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如果爱你,就生生死死在一起
赵永武
且先看一幅两千多年前的乡村黄昏图景:夜的墨色晕染了原本清亮的空气,西边的天空尚还亮堂着一抹橘红,鸡已进窝栖息在小木桩上,牛啊羊啊也顶着夕阳的余晖缓缓归来(据《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应该还有谁家的母亲站在街巷口,呼唤自己的儿女回家吃饭……乡村社会自古就有的景象,一切都浸润在夕阳暖暖的色调下,显得静谧而祥和。可就在这静谧而祥和的背景下,一个农妇朴素的心里起了波澜:“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孩儿他爸在外面服役,而且“不知其期”,“不日不月”,叫我咋能不思念他?他在外边该不会受饥渴吧?寂寞的人在黄昏后,孤独的人在黄昏后,思念的人在黄昏后。这应该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思妇”形象吧?她的“闺怨”“闺思”绝对纯朴,思夫就思夫,绝不摆花架子,也绝不曲里拐弯:“如之何勿思?”也绝对朴实,绝对真切:“苟无饥渴?”隔着空间上的千山万水,隔着时间上的“不知其期”,牵挂的还是孩儿他爸的吃喝——在这里,诗里虽然只写到了饥渴问题,但我们不妨大胆揣测:她应该还会牵挂孩儿他爸人在异地会不会不适应吧?应该还会牵挂孩儿他爸睡觉会不会着凉吧?应该还会牵挂孩儿他爸四季衣物会不会应期吧?应该还会牵挂孩儿他爸一旦伤凉冒风,官家的大夫会不会认真医治吧?应该……所有的关切都是贴心贴肺的, 所有的牵挂都是细致入微的。可怜一介村妇,在“君子于役,不日不月”的每一个黄昏里,可能都要遭受这思念的煎熬吧?在每一个“不见君子”(《诗经•国风•召南》)的流水似的日子里,可能都要承受这份鸳鸯失伴的孤独吧?思念有多蚀骨,孤独就有多蚀骨;孤独有多蚀骨,思念就有多蚀骨。她在承受着。
滚滚长江东逝水,其中有多少是“思妇”泪?谁能说得清?从《诗经》里这位村妇算起,时至今日,又有多少“在承受着”的“思妇”?谁又能说得清?温庭筠在《忆江南》里写道:“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谁能说这不是温老给我们讲的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呢?把自己梳洗得清清爽爽的,只为了等魂牵梦绕的那一个冤家归来,可是呢,由清早间直等到天色向晚,由太阳东升直望到夕阳西下,江面上船来船往无数,船往船来无数,却没有一艘是“冤家”的,怎不叫人肝肠寸断呢?怎不叫人泪水随着江水流呢? “思妇”的痴情,“思妇”的“肠断”, “思妇”的蚀骨的孤苦,已然千百年定格在了“望江楼”里。她也“在承受着”。王昌龄笔下的 “思妇”同样也“在承受着”:“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显见得这位“思妇”不是“不知愁”了,她只是把自己的愁苦压在心底而已,忽然看见陌上杨柳染绿色,又是一年春来也,她压在心底的愁苦被激发了出来,“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一笔,王昌龄老先生的笔致轻轻的,巧巧的,好似举重若轻了,其实,又岂是一个“悔”字,能道尽她百转千回的心曲?一个千载难解的“两难”问题随之浮出水面:爱情里的长相厮守和世俗中的功名利禄,在生命里到底哪个更重要?为了所谓的功名利禄,她就得承受年年岁岁的“自春来,惨绿愁红,伤心是事可可(柳永《定风波》)”,她还得承受日日月月的“追悔”咬啮自个儿的心:“早知恁的,悔当初、不把雕鞍锁(柳永《定风波》)”。她必须得承受。值得么?谁能给我答案?
她们“在承受着”,自然也就在想法子排遣着、对抗着。且看金昌绪在《春怨》里如是写道:“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很明显,这位可爱的“思妇”,靠着做“到辽西”与夫相见的梦来排遣,来对抗。为了这个所谓的美梦,竟然跟门外枝头上的黄莺儿都较上劲了。再看冯延巳的《谒金门•风乍起》:“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捋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很明显是个林黛玉式的多愁善感身,为了对抗孤独,她在花径里逗引鸳鸯;为了慰藉思念,听到无干的喜鹊叫她都心头一喜:莫非预示着有喜事儿?莫非喜事儿就是“郎”要归?“思妇”幽隐微妙的的心理就这样被冯老前辈发掘出来了,实在是高。还有纳兰性德的《相见欢》:“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真真是词短意长,词短情无尽:昏昏沉沉又睡了个“夕阳潜下小楼西”,愁也一天,闷也一天,苦也一天,有谁知道自己已经消瘦得失了形?百无聊赖之际,只好教玉笼里的鹦鹉念“郎”的诗——跟曹公笔下的“龄官画蔷”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想知道的是,这能打发得了她的孤苦愁闷吗?可话又说回来,在彼时在彼境,还有更好的法子吗?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消除,最不济也能缓解一下她的愁绪呢。
可是,到了李清照那里,这愁绪却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上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的,与心爱的人儿已然阴阳殊途,思念自然是最蚀骨的,孤独也自然是最蚀骨的,她只能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寻寻觅觅》)”心情不好,天气不好,黄花憔悴,酒也寡淡,人也难眠,加上孤雁悲鸣,更兼梧桐细雨,一切的一切“物是人非事事休”,只能“欲语泪先流”。此情此景,又怎是一个“愁”能言尽的?但一个“愁”字言之不尽又能如何?时代的悲剧造就了女词人的悲剧命运,落在悲剧命运里就注定了要承受悲剧的一生。她只能承受。好在上苍还算眷顾她,给了她异于常人的禀赋,让她好歹还能言之不尽而歌之咏之。
自然就想到了传说中的孟姜女,也是个典型的"思妇"呢,是个和李清照一样落在悲苦命运里的"思妇":新婚才三天的丈夫,被征去修筑长城,不料却身故,被掩埋在长城里。这个刚烈的女人,她把自己对亡夫不绝的思念,和自己亡夫后蚀骨的孤独,化为长城脚下七日七夜持续不断的哭嚎。终于,这段长城坍塌,她与亡夫见面了,却已是人鬼殊途……一段富有魔幻色彩的传奇爱情故事:长城会被哭塌吗?这不荒诞不经嘛!但在千百年来民间的口口相传中,真的被“哭塌了”。民间的解释是,上天垂怜孟姜女,于是就让长城塌了。这解释简洁明了,极像《圣经》里的那一句“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充满了神秘色彩,和无限的解读空间。比如,上天垂怜孟姜女的什么?民间的解释里没有交代。我倒愿意把这个问题如是解读:上天垂怜孟姜女,是因为她在夫亡后的一系列表现,无不映照着她的痴情和坚贞一一无论怎么说,在爱情里,痴情和坚贞,都应该是被尊重和嘉许的。想来,不唯上苍如此,民间对她也是肯定和嘉许的。请看,民间给孟姜女故事的结局是:后来,她掩埋了亡夫的尸骨,自己悲伤过度,劳累过度,也不幸身故,人们就把她和她的亡夫葬在了一起。如此,她的痴情和坚贞就触摸到了生死高线,她的故事就成功演绎成了一曲爱情的悲歌:如果爱你,就生生死死跟你在一起。<br></h3> <h3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transparent; letter-spacing: 0.3px; font-family: -apple-system-font, BlinkMacSystemFont, "Helvetica Neue", "P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Microsoft YaHei UI", "Microsoft YaHei"; color: rgb(87, 45, 28); text-align: justify; white-space: normal; background-color: rgb(255, 240, 197); font-size: 0.36rem !important; line-height: 1.6em !important;">赵永武,副研究馆员,西安市"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已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文学作品集四部,多次获奖。近年,潜心于传统文化的研究和传播工作,已举办各类讲堂讲座200余期。</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