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荷塘

又见芦花飞

我想去荷塘

李宇华

       新冠疫情近月，我都能按要求平静地居家隔离。然而今天早上，一种很想去荷塘的冲动却突然地从我的心底浮起。
想去荷塘，并不是那儿的春景对我有什么吸引，也不是因为闭关在家了很久，要去那里访个亲探个友透透气。
我想去荷塘，是因为昨晚接到我的老同事朱利文老大哥给我的电话。
        他告诉我，他的老娘中午时分走了，走时很安静。
他当时的话语，就像隐去了涟漪的一池春水，没有丝毫波动的痕迹。我知道，他是一个历经生活磨难的奔六男人，对于如此之大的人生变故，他的平静是在大悲之后对人生的一种无奈与淡定。
        我抚住不断加速的心跳，想立即在脑海里快速地选择合适的字句来安慰他，但总也不能找到，只是胡乱地问他一句：“大婶今年多大了？”
      “八十三了。”
      “八十三，也算是高寿了，请节哀。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或者，我过来看看你？”
      “非常时期，你还是待在家吧。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他随即挂了我的电话，丢下一个忐忑不安的我。
        他是怕我将要向他多说几句关心的话而引塌了他好不容易堵住的伤心堤坝么？还是担心因为他的心伤而招惹了多愁的我又要多出几个不眠的夜晚呢？
       我打开门窗，点上一支烟，任凭夜空上那几点星光在我的窗棂间摇摇晃晃。
       渐渐地，在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荷塘那一片飘荡着浓郁油菜花香的夜，一盏悲伤的灯下，一个已做爷爷的儿子正静守着自己失去魂灵的母亲的画面来。
       是的，我知道，此刻，在不远的荷塘散发着花香的春夜里，有一个沉浸在悲的世界里的人，那就是我的朱大哥。
       我也知道，此刻，在灯光不算阑珊、但能闻到花香的莲城，有一个漂浮在愁的波涛之上的人，那就是难以安睡的一个我。
        这一夜，交情有着二十多年的好兄弟，都在为着一位母亲的离去而心伤着。
       记得与朱大哥相识，没有特殊的机缘，应算是工作上的一个必然。二十六年前，也就是1994年下半年，我从升坊中学调入城厢中学。开学初，王元宝老师请我们几位新来的后辈聚个餐，也算是接个风，朱大哥作为陪客在座。在席上，朱大哥的酒量、拳术和大气，让平日自视甚高的我酩酊大醉，这就是我与他真正的第一次见面。这一次对于年轻气盛的我并不在意，只是对他有一个很深印象罢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的了解也在慢慢加深。由于我在城中已遇知交胜松，所以，对于一般同事的交往只停留在工作上，生活中基本上都是相视一笑然后擦肩而过。但朱大哥不同，他一身的灿烂让我俩刮目相看。他英语业务精湛、责任心强，加上他的歌唱、朗诵、钢琴、二胡甚至钓鱼都是拿得出手的。常常在下午活动课，他在办公室里总要拉起他的二胡来。每次，在倾听优雅的乐曲时，我晶亮的眼眸总要送给他沉甸甸的尊敬。
       后来我便有心走近于他。几年下来，他的形象在我的眼里越来越丰满。
       十多年前，听说他的母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直到他将他的母亲带到学校来，我才亲见一个儿子反哺母亲的事实。
       他的父亲因病去世，他的妻子因病丧失劳动能力，他的独子要外出求学，他又是家中的长子。他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生活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单项选择题。
       有一天，我在办公室的走廊上活动活动腰肢，看到一位穿着干净的红格子上衣的矮小的大娘，背对着我也在走廊上漫步。待她返转身向我走来时，我才看清她是朱大哥的母亲。
       我笑着对她说：“阿姨，你好。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呢?”
       她明显不高兴，像个小女孩似的回答我：“你比我还大，怎么叫我阿姨？”
      “那你说，你年纪有多大？”
      “我今年十四岁，不小了。”
        我忍住笑，又问她：“朱老师是你什么人？”
      “朱老师，你说的是那个胖子老师吗？”
         她当时的症状还不是很严重，只是绝大多数的记忆消失了，唯独对青涩的少女时期有些许的印象。
        我说：“对，是那个胖子老师，他是你儿子呢。”
         她突然走近来，拉着我的手说：“告诉你，他不是我的儿子，他是老师，他对我很好呢，我喜欢他不得了。你不要讲给他听，他会生气的。”
        听到这里，我感觉到我四周的空气突然凝固了。明媚的阳光从前面教室楼顶斜射过来，停驻在衣着有些花哨的老人脸上。她深沉的瞳仁当时异样的透明，让我惊颤地看见了她深藏的那一种闪亮的希冀。
       前面三楼的教室里，是成年的儿子在朗朗地讲着英语课，后面二楼的办公室走廊上，失忆的母亲在深情地听着课，把自己的儿子当做了无上的老师和纯情的恋人。
       都说今世的母子是前世的情人。他们母子的前世又是有着怎样的一种传奇演绎呢？他们是要在今世的母子人生中来补偿前世曾经丢失的一小段情缘么？
       我不觉热泪盈眶。
       对于教学，朱大哥是一位严格但受学生欢迎的好老师；对于儿子，朱大哥是一位慈爱的父亲；对于妻子，朱大哥是一位伟岸的丈夫；对于母亲，朱大哥更是一位孝顺的儿子、一位深情的恋人。
       从那一天起，我就毫不犹豫地将我的敬仰镌刻在朱大哥不再光滑的额头上了。
       岁月总是在我们不经意间悄然划过，随即，人生的角色在每个人的身上无形增添无形变换。为人子，为人夫，为儿父，为孙爷——岁月的静好，往往挺不过命运的挑剔与嫉妒。
       不管如何的形影不离，不管如何的小心呵护，不管如何的抗争拼搏，朱大哥还是于昨天丧失了把他当做恋人的可爱的母亲了。
        本是一个习惯于负重前行的人，突然有一天肩上的担子戛然滑落，这个人他会怎样的呢？我想，他除了立于原地茫然四顾、不知所措之外，没有谁会心生解脱感，何况是平日触手可及的母爱便要从此飘飞无存了呢？
        此时此刻，朱大哥的内心当是怎样的空洞无望！他作为中年人的矜持在我的面前如何能够掩藏得了他的悲痛欲绝呢？
荷塘的早春咋暖还寒，但却桃李绽蕾，油菜花茂。也许它们是要用这里新绿的天地，为因花而生、因花而美的一位母亲做一个离去的花的道场吧。
        我虽有很强的想去荷塘的冲动，但我毕竟还是不能前去。我只能在不远的小县城默默寄去我的一个轻飘的悼念。
       面对朱大哥的伤痛，我究竟要如何地帮到他？难道我只能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仅仅流下我的那几颗清泪么？

                                                  2020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