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寨上忆恩师——回忆蕲春民间诗人梅章甫先生

丑石

青峰寨上忆恩师

——回忆蕲春民间诗人梅章甫先生

梅章甫先生（1919---2007），蕲春县青石镇梅铺村板桥垅塆人。解放前经馆（相当于私塾中的高级班）塾师，解放后，在乡村民办教师的讲台上，一站就是三十多年。十里八村的乡亲都很敬重他。每说到他，我父亲那沧海桑田般的脸上，总写满了崇敬之情，他常常竖起大拇指，赞叹道：“章甫先生一肚子的好书。”他的书法丰腴灵秀，深得赵孟頫神韵，方圆十余里的春联常见他的墨宝。

听人说他的格律诗写得很好，解放前曾是蕲北诗坛上的知名诗人。

　　

1968年文革收尾，我从蕲春高中回大公乡红曲嘴村伢儿塆老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整天泥里水里干农活，战天斗地炼红心，肚子吃不饱，心里也饿得慌。我想向梅章甫先生学格律诗。

我家离章甫先生的家，有三四里山路。为向他学习格律诗，我先后跑了半年。常常是吃完晚饭后去，第二天早晨赶回上工。先生仁义随和，数不清有多少晚上，我们同榻而眠，听他耳提面命讲格律诗词的做法。记得第一大难关就是平仄声的辨别，仅这一点他就不厌其烦地讲了半个多月。先生说，蕲春属古楚音区域，有六种声调，能起音的都是第一声，第一声都是平声字。现在我之所以能在一瞬间比较准确地判断出的某个字的平仄，全得益于先生当年的传授。

懂得了一些平仄以后，我急不可耐的想写出好句子，先生指点道:

“佳句每从愁里得，好诗常借水山灵。”

　　

伢儿塆西北四里有青峰寨。一条残缺的石城方圆数千米起伏于崇山峻岭之上，一座古寺瓦屋数间深藏于茂林修竹之中，溪流缠绵，鸟鸣婉转，虽无钟磬悠悠，时有香烟袅袅。古寺中供奉着美丽善良的白娘子。劳作之余，我常去清风寨寻诗。三年之中，大约写了两百多首。为学诗而写诗，犹如《红楼梦》中的“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我的才气怎能与曹雪芹大师笔下的才女香菱同日而语，寻来的诗自然都不怎么样。每有新作，往往用石片作刀，洋洋得意地刻在路边的楠竹上。这些所谓的诗，现在大都忘了，只记得两首七律。

其一是:

岭上油茶绿正肥，山中竹影泻金晖。

梯田麦浪耕云雨，绿树浓荫听子规。

几处残垣名古寨，一条幽径入林扉。

白衣娘子今何去？古刹烟消化翠薇。

其二是:

清风袅袅弄清漪，径似羊肠岸小溪。

遍岭碧桃生碧果，满园春笋着春衣。

行无旧约邀芳草，吟有新知唱画眉。

山上幽簧山下水，炎凉浓淡总相宜。

今日重读，缺乏明确的主旨，雕琢的痕迹很明显，平铺直叙，切入角度和表达方式均乏善可陈，还存在不合格律的硬伤；但那毕竟是我二十岁不到的时候写的，故也敝帚自珍。

　　

此后，我村而乡，乡而县，县而市，为谋生漂泊迁徙，少有寻诗雅兴。青峰寨只有在梦中去去了，我曾写了首《梦回清风寨》:

诗山原否旧时容？魄动魂牵梦里逢。

绿树无心迷古径，丹霞有意暖青峰。

水穿石髓山流泪，雪化梅梢雨落红。

诗似畏寒难结句，清霜一枕伴疏钟。

记得写这首记梦诗时是黄梅时节，梦中却是初春光景。诗成后倍觉思乡。余意未尽，又写了一首《乡思》:

霏霏梅雨洒江天，漫写乡思寄杜鹃。

布瓦泥墙新翠竹，黄牛黑狗旧炊烟。

花开栀子夏初雪，月照松林夜半山。

九曲清溪醇似醴，离乡何处有甘泉!

　　

我1986年秋天，我由蕲春县党史办调往湖北省广播电视大学省农行分校，校址在古城黄州，我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跟着我来了一次大迁徙。此后为工作与生计疲于奔命。我一直无暇去看望对我恩重如山的老师，我的老师在2007年因病逝世。好多年以后，才得到老师逝世的消息，我未能去送他最后一程，愧疚殊深。我再也见不到仁义随和，循循善诱的梅老师了。

2018年2月8日（岁次丁酉年腊月二十三），我回蕲春赴梅老师所在的小山村，看望他的家人并上坟祭奠。我来得太迟了！老师的儿子书田师兄端出了先父17本遗稿，清一色自己装订的，64开掌上宝型的手抄本。书田师兄委托我将遗稿整理成诗集。我毫不犹豫地承诺了。

刹那间，这诗集的名字从我的脑海中蹦出----《板桥遗韵》。对这个书名我很满意，因为：一、她饱含了浓浓的乡情，“板桥”是老师故里的地名，88年来，老师生于斯、长于斯、奉献于斯、终老于斯；二、她蕴涵着浓郁的古韵，令人想起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千古佳句；三、书名与著名的诗人郑板桥同名，说不定还能抓人眼球，引发读者阅读的兴趣。

　　

衰草斜阳，枯树昏鸦，老师在一堆荒草之中沉睡了十一年。我双膝跪下，焚纸燃香，纸灰化蝶，香烟袅袅，往事如烟，历历在目，不禁潸然泪下。一首悼念老师的七律，伴着两行热泪汩汩流出。诗曰：

翻崖越岭拜诗翁，五十年前大雪中。

山月怜人深夜白，梅香扑鼻早霞红。

指尖轻叩敲平仄，韵脚低吟辨异同。

今有疑难谁可问？且从遗稿溯行踪。

28年没有去青峰寨了。青峰寨依旧好山水，依旧好清静，我依旧边看风景，边想诗句。老师耳提面命的作诗经验之谈“佳句每从愁里得，好诗常借水山灵”，依旧在我的耳边萦绕。当年少不更事，转眼两鬓飞霜

，师生阴阳两处，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一首《重访清风寨》和着料峭的山风痛痛地孕育:

华年垄上也牵情，索句寻章每独经。

蝉语泉鸣心始静，梅开鹊唱雪初停。

诗成随记凭谁赏，兴至狂吟只鸟听！

二十八年弹指过，重来恍若一飘萍。

人不可能两次涉入同一条河流。

我又怎能两次访问同一青峰寨呢!

2018年3月于古城黄州

编辑后记

本来至少可提前一年编辑出《板桥遗韵---梅章甫先生诗集》的书稿，交给梅书田师兄付印出版。然而近三年，妻子患多种疾病，先后八次住院，生活不能自理，我只好在家或在医院全天候陪护，很难抽出成块时间，静下心来整理老师的遗作，以致编辑进度缓慢。

老师的作品题材广泛而厚重，立意高远而深邃，有真情实感，有家国情怀，文化底蕴深厚，诗风温润平和。在拜读编辑之中，我常被他的佳作警句深深感染，引发共鸣，为之击节赞叹。拜读老师的遗稿，仿佛逆转了半个多世纪，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老师教我作诗填词时诲人不倦的情景，在酷暑雨后的月光里，在寒冬雪光梅影的晓窗前，在昏黄的油灯下，在那个温馨而邈远的小山村.....

老师旳遗稿大都是随手笔录的，有的地方字迹难辨，格律和措词也需要重新斟酌，编辑有较大的难度。有时候一首诗词从辨认、录入、修改到敲定，往往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就这样零零碎碎，做做停停，历时两年，直到今天，我才拿出诗集的初稿。诗集按不同文体分类编排，凡七绝、七律、五绝、五律、词曲、对联、自度曲、古风、散文九种文体，共计214篇（首）。

因精力难集中，时间不成块，兼之学养肤浅，缺乏编书经验，难免有遗漏之珠和错讹谬误。我谨向九泉之下的恩师致以深刻的歉意 。

2020年3月5日

附先师梅章甫先生诗词联十六章

 

七·七过卢沟桥

烽火卢沟迹已陈，长桥风物焕然新。

东邻未必妖氛靖，忍拂残碑认弹痕。

 

温州谒文祖国祠

一曲瑶琴感慨多，指间长绕宋山河。

而今急管繁弦地，谁奏文公正气歌！

 

彭德怀祭

长城立马气巍巍，大将横刀抖虎威。

却敌延安寒贼胆，挥师朝鲜解重围。

位高未敢忘民病，言诤何曾顾帅徽。

仓廪而今丰实甚，庐山已辨昔年非。

 

秦陵兵马俑

万古求仙去不回，长将心思系安危。

明知已上黄泉路，犹恐重遭博浪椎。

戒备严围兵马俑，骄横哪管庶民悲。

如今出土成文物，破了皇家梦一堆。

 

过古战场

何来苦认汉秦关，莫把沧桑视等闲。

恍听柝声催战马，犹看旗影卷狂澜。

云连古塞黄云黯，月照流沙白骨寒。

但喜和平消战祸，长城永固在心间。

 

菜花吟

黄如金菊灿如秋，情满农家乐满畴。

万里幽香怜过客，三春清梦自风流。

姓名早共青山老，肝胆常怀赤子忧。

向使黎民无菜色，平生不上美人头。

 

寄乃熊侄

离乡去国别亲慈，暂觅黉门栖一枝。

人说鲲鹏飞异域，我怜蜂蝶采花饴。

中才外用终非计，韫椟藏珠沽有时。

待到研求成果著，秋风鲈脍最相思。

 

寄妻二首（1946年作于黄梅县）

一

心事从头欲说难，只将两字问平安。

怜吾薄宦谋偏拙，累汝持家力已殚。

数载光阴愁里过，几年事业镜中看。

遥知夜夜家山月，照见空闺独倚栏。

 

二

患难相依忆旧盟，每从冷暖见深情。

盐车久服偏怜我，巧妇难炊惯负卿。

荒馆潇潇人独立，村居寂寂月孤明。

客中几许相思梦，知汝青丝白几茎。

 

己辰游横岗山

横岗白云浮，踏青作壮游。

花藏春色老，鸟带夕阳收。

雨过云抽脚，风来树点头。

不期朝北阙，此处是神都。

 

赠 友

卅年成一别，今日为君临。

红叶下高树，白云生远岑。

浮沉谁与论，风雨我曾禁。

相见人依旧，唯怜华发侵。

 

客中坐雨

尽日听潇潇，连绵暮复朝。

小楼人意懒，孤馆客心焦。

天许身能静，谁怜路尚遥。

寒灯聊作伴，离恨付江潮。

 

疏影·秋思

皎皎明月，寒秋澄净洁，梦里花悦。霜冷白夜，圆魄寒空，苍茫迷雾弥野。别秦人陇月关郡，千里行，尘飞尘落，长笛鸣，疾步相问，泪洒九霄云。    高台明月如镜，胡柳小道行，流云似梦。情寄荒原，语系人生，湖西小径阴深，顶峰一身自轻，时光疾，空留疏影。理乱绪，无尽情思，玉阶柔光迷雾。

 

尉迟杯·忆名刹钟楼寺兼寄同窗王满君

青石路，钟楼寺，明月清风地。洞开山门南望，听晚钟悠长。天王殿上紫云绕，金甲耀眼处，拾级上，金刚怒目，孙膑药王。门临园圃秀木深，西殿禅房处，清闲无俗。东堂白象普贤骑，文殊阁，森森殿宇。观音堂，十八罗汉。释迦佛，笑破弥勒肚。登斯顶，睡仙长卧，极目崖畔天际。

 

退休联

粗茶淡饭布衣裳，这点福让老夫消受；

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有儿辈担当。

 

五十岁自寿联

内无德，外无才，并无好无恶，无是无非，更无点些些产业，直到无米无柴，五十载光阴荏苒；

老有母，长有兄，况有妻有女，有子有孙，还有个小小功名，也算有福有寿，两三代骨肉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