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释迦摩我

<p>腊月二十九,终于回到了南山脚下的老家。</p><p>春节浓郁的祥和气息已经扑面而来,而新冠肺炎日益强悍的信息也在聚集弥漫,就象温湿的暖流正在快乐北上,突然遭遇了不期而遇的强大寒流,一种比锋面更加暴戾更加阴森的阴云笼罩在人们头顶,酝酿着一场神秘可怕的凄风苦雨。</p><p>毕竟,过年的心理优势先天的占据着人们有限的心灵空间,且一年一聚两聚的外漂亲人永远期盼着团圆在这个难得的节日里,一切都阻挡不住亲情的发酵和乡愁的升华。回家,回家,路上依然是匆匆交错的脚步和旋转不息的车轮。</p><p>打扫院落,清理杂草,调试水塔,收拾柴禾,整理长久不住的房屋。远离书案文案的体力劳动,在年节的背景里,带给兄弟妯娌们新鲜和快乐,也带给孩子们兴奋和躁动,轻松愉悦自然是小院和村庄荡漾的主旋律。</p><p>除夕上午,上坟祭祖。同姐妹们姐夫们外甥们一起,二十几人的队伍在后岭和阳坡之间的荒草小径与竹林松柏间逶迤,小寒风被晴天暖阳晒在暖烘烘的枝头,长尾鹊在坟头杨树林呼唤酬答,燃烧的纸钱像往年一样化做青烟和纸灰,给先人们带去财富和尉籍。先祖故事、眼前顽石、邻里家常,都成闲话谈资,疫情之大小仿佛从未知道。</p><p>上坟祭祖,是中国人特别重视的一件事,更是农村人特别重视的一件事。感谢这几千年来沉淀在我们基因里的祖先崇拜意识和崇拜仪式,而今,也似乎只有在清明和春节祭祖的时候,分散在四面八方的兄弟姊妹们,才能重新聚在一起,这时候才更清晰更深刻的认识到,大家原来是一家而不仅仅是亲戚。</p><p>上坟归来,几近正午,妯娌们忙碌于厨房灶前案后,兄弟们则生火炉,贴春联,挂红灯,孩子们蹦跳嬉闹,一时三刻,热气腾腾,红光灼灼,满院祥瑞。</p><p>晚上,应邀去朋友家做客,八九人把盏畅饮,叙旧说新,其乐陶陶。疫之所存,有若家长里短,仍然不过谈资而已。对于生活在乡村的左邻右舍而言,看不见的疫情只能隔断村口的大路,割不断世世代代的乡情和乡村文化。</p> <p>初一,封路的消息从县城传来,各地升级了防控措施。上下两村的广播持续播报防控规定,乡政府的宣传车巡逻车偶尔从大路上弛过,各村之间拉起红布设置了值班哨卡,我的小村庄与大路的交叉口也横上了竹竿。</p><p>挪动竹竿走上大路,到一河之隔的靳家帮六姐家运袋料。五六千袋香菇需忙活一年,收入只有一万多块钱,但正值种菇时期,生存第一的农民们根本不愿也不能刻意回避这看不见的病毒。专业化的装袋人带着他的机器和伙计,上料、套袋、扎口,高度紧张而危险的操作,看上去比富士康流水线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天可以挣人均100多块钱,这不过是在武汉野生动物市场上猎取山珍海味者的半杯茶水钱而已。但为了老人,为了学生,为了日子稍稍体面一些,把吃苦勤劳已经刻入骨子里的乡村人,似乎没有太多选择。</p><p>至于我们,来回推车装卸,喘息流汗,反而比整日坐着舒服,耳边的病毒也不过一模糊的概念差不多。</p><p>初二,两家人约了邻居一起远足南山,目标是跟孙家表叔寻找奇石。一路走走停停,时有惊喜时有愤怒。</p><p>一会儿一棵造型别致的松树从悬崖边闪出,一会儿一大片经冬的二花的藤蔓带着猩红的叶子缠绕在落叶树间,一会儿一株缀满宝珠一般红色果实的山荆子反射着阳光,一会儿一对受惊吓的锦鸡扑棱棱从脚下飞走;或者,一丛碧绿的兰草,一对彩色的山雀,一串山羊的蹄印,一截长满野菌的木桩,以不同的个性手法送来惊艳。</p> <p class="ql-block">可是,老沟已经停开的石材再次引起了贪婪者的注意,他们再次整修了道路,毁掉了树木,攫取了石材,阻断了溪流,破坏了风水。还有沿途的山林,正在遭受斧头油锯的新一轮戕伐,经过二十几年艰难恢复才到胳膊粗细的栎树成片倒下,在山下路边堆积如山,等待车辆运入买卖香菇者的锯末加工厂。松柏山、大包顶,海拔800米左右的山顶,几乎成了采石场的坟地,山顶裸露,废石遍地,沙土弃石掩埋半坡植被。</p><p class="ql-block">物权不明,村民没有保护自己林木的积极性;富人光荣,大众跟风紧盯眼前利益;惩罚太轻,投机者愿意铤而走险。</p> <p>来到黑虎垭,奇石群就在眼前。杂树乱藤掩映中,奇石自半山至山顶沿山脊展开奇美画卷。小的如寺塔如书卷如游轮,如雁荡如武夷如梵净山;大的形象更清晰,像麻绳一样扭曲的纹理,像千层饼一样叠加的侧面,像京剧净丑脸谱一样变幻的褶皱,在雪后密密青苔的油彩装扮中,排列组合成千姿百态的形状,仿佛看得见数十万年前炽热彤红的岩浆恣意流动的姿态。这些火山岩像一群胜利的土匪,单体的、双体的、群体的,横卧的、高耸的、簇拥的,任性而骄傲的占据着这里,叫人不能不赞叹大自然雕塑艺术的鬼斧神工,精美绝伦。</p> <p>晚上围火炉吃饭饮酒,弟妹感冒了,自己在卧室喝感冒冲剂,声称自我隔离,大家安慰几句再玩笑几句,没有十分紧张,继续享受登山疲惫之后的快乐。</p><p>又一个黎明来临,雪花纷飞,院落,桂树,车顶,小菜畦,松竹和顽石,都在寒意中渐次银白,远山近岭,苍茫朦胧。</p><p>中午,雪小到不见踪影,卢伟的感冒也好了,灵歌们一家也回来了,大家决定去挖荠菜。于是,西河边孙家表叔的黑李果林里,大人孩子花花绿绿的一地。荠菜实在太多,无暇顾及其他许多鲜嫩却无名的野菜,也不得不忍疼推迟寻找蒲公英马齿苋的计划。在井台上反复淘洗之后,一顿丰盛的荠菜饺子,两大盘荠菜凉拌云丝的下酒菜呈上晚饭餐桌,大家大快朵颐,夸人手艺了得之时也不忘自夸口福齐天。手足之情,天伦之乐,阖家之福,在徐徐热气中淳朴又清香。</p><p>夜很宁静,偶尔听见桦栎鼠啃噬树皮的诡秘声音,和白天啄木鸟敲击椿树的空灵,完全是两个音乐流派。楼下夜起的脚步声好像从另一个空旷的房间传来,卡腾卡腾,充满诱惑的神秘节奏,引领着睡意蒙胧的灵魂,在院落、后岭、坟园、小村、南山又走了一遍,恐怖中却有几分体验他界的骄傲。</p> <h3>初四了,一切如常,把后岭的枯枝败叶当柴禾收拾一遍遍,保持石径的干净整洁;把松楷柏栎的旁支剪掉,把柘刺恶木连根伐去,优化佳木修竹的生长环境;把茱萸树根磊上石围,遥想开花的美景。孩子们作着作业,老弟拉着他的二胡,我做着我的木墩——松树根部的圆木一圈圈年轮清晰无比,泡桐的老桩则有空洞有树瘤,略施刀锯,浑然天成,朴拙里赫然乎三分大雅! 时晴时雪,老刘也感冒了,呼哧呼哧的,鼻音浓重。卢伟奉上她的神药感冒冲剂,一觉醒来,期待的结果并没有出现,仍然是鼻子眼睛一片马虎。<br></h3> <p>初七邻近,大家开始讨论上班问题,却收到单位通知,时间延后。大家放下心来,开始筹备食物,从灵琴家弄来米面,从小菜园里拔来蔬菜,再通过几道关卡从定时开门的超市里买来能买的一切,万事俱备,只管放心居家!</p><p>家庭学堂挂牌了,老刘自封校长兼教导主任,制作了课程表、作息表;一干人被任命为不同学科老师,周方和程方舟是主讲,我有幸任语文老师兼勤杂工大叔;四个孩子是不大情愿的学生。</p><p>让学生们吃惊的是从来没有这样和老师亲近过,让老师们吃惊的是从上学到教学从没有这样的自由度、民主度、开放度。孩子们既可以在房间里学习书本,也可以到后岭辨别花草树木,还可以站阳台上眺望远山流云背诵古诗。不过,和中国所有的学生一样,孩子们喜欢的永远还是体育课和劳动课,除了可以跟耐心十足的大哥哥大姐姐学习羽毛球,还可以和我们一起上山,一起植树。</p><p>可惜,各级可恶的网课以“教育”的正统面目铺天盖地袭来,被考试分数统治着的城乡诸子,都不过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奴才,家庭课堂不得不被迫让出半壁江山。</p><p>这几天,从山上弄回不少树,移栽在房前屋后。卫矛是稀有的卫矛科卫矛属树种,水杉在隆冬里依然青绿;松树已是第三次种植于门前骑马石旁,不知能否如愿成活,而且活成充满乡情的迎客松?柿树是对满院柿饼满山火红的童年的怀念;杜鹃种在荫处,如果按时开花,就是对春天最好的报答。</p><p>疫情,像一张看不见的大网一天天变大变黑,又像一群群张着嘴扇着翅膀的蝙蝠,似乎快要把武汉的天空遮蔽了,又不断向其他城市聚拢去,向我们农村飞近。老刘感冒也两天了,田田每天要给村医上报体温,宣传车加大音量呼叫着,手机上每天都在更新着统计数据。本乡本土出现疑似患者的传言不断传来。我们口头上相互叮嘱着,内心里仍然没有认认真真描摹过疫情的狰狞面目。只要没有传染源,何必无限放大病毒的传播呢?何必愚蠢到自己恐吓自己呢?</p> <p class="ql-block">初十,被一个个上班电话催急了的老刘决定进城。小车驶上村道,经过四个村庄七道关卡,停车、解释、检测,终于来到省道乡检查点。电子上班通知就像一条三流搞笑段子,面对不笑的人毫无效力。值班人员当然要坚持原则:没有通行证,敬请止步。我们乖乖掉转了车头。</p><p class="ql-block">谁说调转车头不是好事呢?大疫面前,个人利益算得了什么?单位意志又算得了什么?抗疫,才是大局中的大局。</p><p class="ql-block">继续居家,正中下怀。把宅子前后左右再收拾一遍,让一些细节生动起来。扶芳藤、虎耳草都泛出青色,金灯藤、望春花已经率先开放,木瓜的芽苞终于松动,渐次张开的嫩蕾吐出隐隐新绿,茱萸、辛夷的花蕾挂满枝头,每一朵花蕾都闪烁着绽放的躁动。</p><p class="ql-block">灯节到了,宅右的小山头也整理出来——荆棘杂树被崭去,浮土败叶被烧掉,野蔷薇凌乱的刺架被清除,留下的是修竹、茱萸、黄楝、青松,以及缠绕其中的紫藤、野葡萄、蔷薇的老根,露出的是嶙峋的奇石,或皱或瘦,或聚或散,或立或卧,在常青林与落叶树的掩映中,成一座天然后花园,像一个沦落穷乡的大家千金回了家,梳了发,洗了面,焕发了眉清目秀的娇容和熠熠生辉的风韵。</p><p class="ql-block">兄弟妯娌们策划着:待到暑假之时,在这里铺三五级石阶,置一方石桌几条石凳,与林间石径、岭上松亭相呼应,紫藤花灿,茱萸枣红,浓荫下把盏临风,闲话桑麻,其乐何极?</p><p class="ql-block">老刘的感冒好了,我却连打几个喷嚏,鼻塞多痰。每天傍晚开始,次日清晨减轻,中午劳动出几身臭汗,则清爽如常。如此反复,头脑里开始想像新病毒的模样,百度一些资料。</p> <p class="ql-block">正月十五来了,三两处零星的爆竹声在上下村庄响过,算是给足了灯节的面子——这是第一个禁放烟花爆竹的年节。好在有山有水,有田垄阡陌,有邻里亲朋,即使少了烟花的喷薄璀璨,空气里依然是幸福快乐的美好滋味。</p><p class="ql-block">正月十六,四登南山。</p><p class="ql-block">主峰大包顶踞东,海拔830多米,已被采石场削为平顶,周围板栗树枯死殆尽,桦栎、胡栎被菇农戕伐成片,尸横遍地,剩百种杂木混生,山核桃、野杏树散落其中,静待春来。</p><p class="ql-block">中峰红石崖,斧劈刀削,突兀数十米,爬山虎藤、猕猴桃藤、覆盆子藤交错缠抱,与高低树木相牵连,恍若原生森林,大片映山红参差错落,含苞待放,珍贵药材石韦、石莲附生石缝间,悠然自得。</p><p class="ql-block">西峰松柏山向西戛然而止,断崖百丈,气象万千。山顶也被采石场夷为平地,好在铺排光伏板数排。周围大树遭伐,小树仍多,密密树林中竟有偷猎者布设的电网上百米,砍断电线,拆掉网绳,拍下照片,上传网络,犹难平满腔愤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站山顶极目,东眺五羊山可见板厂乡一街如线,南望柳树坑村村组组依山脉绵延,西望双龙乡王坟村楼房鳞次栉比,北望黄花曼山势苍茫却又白石累累满身疮痍,二龙山挂剑垛的挺拔雄奇,也模糊在层层叠叠的山峦后面。</p><p class="ql-block">俯瞰山下,冯庄村、玉皇村、后湖村,聚散的村落反射着白光,绕公路和河道曲折延伸,广播声在空旷静寂中尤显尖利,玉皇山、驴蹄岭、狮子沟,像装在南北两列山脉之间的玲珑盆景,我的家是盆景中一片松林下的小院。</p> <p class="ql-block">江山多娇,人民安乐,却遭大疫笼罩,荫翳重重。城市之中,封城封路封社区,而居家山村的我依然能够站立高山之上,远眺河山之雄伟,畅想桑田之变换,享受天地之美景,岂不快哉?愿雾霾早去,城乡皆披祥和!</p><p class="ql-block">正月十七,上班的通知一道接一道,各地复工复产的信息不时传来。这是党和人民战胜疫情的喜悦。驾车出发的时候才发现,感冒不知道何时已经痊愈了。一路通过重重管卡,顺利到达县城。</p><p class="ql-block">大疫之后,当人们反思这段惊心动魄的过往,一定会庆幸自己的幸运,庆幸你躲过这穷凶极恶又捉摸不定的病毒!太多的幸运仿佛玉皇大帝派出的各路神仙,一批批一次次光临你的肉身,才换来这幸运的活着!平安的活着!自尊的活着!</p><p class="ql-block">而我,还要庆幸的是,我居住在我的南山老家,一座远离城镇的山村!</p> <p class="ql-block">南山,远离了灯红酒绿的繁华城市,远离了人头攒动的乡村集镇,用它的偏僻给我清净,用它的原始给我超脱,用它的沧桑给我思考,用它的博大给我收获。秩秩斯干,幽幽南山。我收获了手足之情,收获了天伦之乐,收获了健康和自由。</p><p class="ql-block">南山是无数乡村的缩影,乡村是百年城市化的最后坚守,是城市的根城市的母亲。乡村养育了农村也养育着城市,养育了农民也养育着城市人。</p><p class="ql-block">我祝愿我的乡村人爱惜自己的乡村,我也祝愿我的城市人,爱惜曾经是也永远是你的根的乡村。</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