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很苦，做饭很甜

邱老虎

成年人的世界，难免会碰上一段无法按时吃饭的匆忙时光。

从饥肠辘辘到酒足饭饱的循环，也就是人生沉浮起落的缩影。

外面的世界再精彩，记忆深处，也还是流连昔时的滋味。

生活在别处，味蕾也一遍遍地承受他乡与故乡的双重洗礼，但越往后，口味偏向越是明朗，碰上好的食材，哪怕做法再多味道再美，吃到嘴里，也会咂摸着嘴龇摸着牙，摇摇脑袋叹一口气——咱老家的做法可不是这只这个味儿。

于是，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们会遇到失望。

餐厅里外婆菜、妈妈菜，这些听着就很温暖善良的字眼，它们讲情调有情怀，等真正到了嘴里，还是失望。

独居时光，无忧无虑，时间倒转，长夜孤独，外卖和泡面是避免不了主旋律，那也是冒着热气的温暖，等真正到了嘴里，还是失望。

夜晚，各类排挡铺陈出食物的华丽与壮阔，琳琅得让人难以抉择，等真正到了嘴里，还是失望。

越疲惫，越孤独，这种失落感蔓延得更快。

干脆自己做饭吧！

买啥做啥，做啥吃啥，剩啥就啥，自己做饭，饿不死。

做出来好吃不好吃的，不占主要，关键在于能随心所欲，享受其中过程，到最后甚至吃不吃的，都已不太重要。

我外公做得一手好菜，他肯花一上午的时间忙前忙后，买菜、洗菜、切菜、做菜，全一手包办，拒绝帮厨。煎豆腐、煎鱼头，这种熬时间的细致活儿，能煎得外表金黄酥脆，不破不糊，配上熬好的大骨高汤，转小火慢炖细煲，再揭开锅盖时，香雾飞升，郁郁看不清就里，徐入匀切的青椒葱花，直见浓汤奶白，新绿铺张。开饭时刻，他却迟迟不动筷子，微笑看着大家大快朵颐，单只抿一小口酒。

“你们吃，我饭做久了，不饿”

“您忙了一上午，累着了吧？每次都要忙这么久”

“不累，做饭，本就不是一个负担呀！”

多少年过去了，这句话我依然印象深刻，他那时微醺且红着脸，神采飞扬。

后来我工作了遇到一个朋友，一个人住，有时加班忙到晚上九点十点，他仍会买菜做饭，独自炒盘菜，惬意时再开瓶小酒，自斟自酌到飘飘忽忽，但第二天总能精神饱满。

某个周五下班邀请我去他家喝酒，菜炒好，将近十点了。我好奇问每天已经够累的了为啥还坚持做饭？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扬起酒杯，找我碰了下，仰头一口酒闷到嘴里带着响儿，再徐徐往后倒，斜靠在座椅背上，不紧不慢的说:

“外面的吃不惯，自己炒点，多少能下点白饭。买买菜、洗洗菜，这不就这时候还觉得咱还活着，这一趟还算有点意思嘛！”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似曾相识，以至于我当时有些恍惚。

那会儿刚毕业，我想，吞下手中这口酒，我也得面对成年人的世界了，矫情的说法是，以后冷暖自知。

草办一套家伙什儿，开始做饭。

凭借对家乡菜的记忆，加上看视频，依样画葫芦倒也不难。

黄瓜、番茄、萝卜、土豆、蘑菇、白菜、豆角...

牛羊肉、猪肉、鸡蛋、鸡鸭鹅、虾贝螺...

取其二三随机组合，只要盐量加适合了，就成功了大半。

从土地到菜市场，从菜市场到案板，从案板到锅里，再到碗里，最后到嘴里，好吃不好吃都叫人间滋味。

也许开始时会有些生涩，厌烦于流程繁琐，味道也不能尽如己意，但总会有某个环节是可爱的。尤其是照着记忆里家乡的做法，结果做出了另一番景象。逼自己咬牙下口，像是吃了个沾多芥末的饺子，眉头微蹙莫可名状，但转眼回想起来也很生动有趣不是？

还有，无论如何，我们总会遇到一个愿意分享你的，你也愿意分享的那个人。这时，做饭就有了仪式感，最妙的莫过于这个人还是个愿意无条件做你“脑残粉”的吃货，甚至，有些胆大妄为的黑暗搭配，也成了对方口中夸赞你的奇思妙想。

当然，口味的分歧在所难免，譬如凉拌鱼腥草根，我甘之如饴，她唯恐避之不及；

我尤嗜酸豆角、泡菜、酸菜鱼，她始终难以下咽；

她爱嫩豆角、青黄豆，我觉之索然乏味。

她平时下班晚，除了周末，两个人少有机会能一起吃一顿晚餐。

我下班稍早时，会做些汤类，一来不至于空腹饥肠难以入眠，也容易消化，二来可以照顾到两人的时间，随取随吃，方便。

砂锅煲大骨或排骨搭配山药或萝卜居多，续着文火，我饿了就先打一碗吃，剩下的继续煲。无论她八点还是九点到家，无非汤更浓郁、食材更酥烂些。

尤其天冷的日子，从冰风冷雨中拼搏回家，一番忙碌过后，咕咚一碗白汤下肚，顿时疲乏云散，宠辱偕忘。热力从喉头一直抵到胃里，直冲脑门，直觉得鼻头流涕，脑门发汗。

她推开门，先探进脑袋来，深吸一口气，根据房间里弥漫的香气猜猜汤的原材。进门放下包，洗干净手，蹦蹦跳跳去拿碗筷，盛两碗汤，总把多肉的小排我碗里堆，给自己盛的素的居多，虽然我俩都是无肉不欢。

她颇有仪式感地用双手捧起碗，先吹几口凉气，再咕咚一大口，几乎每次都很给面子的夸赞道:“这也太好喝了吧！”

我心里偷着乐，但表面装作若无其事

“好喝吗？我咋就觉得一般呢？”

“哪有？真的超级好喝，我可以指定明天的食材吗？”

“不可以，指定食材了也能叫脑残粉？”

“好吧，反正你做啥都好吃”

吃完她主动收拾碗筷。

“我来洗吧？”

“不要，你做饭辛苦，我也要有参与感嘛！”

收拾完，依旧蹦蹦跳跳的，仿佛是个永远快乐的精灵。

等周末有闲暇了，就会做些“稍正式”些的菜，其实，也无非就是故乡家常，因为难得，所以显得郑重。

一起早起去买菜，主菜多会选择鱼肉，两个人总吃不了许多，二三斤重的草鱼到了头，买时叫店家帮忙处理干净，回家对半切，用盐腌好码匀。

鱼头炖豆腐，后段红烧。

她煮饭、剥蒜、洗菜，我只管烧菜，油烧热，下锅煎，慢慢我也像那位老人一样，也有了煎鱼煎得外皮完整、金黄酥脆的技能与耐性。

起锅前的辣椒，是区别于他乡的根本和灵魂所在。豆腐滑嫩，鱼肉鲜美，汤汁细腻浓郁，夹带着并不咄咄逼人的热辣，激发得滋味鲜活。

我们那里的红烧鱼是决计不用炒糖色的，老姜蒜头入油锅爆香，下金黄鱼段，加少量鱼头汤，老抽上色，大火焖煮，取其脆嫩。收汁前下青红椒段，到汤浓汁稠，装盘。

配刚出锅的长粒米饭，浇一勺汤汁，拌在热气腾腾的米饭里，能看得见汁水往米饭里钻，像披了一层华丽红袍，油光发亮，小口嚼，外香内糯。夹一块鱼肉，夹起前往汤汁里再蘸一蘸，入口爽滑，嚼而鲜辣，我俩都能多吃一碗米饭。

此刻门外也许是冰刀雪剑，但眼下这一口总是温温柔柔的。

那，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