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状态(小说)

路人丙

李维斌

　　Q君生性聪敏，却断然想不到会成为我们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这不禁让人想到他那句口头禅：人生有若干个想不到！你可能对Q君缺乏了解，但如果让他站在你面前，你一定会高度关注他高度近视的深不可测的眼镜片，以及高度荒芜的浑阔圆实的脑袋，然后你会不由生出一种饱读诗书渊博得快要溢出的担忧，你可能还会暗自嘀咕：不会是个老师吧？

        是的，你的判断超级准确，当然，这主要因为很多老师身上都有能够确认其身份的共同标签，只不过Q君更醒目点而已。Q君中师毕业，中考市状元，想当年金戈铁马，可是一枚响当当的人物。你可能又有疑问了，那么出类拔萃怎么就当了个小老师？其实也不足为怪，靠学问混成大角色的人毕竟屈指可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全国近400万初中毕业的尖子生被当了老师，这个数字让Q君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在孤军奋战，他一猛子扎进农村基础教育的广阔海洋，一扑腾三十年就打了水漂。

　　岁月轻狂，芳华早逝，如今的Q君和许多一线老师一样不由自主表现出刻板迂腐迟钝麻木等职业综合征，好在最近他又遇上了若干个想不到，他甚至无法预知幸福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比如这会儿，我们的主人公Q君正跟随某旅行社加入攀登泰山的滚滚人流。第一次登泰山，他必须严肃庄重地去面对，就像当年怀揣彩虹似的梦第一次登上讲台。就在前天，得到赴山东泰安培训的消息时，Q君着实迷糊了好半天，幸福突然来敲门，彻底冲昏了一颗年过半百毫无准备的头脑，他在胳膊肘上狠咬一口以确认是梦非梦，因为教过《望岳》、《泰山日出》、《雨中登泰山》、《登泰山记》N遍的他清楚地知道，泰山就横亘在泰安城北，去泰安，唯有豆腐宴与泰山不可辜负，唯有征服泰山方可不虚此行。机遇无比狡黠，像泥鳅一样湿滑，来得突然去得迅疾，稍有不慎便溜之大吉。

更令Q君兴奋的是，这个名曰“3+1高效课堂实操班”的培训安排有一天的“项目考察”，可Q君除了泰山什么项目也不想考察，他只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况且中国历史上先后有六位皇帝亲临泰山“封禅”，试想皇帝爷率群臣浩浩荡荡一路向东，来此祭天告地并接受文武百官觐见朝拜，那是怎样的盛大庄严辉煌壮丽啊！以前给学生讲泰山，他都是照本宣科，因为从未身临其境，每次都觉得空洞干巴，抽象乏味，类似于隔山打牛纸上谈兵，而经历此次泰山之行，本来博学儒雅的Q君便可以高谈阔论纵横千里自由挥洒。想到这些，他立刻有些飘飘然，心旌摇荡亢奋异常，过早谢顶的脑壳上不觉间渗出些许晶亮的汗珠。总之，不管怎么说，Q君一颗老心脏已经超速跳动很久了。

　　速度源于激情。持久渴盼的激情使Q君的动力系统超常运转，老夫聊发少年狂，他脚下生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上了倾角70至80度的南天门，并一鼓作气游完了拱北石、玉皇顶、“孔子小天下处”，此刻的Q君已然在天街上信步徜徉了。蓦地，他看到一列不长不短的队伍正在静静等候，队伍的前面是铺着红地毯的台阶，尽头是仿真版的朝堂布景：金光灿灿的龙椅、精雕细刻的背景、错落有致的屏风、分列左右威武雄壮的若干大臣……旁边则置一五颜六色的广告牌，上书“龙袍上朝，一次50”几个大字。顾客一个接一个穿上那件似乎闪着神圣之光的龙袍，款步向前，最后坐定在那把象征权力巅峰的龙椅上，煞有介事地体验一番做皇帝的个中滋味。

　　Q君就在一瞬间萌发了强烈的猎奇心理。对呀，自己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呢？皇权神授，君临天下，俯视万类，目空一切，那将是一种怎样的逍遥境界？陌生的领域永远充满诱惑，高远的东西总是令人神往。穿龙袍的欲望撩拨得Q君蠢蠢欲动，他略加思忖，便在队伍的后面站了下来。

人多但速度快，大约两分钟一个，老板似乎很是急迫，都不让顾客脱掉外套，直接龙袍加身。轮到Q君时，他这才注意到这是件以玄色为主，杂以红色的适用于所有体型的宽松广袖袍。冕冠很高，前后均有12条玉串，互相碰撞清脆有声。略通文史的Q君觉得这套复制品颇有文化含量，足可以以假乱真，没错，自己即将模拟的应该是第二位曾来泰山“封禅”的皇帝——汉武帝刘彻。

　　龙袍一上身，Q君立刻就不能自已，好像真个被皇帝爷附身了一般，刹那间变得一言九鼎威风凛凛神圣不可侵犯，肉体与灵魂极速完成了一系列超越与嬗变。龙袍毕竟是龙袍，完全有异于Q君的褪色夹克衫，龙袍的神秘与威严使他一下子抽离了现实，进入一种全新的状态。在走向龙椅的整个过程中，他刻意放缓脚步，矫首挺胸，踱到龙椅跟前，他又身不由己做了个影视剧里皇帝爷的标志性动作：将龙袍下身用力往后一甩，转身，坐定，然后目光如炬，睥睨众人。因为居高临下，不经意间正好又看到南天门下紧十八盘上那些奋力攀登的芸芸众生们，只是不见其人，只见一片簇拥攒动晃晃悠悠的脑袋，于是一种幻象在Q君潜意识里沛然升腾起来：脚下仿佛有万千子民正在对着自己俯首叩头山呼万岁！他突然感觉那些姿态各异的脑袋多么可笑，哪个该搬家哪个先搬家哪个先留着但必须拿掉手啊脚啊眼啊膝盖骨生殖器什么的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面对那些蹒跚蠕动着的蝼蚁一般可有可无的存在，自己俨然就是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皇帝爷了！

哈哈，有点像穿越剧，又有点像科幻片。

哈——哈——哈——哈——

Q君就在这一刻情不自禁仰天长笑，笑声高亢而悠长，豪放而夸张，极富质感美感幸福感，以及饱满的穿透力震撼力威慑力，引得队伍里几位顾客也随声附和，轰然发出一阵开怀畅笑和大呼小叫。

　　Q君入戏太深，完全忽略了老板的感受。焦急的老板大概是要Q君快点将龙袍传给下一位顾客，但Q君依然平静冷峻地坐在龙椅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同样急不可耐的顾客上前揭走了冕冠，他这才猛地摇下头，眨下眼，脱下龙袍表情凝重地从侧面退场，但他的脚步依然铿锵有力，庄严肃穆，那种皇帝的状态依然包裹着他的周身，支配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Q君需要一点时间完成一次还原反应。

Q君需要一点力气将自己的身心从另一种状态中挣脱，渐次恢复自己是个老师的记忆。

　　付费的时候，老板说每位顾客体验期间会被自动拍照，想要索回照片须再交30元，同时获赠一个精美无比的钥匙环。Q君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附加条件，他拿到了同一底板的大小两张照片，小的塑封后作为饰品镶嵌在钥匙环上。

但见照片上的Q老师一袭龙袍，一身傲骨，一脸霸气，酷似大腕陈宝国演过的汉武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