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居聊“卧游”

哈哈

“卧游”这个词汇对现代年轻人可能会有一点点陌生，但是对于学习过中国绘画历史的朋友来说就不一样了，因为“卧游”是中国绘画史上一个重要的艺术主题。

“卧游”一词最早出现在魏晋时期，古人因交通工具简陋难以到很远的地方游玩，但又想体悟到山水中所蕴含的哲学思想，由于玄学在当时是十分受欢迎的，为大多数文人雅士所推崇，慢慢地就出现了通过欣赏山水画来体悟山水的“卧游”方式。

绘画史中明确提出“卧游”一说的是南北朝时宋朝宗炳的《画山水序》。他在序中说：‘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历，皆图于壁，坐卧向之”。看到这段文字大致就明白“卧游”的含义了。

下面这张是我在约旦拍摄的佩特拉古城遗址，拿出这照片就是想仿效古人的“卧游”理念。自庚子伊始瘟疫流行于华夏，亿万百姓困于宅中。愚叟亦闲来无事，翻看一年以来所拍照片，思绪万千，古人只能凭借记忆或写生的图稿构思绘画，边观赏边旅游。而我从佩特拉古道中看到了历史，体悟了古人的生活方式。

中国云游第一人当属南朝人宗炳，生逢乱世，秉持一颗游心的宗炳，多次拒绝了征官仕途，在山水中畅行三十余载，每天在山野中作画、抚琴、念佛，直到年老体恙，才回到江陵定居。然而待他回家后，觉得每天面对四壁甚是无聊，又囿于身体不佳，无法再度出行。于是就想出了个办法：“凡所游历，皆图于壁，坐卧向之。” 把以前看过的景色画下来，贴在墙上，躺在家里边看画、边冥想、相当于自己再一次旅行。

宗炳为什么能成为后人崇敬的隐士呢？这种挂画神游自我欺骗式的行为，被他悟出了深奥的哲理。他将这种宅家览画的行为，称为“卧游”，观画的同时也要“澄怀观道”，即通过精神上的自我，来感受那道不可见、不可说的自然本源，这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信仰。这是我在以色列哭墙前与流落到意大利的犹太人的合影，他们来到哭墙同样是因为信仰所在。

自宗炳以后“卧游”或“澄怀卧游”成为中国艺术史、美学史中的一个重要命题，逐渐被后人所接受，宗炳在他的《画山水序》中记叙了“卧游”的美好过程：“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藂，独应无人之野……” 既是，我在闲暇之时，摒除一切杂念，饮酒弹琴，铺展画卷，独自欣赏，坐在那儿仔细观察四方的山水，乐哉乐哉！（这照片是为保卫以色列安全的士兵们与我合影）

看着自己仰浮在世界上海拔最低的死海上的照片，画面上幽远的意境，使我仿佛置身于没有尘埃时空之中。想一想曾读过的古画上峰岫耸峙，云林繁茂，圣贤的思想辉映着古老的年代，大自然的千万种旨趣融合，陶冶着我今天的思绪，引起了无限遐思。有这样的艺术享受，虽困悠闲，我还想再做些什么呢？

自宗炳之后，“卧游”逐渐成为一种生活风潮。宋代士大夫阶层多爱卧游，便命人绘制山水卧游图，以供阅览，和自我标榜。长此以往，便形成了“卧游”这一艺术主题。一幅卧游图乃是“心源之文”，绘的不只是青山绿水，不只是恢弘巨景，还绘有画家本人的流长意蕴。如同我攀登不丹的虎穴寺时的感觉一样，看到的是藏传佛教在教民内心深处的虔诚。

“卧游”看似虽然简单，其中蕴藏的境界却是重重叠叠，若论世间的“卧游”，大概有三种境界：第一种如北宋婉约派词人秦观，采用卧游以养身。他因肠癖之病卧床多日，于是友人携王维的《辋川图》供他欣赏，称可以疗疾。铺开画卷后，秦观陶醉于其中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移情入景，精神也不觉为之振作，竟“数日疾良愈”。（照片是我与不丹地接导游的合影）

第二种如明代大书画家董其昌，在漫长的中国绘画史上，董其昌似乎成了文人画体系中一面崭新的旗帜，也是研究古代文人山水画文脉传承始终无法绕开的话题。他用“卧游”以养魂魄，因其困于仕与隐之间，他每阅览置于案头的心爱画卷，“日夕游于枕烟廷、涤烦矶、竹里馆、茱英洪中”，感觉是一种心灵上的抚慰，这是因为董其昌的思想根底深受佛教禅宗和王阳明“心学”的影响，

而真正的卧游，当属第三种：那就是宗炳的坐卧于榻，观画抚琴，“欲令众山皆响”；也是沈周的自然肆意和他的“野老忘得丧，悠悠拄杖前”；同时也是倪瓒的简远萧疏和他的“一畦杞菊为供具，满壁江山作卧游。” 我以为以上三位方是“卧游”之真谛。（照片中是不丹的青年女性）

宋代著名画家郭熙曰：“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水之本意也。” 看见我身边的这位身穿红衣的年轻喇嘛了吗？他自幼生活在大山深处，泉林之中，与松壑为伴，听猿声鸟啼，他寂寞吗？不，他活得很充实，他有不移的信仰，他就生活在天然的画卷之中。

前面咱们提到沈周（1427～1509），他是明代杰出书画家，与文徵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沈周传世作品中，卧游题材作品相当丰富，愈到晚岁，沈周的“卧游”创作愈为蓬勃，其中最为出名的是就是他54岁时创作的《马嵬八景册》和暮年的《卧游图册》。

沈周在《卧游图册》的跋文提到：“宗少文四壁揭山水图，自谓卧游其间。此册方可尺许，可以仰眠匡床，一手执之，一手徐徐翻阅，殊得少文之趣。倦则掩之，不亦便乎？”。显示了作者的创作初衷正是追思千余年前的同道宗炳。我比古人更幸运，有电脑，有手机，卧榻之上，日行万里，妙哉妙哉！

最著名的《卧游图》当属明末清初画家、书法家程正揆，他所绘的《江山卧游图》，用了34年的时间日复一日，卷复一卷，犹如苦行僧般行走于山间，再描绘于笔尖画下了500卷山水，统称为《江山卧游图》。

程正揆所完成的五百卷《江山卧游图》在绘画史上有着非凡的意义。他热爱山水，亲近山水，辛勤从事山水画创作笔情纵逸、意韵萧然，不仅具有独特的审美视角和情感，还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表现力。山水画是他与自然对话的一种方式，可以说达到了“逸品”的高度。五百幅山水，绘的不仅是景，也是程正揆的一生遭遇和思想变化。蜿蜒起伏的山，自上而下的泉，行走于山腰的人，以及其中所含的简单和淳朴，皆是游遍山川后，来自岁月的礼物。

《江山卧游图》是程正揆以毕生精力与心血投入完成的主题性创作。浩浩500长卷，每卷长度俱在300厘米以上，最长达500厘米，累加起来您看看此画有多长吧？此500卷散落在世界各地博物馆和私人藏家手中，很难窥其全貌。

近现代国画名家亦有“卧游”画作问世，据说书画大家吴湖帆有个毛病就是不爱动，到了中年后更是恨不能整天躺床上，张大千经常劝他，应该常出去走一走看看名山大川，开阔眼界。吴湖帆却说，我看尽了唐画、宋画，这个观之不尽，何必出去看山看水？实际上吴湖帆的许多作品都是从古人画中悟出来的精品。

"卧游"，顾名思义，就是面对自己直接或凭想象画的景物，躺着慢慢欣赏，使人恍历其境，也就得到这文人自娱式的享受，看起来不免有些懒散，其实不然。“游”本身就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行为。身体上的游，是享乐与体悟，卧游是精神上的游，则是本心的捕捉和万物的共融。

足不出户，而卧游千山万水，素不相识，可以促膝谈心，身不离谋饭之地，而神游八极、心鹜万仞，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与高山倾谈，和历史对话，读大千世界，看人生百态，耳濡目染，心境渐高，眼境豁然，卧游天下，岂不快哉?

我们无法预知，在未来的岁月里要承受些什么，或许有长长的惊喜，或许是无法回避的痛苦。富贵或者清贫，喧嚣或者孤寂。如果生命里的每一个经历我们都无法回避，那就愿每个人，在纷呈的世相中不迷失荒径，无论何时都能端坐磐石之上，陶醉卧游之中。毕竟自己跟自己玩，是每个人都需要的能力。

2019年伊始至2020年元月，愚涉足亚洲，非洲，欧洲三地；探访一十六国，拍片万余，今日卧游其中，得识天地之大，晓人生之难，多识草木虫鱼之名，参领世界神奇古怪，上溯远古，下及未来，使余有自知之明，不以物喜，不为己悲，徜徉其中不亦乐乎、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