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的夏天来得很分明,不管是快还是慢,二十多年的时光一溜而过,在肉体旁纠缠徘徊着,想远去却又时时从心湖里冒出气泡来。那时候屋子的后门才是朝着大马路的,我家就在弄堂边,夏季的风格外凉爽,偶尔驶过的拖拉机或是卡车带起一大片迷蒙的黄尘,幸好触及不到青砖和墙瓦。岁月长了,时光一不小心就把这些墙头屋后的石块磨平了,直到呈现一种红褐色的光滑且冒着几丝清凉。时常光着脚坐在石门槛上,望着马路思索,也可能是发呆。我喜欢那个捞豆腐的老阿姨,她两个垂肩的尾端为扫把式的麻花辫子,有时候戴一顶草帽,脸庞圆润,穿着浅蓝花的确良的衣服,挑着略沉的豆腐担子,身形有点弯曲呈微微的“戈钩”状,一脚一脚地缓缓走在村庄的各条弄口间,伴随着不太悠扬却又传得很远的一声声“捞豆腐不咧——”附近的人家(特别是像我这么大的小孩,但我是缺乏这种叫住她的勇气的)听见后往往先是极短促地唤一声“捞豆腐哦!”仿佛这样发声声音会大点般,然后摸出个大碗就跑出去,多的捞上一块钱,少的捞两毛钱。我特别喜吃白糖拌豆腐,于是经常催了母亲去捞豆腐,阿姨捞的时候一般都是三五或者七八个孩子围着,看她拿着铁勺子,细心地由装豆腐的木桶中间往四周轻轻舀起一片片的豆腐花,颤动着,一直装满一个个期待的碗,她不怎么笑,在我的记忆中脸色总是平和的,等捞完大家的,她慢慢地重新挑起担子,伴随着那句“捞豆腐不咧——”一步步走向更远处。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掏出糖罐,调羹舀上满满两大勺晶莹的白糖,飞快地搅拌一番,那一大碗温热的糖豆腐总是吃得美滋滋的,这时母亲总是微笑看着,她很少吃,多的豆腐可以做菜。</p><p class="ql-block"> 家庭的变故,后来家搬到了离马路两百来米的弄堂深处,也就是老屋,但是担豆腐的老阿姨仍是在每个夏季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那副担子从每个阳光暴烈的午后中缓缓走来,一直晃到夕阳西下,人影斜长,随着步子有节奏地颤动着,从阿姨走向阿婆,从我的童年走到青年……再后来,我便没有见过她了,也许是大家都不爱吃,也或许是她担不动了。现在想来仿佛那个勺子舀去的便是那些走过的路,甜到心里的嫩滑是如今再难回去的时光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 村里有条连接县道的路,也就是连接原来我家屋后那条大马路的,曾经是条坡度极大的红泥巴路,如今早已是铺上水泥了,但记得最深的还是关于太外祖母。</p><p class="ql-block"> 我从小便少人带,父母白天忙干活,有些时候就把我放在箩窝里。据说后来有一次我坐在箩窝里,手里捏着油条,被家里养的猪拱翻了。母亲担心,便经常把我送到一位血缘关系并不太亲的外祖父那去。太外祖母年纪非常大了,但是她对我特别好,经常是留着的一点点东西便拿给我,冰糖块儿,腌制的金桔果,爆米糖要给我这个“崽崽”吃……一头银丝的她脸上皱纹很多,牙齿已经掉了大半,仿佛岁月就揉在那张脸里面,参差不齐地飞奔着,时间久了便不小心碰倒了她的容颜。她是一双小脚,拄着拐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大部分时间是坐着。其实我对于太外祖母带我的事记不太清了,那时候我只有一两岁,她带我的事很多是自母亲口中诉说。我只记得应该是我六七岁的时候她死了。棺材漆黑漆黑的摆在大堂,有一端上面写了个“寿”字,很鲜艳,像鲜花的颜色,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我站在旁边,看着她的脸被白布蒙着,最后被放进那个垫了用黄纸折成一包包装了什么灰的棺材里面,然后放好各种物品后钉上沉重的盖子。我手臂上戴着黑纱,看着大堂里来来去去神色匆匆的人,天蒙蒙亮送葬的队伍就出发了,后面就停留在那条有坡度的泥路上,想来就是在这进行告别。从晨光熹微到天色完全亮起来,送葬的女人人有嚎啕大哭着、抱着棺材不放的、用头往上撞的……无法形容我自己当时的心情。母亲牵着我,随着人流从棺材底下钻过去,来回两次。我的膝盖与大地红泥接触,穿过头顶的一片沉重,我心里难过,想哭却一直哭不出来,可能难过的时候并不一定要哭吧。我至今不知道这样是干嘛,我也没有问,可能是一种孝心与尊重吧,心里空落落的,后面棺材被抬走了,庞大的送葬队伍终于慢慢返回。我不了解生与死,也不知道那种失去代表着什么,只感到我的成长在太外祖母的陪伴下温暖着,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她的眼神,叫着“崽崽”的缺了牙的嘴,和那头稀疏的银发,唯独不太清楚她是哪座坟墓,也许是我记忆中的那一抔黄土,却从没有机会能去看看她。</p><p class="ql-block"> 我似乎看见时光在她的黑白照片间轮转,看着曾经红土泥泞的路慢慢在眼前消失不见,于怅然中带走许多记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 住进老屋距现在已过去十八年。十八年的风风雨雨,自我前段时间再次踏入老屋,所有的斑驳就朝我袭来,唤醒内心深处的那些记忆。老屋是买过来的,恰似绝境之中的一个港湾,给了我少年的时光许多平静,同样也让我铭记了生活中许多的来之不易。刚来这不久,母亲跟着邻里间的妇女去打散工,栽禾割稻,拔花生种豆子,晨起晚归,父亲去湖里插网谋生活,风里来雨里去。</p><p class="ql-block"> 老屋一半是平顶一半是瓦房,下雨有时候就漏水,母亲拿各种锅碗瓢盆放去盛水。雨水溅下来,噼里啪啦的,溅起无数的烦恼,击碎曾经的骄傲。老屋的平顶上一角有一株很大的蔷薇,每到它开放的时候,红红粉粉与翠绿相交,美得分外灿烂。初中上晚课回来,母亲总为我留着门,还有那二十五瓦灯泡发出的暖黄光亮,那扇破旧的门板隔绝了黑夜,给我带来家的温暖,返身闩上门,那门闩其实用的只是一根铁尺,我已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它的简陋,只每次回家远远看见烟囱里的炊烟,便知道这是指引我回家的一道光。老屋的瓦房那边光线不好,父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孤独害怕,侧面的房间都充满了黑暗,阴森森的,让我总想着飞奔逃离。去的地方是河边,出了窄窄的弄口十几米便是,那粼粼波光,或是大风天的白浪翻腾,让我年少的心总是颠簸不已,击在岸边,溅起浅浅的浪花,强自思愁。也正是在那个时间,我经常说谎,叛逆,感觉父母说的一切都是错的,内心总有一股止不住的暴怒。我像是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在线条的节奏中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我慢慢堕落,直到母亲对着我流下眼泪。我无法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在这种极度的自尊与脆弱中惶恐,往前摸着墙走。 </p><p class="ql-block"> 雨天的老屋也有一股独特的潮湿味,也不知道是怎么,那时候每次的雨天我都头晕,在家的很多时候往往就是躺着睡一觉,晦暗的光线与我的前程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我也时常静静看着老屋,那些斑驳的墙,慢慢长满青苔,地上的砖块积起厚厚的灰尘成了凹凸不平的泥块,掩盖了它本来充满活力的橙红色。父母亲则是在这里,度过了自己最宝贵的十多年,摸爬滚打地踏实着往前行,开辟出我后面走的路。闲云潭影般,老屋又在缱绻中一日日度过宇宙中的轮回,也是它,承载了我那极忧郁敏感的青少时光。如今看着这一切,所有熟悉的情景都猛然冲入眼眸,跃上心头,在它脱落的灰白墙皮与长满青草的泥土里,让我逐渐明白:也正是它,我曾经才得以那么自由地去追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 沙洲是家附近的一处美丽的地方,它处在这条河中央,只能靠渡船才能到达,在枯水的季节,读小学的我们可以挑一处最浅的地方,踩着没过膝盖的水趟过去,在农人家的菜地里拔上个把萝卜洗洗干净就拿嘴凑上去啃。那时候的水特别清澈,一如孩童的眼。沙洲上面有许多的田和地,那时候人民去干活都得安排好搭船来去才能,小小的六节船,有的用双桨划,有的用短单桨,比起乌篷船可能少的只是那个蓬吧。沙洲上有足够希望有美好,金色的稻子,碧绿的菜园,火红的橘子与紫红的桑葚……只要付出汗水,自然才会有收获。</p><p class="ql-block"> 母亲经常要下地,懒惰的我总是以各种理由劝她不要去,实在要去,我也总是闷闷不乐。但是等到上了船,还是很快乐的,母亲划着,小船划开平静的水面,像是我们的生命在慢慢地向前,柔和地驶向彼岸,可以看见细小的浪花,可以吹到徐徐而过的凉爽的风。母亲的容颜就在这种温柔的前进里,缓缓地变了,肤色慢慢变黑,指关节越来越粗,手越来越粗糙……我可以剔去生活对她所有的不公看到她年轻的美丽,但是好像再也回不去了,就好像我已不可回到我当初想停留的时间一般。为什么说沙洲,其实我更觉得这是母亲在生活中前行的一个缩影,我觉得在天地间的她是相对自由的,也是相对来说没有自我的。我总跟着母亲出行,跟着她的细腻与敏感,跟着她的善良与坚强,在风雨里稳步行走。每当我缺少勇气,她会叫我好好去做就行了,她虽没有读过什么书,但的确是极富洞察力的,我在她的身后,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里,看见眼泪,看见沉重,看见一点一滴的汗水凝聚成未来。后来我跟着她去沙洲,我喜欢看蓝天白云,喜欢看碧波荡漾,她想必也喜欢。直到某一天我拉着她吃苹果看天空,问她,人生很匆忙,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她的眼里,干活,赚钱养家,为我的将来所付出……我心里五味杂陈,可能原本我早就知道很多事情的答案,但是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竟如此纠结与苦涩。</p><p class="ql-block">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从求学在外到工作,一天天一年年,现在已经筑了一条泥堤可以直接走到沙洲那边,除了渔场的船其它船也基本上消失了。我已很少有时间与她一起去沙洲了,偶尔有的话我是执意要与她一起去的,蓝天白云以及碧绿的菜地都还在。只是那些由她划着桨,我坐在柔柔的水波上前行,那些泛起的细碎波浪好似剖开一片片时光的、让人忍不住想轻轻卷起再悄悄放入怀中的日子,再难觅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