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村里的留守人》</b></h3><h3><b>◎张宇春(芒果)</b></h3><h3><b> 离开村子三十余年,但我并没走的生疏。在父母坚持返回村里居住的近十年里,我更是有机会频繁的往来于城乡之间。不过每次回去都是匆匆忙忙,即便是春节,也最多住上三四天即离开。</b></h3><h3><b> 今年春节同以往一样,除夕上午向村里奔去。不同的是这个冬天天气长时间的阴晦,放眼望去,四野茫茫,一些萧瑟的村子凌乱地散落在路两旁,没了以往的生机。</b></h3><h3><b> 进得村子,稀稀拉拉住人的十几户人家的大门上稀稀拉拉挂着一些长腿的大字,被风扯起来的“万紫千红、春回大地”哗哗作响。那些遗弃的土房和窑洞,有的已经坍塌,即便立着的也因为主人的死去或者随大流迁到了城里。自然,这些房屋因长期无人居住没塌了也都摇摇欲坠了。</b></h3><h3><b> 一群羊挡住我的路,摇下车窗吆喝半天,这些牲畜还是对我视而不见,也不见有放羊的人跟着,任其穿过当村唯一的一条硬实的路,慢慢向前挪着。</b></h3><h3><b> “谁的羊了……”我大声地喊了三声。</b></h3><h3><b> “春春,回来过年了?”车后突然有个人应着并喊着我的小名。</b></h3><h3><b> 我才看见是比我大几岁的猪换。猪换的皮夹克外面又套着一件黑色的棉袄,都敞开着衣扣,但他有意把里面的皮夹克用手揪了揪,大概是怕我看见他的窘相,也是想证明他里面的皮夹克稍微像样一点。我没看清他是一根什么带子把裤子束在腰间的,只看见红色的绒裤从没合拢的开叉的裆部一直到冒出裤腰上面一大截,绒裤里面又冒出一件黑色的棉裤,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叠叠。</b></h3><h3><b> “今天还放羊了?”我冲着猪换对我的憨笑问道。</b></h3><h3><b> “放了哇!要不饿的了。”</b></h3><h3><b> 我索性下得车来和他聊上几句。猪换父母早亡,只剩他在村里。猪换养的三十只羊不多不少。已经十年了,按正常繁殖的话应该远远超过这个数量了,可他的羊群始终不增不减,每年增加多少羊羔都会卖了别人。我还很诚恳地帮着他算了一笔账,如果每年的羊羔不处理,不出三年至少有一百只了,那样的话你就是富有的人了。</b></h3><h3><b> 猪换的回答却让我意外:“一个人养活一个人,能活了就行了,多了也麻烦,也数不见。”</b></h3><h3><b> 也数不见,让他这辈子注定光棍一根了,好在猪换的羊群泛起的尘土和落的满街的羊粪豆豆让人知道这个村里还是有人烟的。</b></h3><h3><b> 春节后,雾霾依旧,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死亡的气息。一股能传死人的病毒在全国蔓延着。封村封路,让我待在村里不能离去,也有了更多的时间遇见村里唯有的几个留守者。</b></h3><h3><b> 挨员爷爷独住一处院子,院子里只扫开一尺宽一条歪歪扭扭通往大门口的路,一个孤零零的辘轳头支在半尺厚的积雪中,映衬着古老的城墙和窑洞,成了一幅陈旧的图画。井已经枯了好多年了,自从挨员爷爷屋里接上自来水就再没动过这个辘轳,可它依然坚守成一道风景,如同孤零零的挨员爷爷坚守着他爷爷的爷爷留下的这所破烂不堪的院落,截止他以后,这里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b></h3><h3><b> “你说我多大了?”</b></h3><h3><b> “八十九。”</b></h3><h3><b> “不对哇?我记得九十三呀!”</b></h3><h3><b> “哎!快你糊涂的连自己的岁数也忘了。”</b></h3><h3><b> 有一天我听见墙外有人说话,探头看见墙外老根爷爷和挨员爷爷靠着墙头在说话。</b></h3><h3><b> “你比我小六岁,我过了年95啦!”老根爷爷又大声地喊着,生怕挨员爷爷聋的听不见。</b></h3><h3><b> 挨员爷爷严重的白内障,眼睛倒是睁得挺大,看人的时候昂起头,露出来的全是白,黑眼珠不知道转到哪儿了,然后猜你是谁。猜对了会不停地重复着“你是春春,你是春春……”猜不对就挨住数着村里从前的一些人的人名,肯定的是,大部分猜不对。第二天再遇见你,又是一顿乱猜。</b></h3><h3><b> 挨员爷爷的活动余地也极小,只能出了大门走十步摸到对面的墙根处。这十步是数见的,是吃死的尺寸,走起来也是稳的。超出这个数不是和猪换一样数不见,而是超出步数就回不了家了。</b></h3><h3><b> “昨天毛主席给我打电话了。”</b></h3><h3><b> “快你不要瞎说了,毛主席在哪儿了?”</b></h3><h3><b> “在哪儿了?在哪你哇见过?”</b></h3><h3><b> “没见过。”老根爷爷脑子清晰的很,身体也硬朗。明知道挨员爷爷这几年糊涂的连个话也说不清,可是除了挨员爷爷村里还有谁能和他这样说上几句话呢?哪怕是糊里糊涂地说几句呢!</b></h3><h3><b> 第二天我出了院子放放风,隔了一串没人的荒院就走到了老根爷爷的门口。没迟疑,推开了老人的家门就进了屋里。还是土坯房,里面在现在看起来是很小的。当地正面摆着两节退了漆的颜色深红的躺柜,红躺柜正上方挂在蓝色的中堂,上面赫然写着“江山多娇日月新,四季如春风光好”,中间一面大镜子,柜子上还摆着一个梳头匣。红柜子转过来挨着一个中式的碗柜,两个柜门分别画着“喜鹊登梅”。这些显然已成了古董的摆设可是早年人家的标准配置,是老根爷爷精明爱好,把这些陈旧的东西还擦的干干净净油光锃亮。</b></h3><h3><b> “这房子几十年了,还保护的这么好?”</b></h3><h3><b> “多年了,六O年盖的,盖完房子就赶上了闹饥荒,想起来那个年月,真是苦啊!都忘了是怎么熬过来的。”老根爷爷感慨着说着。</b></h3><h3><b> 老根爷爷是个老木匠,手艺没得说,方圆几十里都找他盖房子做家具。</b></h3><h3><b> “住人的还好,不住人的都塌了。”老根爷爷指着前后左右的房子又说,“这些房子的架子门窗都是我做的,可惜的,都没用啦!”我只好陪着感叹。</b></h3><h3><b><br></b></h3><h3><b> 村北头的一户就不止是孤独了。比我父亲小一岁的柱小爷爷辈分大,我叫爷爷,尽然还给人家降了一辈儿。就爷爷吧!已经错叫了这么多年也无所谓了。柱小爷爷老俩口是唯一还住在窑洞里的一对老人,就是村末尾这户。窑洞我是熟悉的,从小在窑洞里长大,但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弯腰进了柱小爷爷的窑里,我脸都僵住了。我实在没法说出此刻的心情,如同这个破落的村子一样,虽然土生土长,虽然充满了浓厚的故土情怀,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它的现状,也无法描述村庄的美丽和一直吸引我的魅力。</b></h3><h3><b> 窑洞里什么都没有,两个瓮,一节柜子让一块布从头搭在地上,看不出来这个老古董是属于什么类别。不足十平米的窑里炕和锅台就占了三分之二的地方。如此简陋的居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当下的这种生活环境中还真实存在着。事后我问过了,儿女们都各自为家,也孝顺,但都不挣大钱,虽接济,却少的可怜。公家给的两百块钱,地包出去不到三千,这就是这个不停地捂着嘴咳嗽有着严重哮喘常年疾病缠身的柱小爷爷的全部收入。</b></h3><h3><b> 能说什么呢?没啥说的。只有同情和心酸。</b></h3><h3><b> “再过二十年,村子里就彻底没人了。”这是这些留守人的统一口径。</b></h3><h3><b> 然而城市热闹也有它脆弱的一面,也不见得是所有人的理想之地,也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是那么美好。村子的厚重感也是经过历史沉淀的。</b></h3><h3><b> 那么,村子究竟何去何从,真的如老人们所说,那未来的一天,我想回归故里,可故里在哪里呢?</b></h3><h3><b> 我细数着仅有的几个留守的人,细数着废弃的老屋里那些逝去的人,细数着儿时忘不掉的记忆。我属于那种特别留恋村庄气息的人,我还是希望二十年后我回到村里,不是真的看见已经荒无人烟,一片废墟。我想那个时候再去摸摸那些土房土墙,让我再遇见一些人,同他们聊聊谁家是谁家,谁家的是谁家的。</b></h3><h3><b> </b></h3><h3><b>2020.2.21</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