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撑起的一片天（母亲小记）

清远47717279

　　母亲属虎，不知其父母名字，只记得幼年生母病故，父续弦后，后母看不顺眼，即从东门潘家给到北门徐家，遂得徐姓。

母亲初小文化，读到小学三年级即辍学在家。初在大队做勤务六年。年轻时甚活泼，十六岁即入党。因工作联络认识吾父。情投意合，自由恋爱结婚。夫妻感情甚笃，生育一女二子。婚后母亲又在招待所当服务员六年。母亲相夫教子，奉事阿婆，治家有方，邻里称赞。父亲在镇里工作，勤勉敬业，囗碑极佳，是大家公认的老实本份人。

    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将乐形成东方红、井冈山两派。父亲参加东方红派。泽东十九年将乐发生“八·三”武斗，井冈山派有人遭射杀，井冈山派愤而到东方红派人家里搜捕抓人。父亲回家遭高唐迁入南门同巷井冈山派一廖姓通风报信，被从家中带走，关押在水南，无辜竟遭残忍杀害，抛尸河中。县委政府武装部大为震惊，追查真凶，行凶者多人判刑。确认父亲为革命烈士。时母亲方28岁，姐龆龀未生，哥孩抱而已，吾尚在襁褓，未满周晬。

    遭此天塌大变，母亲终日涕泣。幸得北门钟家大姨、一众姑伯等照顾说劝，方渐出悲境。然文革浩劫当头，苍生苦难，实乃无数家庭无法承受之重。幼儿寡母、供养糊口终无着落，母亲坚持奔走县委政府，哭诉反映，乃得安置托儿所当保育员。微薄收入供给四口，仅得茶饭温饱，生活备尝辛苦，唯昂首直面，别无它法。虽家贫如洗，度日艰难，母亲誓志不再嫁。国锋三年，邓公小平倡拨乱返正，县委政府补开追悼会，走街诏告，父亲再确认革命烈士。时吾已略谙世事，悲泣不已。

　　小荣姑姑说吾是母亲咀嚼饭团喂养大的。吾成长记忆中，平日盐稀饭早餐，中晚一碗青菜搭一碗腌菜酱油汤，是为家常。小半勺红糖配稀饭，猪油酱拌饭，已为奢求。衣服基本接兄长穿短的，玩具基本靠动手自制，入学从没想过还要接送，这为家风。每天兄弟俩要往金溪挑回满一缸水，周末常常举家进山砍柴捡枯枝，放假姐弟三靠打零工挣学费，诚为习惯。一家四口窝居共室，姐弟三懂事迟缓，为家务琐事，顽皮争吵，不时存有打闹，间或在外惹出事端，因而没少挨母亲训骂，铁箍丝抽打。

母亲从不提及父亲往事，只默默应对当下生计。吾偶尔冒然问及，也只淡然回一声：不记得了。宛然岁月无痕，往事如风。吾欲求知多问，又恐触母亲伤心，只得作罢。

　　吾小时颇无知，曾问母亲：为何总吃盐稀饭，何不买些红糖来配？母亲没有答案，只顾忙于操持家务，更似乎未听见。岁月渐长，生活依故拮据。唯有祭节来临，母亲才会早早买足纸钱，独个静默忙碌，将纸钱三张一份叠齐，垒成数摞，又叠一大堆金银元宝，提前备好四荤四素及酒茶。届时扫墓启程前，母亲都会再三叮嘱：坟上杂草要除净，祭祀多烧些纸钱给你父亲。年年如此。

母亲甚爱干净，街坊皆知。衣着虽粗，但要整洁。板壁虽旧，但得干净。南门老屋窄小拥挤，母亲却总能收拾井然。因住祖传大杂院，石板路木头房，母亲就在屋前天井垒些旧青砖，种置数盆花草，草药可食去风热，茉莉海棠月季春兰，四季常绿，芬芳香味，生机盎然。

　　吾读到初高中，因家中卧室狭小，起居实为不便，常到同学密友家过夜，挤床睡沙发。甚是辛酸无奈。《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然吾却胸无鸿鹄远志，亦缺济世才识，智思愚钝，凡夫俗子罢了。高中毕业，吾下巴又长热泡。母亲平静如往常，炖一大碗苦茶，轻声说：人无从选择家庭，但有权把握未来，踏踏实实方得苦尽甘来。吾突然明白话中份量，似已作答儿时疑问，又有所期望也。吾羞愧低头，默然无言。

吾母亲，一弱女子，拉扯三子女，抚育成长。其艰辛点滴，自不必言状细述。吾姐弟三人成家生子，皆依赖母亲扶养帮助。三孙辈幼稚之辅育，亦倾注了吾母亲心血。如今都已年过半百，生活优渥，全仰仗母亲恩德泽及。北门钟家大姨常言：尔母此生艰难可怜，因不忍尔等儿女遭歧视受苦耳。为母兼父，持德守节，旧时堪夸母性、妇节之伟大者，亦不过如此吧？

　　吾姐弟三人，某些为人品质与处世态度，深浅受些母亲耳闻目染之影响。岁月渐远，往事模糊。唯母亲年轻时脸上很少有挂呈之笑容，记忆清晰，日久弥新。

吾迁居龟山，母亲随吾居。搬迁前，母亲独自一人亲手将父亲的遗像烧掉了。这举动真的好费解。但我深知母亲是一直深深地爱着父亲的，孩儿内心能感觉得到。此时母亲已退休多时矣。

年事逐高，母亲因体虚，已不甚敢饮擂茶，却仍然习惯多屯芝麻，多晒桔子皮。喜欢往院落花盆中种植些光目前、老虎耳、蛤蟆藤、毛刺藤、鸡脚草、薄荷等中草药。隔三岔五街坊邻里，相邀于庭院明轩，就地取材，揉一大缽浓浓的擂茶，给大家驱寒怯火。众婆婶围桌而坐，盛数盘瓜果，边食边聊，闲拉家常。母亲总是兴致盎然，乐此不疲。

　　平日里，吾与妻去上班，儿子在外，只母亲一人在家，总会忙于做饭。妻说：“你身体不好，等下班回来再做饭”，母亲却总是闲不住。母亲煮菜经常偏咸，吾只顾煮啥吃啥，从不挑剔。七十出头，母亲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每年要住院两三趟。常言四肢乏力，气紧胸闷，双手也会无控哆嗦。母亲每日三餐都得吃药数样，吾得每晚预先将药丸分装好。近两年母亲腿脚愈发不灵便，上楼梯已显见迟缓，有时还略现飘浮。煮菜次数亦极少矣。但有时吾加班，无论多迟，母亲都执意要等吾，一块吃饭。

吾母亲一生苦难，半世孤独，性格要强，命运多舛，孀居五十余年，今白发满头，多病缠身，年逾八十耄耋矣。

　　然天有不测，人有劫数。母亲去年6月16日深夜，在家中起床时摔倒，致头部创伤大量出血，经查右股骨相隆间骨折，肋骨亦断裂数根，伤势甚重。未照顾好母亲，吾心倍感内疚。入住县医院，再转市医院接骨，再回县医院，累39天才出院。就请了保姆，在家康复调养。才15天，母亲身体突然又出状况，全身发汗，米饭不进。再住院查治，医生说应是直肠长癌，因患严重糖尿病、冠心病、高血压、动脉硬化等多种病症，体甚虚弱，实难医治。无奈出院，住东门哥家四个月，只能吃稀饭流质。随天气渐冷，母亲不能坐轮椅出门，只能躺气垫床。12月下旬转回北门家中住，母亲身体更显嬴弱。

      今年1月18日母亲说话已含糊不清，呼吸艰难。20日母亲说要烧水洗澡，不敢迟缓，中午吾与保姆为其洗澡净身。吾电询在榕侄儿何时归探奶奶。哥嘱医生开些补药服。之后吾不敢再去上班，唯陪伴在母亲床头。21日上午母亲腿脚趋凉，下午双手趋凉，虽盖三舖被子，辅置五个热袋，亦无济无补。几天来母亲自知大限将至，总想说话，但已难以听清。四面八方生命之窗，一扇扇无情关闭，升天之门却次第打开，死神逼近矣。莫非天有天意，人有定数乎？

　　母亲一生操劳牵挂，忆来甚感辛酸悲切。吾让姐姐与儿子亦多来照看。22日母亲已游离在阴阳之间，张口吸气更加困难。母亲吃力拨唇，挤出含混之声：“……我要走了……”微弱重复。吾贴耳勉强听清，安慰说：“不会的”。中午母亲已不想进食，敷衍吃了点稀饭甜汤药。吾一人留在榻边，不敢稍离寸步。下午保姆把情况电告吾姐吾嫂。傍晚再问母亲食稀饭否，母亲微微摇头，已不能开口说话，只喂吃了几小勺甜汤。

    晚饭做好，喊食再三，吾不敢离开。又更换了热袋，再摸母亲胸膛，已失去体温。吾握紧母亲冰凉之手，只任时间一点一点从指间溜走，却无能为力。吾轻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妈……”母亲再无回应，双眼关闭，困难而微弱呼吸最终亦停止了。感受母亲离去，吾却不愿相信，大脑一片空白。孤独感与无助感同时袭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突然吾下意识，要做些什么。看看时间，再摸摸母亲心跳，探探母亲鼻息。22日18时16分母亲确实撒手人寰，离吾而去；割舍下所有操心、牵挂和爱。吾用纸巾为母亲轻拭眼角泪痕，清洁嘴角，放平母亲双手，捧正母亲之头。天堂之门洞开，紫光普照，母亲驾鹤仙去矣。吾呆站在母亲之躯侧，再次不知所措。天地悠悠空旷，时间霎然凝固。许久，转而泪如雨倾。哭声渐渐传导至楼下。保姆寻声上楼，教吾勿啼哭，反复叮嘱眼泪不可滴落母亲身躯上，让我为母亲梳顺头发，闭合嘴巴。这时吾方想到将噩耗告知大姐哥哥。

　　痛哉，吾母农历已亥年腊月廿八日，即公元2020年1月22日18时16分寿终仙逝，寿83岁。母亲登仙之吉，度为母亲亲自择定。母亲辞世时非常平静安祥。兴许抛下人世间的悲欢、恩怨、情愁，恰是另一世界迎来之新生。天堂必定阳光明媚，开满鲜花，充满真爱、快乐与善待。

母亲终于能回到父亲爱的怀抱，我感到些许的欣慰。对于两颗相爱的心，这是值得期待和祝福的时刻，是幸福和快乐的事情。毕竟离别、一个太过残酷的生离死别，已经分离太久太久了，终于熬到了头。

由是泣告舅伯叔辈，及诸表堂兄弟。当晚火化，来日吉安寿域，大吉大利也。

呜呼哀哉，母子永诀，天各一方，无以为报，惭愧之至。母亲在世，吾总还是个孩子，母亲离世，方觉然自己已是两鬓微霜半百老人矣。

吾母确已仙逝。有太多追思，太多遗憾，词难达意，句难达情也。唯感恩生命与成长，感恩所有给予帮助的人，感恩来自天堂的祝福。

母亲确已离世。母亲的一生，也许是这个世上，中华传统女性最后的坤德节显。

悲伤之余，思念之切，又觉得母亲并未离去，而是搬到了不远的高地居住，可以遥遥相望。母亲还在一直注视着孩子们，有所期望，有所护佑。多少回，看到母亲出入厅堂，或在厨房忙碌，或坐在院子竹靠椅上晒太阳，待会儿转过身来，母亲又不知所踪，呼唤不得，一时惊醒，竟是南柯一梦，不知对母亲的思念是在眼前，还是遥远⋯⋯时2020年2月7日不孝儿毓祥拜撰，谨以表达对母亲深深的思念。

　　2023.5.14母亲节 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