎(煮饭)、躲哦喂(捉迷藏)的时候……不想嫁就是不想嫁!梦彤居然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振聋发聩。母亲莫名其妙。但她知道婚姻之事不可儿戏,再说强扭的瓜不甜,这就去回了三舅娘的话,说这彭家嘛,我们梦彤只怕高攀不起哩。那腔调倒像个巫婆似的,有些阴阳怪气。这让三舅娘觉得自己很丢面子,就啧啧一声说,就你家梦彤是只金凤凰啦,可以栖梧桐?我看啊,顶多只能栖棵桐子树兜兜……</p> 为这事,母亲回娘家还跟她三哥狠狠吵了一架,因为三哥不但不袒护自家小妹,还呵呵一声说起了风凉话:你还晓得我是你三哥啊?你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你还晓得自己姓什么吗?也是怪腔怪调的,一副挖苦相。母亲知道,自己是小娘生的,爹娘死后就没人再痛她了,她就赌气说,如今这吴家,眼壳子都变成了钱壳子,只认钱不认人,也好,从此我这个桐壳子嘛,再不丢你们人、现你们眼,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真是应了乡野里那句俗话: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到。好在梦彤跟表弟吴石暗中依然还有来往。再怎么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血缘关系还是割舍不掉的。<br> 只是吴石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明明知道表姐不喜欢桐花,还偏偏提桐花。这一提好了,梦彤开始夜夜做噩梦,一不小心就梦回了老家。那一晚,梦彤又不经意地走进桐林。那是在桐子坡,寨子的正对面。当时她才刚失学不久,背着背笼去桐子坡上打桐子,谁知才刚趟过流花溪,就发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吴云和彭力。这两个人,可都是她的冤家呀。 其实吴云、彭力、巧云和梦彤自小都在一个寨子里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四小无猜。那一年,梦彤没有考上高中,吴云、彭力和巧云居然都上线了,最后还领到了录取通知书。事实上,一开始梦彤的成绩比他们的都好,她成绩下滑完全是因为吴云和彭力。其实也不能全怪吴云和彭力,要怪也只能怪那个王八蛋武德。当时武德高他们一个年级,在读初三。有天梦彤收到了一封信,是情书。是武德写给梦桐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塞进了她位子里。当梦彤看到那些火辣辣的句子时,她不禁面红心跳、呼吸急促,还深深地埋下头去。当时梦桐对这份爱恋还是懵懂的,渴望的,像这样的事,其实早在其他女同学身上发生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甚至还有些渴望,引以为自豪。谁知这事敞开了,在学校居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有一天,吴云和彭力竟跟武德打起来,双方都打得头破血流的,最后还闹到了学校。她与武德早恋的事就大白于天下了。其实梦彤被冤枉了,当时她并没给武德回信,怎么就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结果是,她在大会上被学校不点名地批评了。不点名,其实大家也都知道是说谁。那次梦彤疯跑着奔进寝室,然后捂着被子伤伤心心地痛哭了一夜,委屈、伤心、绝望,可谓百感交集,谁也劝说不听,谁也劝说不住。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最后武德竟以破坏校纪被学校开除,梦彤再也读不进书了,总觉得同学们嘲笑的目光无时无刻不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如芒刺在身。那时候只有吴云、彭力、巧云始终像影子一样跟随着她,不离不弃。后来梦彤才知道,原来吴云和彭力也都暗恋着自己。可当她得知的时候,她已经辍学在家,在当村姑了。 只是吴云和彭力平时见她的目光怪怪的,总是闪烁不定,梦彤不敢去正视它。她一直觉得,要不是吴云彭力跟武德去打那一架,她断然不会落到今天这么不堪收拾的地步。所以,她看两人的目光从此就带上了些许幽怨,认为他俩那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害得自己好苦哇。当然,她与吴云和彭力都已经好久没再说话。她的心都还在喋血。<br> 那天梦彤径直来到了流花溪,望着潭水顾影自怜。突然,那两个破碎的倒影又兀自映入了她眼帘。其实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吴云说,梦彤,你得去读书,你不读书太可惜了。<br>梦彤不予理睬,她嘴角一裂,竟冷冷地抽出了一丝苦笑。<br> 彭力说,梦彤,你可以转学嘛,到别的学校去复读,一样可以考上高中。 我读不读书,不关你俩屁事!<br> 梦彤转身大嚷着,这就歇斯底里地跑进了桐林。刚到半边崖,身后就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梦彤回头一望,天啦,吴云和彭力,居然摇身一变,一下变成了两条巨蟒,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吐着蛇信,朝她扑来……救命啦!救命啦!梦彤一阵惊呼,又从噩梦中惊醒过来。<br> 梦彤,你又是咋啦?这些天,母亲老是听见闺女喊救命,以为梦彤又被鬼魂缠身,这就赶上楼来,开始使劲地敲门。<br>没咋,梦彤说。<br> 没咋?那你天天晚上又喊啥子救命啦?知女莫若母,她太晓得自己的女儿了。<div> 哦,我刚才又做了个噩梦!她怕母亲过分担心,只得实话实说。</div> 唉,是该回去给你爹烧一烧香了,近来我也老是做这样的噩梦,梦见你爹他、他好生孤独呀……母亲哽咽着,忽然这样子说。<br> 梦彤的眼眶就兀自湿润起来,她说,我晓得了,妈!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三章</b></p><p><br></p><p> 梦彤没想到表弟吴石倒是个实干家,他真的回村当第一书记,去搞乡村旅游了。梦彤这才知道,表弟吴石不是闹着玩的,为此他还建了个微信群,给脉龙湖取了个很动听、很煽情的名字:脉龙界.桐花寨生态园。</p><p> 也不知有过多少夜晚,梦彤就这样子梦回了老家。过去脉龙湖没通公路之前,沿着流花溪过接龙桥,再沿油坊沟上楠木湾,就进入了下寨。这条路,就是梦彤在梦里也都记得的,无法从她的记忆里删除掉。因为走出大山之前,梦彤一直走的就是这条山道,求学,打猪草,打桐子,送桐油,背粮食,背肥料,脚板打在石板上,影子落在荒草间,汗水、泪水不知在这条路上洒下了多少。即便后来脉龙湖通了村级公路,在她梦里萦绕的却依然是这条如今早已荒草萋萋、落满桐花的山道。</p> 这一次,梦彤又在梦里去看桐花了。先天才刚洒下了一场细雨,雨珠悬挂在花瓣上,一片晶晶莹莹的。她正要伸手去摘,那朵桐花居然眨眼间隐去,渐渐摇身一变,又幻化成了人影。爹!梦彤忽地惊叫起来,还真是她爹。她知道,爹已经死去多年了,在她尚未出嫁的时候就被五步蛇咬死,爹怎么又活过来了呢?梦彤不明白,自己是在做梦。但在潜意识里,她分明知道爹是死了的。其实爹原本可以不死,顶多留下个残疾。爹是护林员。那时候满山的桐林、松林都归爹管。巡山的时候,爹一不小心碰上了条毒蛇,竟被一条锄头般粗大的五步蛇咬住脚杆,爹拿起随身带来的柴刀,随即一刀挥去,就将蛇头削掉了,紧接着他又朝被咬的脚杆猛地削去,竟削掉了上面耳朵般大小的一块皮肉。爹于是强忍着剧痛赶回家,将过去准备好的草药立马敷上。 这些草药都是祖传的:松树尖尖、杉树尖尖、木柚树尖尖、三月苍尖尖、鱼心草尖尖,爹平时早就准备好了。也是爹的命该绝,第二天,爹思想不通又去看那条毒蛇,他想捡回来美美地逮上一顿。爹就趔趄着去了。爹杵着一根干竹竿,趔趄着来到被蛇咬的地方,发现蛇头还在不断地吐着蛇信,蜷曲的身子依然圈缩在那里,乌血早已经干枯。爹就朝着蛇头重重地一杵,骂道:你这畜生,是你自己捋的死路,怪不得你爷!一叉,又将那蛇头叉住了。蛇信朝上伸缩几下就不再动弹。爹本以为大功告成,正准备伸手去取那蛇时,几星光亮突然闪烁开来,一下刺花了爹的眼。这又是个啥东西?爹好奇,拿着竹竿便开始在草丛中寻找,一下两下,竟将跟前的草打翻起来,忽然,爹贼眼一亮,发现了一个闪光的东西:被削掉的一块皮肉。那皮肉亮晶晶、胀鼓鼓的,此时里面早已充满了毒液,就像个亮泡泡。爹嘿嘿一笑,一竹篙杵去,嘙地一声,亮泡炸开了,像是爆炸的灯泡,汁液顿时如碎片飞溅开来,溅了爹一脸一身,甚至还溅进了他的眼睛里。爹的眼睛一阵针扎似的痛,他一个趔趄歪倒下地,手正好压在蛇头上,蛇居然张开大嘴一口含住了爹的虎叉。爹知道自己快完了,他便拼命将蛇头从虎口上拔拉下来,然后飞也似的往家里跑,但爹并没有跑回家,就在油坊沟里倒下了。幸亏守油坊的冉油匠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立马赶出来问道:他姑爷,你这又是咋啦?毒性发作了?爹就挣扎着将刚才发生的一幕对冉油匠讲了。你这不是在找死吗?冉油匠骂完,就将他立马背回了家,给他清洗敷药。 梦彤和母亲听说后立马从坡上赶回来,要送爹去医院。爹哀哀地说,我怕是快不行了,别再去花那个冤枉钱了!娘不依,娘大骂:你个悖时砍脑壳的,你腿一伸、眼一闭倒是算了,留下我孤儿寡母到时又怎么搞?硬是要送爹去医院。爹犟犟的依然不肯起身,他拉着冉油匠的手说,他舅,今后慧娟和梦桐就全指望你了,你要答应我,好好地善待他们!冉油匠不禁勃然大怒,说你不要说屁话、卵话,死马权当活马医,不到那黄泉路上,哪个也不晓得自己的生死!背起她爹就飞也似的往乡卫生院跑。乡卫生院离寨子十五华里,冉油匠一气跑过去,路上竟没有歇息一下。当梦彤和母亲赶过来时,医生已经给她爹打了针血清。娘问医生,要紧不?医生说,谁敢打包票?早一天被蛇咬了,怎么不送来?现在是死是活,全靠天意! 爹的病是在三天以后开始加重的。第二天,爹其实都能说话了,只是过了一晚,爹浑身就受不住了,像是针扎似的痛。爹紧咬牙关,哼哼唧唧的,感觉很难受。娘说这样不行,我们得转院。爹随后就被转送到县人民医院。又是打血清,又是重新包扎,谁知依然不见好转,娘的眼窝就亏了,腮帮就瘦了,最后问医生:他怎么一点也不见好转呢?医生说,毒都进到血液里了,要换血!换血就换血,娘说,只要能治好,换多少血都行!<br> 这也说不定,不一定换了血就能够治好!医生突然这样子说道。娘就嗤天了,娘眼巴巴地望着医生,望着男人,最后又眼巴巴地望着梦彤,望着冉油匠。娘一下子哭开了,娘的眼睛红红的,眼眶润润的,简直欲哭无泪、欲罢不能。梦彤说,娘,你莫再哭了,爹换血的钱,我来想办法! 梦彤又能想什么办法呢?娘不相信,娘摇了摇头,说,算了,你爹就只这个命!但梦彤还真是搞来了一笔钱。娘问梦彤,你跟娘说实话,这钱是从哪来的?梦彤说,娘,你莫管,先治好爹的病要紧。娘不再问,娘不问其实也都知道,闺女已经把自己给卖了,卖给了武家人。武家是街上的大户,那个被开除学籍的武德后来买了辆汽车,解放牌的,专门跑运输,送桐油、运木材。过去未通公路之前,这一带的桐油、木材全都走水路,沿石堤河下酉水,下沅江,入洞庭,入长江,到海口,最后漂洋过海。那又是怎样的一条航程啊,梦彤不知道,现在,梦彤只知道武家人有钱,爹被毒蛇咬了要换血,武家人有这个能力为她爹去换血。当武德一家带着礼物来到医院看望她爹时,娘完全清楚了。娘却没再说一声。娘的心在流血。娘知道,闺女已经把自己完全地卖了。 那一个礼拜爹都在换血,最后还是一点不见效,医生就建议爹转院。爹的脚那时都开始腐烂了,奇臭无比。梦彤护理时想吐又不敢吐,憋着气,背着母亲只好跑到厕所里去呕吐。而爹转院后又换了一星期的血,依然不见好转,最后医生说还是不用换了,再花这个冤枉钱不值!娘就大哭起来,梦彤也大哭起来。但是母子俩唤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她爹就在那个奇冷无比的深秋,无声无息地走了。爹的坟随即垒在了桐子坡上,她自家的那片桐林里。<br> 也是这一年,腊月里,梦彤出嫁了,她嫁给了武德,年仅十七岁。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四章</b></p><p><br></p><p> 清明节,梦彤回来了,母亲却没有回来。</p><p> 梦彤是自己开着宝马车回来的,她谁也没有告诉,甚至包括她的表弟吴石。自从母亲离开脉龙湖以后,每年的清明节、七月半和腊月里,给父亲祭坟扫墓的都是冉油匠。小时候梦彤一直叫冉油匠二舅。她不知道,母亲为何要她这么叫。只知道母亲姓吴,三舅也姓吴,这个冉油匠却姓冉,自己为何也要叫他二舅呢?大了,梦彤才知道里面的根由,确切地说,冉油匠是个外来人,是她外公当年带来的一个长工。</p> 这话说来就长了。梦彤的外公梦彤没见过,在当地却有个响亮的外号:吴麻子。吴麻子的名声在酉水一带可谓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外公因为脸上有麻子,即便他是一族之长,人们依然背地里叫他吴麻子。吴麻子的地盘,那时差不多管了大半个脉龙界,方圆近百里,全都是桐山。也有人叫他桐油大王,有诗云:脉龙吴大脸如麻,桐子不向县城发。据说桐油大王的钱财不知有多少,底细连吴麻子自己也都不知道。而乡里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那年头兵荒马乱,草莽如麻,烽烟四起,吴家的财产便遭到惦记,乘火打劫的土匪来了,垂涎欲滴的官兵来了。只不过小股土匪来时大都下个条子,说借,吴麻子惹他们不起,也只好去借。熟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只是这些土匪借了就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借,吴家就是个聚宝盆也经不起几下折腾,最后吴麻子不得不狠心来修砖房。脉龙湖是片沙地,没有青石也没有砖头,只好到其他地方转运。这砖哪里有?里耶内溪棚。内溪棚可是个土匪窝,青砖全都掌控在大土匪手里,最后吴麻子咬紧牙关也去买了,一共花了三十多万块大洋(袁大头)。先走水路,再走旱路,就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豆腐盘成了嘎嘎(肉)钱。好在吴麻子财力雄厚,根基牢实,并没伤筋动骨,仅仅花了两个春秋,一栋七进深五台阶的窨子屋就兀自建了起来,全是按照江西人修庙宇、修祠堂的标准和样式一点一滴修建起来的。如今的中寨就是吴家过去的地盘,也是脉龙湖唯一一栋砖木结构的建筑。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建在半山腰上,就仿佛世外宫殿,看上去几多的雄伟气派!还有那板壁全都漆上了三层桐油,晒了两三个春秋太阳以后,就转黑变深,油光可鉴,比漆了清漆都还要光亮,简直胜过了好些古时铜镜。 这样一来,吴家的气候搞大了,惦记吴家钱财的人就多了。吴麻子精怪一个,当然晓得这一道理,他便买了三十多条快枪,建了个寨堡,护起了家院。不识时务的土匪这时再来下条子,吴麻子便开始借故搪塞、推诿。土匪也就放下狠话说,吴麻子要是不识相,就把他狗日的老窝给端了!<br> 吴麻子可不是吓大的,他起家不仅靠祖荫,也靠自家的一身好武功:他是从打打杀杀中杀出一条血路来的。当年他跟随孙中山东渡重洋,加入同盟会,几度起义,反抗腐朽的大清王朝,最后卸甲归田,雄霸一方。这时土匪来了,相互讲狠,互不相让,几经交火,土匪丢尸荒野,最后大败而归,之后再无人敢轻易前来送死。原因是,脉龙湖四面环山,想要进入这个山中腹地,只有一条道路可走,而在道路的山顶上,吴麻子建了几个高大的碉堡,凡出入之人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来犯的土匪自是有进无出,一来便成了瓮中之鳖。脉龙湖也便成了个世外桃源。 其实吴麻子开始也只讨一房老婆。这一年,听说日本鬼子打进了中国,“九一八”事变后,中国还丢了东北三省,他牙根就恨得痒痒的,无论如何也要走出去瞧一瞧。当然,这份心事吴麻子暗藏在心底,从来不轻易示人,他只说去大河里走一走,看一看自己的桐油生意到底如何、如何。<br> 那个有着暖阳的冬天,吴麻子悄然出发了,沿着酉水乘船而下,过辰州,经桃源,下常德,到长沙,沿途可谓满目疮痍,不忍目睹,他一日也没开过笑脸。因为在他眼里,这一切全都拜小日本所赐。这就准备向国民政府捐款,以他的名义去买飞机轰炸可恨的小日本鬼子,最好飞过重洋去轰炸日本国的本土。而这一想法,他一直暗藏在心底,很强烈。这日他来到长沙行辕,不想竟在衙门口被拦住。吴麻子说,我是个义商,是专门来给政府捐钱买飞机的。守门的士兵荷枪实弹,见他长着一脸稀疏的麻子,肩披搭袋一口诳语,不禁大怒:你个疯子,竟敢在此胡说八道?就你一个讨米叫化也想募捐?怕是你家祖坟还没冒青烟!去去去,妨碍公务,小心吃了老子枪子! 吴麻子不知见过多少世面,又岂容这小兵嘎子如此放肆、如此猖獗呢?就说,当初老子当兵的时候,只怕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没转世呢,老子是跟孙文、黄兴一同打天下的好汉,你可知道,你爷爷我吴麻子的鼎鼎大名?<br> 我看你真是活的不耐烦了,前来找死?那小子口出狂言,一枪托砸过来。吴麻子眼疾手快,一闪而过,顺势一拉,就将那小兵嘎子带拽下地,顿时来了个饿狗抢屎。正得意间,但见另一名岗哨拉开了枪栓,他眼见不好,撒开飞腿就跑。“砰砰”两声,子弹竟从他耳边啾啾飞过,吓得吴麻子再不敢放肆了。于是这钱捐不成,银票使不出,气得他只好悻悻然回到了常德。 这一日,残阳如血,吴麻子上得岸来,夕阳已快落山。望着这一江汹涌的赤水,他只差涌出泪来。刚上码头,就听见一阵哭嚎之声,一个衣裳褴褛、八九岁模样的男孩,蹲在两具尸体旁,正声嘶力竭地嚎啕着。原来这里刚来过一队兵匪,在河码头上抓赤犯。双边一番激战,好些人不幸中了流弹。那时候有大人和亲属的早将尸体运走,只有这对死去的夫妻俩,远道而来,青布长衫,客死异乡,仅剩下这逃难的儿子,孤苦伶仃一个,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吴麻子心软,这就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对那小子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子望望他,停止了哭泣,瑟瑟地说道:我叫冉大。<br> 吴麻子见这娃眼睛大大的,五官端正,身板子硬朗,是块习武的好料,就想收他为徒,便问他道:我要是把你爹娘葬了,你可愿意跟我走?冉大点点头,嗯喏一声。吴麻子就对跟班的说,去,快把那个船老板叫来,再给他十块大洋。船老板听见吩咐,急匆匆地赶过来,见得十块光洋,又乐滋滋地道:老爷可有什么吩咐?吴麻子说,这两个外乡人命苦,死在这里不好看,你买两口棺木将他们葬了,等明儿我再给你十块大洋! 小的听从老爷吩咐便是!船老板这就微诺着点头而去。<br> 第二天,吴麻子又来到河码头上,给了船老板十块大洋,就将冉大带走了。那时节已是腊月,北风劲吹,河风四起,冻得冉大浑身颤抖、嘴皮子发乌,像是在筛糠。吴麻子就带着冉大去了城里的皮货铺里。店老板见他肩拴搭袋,带着个衣裳褴褛的小孩,和一个缩头缩脑的伙计,只是翻了下眼皮,也没去正眼打量。这目中无人的态度,吴麻子见得多了,早已见多不怪,他于是走过去,犀利的目光对着皮货一阵搜寻,发现最好的放在柜台东,就走过去摸了摸。很软和。<br> 你怎么多手多脚的,难不成是六月天生的?老板乜着眼走了过来,说这东西,难道也是你这等人能够随便摸的吗?<br>你说这东西摸不得,老子偏要摸!吴麻子冷冷一笑,伸手又一摸。 你、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随便乱摸?店老板乌起个脸,赤脖青筋暴露。<br> 你这多少钱一匹?吴麻子竟死得快也活得快,又不温不怒地问道。<br> 多少钱一匹,告诉你、你又买得起吗?店老板用鸡毛掸子将吴麻子的手猛地一打。下手很重。<br> 呸!吴麻子竟朝那件貂皮猛吐一口。<br> 你!你你你……店老板嗫嚅着,一个趔趄只差翻倒在地。<br> 吴麻子又如法炮制的猛吐一口。<br> 你,你简直胆大包天!店老板被他彻底地激怒,说:你、你给老子赔!<br> 不,吴麻子说,老子不赔,老子买!你说吧,多少钱一件? 你也不屙堆稀狗屎照照,你个卵穷得叮当响的,又买得起吗?<br> 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说多少钱一件?<br> 多少钱一件?就是打九折你又买得起吗?<br> 你不用啰嗦,只管说个价便是。<br> 就这件,十五块大洋,晓得么?<br> 那其他的呢?都什么价,你干脆一点。吴麻子用手指着货架上所有的皮货,不满地说。<br> 至少也得十块大洋,店老板开始心虚了,歪着身子斜望着吴麻子,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煞气。<br> 除了这些,你店子里其他的皮货呢?<br> 店老板这下吃惊了,心想:这莫不是个土匪探子,前来摸底吊水的?难不成他们今晚就要动手? 吴麻子依然漫不经心的,不怒自威。<br> 你、你问这个干什么?店老板依然在瑟瑟地发抖。<br> 这时,来围观的人很多,也不知这个麻子到底什么来头,一时间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莫衷一是。<br> 就一口价,十个大洋一件!吴麻子说,我把你店子里所有的皮货都买下来,就现在。<br> 这、这……店老板嗫嚅着,只因不知对方的底细,他的狐狸尾巴终于蔫了下来。<br> 老子有的是银票!吴麻子把搭袋往铺台上一扔,打开,刷刷刷,抽出五张银票。每张都是一万大洋,盖着红章、私印。<br>店老板不禁吓得两腿发软,连忙嗫嚅地说道,我、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 我可没有女儿,做不了你的什么泰山。吴麻子处惊不乱,居然诙谐了一句。因为这泰山,在当地就是岳父大人的意思。<br>我倒是有个闺女,店老板赶紧赔笑道,那我做泰山,我做泰山!<br> 好吧,吴麻子说,你把店里所有的皮货都搬出来,先清点一下。<br> 放哪?<br> 你莫管!<br> 说完,吴麻子便得意地点上了支旱烟,坐在大门口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开始一口一口地抽将起来。烟雾顿时笼罩了整个皮货店铺。<br> 这人真是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稀把戏的人,这时都开始频频地点头称赞,吴麻子也不管,只管叫老板去端一盆炭火来。<br> 店老板亲手端了盆炭火过来,以为吴麻子想要伸手烤火,又赶紧陪笑道,请。 吴麻子哈哈一笑,扯起那件貂皮大衣却慢慢地放在了火盆上,然后手指轻轻一松,貂皮就掉进了火盆里,哧哧几声,燃烧起来……<br> 这、这……店老板的眼珠子一下子圆鼓起来,他完全傻眼了。<br> 哈哈哈!吴麻子畅怀大笑,依然旁若无人似的,将一件貂皮又丢进了火盆里,貂皮又哧哧地燃烧起来。看客们顿时傻眼了,心想这个大麻子,麻精麻怪的,是不是存心要跟这个店老板过意不去呢?难道他们之间过去有仇?<br> 自然,谁也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待到吴麻子将第三件貂皮提起时,店老板嗵地一声跪下了,他不停地磕起了响头,说:请老爷开恩!请老爷开恩!一下,二下,三下。有如山响。 <p> 吴麻子说,店老板,你这又是唱的哪出戏哟?谁叫你给我磕头的?我可没叫你磕头,你可千万别再寒碜我。</p><p> 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该死我该死!店老板居然狠狠地扇起了自己耳光。山响。</p><p> 我可不是你的什么泰山,吴麻子又诙谐、幽默起来。</p><p> 好好好,那我做你的泰山,我把我的宝贝闺女嫁给你……不不不,任由你带走。</p><p> 这可不行,我又不是抢犯,又岂能欺男霸女呢?吴麻子哈哈大笑起来。</p><p> 不不不,有这么多人作证,是我、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店老板又嗫嚅着赶紧讨好道。</p> <p> 吴麻子就将店老板一把拉起,说,也好,既然你老人家想做我的岳父大人,我也不好再作推辞,再作推辞就太不近人情,那小婿恭敬不如从命,只好认了你这岳父大人?</p><p> 三天后,吴麻子带着店老板的闺女柯蓝,便和冉大一并回了家乡。</p><p> 就这样,柯蓝便做起了吴麻子的二房:小老婆。她和吴麻子生的那个闺女就是慧娟,梦彤的母亲。</p><p> 慧娟只是没想到,一九四九年,湘西解放之前,她爹和娘一同被光洋给砸死了。这事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诞,其实不然,那时候吴麻子的桐油十分走俏,银子像流水一样流入了他的腰包。可是吴麻子望着这大堆的光洋无处可用,只好换成金银玉器等宝,这似乎还不够,便将那些宝贝疙瘩悄悄埋在了半边崖下。无处可放的光洋呢,就挂在了屋梁上,一到起风的夜晚,整个吴家大院就开始叮叮当当,有如风铃在响;要是月色皎洁的夜晚,富于想象的人们还能够在这清脆的声响中,望见吴家大院飞出来的银光,如同萤火在闪。然而,到了一天晚上,当吴麻子搂着柯蓝正在熟睡的时候,屋梁突然被沉重的光洋压塌,轰隆一声,这对恩爱无比的鸳鸯,从此再没有醒来……</p><p> 那一年,慧娟才九岁,她从此没有了亲爹娘。</p>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五章</b></p><p><br></p><p> 梦彤知道这事的时候,爹已经死了。爹死的时候,三舅家又才开始跟娘走动。三舅娘也来了,她安慰娘说,慧娟,你现在没有谁好依靠了,有事就叫你三哥。娘不说,娘心里清楚,其实三哥也不是不疼自己,三哥只是过不了嫂子这一关,他是个帊耳朵。是啊,谁叫自家的成分不如人家好呢。办丧事的那些天,三哥一家忙前又忙后,她就是想计较也都不敢了。一家人可没有隔夜的仇。</p><p> 只是随即就传出了流言。有人说慧娟死了男人,冉油匠正好去补这个缺呢。这话立马传进了娘的耳朵里。娘很生气。其实这话是有来由的。先不说冉油匠一直不娶妻,单过,人们私下里就议论开了。小时候慧娟死了爹娘以后,她就成了冉油匠的影子和跟屁虫。有人说冉油匠在暗恋着慧娟,如今慧娟成了寡妇,不正好去成全了这一对苦命的鸳鸯么?</p> 这个冉油匠,可谓脉龙湖的奇人,吴麻子那时当他是义子。吴麻子的大儿子早年去当兵,后来又去了台湾。其实到底去没去台湾,至今谁也不知道。一开始,脉龙湖的人也只是这么推断与猜想,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据说有个台湾人给吴家捎来了一大笔钱,捎给的是梦彤她娘慧娟,并没捎给吴石的父亲吴默然。只是这事最后谁也没有得到证实,说是慧娟发达了,不就因为这个吗?当然,传言归传言,也不见吴石的大伯回家来看看,这个猜测之后就开始慢慢地淡然。当初吴石他爹被当成海外家属挨整,自然也是因为这个,最后连民办教师的资格也被取消了。据说一旦得到了证实,说不定吴石他爹还有坐牢的危险。到最后也只是虚惊了一场。后来大陆有了一国两制的构想,两岸又开始搞统战,吴石他爹倒希望自己也有点海外关系了,可惜远去重洋的大哥一直杳无音讯,到最后吴家也只是空欢喜了一场。冉油匠就这样成了梦彤的二舅。 不仅如此,冉油匠还是吴麻子的关门弟子。<br> 吴麻子在世的时候曾教过冉油匠武功,方法很简单,就是叫冉油匠天天抱石头。当然冉油匠那时还不叫冉油匠,叫冉大。叫冉油匠还是解放以后。一开始,冉大抱的是流花溪里的鹅卵石,几十斤上百斤的不等,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半小时左右,冉大都要抱着鹅卵石,在窨子屋里的花台边绕圈走。后来他开始抱那三百多斤重的磉蹬岩。而花台后的阁楼就是吴麻子和小老婆柯蓝的卧室。每次柯蓝都慵懒地靠在栏杆上,细细地观看,不断地给冉大加油。柯蓝嗑着瓜子的样子,闲散而温馨,还不时有一瓣瓣微笑如桐花绽出。冉大是受用的,他就开始当柯蓝是自己的母亲。而柯蓝要感恩的人就是这个冉大,因为冉大最后她才有幸嫁给了吴麻子。当时她还不情愿,觉得吴麻子的脸上有窝亏。自从跟随吴麻子来到脉龙湖后,柯蓝享受了一段世外桃源般的美满日子,她才知道吴麻子的好来。吴麻子就当她是自己的心头肉,捧在手心怕伤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与之缠绵恩爱,从此再没有出过一次远门。柯蓝为此享受了差不多十余年的幸福美满时光。在这十余年里,她看着冉大一天天长大,有了女儿以后,又看着冉大像亲哥哥一样,护着宠着慧娟,甚至比大娘子生的老三对慧娟都还要好。那些日子,冉大开始渐渐变了,他觉得自己又有了亲爹亲娘。当然,最深入冉大脑海里的还是柯蓝的呻吟声。这是快活的呻吟声、幸福的呻吟声。这呻吟声就如同摇篮曲、桐花梦一般,催着冉大每每悠然地进入梦乡。而这份依恋就如甜美的酣梦,直到光洋压塌了屋梁才戛然而止。 那一天,冉大和慧娟都哭得死去活来的。冉大哭着刨着垮塌的废墟,将自己的手指甲都刨出血来了。血滴在木头上,滴在光洋上,如同云霞一样反射着光芒。之后,冉大就开始给义父吴麻子和柯蓝守墓了,但是他依旧天天去抱磉蹬岩。最大的一块据说有五百多斤重。凡是脉龙湖的小孩子当时都见过。后来很多人家起屋砌台阶都请冉油匠去帮忙。五百斤重的大石条,冉油匠也只需一个人合抱。更奇怪的是,脉龙湖所有的桐山需要翻耕的都请冉油匠去翻耕。因为冉油匠不用牛,自己掌着犁铧就能不断地向前推进,比一头黄牛耕作的速度都还要快,一个晚上差不多就能耕上十余亩。只是冉油匠是个怪人,他从不白天耕作,有人晚上借着月光暗中悄悄地偷看,发现夜里的冉油匠竟然是头大水牛。这当然只是传闻,谁也没有亲见。而当别人给冉油匠介绍女人时,都被他一口断然回绝。直到后来,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冉油匠还在暗恋自己的义妹慧娟。 冉油匠却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只说这是个流言。其实,过去未通公路之前,凡出入寨子都要从碾坊经过,人们时常便能看见冉油匠的身影,总是孤苦伶仃一个。只有当他挥舞木锤、喊着打油号子的时候,似乎才感觉到他的存在。一次,有好心人找上门来,给他说亲,冉油匠居然垮起了脸,说我不是早就说过嘛,要找我自己会找!那人开始不明就里,就问他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冉油匠点头说是。是谁啊,那你快告诉我,我也好帮你去保媒撒!冉油匠却不肯说。那人甚觉蹊跷,便开始四处打听,这才得知冉油匠心里头藏着的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义妹慧娟。<br> 三舅娘听到这个闲话的时候,那天又亲自找上门来。娘在家,梦彤也正好回娘家。这一席话,自然被梦彤听去了。三舅娘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慧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也给你三嫂我漏个实话,我们心里也好有一个准数。 又是哪个在乱嚼舌根?他的舌头要长疔疮!慧娟极力否定、反驳。<br>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要不然,冉二哥如今咋还在放单?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可骗不了哪个。<br> 这个你去问他好了,你来问我搞什么?慧娟的态度很生硬,她明显地不满了。<br> 你不要对我吼,是你三哥叫我来的,我就晓得我的话在你这里不管用!但你总得给个理由,我也好给你三哥去回话。<br> 慧娟见不摊牌三嫂不肯走,只得说,吴默然是我三哥,冉大是我二哥,他俩都是我的亲哥,这下你该清楚了吧?<br> 可是冉大好歹也只是你义兄,如今那姑爷早已经去了,你哥和我都觉得你跟冉二哥坐,那是再合适不过。 要坐你自己跟他去坐,不要牵扯到我!<br> 你是不是疯了?三舅娘一改平时的温柔,居然也发起了大火: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就是升天升地,老娘今后也都不管你了。说完,她将门哐当一甩,扭着屁股就走。<br>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呀!慧娟转过身子,突然大哭起来。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六章</b></p><p><br></p><p> 梦彤就是在那之后不再叫冉大二舅的,见了他也只喊声喂。只是那一年,母亲生病了,冉大来到武德家对她说道,梦彤,你回家一趟吧,你娘生病了,咳嗽得厉害。她才嗯一声。本来她还想喊他一声二舅的,可那话梗在喉咙里,竟是没有喊出来。</p><p> 二舅——这样的话,之后她就一直再没有喊了。</p> 其实梦彤在心里头是喊过的,她只是难于启齿罢了。那一年,梦彤和武德离婚,来接她回娘家的就是冉大和母亲。一开始,冉大就不看好武德,他有这眼光,但是梦彤坚持,她想去救她爹的命,最后她爹没救成,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那一次婚姻,也便是梦彤最伤心的痛。而当她爹下葬之后,武德就将她的身子要去了。那是在桐子坡,第三早,上坡去给她爹垒坟。回来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暴雨,她和武德走在最后,两人就跑去了半边崖。这崖壁就像个烧焦的半环,崖壁下有两层凹陷,向内收缩,一股瀑流自上飞泻而下。躲在里面就像躲进了岩屋子里。这凹穴一丈多深,就是飘多大的雨,地面也不会被淋湿的。要在过去这又是多么美妙的时光。可是这日梦彤没有心情,也没有这心境,她依然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中。谁知一跑进去,武德竟然将她从背后一把抱住。很突然。梦彤一怔,她知道武德想干什么,就一把抓住武德的手,不让。武德喘着粗气,依旧与她耳鬓厮磨着,手也搭在了她胸口上,将她的胸乳猛地一把抓住,开始使劲地揉搓。 武德,你想搞么?梦彤叫起来。<br> 我想要你!武德说。<br> 这不是时候!梦彤将他的手死死捏住。<br> 武德说,那哪天又才是时候?你是不是又想反悔?<br> 我不会反悔,我既然答应嫁给你,就一定会嫁给你。你放手!<br> 我不信!武德又紧紧地抱住她说,今天老子非要了你不可!<br> 你这是强奸!<br> 强奸就强奸,反正你是我的女人,这事不过迟一天早一天。<br> 梦彤的身子软软的,她哪还有力气反抗?其实梦彤也反抗了,无奈这些天,她因疲劳过度压根儿就没有反抗的力气,三下五去二,就被武德按倒在地上。梦彤想喊,那么大的雨声,早已湮没了群山,湮没了森林,就是她喊也没人能听见。梦彤的身子这时已经被武德剥光,武德也将自己的身子剥光,然后骑在她身上,就像一只白虎用嘴拱着,用手抚摸着,随后就将尘根硬生生地挺进去,她感觉到一阵针扎似的痛,之后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而在她眼里汹涌的,就像这自上而下的瀑流,尽情地飞泻着、旋转着。她欲哭无泪,她的眼泪也只能在心底里流…… 就这样,梦彤成了武德的女人,在她还没有出嫁的时候。<br>这一天,梦彤出嫁了,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亲娘,并非心甘情愿地做起了武德的女人。在别人看来,结婚应该是喜庆和热闹的,梦彤因为被武德强奸过,就是结婚的喜日她也喜不起来。梦彤的脸依旧木木的、冷冷的,就像被雨水打湿的桐花,花瓣上沾满了星星泪珠。武德却不管,他醉醺醺的,一把揭开红盖头,依然想要梦彤的身子。梦彤无动于衷,她没法配合,仿佛僵尸一般,任凭武德在自己身上不断地折腾着。老子是在奸尸啊?武德来气了。梦彤不回话。武德说,你晓不晓得,当初老子是多么爱你,你还叫人来打老子?你说,你为啥叫吴云和彭力来打老子?<br> 这事不说还好,一说梦彤就更来气了。她猛地一个颠簸,就将武德从自己身上颠簸下来。耶嘿,你娘的还敢反抗老子?武德边骂又边翻身骑上去。梦彤说,我反抗了又怎么的?我是你的女人,又不是你的奴才! 哈哈,武德不禁淫笑起来:当初吴云和彭力打老子的时候,老子就说过,你是我的女人,老子一定要日了你。哈哈,老子虽然被开除了,最后的胜利却属于老子,你再乖也还是我武德的婆娘!<br> 往事不堪回首,世上早已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吃。那天晚上,梦桐才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当初的选择错了,自己当初就不应该向武德借钱,嫁给这个嘴巴说爱你,心里却早已经变态的男人。可悲的是,如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她就是再反抗也都是枉然。但梦彤那时即便很后悔,她依然装出一点也不后悔的样子。只是这样的日子并没能持续多久,她与武德之间的战争就彻底爆发了。武德好赌,他把跑运输的钱差不多都赌光了,回到家里就找老婆出气。梦彤那时已经身怀六甲,哪里还经得起武德的拳脚相加?一次二次,打得她鼻青脸肿,身上就像开满了一朵朵腊梅花,简直无处不是伤痕,无处不是淤青。梦彤真是欲哭无泪。 这一天,冉大去街上看望梦彤,其实是梦彤母亲听到传言后,她不好出面就叫冉大来了。梦彤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的难处,就不肯出门来见冉大。她在心里说,二舅,你还是赶紧走吧,要是你再不走,让武德知道了,还不打死我呀。只是这样的话梦彤只敢在心里说,从不让与外人道。冉大却不走,说非见上她一面不可。梦彤只好走出来,站在大门口,也不喊他,只说,你回去对我娘说,就说我很好,一切都很好。<br> 冉大眼见了,这哪里是好呀?浑身上下青一坨、紫一坨,简直无处不是伤痕。是那个缺德鬼又对你动粗了?冉大终于发话了,他脑门子忽地一下子充血,拳头捏得吱嘎作响,都只差发作。<br> 我的事不用你管!梦彤说,牙齿还有个磕碰呢,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个道理冉大懂。可他作为梦彤的二舅,就当梦彤是自己的亲闺女,这事他又岂能不管呢?随即他安慰了几句,就假装回了脉龙湖去。其实冉大并没走远,他在饭店里吃了一碗面,就在街口等着。因为武德开车回来非经街口不可。这一天,是个赶场天,一街的人还不见消散。日中的时候,武德正好开车回来,见路中间站着个人,高大的个,像块门板似的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怒目而视。武德按了几声喇叭,见那人依然无动于衷,他就气愤地下车。太阳晃着眼,他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个道路鬼,不是别人,正是大力士冉大,他老婆的二舅。但武德惹不起冉大,他知道这个人的厉害,也就敷衍着、笑嘻嘻地说,啊啊,是二舅啊,你老这是要去哪?搭车嘛?<br> 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时了!冉大居然一点也不客气地说道。 啊啊,你在家等我便是了,这日头王王的,你老也不怕晒?武德故意装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br> 你还是人吗?你个畜生,你也配叫人吗?冉大居然破口大骂。<br> 你、你个老不死的,你凭什么骂我?光天化日之下,武德见自己被人指着鼻子大骂,顿时凶相毕露。<br> 你个畜生,你还敢骂我老不死的?突然,冉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箭步闪到武德跟前,就是一脚。武德捂着穷脚杆,这就猫跳狗跳起来,当他跳到车门边后,又准备抽家伙——扳手。<br> 说时迟那时快,冉大又一个箭步飞身上前,一把抓起武德的衣领,就像举小鸡似的将他举向半空中,吓得武德又嗷嗷地大骂起来:你有本事就放我下来!你要是敢摔,我就……我就……<br> 你还敢威胁老子?你就什么?你说? 我舅……我也是喊你舅呀,二舅!好汉不吃眼前亏,武德只好立马改口,服软。<br>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余怒未消的冉大,这时依然骂不绝口:你看你都还是人吗?你居然敢打梦彤?你个狗东西,你是不是皮子痒了?<br> 我老婆又是你什么人啊,要你来管闲事?武德说。<br>你再说一遍看看?<br> 哪个不晓得,你打光棍就是想娶梦彤她娘,我的丈母娘!武德又口出狂言。<br> 你、你……<br> 冉大只差将他一把摔出去了,正好梦彤赶来了,大声说,你放下他,把人放下! 冉大很不情愿地将这个畜生扔了下来,他哀叹一声,扬长而去。<br> 梦彤的噩梦从此开始。这之后,武德迁怒于梦彤,便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打掉了。梦彤流产了。梦彤欲哭无泪。从此,她与武德的婚姻也便走到了尽头。那天,当她和武德办好离婚手续后,就被冉大和母亲接回了家。恍悟中,她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竟然是吴云和彭力。<br>梦彤却再也没有回头。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七章</b></p><p><br></p><p> 梦彤是在九龙盘碰见她二舅冉油匠的。</p><p> 那天上午,梦彤将车开到流花溪后,想从溪边去上桐子坡,到她爹的坟头上去挂清。下车后才发现,过去的山道早已掩映在荒草和荆棘之中。梦彤只好将车继续往上开。先一天,这一带才刚下过一场暴雨,路上湿滑滑的,有些地方因为雨水的冲刷,岩石裸露着,路坎都垮了,公路上便散落了许多泥石子,扎得轮胎一阵咕噜咕噜地叫。当车开到九龙盘,眼前突然冒出个人来,正弯着腰,弓着背,在刨路面的泥石子。望见那背影,梦彤觉着很面熟儿,下车一看,果真是冉油匠,她二舅。二舅!这一次,梦彤想也未想,就老远地喊了一声。</p> 听见喊声,冉油匠慢慢地转过头来,但见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在晨光中晃得耀眼。他只是不知这辆宝马车很值钱。因为这样的小轿车,近来进出山寨的多,大都是吴石带来的,吴石自己也开了辆白色的小轿车,说是来看下脉龙湖,想要搞什么乡村旅游。他说脉龙湖又有啥子好看的?吴石说,桐花啊!这便勾起了冉油匠的心事。这份心事很沉重。是的,桐花,当初自己跟着义父吴麻子来到脉龙湖,不就是被这山山岭岭、沟沟壑壑的桐花给迷住的吗?而且自己这么多年的坚守,不离不弃,始终如一,不就因为这美丽而洁白的桐花吗?其实从过去的冉大,再到后来的放羊娃,再到如今的冉油匠,他的名号一直都在不停地改变着,其间的回忆又有多少的温馨、浪漫和痛苦呀。好在脉龙湖的人并没当他是外人,嫌弃他。自从义父和柯蓝死后,他就坚定了一个永远不离不弃的念头。当然,他不愿离开的原因不仅因为义父,同时还因为慧娟。这是埋藏在他心里的一个不便启齿、一个无法解开的心结,岁月解不开,日月解不开,似乎只有这漫山遍野的桐花知道他的心事。只是这灼灼的桐花,如今也日渐稀少了,那些比作金子的桐子再也不值钱,只有留存在他心中的桐花一点也不曾褪色,因为那是珍藏在他心底的、最最深沉的一份爱恋! 冉油匠这才看明白,那声音竟是从那辆白色小轿车身上发出的。打开车门之后,从车上径直走下来一位女士,长裙披肩,打扮时髦。虽然衣裳是素色的,却也风情万种。是她,是梦彤,是梦彤又开始叫我二舅了?他不觉喜从天降。心想这小妮子,都多少年没有这么叫过我了啦,二舅,我难道还是她的二舅吗?好像小的时候,她才这么亲昵地叫过我:二舅,二舅……二舅吃早饭啦!二舅吃晚饭啦!二舅打桐油啦!二舅……二舅……她还喊二舅什么来着?哦,是在喊二舅该骑马嘟嘟啦…… <br> 冉油匠就这么悠悠地回忆着,一脸笑眯眯的,仿佛在梦中。当梦彤走到他跟前,再度喊他二舅时,他才哎地答应了一声,不禁热泪盈眶。啊,是梦彤,还真的是梦彤! 是我,二舅,我都好久没来看过你老人家了!梦彤的眼眶也湿润起来。那一年,母亲曾经对她说过,还是把二舅接到家里来住吧。梦彤明白母亲的意思,就说,他爱住不住。母亲说,你到底啥意思吗?梦彤说,我啥意思也没有,哼,他要来,我就走,大不了一死!母亲说,你这丫头,你怎么跟娘说话的呢?我好歹也还是你的亲娘啊。她说,你是我亲娘,那他呢?他是谁?二舅,还是二爸?母亲无言以对。那一次,她径直跑去了喊风凹,望着那面山凹一阵子大喊:爹,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呀?风就这么嗖嗖地吹拂着,吹来了哭声,也吹来了母亲。母亲这时蓬松着头发,泪水涟涟的,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br>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冉油匠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还在不断地打量车窗,倒希望那里能伸出个头来,或者走出个人来。梦彤看出来了,二舅这是在等候她的母亲呢。这次母亲没回来,二舅一定很失望吧。她就说,这次就我一个人回来。她不好意思提及她母亲,那毕竟是他们唯恐牵扯、不便谈及的一个话题。哦,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冉油匠就这么重复着、呢喃着。可从那份失望与落寞的神情中似乎可以看出来,他又是多么地希望见到那个人呀。可她为什么就不回来呢? 梦彤不忍再深想下去了,她擦了擦眼眶又说,不忙了二舅,我们先上车吧。这就将二舅扶到了车边。冉油匠望了望说,这、这锄头又放哪儿好呢?<br> 如今冉油匠在搞义务修路,一有时间他就来维护村路,可谓风雨无阻。这个梦彤早就知道,就说,二舅,锄头就先放这儿吧,到时候我再叫人来取。<br> 你会住几天吗,不忙着回去吧?冉油匠又开始连连套话。<br>有可能要多住几天吧,梦彤笑笑地说。其实,这天要不是碰上了二舅,她想给爹悄悄挂了清天黑就走,现在看来是走不成了。幸好来的时候早做了准备,带了些礼物放在后备箱,要不然就不好交差了。毕竟回老家一趟也不容易。<br> 上了车,梦彤将车开到一处停车点,让二舅先下车。冉油匠以为梦彤会去看她的幺叔和堂弟向川,就说,你这是要去哪呢?梦彤说,去你的油坊啊。 好好,好好!冉油匠不禁喜出望外、喜泪涟涟,他急忙下车,车顶险些碰着了他的头。<br> 如今这油坊已经不在进村的主道上,进村的公路沿着山腰走,逶迤蜿蜒,在入村口离油坊沟还有半里地。还是下坡路。这时冉油匠提着东西,噔噔噔地走在前,梦彤走在后,内心里却是一样的翻江倒海。是的,梦彤依然不堪回首。因为彭力为了她在这个油坊里失去了双臂。确切地说是前臂。那时候武德不问青红皂白老是在家打梦彤,这事冉油匠随后悄悄告诉了彭力,彭力就上街去找武德算账,两个人又当街打了一架。那时彭力正在读高三,他手无缚鸡之力,打架又岂是武德的对手?这架一打,彭力打输了,他被武德踩着头,还淋了他一头的尿。最后武德竟又破口大骂:<br> 你小子给老子识相点,现在梦彤是我的老婆,要是你狗日的再敢招惹,小心老子几时放了你脚筋,打烂你狗头! 彭力被武德羞辱后就开始借酒消愁。那天黄昏,他醉醺醺地来到油坊沟,想要找冉油匠诉苦。那个黄昏,油坊里的石碾子依然在滚动,碾着一槽子的油桐。天刹黑之时,冉油匠被慧娟叫去吃饭,他是在听见一阵嚎叫之声后才知道彭力出事的。彭力早已倒在了水碾边,开始不停地抽搐,他的手,不,是两条前臂全都掉进了碾槽里,早已被石滚子碾碎,仅剩下一双断臂,依然在哗哗地流血,如泉汹涌。冉油匠似乎来不及细想,他飞奔过去就将水槽关了,然后飞身回来一把撕开自己身上的衣服,用牙一咬,滋滋几声就撕成几绺,将彭力的手臂死死缠住,接着又背着彭力发疯似的向外奔跑……就像当年他背梦彤她爹一样,一路狂奔。终因失血过多,彭力最后还是晕死过去。 那时候彭力已经订婚,与他订婚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巧云。其实巧云一直都在暗恋着彭力。还是在他俩订婚的时候梦彤才又知道这事。当时三舅娘找上门来为彭力提亲,遭到拒绝后就放出了狠话说,一定要为彭力找个更好的姑娘,不仅脸蛋子要好看,心眼儿也要好,绝对不要个狐狸精、白眼狼。这话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说的不正是她梦彤吗?因为梦彤和巧云,可谓脉龙湖两朵最艳丽的花朵,而梦彤比巧云更加高挑和苗条,方圆百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但是因为早恋梦彤名落孙山,她的形象在村人眼里也便一落千丈。这时,彭力和巧云订婚了,为的就是挽回彭家人的颜面,彭力的爹好歹也是一村之长。<br> 这次彭力出事梦彤才如梦方醒,因为彭力真正喜欢的女人不是巧云,而是自己。但是,现在梦彤已经知道得太晚了。彭力出事了,似乎谁都回不到过去。那天晚上,彭力在乡卫生院抢救一阵就被送去了县人民医院。第二天,巧云突然找上门来,指着梦彤的鼻子不禁破口大骂: 向梦彤,你个狐狸精,你嫁都嫁人了,你还来勾引我家彭力的魂魄,你到底还晓不晓得这天底下还有知羞二字?!<br> 梦彤的天就这样子塌了。她无力回答巧云,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最后巧云是怎么走的她也不知道,她的脑海里全都是嗡嗡声,就仿佛无数的蜂子在嗡嘤。她记得在半边崖的时候,彭力、吴云、巧云和她四个小伙伴捡桐子,勤工俭学,学校里有任务。吴云说,现在桐子难捡了,我们是不是去偷点?彭力立马附和说,好,我和吴云去偷,你两个放哨。在半边崖上那片桐林原是公家的,还没来得及捡,桐子果果黄黄的,红红的,黑黑的,青青的,挂了一树又一树。巧云说,不好吧,你爹要是知道了,还不打断你的腿呀?见巧云这么一说,彭力就不敢了。他说,要不,吴云在上面摇,我们几个在下面捡?吴云说,你说的倒轻巧,要是我一个人去偷,最后被抓哪个又来保我?你爹是大队长,就算你被抓他也会来保你,要去我俩一起去。巧云也说,就是就是。你们去摇,我和梦桐在下面捡,要是来人了,我们就哦呵一声。最后一个个都捡了满满一背笼桐子。待到包产到户后,半边崖的桐山就分给了梦彤家。这一次,因为彭力出事,她又想起了巧云发怒的样子。就这样,梦彤焦焦急急地熬了三天三夜,终于等来了回信:彭力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她心里的石头才又落地。 那一晚梦彤得以安睡。但是那一晚武德又开始折磨她了。梦彤没有反抗。事后梦彤心想要是自己反抗了,可能就不会流产了。其实,她还有一份侥幸和得意呢,倒希望武德折腾自己,将自己怀上的孽种尽快折腾掉。真是老天开眼,天遂人愿,最后梦彤流产了,下身来红,一片鲜红。她知道。但是梦彤没有惊呼也没有阻止,任凭武德在自己身上大喘如牛。然而武德最后还是发现有些不对劲,感到自己的尘根正在被焦灼,他就立马揭开被子来看:天啦,居然是一片红……你你你!武德终于发怒了。因为彭力的事,本来他想要折腾老婆一下,想为自己出口恶气,没承想居然会是这样一个恶果。<br>他顿时恶由心生。<br> 梦彤流产了,这个小月里,武家人几乎没有一个人前来医院看望她,梦彤反倒心安理得起来,觉得该是与武家彻底决裂的时候了。那一天,当母亲带着冉油匠来到医院时,她便将私藏的存折取了出来,递给二舅。里面有一千块钱。冉油匠莫名其妙,他手拿存折开始不停地颤抖。他说,梦彤啊,我的好闺女,你又有什么想不开的呀?人活着,就是遭罪,你可要想开一点啊?<div> 梦桐说,我是不会想不开的,我现在已经完全想开了。这个钱,我是递给彭力治病的,算是我的一点歉意和补偿。只是这个事,就你老人家一个人知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br>冉油匠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才明白过来。<br></div> <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八章</b></p><p><br></p><p> 这一天,对梦彤震动最大的就是:二舅——冉油匠正在为自己准备后事。</p><p> 来到油坊的时候,梦彤看见上方的土坎搭了个窝棚,棚顶遮着白色的胶纸,里面垒着圆形的石堆,她深感奇怪,就问二舅:那是你老砌的吗?</p><p> 嗯!冉油匠回答。</p><p> 你老砌的么呢?</p><p> 我的老屋!</p><p> 你的老屋?</p><p> 梦彤将目光立马收回来,她不相信似的望着二舅。她知道,所谓老屋也就是千年屋,直白地说就是墓穴。在这一带,老人们说自己的老屋就是特指这个。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人老了总归要死的,不死的人在这个世上如今还没有,连皇帝老儿都逃不过生死这一关呢,更何况咱平头百姓了。可令梦彤诧异的是,二舅为何要为自己准备墓穴呢,是怕自己死后没人来安葬吗?难道我就不会来安葬他了吗?</p> 梦彤的心里不禁酸楚起来,她的眼眶湿漉漉的,她显然误会了二舅。<br> 其实冉油匠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上前年彭力的父亲,也就是老村长生病以后,一个人困在家里,不想电线老化,哧哧地冒起火花,最后老屋子着火,老村长竟被活活烧死了。时值十月,一村人都上山去打桐子了,家里没剩几个人。等到大家赶回来救火时,才晓得老村长还在屋里头。可是已经晚了,整个屋子早已经烧散架,眼看就要垮塌,彭力还想往里面冲,冉油匠便死死地抱住他不放,彭力就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最后双膝跪地,不断地磕着响头。等到大火完全熄灭以后,老村长早已变成了一只烧焦的狗。事后有人说,那是因为老村长得了不义之财,动坏了脉龙界的龙脉,这才遭到了上天报应! 其实这话也不是信口开河、没有一点儿根由。那一年,冉油匠还小,刚来脉龙湖不久,夜里义父吴麻子悄悄挑了几挑宝贝疙瘩,就埋在了半边崖下。冉油匠当时并不知情,义父将这些宝贝疙瘩究竟埋在了哪里。老村长曾无数次地来套他话,冉油匠都守口如瓶,没有透露一点口风。他想义父要是不出现意外,那么这些宝贝疙瘩的埋藏之处,他是一定会告诉某人的,要不是默然和慧娟,那就该是自己。但是义父悄悄走了,他谁也没来得及告诉。如今这藏宝之地就成了个天大的谜。待到包产到户后,好些人便来脉龙界寻宝,架着罗盘到处乱挖,将整个山林、整个寨子都挖得千疮百孔,无处不是疤痕。吴家的窨子屋,不,那时已是脉龙村的村部了,也被开挖,除了少许光洋和生锈的铜钱外,也没挖得什么像样的宝贝。突然的一天,人们兀自想了起来,说是慧娟先前指名到姓要半边崖那片桐林,明地里说是她男人埋在了那里,她不想和人家扯皮,说不定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那里埋藏着宝贝疙瘩——吴麻子死前,一定告诉过慧娟。甚至有人还附和说,小的时候,他们经常看见慧娟骑在他爹吴麻子的肩上,在半边崖下玩耍,吴麻子是不是将藏宝之地早就告诉了她?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这一猜测,第一时间传进了老村长的耳朵里,老村长就带着儿子悄悄来到半边崖下,开始挖那些宝贝疙瘩。彭力虽然断了手臂是个残废,他拿不住锄头,可他的鼻子特灵,眼睛特亮,能够发现哪里有松土,哪里有宝贝疙瘩。有一天,他父子俩就挖得了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很多人就开始去半边崖下挖,当然都是在大半夜。最后谁也没挖到。就因为这个,冉油匠天天晚上守候在那片树林里。一旦听见响声,他的手电筒一晃,就吓得那些盗宝者四处奔逃。有聪明者后来结伴搭伙,专门白日里去挖,只要看见冉油匠在油坊沟里,几个就会悄然地出动。所以半边崖下的土地,凡是能挖的地方都被人淘洗过一遍,因而梦彤家的桐林倒成了脉龙界最好的一片林子,里面几乎没长多少杂草,这完全得力于盗宝之人。当然也不完全因为这个,冉油匠还放了一群乌骨羊,羊喜欢啃草,将半边崖那片桐林的草几乎啃光了。这羊自然也是护林的一大功臣。也是从那时起,人们发现冉油匠习惯在夜里去翻耕土地,半边崖的那片林子最后年年开花结果,可谓脉龙界长势最好的一片桐林。 只是那些年桐油不再值钱,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很多人家的桐林因没人经管,从此野草疯长,桐子树就死了。而每每看见大家去砍死掉的桐子树时,冉油匠的心就会疼痛。后来,这桐子一点也不值钱,冉油匠的心灵便开始渐渐麻木了。但开在他心目中的桐花却一直都没凋零过,依然还在不断地灼灼怒放着。这一次老村长的死,让他彻底明白了,说不定自己的明天也会像老村长那样,到死时也没有几个年轻人去抬;当时是他和十几个耄耋老人,硬撑着将老村长的棺木抬到了墓地去。在脉龙界,过去埋人有个习惯,就是越是埋在险要的地方,就越能显示这家人的实力和富有。只是老村长没有这个福分,他能够入土为安,就算阿弥陀佛、烧了高香了。<br> 冉油匠从此开始变了。他变老了,性情也变得日渐古怪起来。每天他都早出晚归,不是去半边崖,就是去对面山顶的寨堡滚石头。他将石头从山顶上滚下来,滚到流花溪,再从溪里搬上来,搬到碾房里。这样一日日、一月月,仅仅两年时间,他就搬来了上百块石头,每块石头都有四五百斤重,最重的两块居然不下八百斤,也不知他从哪里运来的。直到那一天,当冉油匠平整了地面,挖好了墓穴,将棺木置放进去,脉龙湖的人这才看傻眼了,心想这个一辈子都在打单身的怪老头,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倒是据与他最为亲近的人——这个断了手臂的彭力说,这有啥子好奇怪的呢,他那是在给自己准备后事,在修千年屋! 这件事先前没人告诉过梦彤,就当她不再是脉龙湖的人。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在脉龙湖人眼里自然也是如此。毕竟好些年,大家都没看见过梦彤了,甚至连她的一丁点儿消息也没有。特别是小孩,根本就不知道这寨子里曾经还有个叫梦彤的女孩,是这方圆几十里最为漂亮的女娃子: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嘴,水灵灵的,苗条得就像根竹竿子。如今,即便是认识她的人,也没有几个人再提起她了。这一切,梦彤自然不知道,那时她的记忆依然还活在过去,活在这个开满桐花的村子里。甚至比如今生活在这村子里人的记忆都还要深刻、还要久远。只是梦彤的到来是悄然的,像是一阵微风吹过了桐林,不到季节也拂不动一星花蕊。<br> 梦彤在二舅屋里小坐了一会儿后,就随二舅走向了流花溪,走向了桐子坡。来到半边崖下,梦彤禁不住停下了脚步。她依稀看见了那个瀑流下,有个人影正在那个岩穴里吹笛。梦彤知道,那个吹笛的少年正是吴云。 其实,梦彤离开脉龙湖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吴云。<br> 在彭力住院期间,也就是她离婚回家的那些日子里,那个时刻不离她的影子就是吴云。那年吴云还在读高三,他学的是美术专业,文字成绩并不算怎么太好。吴云喜欢画画,从小就是,他画王八,画雀鸟,画云朵,画美人,比彭力、巧云和她画的都要好,简直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这一年,因为梦彤的不幸婚姻,也因为彭力的遭遇,他放弃了求学,跑回来天天陪伴在梦彤左右。开始几日,吴云因为忧伤和失意,跟随梦彤满山满岭地走、满沟满壑地跑。她说吴云,你不要跟着我了,去读你的书吧,你的前程要紧。吴云说,你娘说了,怕你想不开,她叫我来跟着你,寸步也不离! 一开始,梦彤还真以为是这样呢,渐渐地,她发觉吴云看自己的眼光不一样了,开始滴溜滴溜的,含情脉脉,跟小时候清澈如水的目光大相径庭。梦彤知道了,这一定是她娘的有意安排,娘是想将她嫁给吴云。当然,吴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其实,在他邀彭力和武德打架的时候,吴云就开始这么想了。他觉得梦彤应该是自己的女人,整个脉龙界也只有他吴云完全可以配得上这个女人。然而,梦彤当时却不这样去想了。她想要是没有这个不堪回首的过去,说不定自己也会嫁给吴云的,就因为他和彭力与武德那次打架,让她早恋的事大白于天下,便从此失去了读书的动力,而这一切或者说这个疙瘩,即便是梦彤已经离婚,她依然还没有释怀。她始终都不想原谅彭力和吴云。 这一点,吴云自然也看出来了,他跟随梦彤在脉龙界四下里走,毫无目的,就像她的影子似的,有阳光的时候,他是梦彤投下的一片阴影,没有阳光的时候,他就是一团空气。而这团空气在梦彤来说简直可有可无。吴云就这样忧郁起来了。那时候他不仅爱好画画,同样也爱好音乐——乐器,他不仅会吹笛子、吹箫,也会拉二胡。这次,当两个人来到半边崖的时候,吴云又掏出笛子吹了起来。笛声如流水一般,自空而来,渐渐地汇成了涓流,从半边崖上飞泻而下,最后形成了瀑流,直捣她的心灵……梦彤这么望着、想着,她的眼眶就湿润起来,不知是那瀑流打湿的,还是吴云的笛声打湿的。当吴云依然这么忘情地吹奏时,她依然这么无声无息地望着、想着,觉得那些音符就像是自己心灵放飞的小鸟,却不知到底该向哪里飞? 几曲下来,吴云突然收起笛子,迈步走向梦彤,然后猛地一把将她抱住,同时口中还在不停地喃喃自语:梦彤,你就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的……梦彤的身子一阵颤抖,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任凭吴云死死地抱住自己,倒希望自己永远都依偎在这个男人宽厚的怀里。谁知接下来的话,让梦彤彻底地惊醒了。吴云说,梦彤,你放心,我是不会计较你的过去的,我们好好地去过咱们的日子,让过去永远地过去!<br>过去?<br> 梦彤猛地一怔,这才知道,自己原本是有过去的,自己的过去如今在吴云来说是可以原谅的。可是自己的过去就是过去,既然吴云可以原谅自己,那么自己又能够原谅自己吗?<br> 梦彤突然明白过来,为了彻底地告别过去,自己已经离婚,自己为何还要带着这个过去再婚呢?除非离开这里,除非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也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地方,那么,自己的过去或许就将能永远地成为过去。这么一想,梦彤不觉苦涩地一笑。她说吴云,实在对不起了,我的心儿不在这里,我不能嫁给你!真的对不起!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不会在乎你的过去的,我们好好地去过咱们的日子,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吴云将梦彤抱得更紧了,他深怕梦彤像一团空气,突然从自己的怀抱里消失而去。<br> 梦彤的心却在喋血。她轻轻地推开了吴云,苦涩地说,吴云,我们之间,也许太熟悉了,我们并不合适!你知道的!<br> 我不知道!吴云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他一改过去的谦卑与温柔,说在这里除了我吴云能够懂你,只怕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懂你,武德不会,彭力不会,任何人都不会!<br> 难道说这个世上就只有你们三个男人了吗?其他的男人都死绝了吗?梦桐突然这么揶揄、抢白了一句。<br> 吴云傻眼了。对他来说这个他还从未想过。在他的潜意思里,如今对梦彤爱得死去活来的人,除了他吴云、武德和彭力之外,难道还会有其他的人吗?<br> 真的,我们不合适!梦彤又补充了一句。<br> 不! 吴云突然举手朝天一声呐喊。紧接着,他又捂着脑袋猛地蹲了下去,直感到耳鼓嗡嗡地鸣响,像是被谁一锤一锤敲打的闷鼓,他精神的那根弦只差瞬间崩溃。<br> 梦彤不觉收回了目光。那个虚幻的身影也就在她眼前慢慢地消失了。她记得那天晚上,吴云在家拉起了二胡,拉的是二泉映月,他一遍又一遍地拉着,反反复复地拉着,从黄昏一直拉到了黎明。整个山寨的上空似乎都是音符,只差将整个寨子漂浮起来。在那个伤感的清晨,梦彤收拾行囊于是告别母亲,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走了。也不知吴云的二胡声从此就这么拉了下去,一直拉了几十年,也幽怨了几十年。而这几十年里,吴云曾一度变成了哑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画画,就是吹笛,就是拉二胡。那时候,老村长见吴云可怜,就给他派了个任务——护林。从此后,凡是吴云脚步能够到达的地方,不是响起笛声就是二胡声,而那些偷伐树木的人一旦听见了这声音,就不敢再去偷砍了,都说吴云的脑子有问题,是个花痴,说他的魂早就被梦彤给带走了。 如今梦彤回来了。那些依稀的往事又一一浮现在她眼前。这一切自然都瞒不过二舅。但是冉油匠假装没看见,他径直地朝前走去。梦彤的眼眶湿湿的,也一路默默地走去。其实在老家,外公外婆以及她爹的坟,平时都是二舅在挂清,在扫墓,年年如此,岁岁如此。为此母亲很放心。其实梦彤也知道母亲不想回脉龙湖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不想再见到这个二舅。这可谓母亲心头解不开的一个结和一个痛。而这次回来是因为在梦里梦彤梦见了她爹,因为爹总是在桐花盛开的时候,悄然地来到她的梦中。<br> 过了一湾又一岭,眼前就是爹的坟地。爹的坟依然在那片桐林里静默着。坟上插着几根竹篙,竹篙上飘着几绺白纸,像是悠悠地在为她爹招魂。梦彤只是奇怪,怎么有好几根竹篙呢?就问二舅,坟上的清都是您老挂的吗?冉油匠摇摇头,说不是,说每年吴云、彭力和巧云他们也都会来的,我也来。梦彤的眼眶就红润起来,她瑟瑟地说道,那您老怎么也不提早告诉我一声啊?冉油匠停住了,苦笑道,你不是每次捐款也不让我告诉别人吗?他们也是这样,说是来挂挂清,其实也只是个念想,说你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就当顺路。<div> 就这样,梦彤哭开了,她急急忙忙地奔过去,扑倒在她父亲的坟头上,开始大放悲声。那泪水,就如一场桐花雨,顿时纷纷而下。<br></div>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九章</b></p><p><br></p><p> 梦彤是在回油坊的时候与巧云不期而遇的。</p><p> 如今巧云的眼里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清澈,她与梦彤一样,皮肤早已松弛,只是梦彤看上去没有巧云那么黝黑,四十多点的女人,看上去却有了五六十岁,头发也不是羊角辫子,只是在头后挽了个大尾巴结。巧云是来寻找冉油匠的,竟不巧碰上了梦彤,她的嘴角就微微一动,说了句:回来了!</p><p> 回来了,其实我早该回来了!梦彤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对她来说,这前半生就仿佛一场梦,梦都还没有做醒呢,人却已是半老徐娘。梦彤记得,离开脉龙湖的那天早上,她是在石堤河上的班车,然后径直去了城里。那时彭力还在住院,她想离开之前,再去看彭力最后一眼,这不仅是给彭力一个交代,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梦彤知道,先前她还只是伤害了彭力和巧云,如今却又伤害了吴云。在这个村子里,她是再也呆下去了。</p> 不料,梦彤想去偷看一眼的愿望却没能实现。上电梯时,梦彤不巧遇上了巧云。巧云见了梦彤,虽然很吃惊,却一点也不意外,她知道,如今梦彤和彭力都将过不去这道坎了。事实上要不是冉油匠送来了那一千块钱,她对梦彤的态度也不会改变。她觉得奇怪,就问冉大叔,这钱是从哪来的?真是及时雨、救命钱啊!冉油匠说,你想一想就应该知道。巧云心想,除了武家脉龙湖谁家还有这个能力?而从武家能拿出这个钱来的,除了梦彤绝对没有第二个!<br> 其实梦彤离婚这笔钱也是个诱因。这么大的一笔钱,一下子不翼而飞,武德自是要去追查下落的。梦桐说我不知道,你平时好赌,是不是你赌输了,想要诬赖于我?梦彤也开始耍无赖了。武德见自己没拿也没去赌,料想是梦彤送了个天大的人情。要是送与他人也罢了,偏偏送与了他的情敌彭力,这个气他受不了,这个绿帽子他不想戴,结果是,关起门来又狠狠地打了梦彤一顿。梦彤的心就这样死了,她径直跑去了乡政府,再次提出了离婚。政府的人见梦彤披头散发、浑身伤痕的样子,知道这次要是不办离婚只怕要出人命了,最后只好办了手续。那一次,武德又闹开了,拿着菜刀威胁人说,哪个狗日的敢判我们离婚,老子就先砍死他!这一次,派出所的民警也出面了,居然朝天放了一枪,说不想死的就把刀放下。武德知道枪子弹的厉害,最后也只得束手就擒被民警铐上。 确切地说,梦彤那时获得的自由还只是婚姻上的自由,而非心灵上的自由。因为她欠别人的情债始终无法偿还,如今唯有逃避。似乎也逃避不了,她最后也只能面对。但是梦彤在面对巧云的时候,她还是不敢去直视巧云的眼睛。巧云却忽地抱住了她,隐隐地呜咽起来,泪水立马打湿了梦彤的衣襟。<br> 梦彤自是无言地安慰。出了电梯,巧云这才收敛了哭泣,无奈地一笑。梦桐说,都怪我。巧云说,不怪你,是彭力自己找的罪受。两人就再没说话了,都默默地朝前走。梦彤感觉自己的心跳噗噗的,正在不停地加速。因为她不知自己面对彭力时,又该说什么好呢?即便是能说,如今又还有什么用呢?<br> 梦彤感觉那二三十的米距就如同走了一生,似乎过去的一切与未来的一切都没有个定数,因为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她不敢展望未来,而现在,她所面对的就是这样残酷而又无情的现实。但是梦彤也知道,这情感的伤口想要彻底地愈合,非得完全撕裂开来不可,然后再用时光去一点点缝合,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到了门外,梦彤发现几个月不见,眼前的彭力已不再是先前的彭力了,他眼窝深陷,目光无神,一直呆望着包裹着白纱布的一双手臂,前肢已经没了……而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彭力不说,自然谁也不会知道。其实彭力一直都在极力否定那个场面:醉眼朦胧中,他看见了梦彤——这个自己深爱无比的女人,居然朝他跑来,他便立马伸手去迎,就这样猛地扑倒在地……突然,吱嘎一声,石碾子从他手臂上倏地碾压过去……从此,那一幕就反反复复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就像梦魇一样再也消失不去……而他只愿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如今在他眼前翻滚的,却依然是那个沉重的水碾,哐啷哐啷地滚动着,吱嘎吱嘎地鸣响着……梦彤,梦彤!他的内心依然还在不停地呼唤着。心想自己这么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br> 从玻璃窗里,梦彤看见了这个自己既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他的神情与面貌,如今都不再是过去的模样,猥琐、绝望、无奈、伤感,一切忧郁的表情尽收眼底。梦彤的眼眶再一次湿润起来,但她却没有流泪,她知道,这不值得自己流泪!生活原本就是这么残酷无情!因为生活从来就不怜悯和同情弱者。 巧云这时苦笑着走了进去,她的目光半是忧伤半是喜悦。彭力深感莫名其妙。巧云又咧嘴苦涩一笑,将头朝向门口向他示意。彭力注意到了,有个人影在玻璃后面轻轻一晃,却不知那影子到底是谁。几个月来,他一直都不知梦彤的消息,也没有谁来告诉他——梦彤已经跟武德离婚,更不知道吴云向梦彤求婚也曾遭到拒绝。这一切的一切,彭力都是回到脉龙湖以后才知道的。现在,浮动在他脑海里的就只有水碾的影子和梦彤的影子。他想不到梦彤不是远在天涯,而是近在咫尺。只不过巧云的暗示并没有引起彭力过多的注意。他依然伸展着半截残肢,在不断地、呆呆地遥想着自己的未来和过去……<br>有人来看你来了!巧云轻轻地说了一句。<br> 彭力以为是其他熟人,或者某位亲戚,根本没想到会是梦彤——这个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着梦彤前来看望自己的情景,可是梦彤没有来,一直都没有来。他已经不再指望这个令他爱恨不已的女人了。 是梦彤!巧云又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一声。<br> 梦彤?彭力一怔。他似乎觉得,这个声音很遥远也很陌生。即便是在他眼前,如今也只是个梦魇而已。<br> 彭力又恢复了常态:失神,伤感,无奈,绝望,甚至猥琐……<br> 这时梦彤果真露出了自己的身影,但她不是向病房走来,而是朝过道跑去。梦彤知道,自己今天不该来,今天的到来也许是个天大的错误!当然如果不是巧云,她是断然不会让彭力知道自己来过的。其实来与不来,如今又还有什么意义呢?而她之所以前来的目的,只不过想要与过去彻底地决裂:告别。<br>就这样,梦彤带着巧云忧伤的呼唤从一个小县城去了一个大都市。梦彤想在这座城市里完完全全抛开自己的过去,即便那个过去依然都还存在,但在这个城市里却已经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过去。似乎谁也不知道谁的过去,全都是一群陌生人。似乎一切都可以重来、都可以重新开始。梦彤就像做梦一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开始了自己的打拼生涯,和一段崭新的人生之旅…… 其实对于城市的概念,梦彤那时依然是模糊的不清的,她不知道城市的生活很精彩也很无奈,远比乡村要复杂得多。虽然天依然是同一个天,日月也是同一个日月,空气却是大不一样的空气。这里的空气污浊,苦涩。但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在这座城市里存活下来。白天梦彤便开始四下里寻找工作,夜里却不敢去旅店睡觉,因为走时匆忙她并没带过多的钱。其实囊中羞涩,家里也没有更多的钱让她带走。随后梦彤才知道,报纸上订有招聘广告,上面应该有些消息的。<br> 梦彤就去找了一个报刊亭,买来报纸便如饥似渴地去寻找那些招聘广告,然后按照上面提供的电话号码一一去打。那时候信息还不够发达,还没有如今的手机,即便BP机一般人也都买不起。街道上大多是公用电话亭,当然别人是要收费的,别人也靠这个维持生计。可是一个个电话打过去,都令她失望哀伤不已,似乎总是晚了那么一步,电话才刚打过去,那边要招的人就已经上班了。有一个电话还假惺惺地说道,要是你昨天打来就好了,真是对不起! 昨天?梦彤苦涩一笑。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昨天,自己也不想要那个昨天,因为自己要与昨天彻底地决裂。自己只想去要今天和明天。可是自己的今天和明天又在哪里呢?<br>还是再去碰碰运气吧。<br> 失望之余,梦彤依旧这么安慰着自己。可是再这么继续打下去,也不会令她满意,她就只好自己去找了,心想一个大姑娘家,总不至于老睡马路和屋檐吧?好在城市的大厦即便屋檐也是钢筋水泥做的,可以遮挡任何风雨。梦彤就沿着街道和门面一家家的找下去,先是发现一家发廊在招聘,梦彤就迎着霓虹走了过去。<br> 一个女老板见了她,不禁大吃一惊:好标致的人儿呀,怎么穿的却像个村姑呢?一问还真是才刚进城的一只啥也不懂的雏鸟,就问道:你到底想不想学理发呢? 梦彤想呀,心想自己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其他的事等到时候再说吧。就这样,梦彤期待着走了进去。走进去后梦彤才开始大呼上当。因为这不是一家正规的理发店,或者说这不是招收学徒的理发店,而是一家带有色情色彩的发廊。按摩和洗浴并非主业。<br> 学还是不学呢?梦彤到底犹豫了两天。这一天,换了装束的梦彤可谓焕然一新,她真真是个大美人儿。一个中年男人这时走了进来,目光一下子落在了梦彤身上,淫淫的。就是她!那个人打了下响指。老板娘说,这个嘛,是刚来的,还是只雏鸟呢,要破处费,你可想好了?<br> 哈哈哈!那人大笑起来,说正和我意,老价钱。老板娘摇了摇头说,这个雏鸟要翻倍。那人又望了梦彤一眼,说翻倍就翻倍,老子最不缺的就是钱! 梦彤这才明白过来了:原来这是个脏脏的虎狼之穴。她可不是个傻子,就微笑着对老板娘说道,那我先去准备一下,第一次,也别太让客人失望!回头便带着自己的东西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刚出门就被老板娘发现了,梦彤就撒开飞腿奔跑。好在她奔跑得飞快,最后坐上一辆出租车,将后面追赶的人全都抛下了。<br> 这一晚,梦彤吓得瑟瑟发抖,夜不能眠,她这才如梦方醒。<br> 天黑之后,月亮升了起来,静静地挂在高高的屋顶上。梦彤觉得,这城市的月亮远没有乡村的月亮明亮、干净。她依旧怀恋着自己的故乡,只是她再也回不到乡村里去了。第二天她又沿街去找,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发现了一家装修豪华的酒店。她又麻着胆子走了进去。<br> 里面一片金碧辉煌。 梦彤的眼珠子一下子看呆了,她吃惊的样子令人啼笑皆非。然而,命运还是很眷顾这个女人的,她立马引起了一个男人的注意。那人笑笑地问道:请问,你在找谁吗?<br> 我、我没找谁!梦彤腼腆地回答。<br> 哦,那你随便看看,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直接来问我。<br> 我、我、我想找个事做!梦彤又嗫嚅了一句。<br> 好啊,那人一脸的微笑:我们这里有人请假去结婚,正好有个岗位空缺。<br> 好呀!<br> 从这一天开始,梦彤便开始了自己的酒店生涯。她不会想到,命运还真是这么神奇与美妙,当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时,会为你再打开另一扇窗,这一次看似偶然的遭遇,不仅让梦彤重获了爱情,同时还有她未来的事业。 这一天,已是四月里,当桐花再度盛开的时候,母亲从家乡又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巧云和彭力结婚了。<br> 梦彤的眼睛就涩涩的,泪珠儿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这块心病仿佛一下子好多了。但是梦彤没有回去,她也不敢回去。她只能在遥远的城市祝愿彭力和巧云,祝愿他俩生活得幸福美满,早生贵子,白头偕老!其实那天晚上,梦彤还做了一个喜梦,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脉龙界,竟做起了巧云的伴娘!只是在梦里,那一片桐花依旧纷纷扬扬,如雪纷坠……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十章</b></p><p><br></p><p> 梦彤在二舅家吃了中饭以后,就去了堂弟向川家里。</p><p> 其实那也是梦彤自己的家,在中寨,一栋转角楼,坐北朝南,向川家住正堂和西厢,梦彤家住东厢。分家时爷爷奶奶还在,当时这样分她爹娘都没啥意见,只因她爹死得早,门下又只有她这个闺女,之后正堂就归了叔叔家,也没有人去争。</p><p> 从油坊沟去中寨只有半里路。来到田坎上,一抬头就望见了这个山寨,掩映在一片葱茏的古木中。其实三个寨子都一样,中间的小沟长满了细竹、杂木,其中长得最高大的就是金丝楠、枫香树和岩楝树。只是沟里有蛇,尤其是五步蛇,会不时地钻出一条来,怕死个人。大人们又不叫打,说是归家的蛇都是祖先变的,打不得的。小的时候,梦彤却见她爹打过一条,是五步蛇,八斤多重。后来她爹就出事了。有人说,那蛇一定是吴麻子的魂魄变的,理由是,这中寨的窨子屋都是吴麻子修的,他的子孙却不能住,土改时全都分给了贫下中农,因此回家来索要,不想竟被打死了。哪知他的灵魂却没死,最后又变成了蛇,前来复仇了呢。</p> 对于这个讲法梦彤自是不会相信的,无论怎么说,她外公的灵魂也不会变成蛇,就是变成蛇也不该找她爹报仇的,她爹毕竟是他女婿,就算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自己女儿的面子上,外公也不忍去下这个口的。堂弟向川却说,要是你爹不打死那条蛇,那么吴麻子当然下不起这个口了,可是你爹打死了那条蛇,它怎么就下不起这个口呢?蛇都是有灵性的,最喜欢报仇了!<br> 对于这个说法,梦彤自是无法求证了,只记得,小时候自己经常玩耍的地方,就在窨子屋前的那棵疙瘩树下。这疙瘩树就在她家屋后。当初梦彤爷爷不敢在窨子屋里住,说是吴麻子和小老婆被光洋砸死后,灵魂经常回来的,在院子里一路嘻嘻哈哈,吓死个人。他就在窨子屋外面修了栋转角楼,其实是拆了窨子屋里面的一栋木楼,立在了高墙之外。吴云、彭力、巧云和梦彤曾合抱过那棵疙瘩树,四个人都没有合抱过来呢。后来这棵树被林业局挂了牌,她才得知是棵金丝楠木,十分名贵的树种。 梦彤来到屋前时,阳光正好透过树荫照在了她家屋脊上,她的眼眶就湿润起来,因为多年不住,屋里不熏烟火,厢房都沤烂了,连瓦片也都掉落了,屋梁也都垮塌了,只剩下半根腐烂的柱头依旧支撑着。这时从正堂走出个人来,是向川。他都三十过头了,还是光棍一条。这个老大难,一直让叔叔头痛不已,也让家族人头痛不已。堂叔曾几次开口叫梦彤给她兄弟物色个姑娘,梦彤都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并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其实梦彤也托人介绍了一个,谁知别人一来了解家境,那事就黄了、告吹了。还不是因为这父子俩都是冤大头爱跟人较真吗? 那一次,应该是十年前了,村里通公路要从他家自留地里过,他父子俩硬是不同意,最后领取了比别人更多的补偿款才又准修。这还只是个开始,因为邻里不和老爱斤斤计较,就老是找不到老婆,人也就越发地古怪刁钻起来。五年前,为了架电线他硬是要砍古树。那可是一棵千年古树,五个大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还是棵金丝楠木。因为电线要走直路,他家要接电线就非砍掉古树不可。其实一开始也不是向川非砍不可,是架电线的人为了省钱,说是架电线自有架电线的规矩,不砍树就不架了。这在向川来说却是要命的,不说老婆找不上,就是想买个电视机收音机什么的,也得通电不是?向川父子就暗渡陈仓,将架电的人请到家里,好酒好肉地招待一番。第二天,向川就去找彭力他爹老村长,当面讲了通电非砍这树不可的道理。老村长知道,这棵古树万万砍不得的,然而包产到户之后,这树分在了向川门下,树是人家的他非砍不可,老村长也是无法,就只好召集大家来商量。向川父子这就拿着斧头蹲在村部外面,等待里面的人商议出一个结果来。见了这架势,大家还用再去商议吗?一个个走进去,屁股都还没坐热呢,就从村部一一走了出来。向川就问老村长,咋商议的?老村长说,大家说这树是分给你家的,你当然有绝对的处置权!后来这父子俩就亲自动手来砍树了,还请了两个帮工,四个人一共砍了整整七天,最后才将这棵古树砍倒。 其实那次砍树并不顺利,护林员吴云虽然生病了,但他杵着拐棍还是来到了现场,不许砍。向川说,你又不是村长,你管啥子卵闲事呢,我砍自家的树,又管你么子卵相干?吴云气得眼珠子发绿、浑身发抖,说这树是分给你家的没错,可这也是国家的树你晓得不?那时候这些古树都还没挂牌,谁也不晓得这古树的价值所在。过去的脉龙界,古树可多了,到了上世纪中叶,也就是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曾经大砍过一次,分田到户后也曾大砍过一次,当时也没谁说砍得砍不得,谁想砍就去砍了,有时还嫌砍的树太大了耽误工夫。如今可好,大树没剩了几棵,想砍一棵还不让砍,这又是哪门子的王法呢? 讲横的这时遇到不要命的,吴云也没啥法子了,就一屁股坐在已经砍掉一角的树兜里。耶嘿,还跟老子来硬的?还想老虎头上拔毛、太岁头上动土?向川这就走过去使劲地拉。吴云死活也不动。人们都说,吴云的脑子有问题,这向川的脑子怕是更不清白,见拉拽不动了,就往吴云身上泼脏水。吴云一身被淋湿了,就像个落汤鸡,他索性抱着双手睡在树槽里,开始死牛任剥。向川发横了,拿着斧头就去砍,幸好被他爹一把抱住了。老村长这时带人赶来,眼见要出大事了,只好叫人将吴云硬生生地抬走。而吴云四脚朝天,不禁连连大呼:败家子、败家子啊,你们都要遭报应呀!骂完竟吐出了一口鲜血,在家卧床长达半年之久。谁知这报应最后居然落在了老村长的头上,老村长不久便得了痨病,最后竟被大火活活烧死,像条狗。 上次,也就是年初向川与吴石又干上了。不就因为要修洋房吗?半夜里,当了村第一书记的吴石,突然给梦彤打来了电话,说,姐,你劝一劝向川吧,我们刚说要保护好古树古墓古建筑,脉龙湖不许再修洋房子了,他向川就出幺蛾子了。<br> 一开始,梦彤也没弄清白是啥事,就问吴石:向川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了?吴石说,他要修洋房!梦彤当然不会相信了,就说他向川还想修洋房?他又哪里来的钱?这不是屁话嘛!吴石说,不是听说过去挖宝时,向川父子曾挖得过一些宝贝疙瘩吗?<br> 这事梦彤自然听说过,似乎脉龙湖哪家出事都仿佛与这挖宝有关。而且东扯西扯,最后都能够扯到她外公吴麻子的身上。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当初那些倒卖古董的就曾在脉龙界胡乱捣腾。而向川想修洋房的地方,正在窨子屋里,过去分给了他家,如今那块菜地便是。那么向川父子在这节骨眼上出这幺蛾子,如果不是想给吴石难堪,那么就是想去挖宝了!可无论什么原因和动机,这都违背了吴石当初来搞乡村旅游的初衷。 这股歪风非杀下去不可!<br> 这一次,动静就闹大了,向川硬是要修洋房子,吴石硬是不准修,双方一时僵持不下。向川说,这地又不是你家的,我修不修又关你屁事!吴石说,这怎么就不是我家的?过去就是我吴家大屋,是我爷爷吴麻子亲手置的,你屋是强占的,你个卵人晓得不?<br> 我屋是贫下中农,是土改时分给我家的,现在也是我家的,老子修屋天经地义!向川据理力争。<br> 就算是分给你屋的,过去也是我吴家的,要修也得我吴家人同意!<br> 哼,过去是你屋的,但现在是我屋的,你不让我修老子偏要修,看你敢咬我个卵! 这时村干部见有了火药味,就赶上来制止。当然全都站在书记吴石一边,因为吴石要在村里搞旅游,要脱贫致富,村里已经召开了二次群众大会,一次是跟在家的老人们开的,一次是跟春节回家过节的年轻人开的,大家都举双手赞成:脉龙湖今后再不准修洋房子!唯一的一栋就是彭力家修的,那是因为他家失火,老村长被烧死,一家人总得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吧。况且还是在吴石进村当书记搞旅游之前。这下可好,向川找到了活靶子,他雷打起来就往树上指,依旧狡辩道:那彭力怎么修得,老子就修不得?<br> 他家是特殊,你家没有这个特殊!<br> 那他家搞得特殊,为么我家就搞不得特殊?难不成我们顶的不是同一个天?他们就可以无法无天,老子就不可以了?<br> 要是你家也着了火,你照样可以去修,吴石这样子回敬道。<br> 你家才会着火呢!向川顿时脖子青筋暴露,也不肯饶人。 那你家就没有特殊,没特殊就不许修!吴石依旧态度强硬,有些霸道。<br> 哼,老子怎么就没得特殊?老子老婆都还没讨呢,这就是特殊!<br> 你讨不上婆娘,那是你自己没卵本事,这个特殊不是那个特殊。<br> 哼,等老子修了洋房,到时老子就能讨上婆娘。要是你们不许我修,就是不想让老子讨婆娘!要是你们不想让老子讨婆娘,那你们就是犯王法,就与老子不共戴天!<br> 这事,最后就这么僵持下来了。吴石只好给梦彤打电话。梦彤便连夜给向川打电话,要他冷静一点、千万冷静一点。向川说,姐,这个事你莫管,我跟吴石不共戴天!梦彤说,向川,你既然当我是你姐,你就得听姐的,要不然,你的事,姐不管! 向川托梦彤所办之事其实就是讨老婆,这既是她叔的一块心病,也是梦彤的一块心病。按说给向川找老婆也非难事,只是她怕害了别人家姑娘。按向川目前的德行,只怕是又一个武德,到时也会有家庭暴力倾向。如此一来,与其害人还不如让向川一辈子都打光棍好了。但是每次看到叔叔哀求的目光,梦彤又都于心不忍。这次回乡,梦彤也是为了摆平这一件事情,想与叔叔再好好地商量商量,看是否将向川带进城去发展。这样一来,既可以给向川找一个老婆,又能帮吴石搞乡村旅游去除障碍,正可谓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她又何乐而不为呢?<br>也罢。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十一章</b></p><p><br></p><p> 一片阴影罩过来,向川仔细打量了一眼,见是堂姐梦彤,就喊了一声姐。梦彤回应了一声。刚走进晒谷坪,叔叔就闻声出来了。梦彤便叫了一声叔叔。这时背后也有人叫了她一声姐,说你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呢,我们也好下山去迎接哈!</p><p> 梦彤闻声回头,见是表弟吴石一行,就笑道:我不想打扰你们,你们不也挺忙的嘛。</p><p> 见外了不是?吴石径直走过来。一并走来的还是有新上任的村主任向村长。向村长是个年轻人,却大了梦彤一辈。梦彤应该叫他叔叔才是。正所谓人小辈分大,竹子还有个上高下节呢,这个礼节还是要讲的。梦彤便问候了村长一声。向村长说,你回来了,真应该提前打个招呼的,我们也好有个准备,只怕到时会招待不周。</p><p> 啊哈,村长既然在这里,那我就当着我姐的面说个事情。向川突然插话道。</p> 你说!只要是村里能够解决的,我们都会尽全力解决。向村长说。<br> 你们看这棵树,疙疙瘩瘩的,只怕要倒了,到时砸到了我屋,搞出人命来又怎么好?我想把它砍了。<br> 梦彤的脸就刷地阴沉下来。心想:这个榆木疙瘩,怎么哪壶不开偏偏去提哪壶呢?这可是她最喜欢的一棵古树啊。小的时候,一切喜悦与欢乐都存留在这棵树下了:当初几个玩家家时,吴云和巧云是一对,她和彭力是一对,都做起了小夫妻。吴云说,他要娶巧云做老婆。彭力说,他要娶梦彤做老婆。因为当时大家都还小,谁也不知道娶老婆到底是啥意思。那时几个人经常睡一起,后来渐渐长大了,就开始害羞了,也就不再提那疙瘩树下面的事了。现在可好,这个榆木脑壳,他居然想来砍树了,还指望姐给他找老婆呢,哼,他想得倒美! 这时吴石依旧冷冷地说道:这棵树好好的你为啥要砍?<br> 这棵树又有啥子好的?向川一脸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它一身疙疙瘩瘩的,既不成材又不好看,风吹倒了还会压倒我的屋。<br> 吴石说,正因为这棵树疙疙瘩瘩的,所以才不能砍!<br> 这癞蛤蟆树,你讲有什么砍不得的?它人不人鬼不鬼的,摆在这里还不丑死个卵人?向川依旧狡辩道。<br> 就因为它一身疙疙瘩瘩的,城里人才爱看,这才是它的美,最是它吸引人的地方! <br> 这就奇了怪了?向川摸起了后脑壳说,一棵癞蛤蟆树难道也这么值钱吗?那好,既如此,我就更应该把它砍了,要不然,你们赚了钱去讨二奶、三奶,我连一个老婆都没得,这不公平! 你还在胡说些什么呢?梦彤这才清楚了堂弟的真实用意,原来他是用砍树来威胁村干部,想为自己找老婆!这一遭,当然也只有他向川想得出了。她就说,我不是说了嘛,你找老婆的事姐给你打保票;要是你再这么胡闹下去,姐就不管你了,看你升天升地!<br> 正好姐要是不管我了,我就去找村干部,村干部要是不管我了,我就去砍这棵树!我向川讲到做到!说完,他就给几个抛起媚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简直令人哭笑不得。<br>正得意间,吴云突然带着林业站的人走来了。那个穿制服的森林警察,这时一见向川,二话没说,就掏出手铐将向川铐上了。<br> 向川莫名其妙,不仅大喊:你们凭啥要铐我?老子又没犯王法!<br> 你砍了一棵古树,你还没犯王法?你犯的是《林业法》!森林警察说。 这棵疙瘩树,我只讲砍,老子又还没去砍,你们没有权力抓我!向川一口否认。<br> 不是这棵树,是楠木湾里的那一棵树——珙桐木。<br>说完,森林警察和吴云就带着大家朝楠木湾走去。站在梦彤的屋边,透过那片茂密的树林,老远就看见那个闪耀的地方,果真一棵大树被锯成了几段。现在,你该老实了吧?森林警察说。<br> 姐啊,你要救救我啊!向川这就大喊大叫起来。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十二章</b></p><p><br></p><p> 这一天,梦彤在向村长家里吃了晚饭。晚饭很丰盛,杀了一只乌骨羊。这只乌骨羊,还是巧云一早牵回来的,也是巧云亲手宰杀的。当巧云杀羊的时候,梦彤听到了一声羊叫。她觉得上了铐子的向川,其实还不如一只羊。</p><p> 这群羊可谓彭力和巧云的一大家产。彭力这辈子干得最为漂亮的一件事就是放羊。乌骨羊是个优良品种,从冉油匠手里传承下来。那年头搞集体,冉油匠放的乌骨羊是集体财产,他也当是义父家的羊崽来放养。欣慰的是,这个接力棒最后落在了彭力的手上。即便他已经没有了手。</p><p> 巧云杀了羊正在剥皮,唰唰唰,几下就将羊皮剥了下来。梦彤的眼眶不禁湿润起来。她想:是生活锻炼了这个女人,才让她变得如此坚强能干。事实上,彭力的这个家要是没有了巧云,不知又会是啥样子的光景。</p><p> 你还会杀羊,真是不可思议!梦彤对巧云微微一笑。</p><p> 这个家我不做谁做?巧云望着梦彤也苦涩一笑。</p><p> 彭力呢?梦彤开始无话找话讲。</p><p> 他去抓蛇了!吴石走过来突然插话道。</p><p> 三月三,蛇出山,他还能抓到蛇?梦彤知道这个。</p><p> 今年的三月三已经到了,吴石说。</p><p> 梦彤这就想了起来,每年的清明节不是在农历二月就是三月里。这天恰好是农历三月三,蛇应该出山。</p> 其实彭力抓蛇的事,梦彤早听表弟吴石说过了。彭力不仅抓无毒的王横蛇,乌梢蛇,还抓毒大的五步蛇。实际上,小时候为补贴家用,几个都曾抓过毒蛇的。那是银环蛇,很小的那种,躲在田坎草垛下,石板下,桐林里,多是晚上的时候几个拿着手电筒去翻、去找,发现了就用叉子叉住蛇的头,提起,然后放进篮子里。运气好的时候,一个晚上就可以抓上三五条、七八条。然后开膛破肚,盘起,露出头,用个竹圈子圈好,放在石板上,用微火去烤,不能烤焦,烤糊,烤干就行了。一条蛇净可以卖上五毛钱。而越是小的价钱越贵,卖得上一块钱。如今这银环蛇没人再收了,收大蛇,越是毒大的蛇越值钱。当然,彭力抓蛇也是因为家境所逼。那年彭力家着火了,村里号召大家捐款,这事就是吴石打电话告诉梦彤的。那一年,彭力家出了喜事也出了丧事。喜事是彭家的双胞胎儿子,双双考取了名牌大学,一个北大,一个复旦。这在脉龙湖可谓是盘古开天、从未有过的一件大事了,吴石回家立马号召大家前来捐款。因为,这不仅是他表哥的儿子,同时也是他门下的学生。那些年,这两个表侄儿都在他那里读书,被重点扶持,那笔助学金就是梦彤给出的。不过梦彤有个条件,就是不能让人知道这钱是她所捐。吴石每次都爽快地答应了。如今在吴石的大力推销下,彭力养的乌骨羊已经开始走俏,他又何必再去抓蛇呢?他可是一个没了前肢断了手杆的人,这蛇难道也是那么好抓的吗?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梦彤想入非非之际,彭力提着一条乌梢蛇过来了。还不待梦彤开口,吴石就笑开了,说表哥真行。彭力说,也是巧了,这蛇一出洞,正好碰见了我,我就说,对不起了老乌,今天得用你来招待一下客人,来世我再报答你的好。<br> 哈哈哈!大家禁不住都开怀大笑。梦彤却是哭笑不得了。<br>彭力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天上午,当巧云说梦彤回来了时,他就叫巧云给吴石去拨电话,吴石这才从城里赶了回来。如今这路好走了,通了二级路,铺的全都是炒砂,一个半小时就到。彭力说,那我得准备一下,你叫梦彤来家里吃饭,我不好请她,也只有你能请得动她。吴石说行,饭就在村长家里吃,你准备好一只乌骨羊,其他的事等我回来了再说。 其实这几年,彭力家并不走运,不说屋子被火烧了,烧死了老爹,就连他养的乌骨羊先前也都卖不出去。他发愁啊。先前断手的时候,彭力就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是巧云不嫌不弃跟他结了婚,跟他一路受穷受苦受累。苦恼的还是夜里,他因没了手无法去抚摸去恩爱。他羞愧难当。是巧云主动去抚摸他,从上到下,头、眼、鼻、嘴、胸脯,最后到尘根。幸好男人的那玩意儿在他的身体里依旧完好如初,他就像个木偶似的任凭巧云任意摆弄,一个小雀雀就这样膨胀起来,像是一只鸟展开了翅膀,想要扑棱棱的飞去。这份刺激与羞涩也让他难堪,他只得闭上眼睛。其时浮在他眼前的却是梦彤。不,是巧云和梦桐在不时地交替出现。彭力知道,他无法抗拒自己的心灵,他依然爱着梦彤,彻骨铭心地爱她。但是巧云的到来以及忍辱负重,这一切他全都看在了眼里,痛在了心里,令他时时痛苦不堪。当巧云深情抚摸的时候,可他想象的却依然是梦彤。不过,当巧云骑在他身上,又将他带回现实之中时,他又回过神来了。因为现实不是虚幻,现实是残酷的,他必须去面对,更何况巧云还对他不弃不舍呢?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他应该有所担当。而当生命的激情从尘根里喷射而出之后,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男孩而是男人了。也就是从那晚开始,彭力得以完全改变了自己。当然,也不可否认,有时候彭力也将巧云想象成了梦彤,只是这样的时候大多在梦中。在梦中,彭力走进了桐子坡,走进了桐花林,与他同时走进的还有那个叫梦彤的女人,不,是梦桐,他一直都在心里这么固执地认为。因为在他眼里,只有那个梦桐与他在桐花盛开时节满世界里飞跑。当然这种想象也并非全在梦幻中。有时也在半边崖放羊的时候,无论闭眼或者睁眼,浮现的似乎都是梦桐的影子。当然,他是极力回避那个梦彤的,那个梦彤是朵彤云,已经从他的天空径直飞走了。而他心目中的梦桐,一到四月依然会含苞待放,那个的白呀,那个的粉呀,将他的世界似乎全都染白了。 其实彭力最忘不了的,还是与吴云碰面的时候。<br> 吴云向梦彤求爱的事,他那个时候才又知道。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吴云也挺喜欢梦桐的,小时候就是。但是吴云从来不敢表达。不敢表达,那也只能算是心里活动,即便是人的思想犯罪也都不能定罪,试想谁的思想又不曾犯过罪呢?强奸、猥亵、虐待,多么可鄙的思想,在没有公开暴露之前,都是受到法律保护的。只是他和吴云都受到了同一个女人的伤害,可谓同病相怜。而吴云的表达方式比他的自然更含蓄,——他会吹笛,会拉二胡,还会画画。有一次,在半边崖,他听见吴云的笛声,将满山的桐花都吹落了泪花,就问吴云:你还在想梦彤?吴云说,你难道就不想她?他说,光想又顶个屁用,想还不如不想。吴云说,你讲假话,你的代价比我的还惨重。他说,我这仅仅只是皮肉之苦,你那才是心灵之苦,你还说我呢。两个人就都沉默起来,其实谁都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对方。最后他说,你画梦桐,你老婆难道就不吃醋?吴云就反驳他说,你怎么就知道我画的是梦桐?他说,你老婆说的。吴云说,你老婆也说,你连做梦都还在呼叫梦桐…… 彭力不可否认。在他来说,做梦是经常的事,至于自己是否梦里呼叫过梦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之后,随着娃儿的出生这些梦魇就日渐稀少了,即便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生活也照样还得继续。他就把羊子赶进了深山,把蜂桶背进了深山,开始用男人的肩膀去扛起生活的重担。有一次,彭力发现了一条王横蛇,无毒,在自己眼前扭动着,逶迤蜿蜒。他突然来劲,赶过去就用脚踩。嗖!嗖!嗖!那蛇窜过来又窜过去,就像捉迷藏似的逗着他玩。彭力生气了,说,你个畜生,也敢欺负老子!又猛踩一脚,就踩住了蛇尾巴,又一脚踩去就踩住了蛇头。蛇的身子就扭曲起来,试图挣脱开去,可是枉然,无论再怎么挣扎也都挣扎不脱。就这样,彭力俯下身去,用手,不,用两根圆木似的后肢将蛇的头猛地夹起,又一甩,就将蛇的骨头摔松了,蛇就像得了软骨病似的,身子和尾巴就立不起来了。从此彭力便开始不断地抓蛇,一是蛇肉好吃,二是抓起来好玩,反正放羊的时候无事可做,不抓白不抓。 要命的是,有一天,在半边崖彭力碰见了一条五步蛇。我的天,还险些被老子一脚踩住。彭力在心底里一阵呐喊。这就想到了梦彤的爹,他不就是被五步蛇咬死的吗?要不是五步蛇,梦彤也不会委身于武德,就是这个畜生,硬生生剥夺了梦彤爹的性命,让自己也失去了真挚的爱情。老子非杀了你不可!彭力就在脑海里开始发狠。可是这蛇懒惰,人不惊动它就如同死了一般,蜷曲在那里,依然一动不动。这个畜生,把老子还不当回事呢,好好好,老子就让你好看!四周一看,见没有石头,没有棍子,自己又如何对付得了这畜生呢?只要一拢边,稍微有点风吹草动,这畜生就会吐两下蛇信,开始警告对方,随即闭着眼睛,依然假寐着。真是只狡猾的狐狸!不,真是条狡猾的毒蛇!老子就不相信了,今天老子制服不了你!好好好,我去叫人,叫那些好手好脚的人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对着桐山一望,除了悬崖上像云朵一样的乌骨羊,哪里还有个人影呢?彭力就蔫了,一时没了心气,总觉得自己很窝囊,居然对付不了一条蛇! 彭力懊恼了一阵,最后又走了回去。他想:既然这蛇等死舍不得走,看来前世真是自己的冤孽,自己不吃它的肉都没得天理。彭力又近距离地去观察几下,发现这蛇闭着眼睛,不一阵就会吐几下蛇信,不管你惊不惊动它,都是如此。莫必这蛇也在打瞌睡?他想蛇不是要冬眠吗?蛇不是冷血动物吗?蛇在低温下不是行动很迟缓吗?他想:在这阴暗的角落里,蛇的反应速度应该不是很快的,何况这是早晨,太阳还没照到半边崖上。要是等太阳照射下来了,蛇的身子温暖了,也就不是它的搞场了,它一定会昂起头来攻击人!<br>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正是逮它的时候。彭力便疾步走过去,猛地一脚,正中蛇头。蛇头就被他一脚踩扁,骨头滋滋作响。而蛇身却猛地蜷曲起来,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死死地缠住,与之搏斗。最后僵持了大半个小时,蛇身才慢慢地松弛下来。彭力知道,自己得胜了,自己没有了前肢,自己也能战胜这五步蛇了。他简直创造了一个奇迹! 有了第一次,就必定会有第二次。第一次,彭力回到家里骗过了巧云,说蛇是别人打死的。第二次,彭力带了个尼龙口袋,专门去装蛇。无论王横蛇乌梢蛇都能卖钱,当然最值钱的是五步蛇。可是收蛇的人却说,只收活蛇不收死蛇。彭力就想去抓活的五步蛇了。那天清早,在半边崖他还真碰见了一条。彭力知道,怎么用脚去踩,却不知怎么用手去抓。为这事,他在家里用草绳咬着牙做了几个蛇头,开始不断地练习。看谁的速度更快,且要一击而中,绝没有二次。要是第一次没击中,就说明自己被毒蛇咬了,就有死的危险。彭力不能让毒蛇有了这个机会。他练习,一次又一次的练习,最后能在瞬间如闪电般伸出手臂,死死地夹住草绳。为了证实自己的成果,有天在半边崖,他碰上了吴云,就对吴云说,你找根棍子来,你缩我来夹,看谁的速度更快。吴云不知就里,就拿出自己的笛子说,你来。彭力摇头说,你的笛子金贵,夹破了我可赔不起。吴云量他也夹不住,一双断手臂,还能有多大的能耐?就说夹破了我不怪你。彭力说不好,真夹破了你会伤心的,我也会难过。吴云就垮起了脸,总觉得彭力在讥讽自己,就说:你这个卵人,是不是存心想跟老子过意不去?彭力说,那好,夹坏了你可别怪我。吴云说,我不怪你,哪个怪你了是王八乌龟。彭力说,那你准备好了,一、二、三,我来了。吴云就将笛子一伸一缩,想逗着彭力玩儿。彭力说,我只搞一下,绝不搞第二下,搞了第二下都算我输。吴云说,你少啰嗦,还想麻痹我,没门!嗖地一下,彭力的双臂就伸了出去,像螳螂捕蝉,手臂只一闪,就将吴云的笛子夹在了断肢上,嘙地一声破了。吴云顿时一脸乌黑,骂道:你个狗日的,还敢来真的?彭力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坏了不怪我。吴云呸了一声,说,老子说了,坏了不怪你,破了就怪你! 两个老伙计就嘿嘿的笑翻滚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不久之后,彭力用这样的办法捕捉了一条五步蛇,他将蛇头死死地夹起往后一甩,只一个旋转五步蛇的骨头就全散架了,他便将准备好的尼龙口袋用双脚夹住,然后将蛇慢慢地放了进去,又将口袋的绳子一锁,就捕得了一条五步蛇。那一次,他竟卖了两千多块钱。<br> 按说这应该是件高兴的事了,回到家里却与巧云大吵了一架。巧云居然叉着腰,横着眉,鼓着眼,站在大门口,大声地骂:彭力你个杂种,你想死老娘还不想死!你死了卵朝天,不死万万年,你还叫我怎么去带这三个娃?你什么蛇不好抓,就非得去抓五步蛇吗?当初梦彤他爹是怎么死的,你个狗日的莫必不知道?你手断了,莫必眼睛也瞎了吗?你想死,你死在外头,不用回家……接着就大哭起来,还将家里的包谷、辣椒一骨碌地往他身上浇。彭力还想耍赖说我没有。可是话还没有出口呢,巧云就说,你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老娘,吴云绝不会说假! 彭力就不再狡辩了。他知道,这个家还多亏了巧云,巧云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主心骨。一旦没有了巧云,这个家也许早就散了。而自己只是个废人,去抓蛇,就是想为这个家多出一点儿力。但是巧云似乎想的不一样,巧云怕那五步蛇要了男人的命,那时候家里还有三个娃、两个老兜兜,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到时自己又该怎么搞呢?这份担心,可谓一个女人最真实、最深切的感受,其实这么些年的起早贪黑、再苦再累,巧云都挺过来了,可是她容不得丈夫,如今还像个小孩似的不懂事,去蛮干,去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这毒大无比的五步蛇,莫必也是好惹的吗?这次巧云不让彭力归屋,说你想死,你各死到外面去!居然一连三天将彭力拒之于门外。最后,彭力保证说,自己痛改前非,巧云又才没再计较他了。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十三章</b></p><p><br></p><p> 这一次,彭力见梦彤来了,他想好好地表现一下。去抓蛇的时候,他对巧云说了,怕的是巧云多心。巧云可是那种心细如发的女人,自然也大度包容,说你去吧,只管抓,其实这么些年里,梦彤是如何帮衬我们的,就是吴石不说,我们也都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除了梦彤绝对没有第二个。而彭力所要感激的女人,不仅是梦彤,还有巧云。梦彤是在他最困难最关键的时候帮扶他,而巧云呢,则是在平时一点一滴的岁月里帮衬他,即便是夫妻,共同维持这个家是必须的,彭力还是很感激妻子的,要不是巧云,他也许早就轻生了,要不是巧云,他绝对养不出三个优秀的儿子来。本来,一个女人嫁给一个残疾人,就遭别人的白眼,还要杀猪宰羊养崽种地,去做男人们该做的活路,这个女人的身子骨就仿佛是钢铁做的。他再也不想去辜负这个女人了。</p> 见彭力抓回了蛇来,众人就赶过来帮忙。彭力也不插话,就听大家海阔天空的闲扯。现在,梦彤的心思却在堂弟向川身上,那小子还被铐着蹲在村部的角落里。梦彤就对那个森林警察说,罚多少款我都替他出,只是别去判他的刑好吗?<br>这个,我得听村里的意见!森林警察说。<br> 梦彤便把目光瞥向了一村之主的村长。向村长笑了笑说,这个嘛,其实我也做不了主,得听护林员吴云的。<br> 梦彤又望了吴云一眼。吴云有些难堪,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早已体无完肤,自己这么多年的思念,就如这桐花落在了流水之上,全都付之东流……但是,这皮球既然踢到了他脚边,他也只能将皮球踢出去了,说这个嘛,其实我也做不了主。<br> 那谁能做主?梦彤不满地环顾一周,说那棵树毕竟是它自己先倒的。 是吴石,你表弟,是他要求我们这么干的!吴云也只能实话实说。<br> 梦彤又将目光对准了表弟吴石,她笑了,原来,这背后捉鬼放鬼的全都是你?<br> 不就是你回来了,能让向川有个台阶下嘛,吴石笑着说,要是这股歪风邪气现在不镇压下去,那我们的乡村旅游还怎么搞?你也知道,向川是个疙瘩脑壳,死不开窍。这一次,就是想让他知道点祸福厉害,要是你不来啊,我们还想不出这一高招呢。<br> 哈哈哈!所有的人都禁不住开怀大笑。原来,这个森林警察正是吴石的老同学,是吴石专门请来的。<br> 酒桌上,梦彤这就举起了酒杯,热泪盈眶地说道,我开了半辈子酒店,今天这餐饭,可是我吃的最开心的一次了。<div> 来来来,我们都一起来敬下梦彤!<br> 吴云、彭力、巧云,这就举起酒杯,一干而尽。<br></div>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十四章</b></p><p><br></p><p> 梦彤那天晚上似睡非睡,不是因为吴云在拉二胡吹笛子,将脉龙湖的夜色吹浮了起来,是因为她又在梦中回味着自己的前路……</p><p> 那一天,她在酒店有幸遇见的男人,该是自己命中的注定。</p><p> 是那个男人收留了她,让自己进客厅做了服务员。端盘子,上菜,退盘,扫地,她样样都干,而且抢着干,不怕脏,不怕累,任劳任怨。她就像个哑巴,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报以微笑,一点也不计较。她知道,自己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自己的过去,自己就可以重新做人。然而半年以后,这个酒店老板,也就是收留她的年轻人,却将她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说,你坐。</p><p> 没事!梦彤抱着双手不肯坐,也不敢坐。</p> 店老板没再坚持,只说,你能说一说你的那些事儿嘛。<br>我没有什么事儿,她说。<br> 我看你自身的条件不错,为何要来餐厅当服务员?想想那些轻松的地方,比这里更能挣钱,你怎么不去试一试?我原以为,你在这里干不长久,顶多三个月,想不到,你做了半年还是这么任劳任怨!<br> 我是农村长大的,我能吃苦!<br> 现在很多农村长大的女孩大都不能吃苦,只会享福,都想不劳而获……<br> 我不是那种人,你莫问我。<br> 哦呵,店老板不禁好笑起来,那我该怎么问你呢?又该问你什么呢?你的家庭?你的过去?甚至,你的婚姻? 你在调查我?我又没犯王法,你凭么子调查我?梦彤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不禁怒目而视。<br> 我没调查你,店老板吐出了一口烟雾,然后微微一笑说,我想听你自己说。<br> 你难道,就只对别人的隐私感兴趣吗?可是我凭什么要对你说?我有自己的隐私权!<br> 但我不希望你对我有所保留,包括你的过去!<br> 你没有这个权利!梦彤突然发起怒来,她大声地说,我要求辞职,马上,请你通知财务部,我要结账!<br> 店老板摇了摇头,说,你且息怒,你听我说。<br> 我不听,我也不想听!梦彤心跳不断地加速,怒火中烧。<br> 你别激动,千万别激动,等你冷静下来了,我们再说好吗? 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梦彤不想啰嗦,态度强硬、决绝。<br> 要是我说,我在考察一个人,将委以重任,你还会是这样的态度吗?店老板又兀自吐了一口烟雾说,你跟别的人不同,我观察你半年了,我发现,你很适合这份工作……如果你愿意的话。<br> 如果我不愿意呢?梦彤依旧这么冷冷地来了一句。<br> 这就说明我看走眼啰,或者说我们没有这个缘分。<br> 什么缘分不缘分的,你是老板,我只是个打工者,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咱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br> 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他坦诚地说,你也别忙着说辞职的话,我们都多一点耐心,好不?<br> 除非你不再打听我的过去!她立马打断了老板的话。 好!店老板爽快地答应。这下,倒轮到梦彤有些坐立不安了,心想:这个老板,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呢?这之后,她便开始关注起这个店老板了,这才知道,店老板也曾离过婚,如今也还是单身……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终于有一天,店老板又将她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笑笑地对她说,听说,你也在打听我的过去?<br> 梦彤不做声,她的眼睛望着地面,搓着手,很腼腆,不自然。<br> 我离过婚,是个单身男人,我开了个酒店,就是本地人,我和前妻性格不合,她老爱大手大脚,甚至,还豪赌……我没有了选择,就只能选择离婚……可是我不希望,我再遇到那样的女人,即使打一辈子单身,我也不想轻易再娶……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店老板笑了,喷口烟雾又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听听你的过去……当然,你也可以不说,也可以什么时候想说再说,这个,全都在于你自己! 你……你为何非要打听我的过去不可呢?梦彤很想知道这个。<br> 因为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所以才想要问你的过去,你也只有告诉了我你的过去,你才会与过去彻底地决裂,如果你想要开始新生活,就应该坦诚相见……这就是我的答案。我希望你能够理解。<br> 哦……梦彤点点头,说我的过去,跟老板您的差不多……我也曾离过婚,我也……<br> 好了,你不用说了,你的过去,当然也并非白纸一张,上面也写满了辛酸,但是那一页毕竟都已翻过去了,你得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不是吗?如果你不介意,你尽可以留下来,帮我打理这个酒店,如果你想离开,你也可以坦诚地告诉我,随时都可以离开。我给你思考的时间……当然越快越好,毕竟我也是个男人嘛。 这已是推心置腹的话了。<br> 半年之后,这个男人彻底地征服了她。不久,梦彤就跟这个男人结婚了,最后还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如今生活在一起,从未吵过什么架,过得相当地幸福美满。只是在梦中,梦彤总是不断地挣扎着,似乎走不出过去,也走不出那片桐林……这到底又是为什么呢?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第十五章</b></p><p><br></p><p> 第二天,梦彤早早地醒来了,她推开窗,向着寨子里打望。其实这个村部,过去就是她外公家的园子,她外婆曾在这里生活过,她母亲曾在这里生活过,如今她再来时已是个匆匆的过客了,仿佛自己生命的轨迹从未在这里交汇……此时此刻,望着这墨黛的远山和苍茫的晨雾,她终于望见了自己生命的归宿,原来这一切,就在这片桐林里,一直盛开着白的、粉红的桐花。当然,在那片茂密的桐林里,她不仅望见了自己,同时还望见了外公、外婆,以及母亲、二舅……</p><p> 吃了早饭,离开脉龙湖的时候,梦彤要去与二舅告别。其实二舅早就等在了车边。当初母亲嫁给父亲之前,其实就想嫁给冉油匠的。那是在喊风凹,母亲问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冉油匠说,他家成分好,根正苗红,你跟我在一起,只会一辈子受苦受穷。母亲说,这不是理由!冉油匠说,我可是你的二哥呀,我们不是一对人!母亲就再也不说话了,这就疯也似的跑回了家……</p> 冉油匠的眼眶此时湿湿的,他望着梦桐小声地问道:你几时再回来啊?<br> 等明年这里开园的时候,梦彤说。<br> 那你母亲呢,她到时也会回来吗?<br> 哦,我会带她一起回来的……<br> 车,启动了,梦彤和吴石开着各自白色的小轿车,一前一后,朝着九龙盘飞驶而去。<br> 不久的一天,向村长收到了一笔巨款:一百万元人民币。<br> 汇款者没有落真名。其实在这笔钱到来之前,向村长就接到了吴石的电话,说近来有笔巨款会到账,是搞桐花寨基础设施建设的启动资金,你可千万要专款专用。<br> 这个自然!向村长说。 这之后,向村长就忙乎开来了。有什么进展他都第一时间向书记吴石汇报。吴石很为满意。<br> 有一天,吴石又带了一群人来,是专门来这里买蜂蜜的。那个时候,吴石搞了个小创意,请来了县电视台的记者,将取蜜蜂、宰杀乌骨羊一并拍成了视频。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主人翁竟然是个女人。当她宰羊取蜂蜜的时候,身边总是站着一个断臂的男人,从他的脸上,似乎可以看出些许的幸福与满足。<br> 这个视频,吴石随即发给了表姐。这天夜里,梦彤反反复复地播放着,眼角不禁涌出了星星热泪。梦彤揉了揉眼睛,又在心里不断地说道,巧云,我的好姐妹,你是好样的,加油!<br>过了年关,当春花绽放的时节,梦彤又收到了表弟吴石发来的一个视频。这个视频,却与往日的不同,只拍风景不拍人,在这出风景里,不仅有古色古香的建筑,还有樱桃花、李花、桃花、梨花、杏花,当然,最鲜艳的当数桐花,那一山山、一岭岭、一坡坡的桐花,那个的白呀,那个的粉呀,将整个桐花寨都湮没在了花海之中,整个世界仿佛都是桐花的海洋。 梦彤在想,自己是不是该把名字改回来了呢?将彤云的彤,再改成桐花的桐,因为这梦桐,原本就是父母给自己所取的名字!<br> 这一天,吴石又给梦彤发来了一张请柬,上面带着喜庆的色彩,邀请她去桐花寨做嘉宾,因为那里要开园了,时间定在4月18日。正是桐花盛开的时节。<br> 梦彤就突发奇想,要是能把桐花寨拍成个电影,或者微电影什么的,这样不就可以扩大影响和宣传了吗?她这就给表弟吴石打了个电话,说明了自己的用意。<br> 好哇!姐,你这个创意真好,只是……吴石欲擒故纵,突然停住了话题。<br> 不就是钱嘛,梦桐说,到时我负责资金,你负责剧本。还有拍摄也得由我负责。梦彤有这个资源。因为在省城和北京,好些导演都是她酒店的座上宾。这个她从未对表弟说起过,她知道表弟有时也爱吹牛的。 这一天,终于等到四月里,正是流水落花的时节。梦彤突然对母亲说道,妈,过几天我们就回桐花寨,你得准备一下。<br>桐花寨?哪里是桐花寨?母亲不解地问道。<br> 不就是脉龙湖嘛!梦彤这才想起来,桐花寨这个名字还是表弟吴石给取的呢,母亲至今都还不知道。<br> 这个吴石啊,他就是无事可做,净想鬼点子,母亲说。<br>妈,那你去不?<br> 去,怎么不去?向川不是也要结婚了嘛,我们也好久没回家了,也该去看下热闹。母亲嘀咕着,心却在想其他的事了。<br>滴滴滴。梦彤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打开一看,见是表弟吴石的电话,就问:又找姐有什么事吗?<br> 姐,不好了,出大事了!吴石哽咽地说道。 梦彤以为表弟被骗了,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你说,到底又出了么大事?你是想把姐的心脏都给吓出来吗?<br>是你二舅,冉油匠他、他死了!<br> 梦彤一下嗤天了。她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心想:去年自己回去的时候,二舅不是都还好好的吗?怎么说死就死了?<br>你……你怎么了?见梦彤一阵呆傻着,母亲吓了一跳,忙问:你 是不是又把魂给丢了?<br> 妈,不是我的魂丢了,是二舅他……他……<br>你二舅他、他怎么了?母亲忽地一怔,似乎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br> 二舅他、他死了!<br> 死了?母亲忽地踉跄一下,只差歪倒在地,但她还是支撑着努力站住了,半晌才又嘀咕道:他怎么就死了呢?也不等我回啊…… 第二天,梦彤就带着母亲回到了桐花寨。这才知道,那些天二舅看着大家忙,他也想找点事情做。谁也没再去关注这个老人。只是吃饭的时候,老是见他嘀咕道:应该回来了,应该回来了。可是大家因为都太忙,谁也没在意。就这样,过了三天到了清明节,大家依然见他这么嘀咕着:怎么还不回来呢?也该回来了!谁知第二天,就不见冉油匠前来帮忙了。第三天、第四天还是不见他来,吴石就问向村长:你派冉油匠都干啥去了呢?向村长说,我没派他呀。两个人不禁一怔,就立马赶去了油坊沟,也不见冉油匠的踪影,就知道大事不好。因而,等他俩爬上路坎,朝着那个高大的坟墓去打望时,不禁全都傻眼了,只见冉油匠笔挺挺地躺在棺材里,脸上带着一丝苦涩的微笑……这个老人,似乎早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了。 <p> 当梦彤扶着母亲来到这里时,已是黄昏时候,一抹夕阳正好洒在坟头上。那些从树叶间落下的光斑,此时组成了一组美丽多彩的图案,就如同一朵巨大的桐花,正默默地开放着……梦彤看见了,吴石看见了……吴云、彭力、巧云也都看见了。这时,梦彤的母亲踉跄着走过来说,二哥,你三年都等了,六个月你咋就等不起了呢?你看看,你坟头,不是都开满了桐花了吗?</p><p> 阳光收去了最后一抹淡淡的光芒。吴石、吴云、向川、村长这时已将最后一块岩石封上,刚好将整个洞口封了个严严实实。突然,梦彤双膝跪下地,一声大喊:二爸……!</p><p> 那一声呼喊,就如同一阵春风吹落了朵朵桐花,这桐花便一瓣瓣的坠向了地面,轻盈而飘逸,晶莹而透亮,那个的白呀,那个的粉呀,就仿佛一树缤纷的雪花。</p> <p>部分图片源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