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林场的时候 ——农村杂忆之一 （上篇）

瞬间风过

        著名女作家丁玲写过名篇《我在霞村的时候》，我来借借光。
        下乡插队两年后，冬天，我进了大队林场。原来在那里干的知青同伴小黄上调到合肥建筑公司当工人去了，我替补上场。

         一．林场
       林场是本大队搞副业的地方，除了林业，还有粮食、饲料加工和豆腐作坊。场部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只有一排房子。两大屋连一小屋，都是土墙。后来小屋被隔断，成了会计室和我的寝室。这是我的宝贵领地，唯一的特殊化。屋子西傍机耕路，偶尔有拖拉机开过，下雨后道路泥泞。东边一二里外有个很大的水库，石砌的长堤颇有气势。夏日中午休息时我常独自去水库游泳。水深堤斜，我只敢在离岸三四米处划拉——万一不测，周近决无援手。游泳回来，见人民公社的玉米长得喜人，我不禁会顺手“借”两个来煮着吃。

       每天下午，我去附近村庄去打井水供饮用。那井无栏，水位又低，打水者要低头入井口，再伸手用绳勾桶。井边难免有水，冰冻后滑极。万一栽入井里，寂灭无痕。我每每临井涕零，不知所言。

        渲染一下惊悚，是为了凸显其边际效用。我可以利用取井水的机会，到村里去溜达。村里有个卖烟、酒，卖（煤）油、盐的小店，常断货，但若幸运，可买到盒装饼干。我可以去合作医疗室跟知青同伴小范聊几句上海口语。这位大队赤脚医生不懂皮试仍敢打青霉素，没出过事；未碰过女朋友，却勇于给方圆十几里的孕妇接生，也没出过事。最激动人心的是，村里竟有一所中心小学，小学里竟订了几份报纸，报纸里竟然有《参考消息》！我在学校读报之际，还兼有对教师作百家讲坛的使命，吹得还颇受欢迎！
        我在林场待了一年，然后考大学，开路。

        二．劳动
        在林场我干过各种杂活，如载插树苗、放牛等，农忙时还得到附近村庄帮助插秧、收割。印象比较深的有几项。
        首先，我做过豆腐，卖过豆腐。
        制作豆腐的步骤如下：
1. 浸泡黄豆：
2. 捞出黄豆碾磨成桨；
3. 滤去豆渣；
4. 烧开豆浆；
5. 用石膏点浆；
6. 将豆浆倒入模板成型；
7. 如果做千张（沪语叫百叶），还得挤压。

        我的工作范围为其中的1到3项。至于5到7项，老师傅不让别人插手，我也尊重他的知识产权（第4项因是冬天烧锅暖洋洋，自有人抢着干）。所以，我大部分时间是在石磨旁陪着毛驴。因为黄豆要带水而磨，所以我还得外出到池塘挑水，每天至少8担。那年冬天特冷，池塘总结冰。我扁担不下肩，一脚踹破冰，然后左右开弓，挖满两桶水就走。待下次来时，池塘又冰上了。奶奶闻之很心疼孙子，说什么古话云：人生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我倒觉得这是我知青生活中最快乐的一段。我天天可以喝一碗浓浓的豆浆，中饭可以弄点豆腐下饭，结束了下乡以来吃饭无菜的历史。
        在大学里有同学嘲笑过我的豆腐生涯，那有什么？瞿秋白烈士临死都说“中国的豆腐世界第一”，我曾经做过跟世界第一有关的工作，幸哉甚矣。
        我号称会计，卖豆腐、记账也是我的事。杆秤和算盘成了我的专用工具，虽然我使用起来很笨拙。老乡很少用现钱买豆腐，一般都拿黄豆以三比一的比例来换豆腐。有的干脆就在本子上写个豆腐斤两、村名、姓名（或小名，或外号），过段时间要么自己来还，要么林场派人去讨。真还没赖账的，可见民风之古朴。我回沪时曾将此当新闻讲给父亲听，不料父亲说以前小地方的店铺都如此，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不也赊账喝酒吗？
        其次，我放过猪。
        安徽农村养猪，不是圈养，而是放牧。放眼田埂草冈，你多半会看到有一人一猪在徜徉，通常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娃，手拿粪叉，肩背簸箕，盯着自由自在的猪，随时准备捡拾猪粪。
        林场放猪，每天上下午共两次，无论天气晴好还是刮风下雨。二三十头猪，浩浩荡荡。猪倌有二，其一持长竹竿（若我在场，那总是我），另一挎簸箕携粪叉。林场的猪们伙食最好，除了红薯和糠，还有豆腐渣，我偷偷放了点盐，引爆其味蕾。可它们还是喜欢往水田湿地跑，那里有它们中意的小吃。当地人以曼长的嗓音召唤猪回家，我则以吹哨取代，有点军事化的意思。其他的活儿，如打扫猪圈、给猪打防疫针、照料母猪猪崽……不在话下。
        当地的猪，都是黑毛猪，后来才渐渐引进了白猪。对现在菜市上显摆黑毛猪的，我暗暗冷笑。在西藏林芝旅游，吹了半天的当地藏香猪，简直就是我训练有素的小黑猪！
        其次，我还守护过果园。
        果园里只有桃树。开花的时候，没人看，因为大家生计窘迫，无闲情逸致；结果的时候，需人看，因为熟红压枝，容易顺手牵羊。这是个惬意的轻活，只需带个麻袋布地上一铺，便可躺下严防死守。我整天窃喜，因为想到孙悟空也曾看过桃园。不过桃树低矮，炎阳之下，无树荫可蔽，这就没了诗情画意。
        桃子不大，数量也不多。待摘下，大队主任忽发奇想，命我和小范走村串户去卖。小范每到一处，半卖半送，见了其他知青，更是慷慨捧送。我到底是林场的人，看了心痛，但也没办法。主任见卖桃所得钱款仅19元，怒骂我俩。该！
        后来，林场终于通电了。除了原有的轧稻机外，还安上了饲料粉粹机。我则新增加了一份收费的工作。
        由于供电不正常，很多时候半夜有了电才开机加工，所以我常常夜里一两点才能上床睡觉。但白天仍得干活如常。我尽量利用有电灯又不太忙的夜间，看看书。实在瞌睡了，就抽烟。我不爱抽烟，但来加工交钱的农民会向我敬烟，巴望我少收点加工费，所以我的小桌抽屉里有很多。都是几分钱一包的劣质烟，又薰又呛，正好驱赶睡意。
        我这人天生不喜欢数字，真不适合做会计工作。好在林场这方面的事微乎其微，我主要是干杂活、体力活。不过，我参加过一个有规模的社队企业财务会计训练班，学习复式记账法，还考试。我倒是表现突出，居然显出学霸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