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喜欢坝上的冬天,那是有条件的。在冬天里,我只想做个庄户人,不用顶风冒雪地去上班,只以一面火炕为圆心,以大院的纵深为半径,这半径最远也不过延伸到几百米以外的杂货店,敞亮的大院便是我的王国。</h3><h3>下雪了,先是扫出一条小径,支着扫帚发愣的当儿,眯着眼看茫茫雪地上留下的爪印。梅花状的深痕是大黄狗的,竹叶般的浅痕是小鸟雀的。昨夜风疏雪紧,鸟雀竟也来造访,想必是无处觅食,于是再扫出屋前的一块空地,撒几把秋后集起的秕麦,等鸟雀再来。</h3><h3>到麦秸垛抽一筐柴火,麦秸垛纯白的兔毛帽上有兔毛簌簌掉落,这顶兔毛帽从严冬的第一场雪后戴起,一直戴到麦秸垛一点点消瘦下去,最后消失在早春荒凉的风里。小时候,院子里最吸引孩子的除了房顶就是麦秸垛,趁着大人不注意赶紧爬上去,每踏一步都浮起雾气般的尘土,登高猎奇的小心理便无比满足。大人们操起扫帚喊骂着,熊孩子便溜下麦秸垛一奔子跑远。爷爷一向温和,他告诉我,麦秸垛不能踩,踩过之后雨水雪水就会在塌陷的脚印处漏下去,下边的柴火就容易沤掉。对于庄户人家,麦秸垛是一家人整个冬天温暖的源泉。</h3> <h3>提一筐柴火进屋,炊烟便袅袅升起。麦秸青灰的烟雾与村庄瓦蓝的天空,一动一静,一庸常一阔大,不似桃红与柳绿的参差对照之美,却是如此和谐与融洽。灶膛的火明亮灼烫,锅中的水便开始沸腾嘹亮,水汽升腾,先是锅盖上方纠缠着一团水雾,接着便弥漫到整个屋子。我穿着妈做的带老肚肚的厚棉裤躺在爷爷家炕上看玻璃窗上的冰花。烧一锅开水,舀滚水的头儿,倒进盛有一颗打散的鸡蛋和白糖的大碗中,鸡蛋瞬间凝结成黄白的丝丝缕缕,像在水中散开的菊花,剩下的开水灌入暖壶中,这是我奶奶每天早晨必做的功课。蛋花汤只有一碗,是送给爷爷享用的,我偶尔喝一口,总是觉得腥。</h3><h3>爷爷盘腿喝过蛋花汤后,就和我玩一种扑克游戏,有时爷爷赢我,有时我赢爷爷,没有彩头,但祖孙俩一个寒假只玩这一种游戏。我的小手里扑克牌整整齐齐,我心明眼亮,出牌也快,爷爷手里的牌四洒五奓的,有时候我能瞅见爷爷的牌,我心里窃喜,早就看到爷爷等什么牌,自然将牌夹得紧紧得不出手。</h3> <h3>太阳升高了,爷爷走到院子里。窗台上一溜冻葱勾肩搭背地亲密交谈,爷爷逐一磕去冻葱上的雪,再用一把秃头扫帚拂去窗台上的雪。葱们又骄傲地并排站在那里,作为寒冬最添味儿最上色儿的调味品傲视同侪。爷爷瞅一眼羊圈,顺带视察他的麦秸垛,背着手出了街门。在街门口向东瞭望一百米,再向西瞭望一百米,日头底下无新事,便施施然返回屋里。</h3><h3>整个冬天,爷爷是最清闲惬意的。爷爷没得过大病,到了七十多岁,偶尔会咳嗽气短,吃几粒寻常的药就见轻,偶尔也会因血压低头晕,便喝一小盅白酒,从不贪杯。爷爷的一年,就是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的最好样本,七十多岁了依然春天洒种,夏天锄地,秋收时到场院扬场筛麦,冬天便踏实舒心地享用一年的收成。爷爷的一生,历经八十载春夏秋冬,最终寿终正寝,没经历病痛,村里人都说这老汉是修来的福报,我却认为爷爷的一生就是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的历程,极其自然极其顺应天道,而我,只见证了爷爷的冬天。</h3><h3>带着父亲去祭拜爷爷奶奶,今冬雪土大,车子在团雾中行进。苍茫的田野上,伏地的是白雪,露头的是庄稼茬,灰褐色的树为无限延展的天地镶上了一段蕾丝花边。村庄在光阴深处静默,红色的石头矮墙,黄色的泥巴短墙,砖瓦大房,泥坯小房,犹如长长短短、林林总总的故事。在述说不尽的故事中,我们也重复着别人的故事。</h3> <p>爷爷的大院传给了父亲,我时常在深冬的院子里望着一截矮墙,望着菜园里深褐色土地上晶亮的霜雪出神。那个勤谨、节俭、良善、隐忍的老人哪里去了,他走失在那个极寒的腊月里,再也不回来了。但是,他似乎又回来过,那个清明节过后的夜晚,爷爷在梦中向我诉说着饥饿,跺着脚不吃我家的饭,要去邻居家吃饭。天亮了,我给父亲打电话,一向勤谨孝顺的父亲那个清明节竟然忘记了给爷爷上坟。爷爷回来过,似乎也留下了什么东西,那些东西留在了父亲温热的血脉里,也延续到了我和妹妹的血脉中。但确定的一点,爷爷什么都没带走,爷爷最疼的孙女是我,我竟然未在爷爷跟前尽一丝一毫的孝心。我小时候特别爱吃点心,家里的点心爷爷都给我留着,我咬一口掉下渣来,平生最怕浪费的爷爷就舔湿指头粘起掉在炕上的渣很自然地吃掉。想起爷爷卖掉废品,手里攥着几毛零钱站在暮春的风中等我放学回家;想起爷爷出殡时我都没有放声痛哭一场,我就不能原谅自己……</p><p><br></p> <h3>怀念冬天,怀念的全然是童年时村庄里最原始最自然的冬天,冬天里有无尽的风雪也有无尽的温暖。土豆莜面岁月长长,一碗蛋花汤是奶奶对男主人最实在的敬爱,一壶酸中带甜的陈醋由颠颠快跑的孙女打来,路上说不定被偷喝了好几口,但这也许是爷爷最大的欣慰。</h3><h3>这个萧条寂寥的冬日午后,过了不惑之年的孙女在敲下冬天这个字眼后有如神助地就写到了爷爷,想起爷爷当初得到这个大胖孙女的欢喜,想起爷爷将这份欢喜慢慢融进了长达十七年的疼爱中,孙女终于狠狠哭了一场。但是孙女当初没能给爷爷什么,如今更又能给什么呢?除了这一场泪水,只能是对冬天的怀念,那种只在爷爷院子里的冬天,那种任屋外日暮苍山,屋里却有水汽氤氲,赤红火炭的冬天。思来想去,这一切还是爷爷给孙女的,何曾是孙女给爷爷。</h3> <p>注:此文为原创首发,如需转载请通知本人,并标注作者出处,否则视为侵权,谢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