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村（一）打草

秋水长天

               燕子来时新社，

               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

               叶底黄鹂一两声，

               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

               采桑径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梦好，

               元是今朝斗草赢，

               笑从双脸生。

                          —— 晏殊《破阵子•春景》

         每当读到这首词，我头脑里总会浮现这幅画面：

        春夏天傍晚，夕阳在山，晚风轻拂。竹林树枝掩映的石坝上，总会听见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一块两三丈见方的石坝，聚积十几个孩子，个个手里握着一把镰刀，挤挤攘攘。轮流上场，立定，瞄准，对着远处的一排草靶中的一个，飞镰掷去：“哇”有人击中了，赶紧奔过去，收入囊中；“唉”没中，只好呆一边去，再等下一轮上场。草靶是每个人从自己背篓中拿出来的，一次一把；投掷技术差的，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打中的草靶收入背篓，懊恼自己的劳动成果被人缴获。

        类似的场景，几乎每天都会上演。这，就是我记忆中的乡间斗草情节。

        记忆中的童年与少年，乡村生活，物质贫乏，但仍其乐无穷。葱郁的树林，清新的空气，五彩的山花，新鲜的野果，自由的山风，相契的玩伴……整日在山坳田埂疯跑疯玩，废寝忘食，乐以忘忧。

        孩子，天生属于大自然。大自然是运动场，练就孩子健康的体魄；大自然是乐园，带给孩子无限的欢乐；大自然是课堂，教会孩子许多生存的技能。

蒲公英，又叫灯笼草，如今身价倍增

       时间追溯到上个世纪，那时候应试教育还不如现在这样如火如荼。乡下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很少，或者没有家庭作业。但那时的孩子，并不比现在的孩子轻松，他们的压力，不是来自学业，而是来自生活。每家四五个甚至六七个孩子，粮食、蔬菜、肉食从何而来？生产队分的各种粗细口粮，大多数家庭都不够吃。特别是人口多劳动力少的家庭，挣的工分少，一年到头，结算下来，要补给生产队不少钱，用来买口粮。所以，光是吃饭问题，就让大人们伤透脑筋。

        有的家庭，会承包生产队的耕牛，饲喂一年，计若干工分；如果母牛下了崽，自然又加工分。有的家庭，会想法多喂几头猪，一头过年时杀了吃肉，另外的卖了，为一家人添衣零用。另外，每家按人头分有多少不等的一点自留地，用来种庄稼或者蔬菜。

       孩子们放学回到家，差不多下午四五点钟，饿得不行。迫不及待地奔向厨房，揭开锅盖，端出大人温在锅里的饭食，三两下吞了 。然后带着几分满足，几分无奈，背上背篼，拿上镰刀，干什么？一年四季现活：割草打猪草。

      

折耳根（鱼腥草），现在成凉拌美食了

     割草，就是割野草，用来喂牛；打猪草，实际是搜寻各种野菜，用来喂猪。生产队的庄稼苗，是不能割的，否则要扣大人工分扣口粮甚至挨斗。土地责任制以前，漫山遍野，庄稼都长势不好，哪有那么多青草和野菜？崖边田埂，早不知被人搜寻过多少次，被赚刀割铲过多少遍了。

        不过，在乡间混久了，总有办法应付大人们吩咐的事。

       春天的田野，万物萌发，各野草野菜慢慢出来。车前草、灯笼草（蒲公英）清明菜、折耳根（鱼腥草）……夏秋天奶浆菜、过路黄（金钱草）、马齿苋、夏枯草……冬天洋蒿、苦蒿、鹅儿娘……这些都是猪草，而现在，它们差不多成了城里人的时尚野菜了。

泥鳅串，学名马兰头

        庄稼地里鲜嫩的杂草和野生的各种苗，也都是猪饲料。春天小麦地里青草茂盛，随你割扯。初夏油菜结籽了，茎杆下部的黄叶可以捡；等籽粒饱满了，杆上的青叶都可以捋 。

车前草

四川的土地金贵，精耕细作，而且轮作，一年四季土地不空。坡下的田，大春（水稻）与小春（小麦油菜）轮作；坡上的土，苞谷红苕小麦豆类及各种蔬菜轮番上场，每块地里总同时种着两三种作物。秋天挖了红苕种小麦，小麦与洋芋或白菜窝笋间作，都是一两尺宽的畦，一畦小麦一畦洋芋白菜交叉着。春节后二三月，洋芋挖了，白菜砍了，种上苞谷。这时小麦正长得旺盛，到小麦出穗的时候（大约四月初），苞谷苗也两三寸长了。等到割了麦子，苞谷苗差不多半身高，就又在原来的麦地上栽红苕。

夏枯草

　　苞谷是个吃货，没肥是没收成的。人们会一遍又一遍地浇两三次肥，那植株就一个劲儿住上窜，个把月就比人还高，出了穗，背了娃（结玉米穗子）。

        割草打草的人，爱往苞谷地里钻，一是地肥，野草野菜较多，嫩嫩的各种野草，喂牛喂猪都好。二是阴凉，你想那五六月的太阳，多晒人呀，苞谷地里不正好躲阴？有些顽皮偷懒的，正好躲里边玩扑克呀，做游戏什么的。等到天晚了，看看背篓里没多少货，有人就顺便割几把苞谷叶子，拿回家去交差。苞谷叶倒是牛的好饲料，不过被生产队发现了，也要被罚。

苞谷（玉米）

      五月，麦子割了，把地翻过来，一场透雨后，顺势栽下红苕。把苕藤剪成四五寸长的小段，一段段插栽进土里，在苞谷的阴庇下，红苕藤慢慢生根。等到七八月份苞谷成熟，掰了苞谷，铲了秸杆，那红苕苗也差不多一尺长了。

        红苕也不让人省心，使劲长藤，如果不管它，不断长长，还不断长出新藤，趴在地上，到处生根。如果任它长，满土的苕藤纠缠不清。这还不算，最怕的是只长藤不长苕；或者有多少根结多少个苕，一个个姆指大小，这能吃吗？要知红苕也是粮啊！

        红苕要营养，而且还要让肥集中在根部。所以要翻藤，要浇肥。抓住藤，提起来，放到畦上，不许它贴着地面再长根。长了根的，将藤提起翻过来，让次生根那面朝上也放到畦上。翻了藤，再将肥浇在主根部。翻一次，过段时间还要翻。前后要翻两三次，每翻一次浇一次肥，除一次草，苕藤就越长越茁壮。

        大约第二次翻藤后，就要打岔藤了。每一株红苕留一根长势好的主藤和一两根岔藤，其余的就割掉，边翻藤边打岔藤，边除杂草，这是必要的管理。

马齿苋，如今也成了餐桌上的美味

打猪草的人，最爱往红苕土里去。表面上是奔着地里的杂草去，用手一扯，一会儿就一大把。实际上是奔着苕藤苕叶去的：胆子小的，扯草时顺手捋几把叶子；胆子大的，就割苕藤，一会一背篓就满了，这可是上等的猪饲料牛饲料。

以前靠天吃饭，天旱的时候，庄稼长势不好，地里更没草了。打猪草的人，还是往红苕地里去，不是割苕藤（这时再割苕藤，就是罪过了），是捡拾那些干枯掉落的叶子，拿回去，晒干后捣细了，这就是苕糠，同样喂猪。

红苕翻藤除草

　　 

夏天，与苞谷红苕一起长的还有田里的水稻。五六月分是水稻生长旺季，六月抽穗吐蕊，七月灌浆结实，八月成熟收割。

水稻是主粮，人们百般呵护。水稻苗固然是牛的美食，但孩子们自懂事就知道它们神圣不可侵犯，所以从不打它的主意。

稗草

四五月份，水稻分蘖，逐渐铺满稻田。割草的人，偶尔会往稻田里去，扯那稗草。稗草是杂草，样子跟水稻差不多，但个子比水稻高。水稻抽穗时，稗草也抽穗，很好分辨。割稗草要趁早，不能等它成熟，成熟了那稗子就落在田里，第二年又长出来；或者混在稻谷里，吃的时候还要费力筛选。

稗谷

水稻喜水，整个生长过程田里不能干水，一直到稻穗弯了腰，由青转黄时，才把水放干，等它成熟收割。

蓄满水的稻田里，还有不少其它的水生植物，都是猪的美食，不过大多数都叫不出名字。那叶片细腻碧绿，跟绿萝很像的叫野舌草。那叶子像剪刀，茎空而肥的，叫作慈姑。那叶厚汁多，类似于芦荟的，叫矮慈姑。还有风车草、水葫芦、莲子草……这些都让打猪草的人如获至宝。

风车草

慈姑

矮慈姑

鸭舌草

莲子草

还有一种叫作“关关子”的，叶子也可喂牛。如果有耐心，将它掏挖出来，会有惊喜：下面的根块蚕豆大小，圆圆的；洗净刮面，白白的一颗，放嘴里一嚼，清甜香脆。多年后在市场上看到它的翻版，样子长大了不少，价格还挺贵，不过味道一样，名字不同了，叫作“荸荠”。

荸荠的根是美味

稻田周围靠内的田坎，犁田栽秧时都用锄头铲得干干净净，免得割草的进去踩坏了秧苗。到稻子成熟的时候，那里的青草正长得好，这时候再去，一会儿割一背篓。

多数地里坡上的杂草都允许割，但有一个地方的草是不许割的，那就是南瓜藤里。

南瓜种在自留地里。种南瓜也不用地，那太浪费。南瓜种在地边地角，南瓜藤就顺着山坡田坎爬。种南瓜也不叫种，应该叫栽。挖一个很大的南瓜窝，窝里堆满各种农家干肥，上面栽上三四根瓜苗。借着窝里的底肥，藤儿疯长。丝瓜架上走，南瓜地上爬。夏天，那些种不了庄稼的荒地，全是南瓜藤的地盘。

南瓜藤长长了，周围的草也茂盛得很。但主人是不准人割的，因为要借着草丛涵养水分。六月三伏天，水汽蒸发大，全指着早晚草丛的露珠滋养瓜藤，再说草丛多少也能给瓜藤遮遮正午的毒日。你若将那草割了，那瓜藤摆在光秃秃的坡上，干晒着，过一天就蔫了死了。若是自家的，少不了讨一顿打骂；若是别人家的，主人肯定找上门来要说法。

打草的人，馋了怎么办？在地里偷吃罢。红苕、胡豆籽、蜿豆夹、胡萝卜……凡是能吃的都吃。成熟的苞谷杆高粱杆，汁水堪比甘蔗，人爱嚼牛也爱食。但苞谷高粱收获前，是不能随便砍的，只能躲苞谷地里偷食一根。那滋味，一半是甘甜刺激，一半是自责自怨。

高粱成熟了

地里没吃食，有时会往山坡上去，那些较高较险的山岩边，有一种香茅草，草叶翠绿细长，叶片两边长着细细的锯齿。这种草猪是不吃的，但牛们最爱嚼食。割草的人也爱它，拔出草根，放嘴里一嚼，甘甜清香，就是口香糖了。

这，就是让人永远回味的故乡味道。

香茅草

2020.2.28于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