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花（短篇小说）

海军

顾

　　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也就是30来户人家，依山傍水，风光旖旎，座落在一个山旮旯里，竹花的家在村西头。竹花打十五岁时，是越长越俊，俊到什么程度，有个来采风写生的年轻画家，第一眼就发出惊叹，他说高山有好水、野地有好花，古人说的果然不假。画家来自上海，又就学于北京，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人沒见过，说很少见过竹花这种天姿国色、绝顶美人。他给竹花画了许多素描，还画了水粉画，后悔没带油画材料。便对她说明年暑假一定带齐，还会邀同学一起来。情窦初开的竹花，被他说得低下头，更被画家火辣辣的目光、盯得脸发烫、绯红绯红，像一朵绽开的红茶花。

竹花在大队小学，读到六年级，便不想再读了，一是离家远，家里离村完小有七里多路、到镇上读初中、就更远了，得有20里地、虽说可以住校，但每星期要回家背米背菜够麻烦的、二是启蒙太晚，要读初一就十六岁了，已经是大姑娘、怎么好意思与一群半大的小子坐在一个教室里？三是父亲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女孩家家的、迟早都要嫁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家里还有两个兄弟，父亲说让男孩子多读些书。竹花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吕一珉摇摇头：竹花呀，凭你的慧根，你完全能读出好前程。吕老师又说：孩子你的名字取得不好，竹花、竹花、竹子怎能开花，竹子一开花就……吕老师是简师毕业生，就是速成师范、只读了一年就毕业，那时、农村亟需师资，他读书杂、喜欢研究周易、研究姓名学，他说竹花的名字就寓示决定了她的命运，说得竹花既迷糊、又凉嗖嗖地。

　　竹花很快就学会了家务，接手了家里脏活累活，让病怏怏的娘终于有了喘气歇息、缝补浆洗、烧水做饭，喂猪养羊，她还养了几十只芦花鸡，每天能收十来个蛋，村里人都说竹花停当吃价，这是方言，意思是聪明能干，有的老人说谁娶了这姑娘，肯定是祖上积德、祖坟冒青烟。

画家终究沒来，她也知道他有他的事，大城市的人生活、也许也难。不过、画家的画，她一直珍藏，还不时拿出、细细端详。乡下人难得照相、她唯一一次照相，是为了贴小学毕业证。学校统一从镇照相店、请了一个师傅来，照片上的她很拘谨，不苟言笑，连牙齿也没有露，吕老师说她心事重、布满阴霾。她反而笑了，她说没什么心事，她沒把那张水粉画拿给吕老师看，画中的她、是那么逼真、那样灿烂、那么开心，背景是一片野花、脚下是淙淙流淌的溪流，画家让她光着脚，任小鱼小虾在脚下游来游去，画家还题了一行字：愿永远定格在豆蔻年华、让靓丽的青春活力永存。画家题字、她似懂非懂。但这幅画、成了她少女时代的纪念。看到画、有时、她会想到那说话很好听的、戴眼镜的画家。

那年霜降后、到了摘橏子的时候，橏子是方言，是油茶果实，榨出的油叫茶油、晶莹透亮、清香扑鼻。村里驻扎了一连的铁道兵部队，是为了连接三十里外的一个大铜矿，把铜矿与铁路干线连通一起，所以、沒有专业名称，不像什么陇海路、平张线的、只叫联络线。连队驻村里的祠堂、队里的仓库、还搭建了油毛毡盖顶、竹篱笆编扎的简易工棚，还修通了简易公路，可以直接通到镇上和县里。，连队的到来、犹如一股清风吹进山里，战士们每天列队出工，统一吃饭、晚上又听军号声睡觉，只有傍晚、在晒谷场，做了兰球架，分排比赛，叫声如雷，村里人都被吸引来看热闹，还有吹笛子、拉二胡、手风琴、小号，把老樟树下挤得里三层、外三层，一曲一曲、唱了一首又一首。竹花印象最深的是吹竹笛的，那笛声如白云飘荡、如骏马奔腾、.如山风呼啸、如泉水叮咚，那笛手一米八的个头、威武雄壮，脸色红红的、充满阳刚之气，竹花听人说他叫上士，她开始以为姓尚，后来知道是连队的叫法，她不知道上士是什么职务，但见他经常赶着毛驴车到镇上采买，也不时到村里各家收购鸡、鸭和蛋。上士待人可亲、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说话很好听，粗旷浑厚、很有磁性。他到竹花家问：小妹妹、你屋头可有鸡蛋卖么？竹花卟哧一笑：有、村里就数我家鸡蛋多。你先坐下喝口水、我给你装。竹花泡了一大杯明前茶，明前茶、顾名思义就是清明前采摘的、产量极低、味道最醇，用山泉水一泡、茶香四溢，上士顾不上水烫，喝了好几口：好茶、俺就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竹花又笑了：那你有空常来喝，都是我亲手采、亲手做的。喝了几次、竹花得知上士叫李壮壮、山西吕梁山区人，还知道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上士说：竹花、你真像我的妹妹，她叫枣花，你和她同庚。不过、你比她更俊，上士说当兵五年了、只回家探过一次亲、怪想爹娘和弟妹。说着说着、眼圈还红了。又来了几次、上士向竹花常夸自己的家乡的枣子、一个个又圆又大、那个甜呀、甜得人心里去，还有山药蛋、个头圆个嘟嘟、又粉又香，，还有荞麦面、莜麦面、大麦面、光是面食得有百八十种、说着说着、一个劲儿咽口水，竹花说：我们南方人难得吃面、因为沒种麦，要吃面条、还得拿米到粮管所去换、太麻烦了。上士说：那我带你去俺山西老家、天天教你做，让你顿顿吃面、管个够。说这话、他脸更红了、从眼缝里瞄了瞄竹花、还好、谢天谢地，竹花沒生气。竹花扎起围裙进了灶间，一口气下了五个鸡蛋、还都是双黄蛋，又捥了两大勺蔗糖：吃吧、上士哥，吃饱了、你就不想家了。

上士似乎甜到心，放下碗，他说：竹花、我给你唱首家乡的歌，表示谢意，竹花说：好呀、我最喜欢听歌了。上士先唱了一首《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竹花托着下巴，如痴如醉。上士说我再唱一首《桃花红杏花红》金针针你就开、花

六瓣瓣你就黄，盼望和哥哥（妹妹）结成双呀，啊格呀呀呔，桃花来你就红来……糟了、竹花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炊事班有匹小毛驴，上士下午没事就牵着驴，让它啃青草、喝山泉水、有时还塞进两个鸡蛋喂，鸡蛋是竹花塞到他的挎包里的，说他辛苦了。其实，他觉得自己不累、比起战友们在工地，轻松多了。一次、他试图叫上竹花上山，没想到她爽快地马上答应了，上士一把将她抱上毛驴上、还给她扎上了一条红丝巾，这是他昨天到镇上买的，红绸巾衬着红脸蛋、他半响合不拢嘴：竹花、你真像画中的仙女。竹花一笑：你见过仙女？真历害。上士说：你就是仙女、你比仙女还要美。竹花小嘴一嘟：浄会说好听的哄人。上士说：天地良心、我真想用这匹小毛驴、把你这个漂亮的小媳妇儿，驮到吕梁山家乡去。竹花说：那早点向我爹娘去求亲吧。

油茶林里、两人相拥、难解难分、如漆似胶，山笑水欢、阳光明媚、清风低吟，却不料、他们的举动、被竹花爹的大徒弟＂茶桶头＂看得清清楚楚，尽收眼里。

　　竹花父亲叫牛牯，是个木匠、半农半匠、以手艺为主。大木、小木都精通，何谓大木、建房架梁、门窗横椽、小木则是橱柜床桌椅凳，由于技术好，在四乡五岳生意很好，他还带了两个徒弟，大徒弟叫茶桶头，二徒弟叫金不换。在村里、牛牯家境算得不错的。故而、牛牯心气比较高、脾气又犟，人如其名，看来、又同吕老师的姓名学能对上号。

上士利用上街机会买了烟酒和苹果，鼓足勇气、满怀期待，晚上来到竹花家，便笑着说：叔，还在吃饭呀。牛牯正在喝酒，每天干活身子累了，总会饮上个三小杯解解乏，一见上士进来，似乎不觉惊奇，只是略微欠了欠身子、嗯了一下算回应。老木匠早就从茶桶头的嘴里、听到了竹花的事。竹花接过东西、端过板櫈：你吃了么，要不、坐下喝一杯、陪陪我爹？上士正想应、牛牯说：我说解放军同志，咱们非亲带故的，你带什么礼物？上士脸上笑容顿时凝固了，站不是、坐不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望望竹花，求助。竹花说：爹、队长交代要搞好军民团结，军民共建鱼水情，瞧你说的、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再说，老话说＂拳头不打送礼人＂把解放军同志的好心、当作了驴肝肺。牛牯被女儿一顿抢白、也自觉失礼、便缓和了语气：你有什么话、那就坐下来慢慢说吧。

　　正如上士一路上所想，他碰了一鼻子灰，乘兴而来 败兴而归，很是垂头丧气，竹花安慰他：求亲、求亲，你以为那么容易？那还叫求，过去、我听说以前是跪着央求、一次不行、接着再跪。不是你上镇上买菜、手一指、这堆白菜我全要了。上士一听卟哧笑了：这怎么好比、你可是一株翡翠雕的白菜。再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怎能下跪。竹花说：有黄金不假、可大丈夫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这个不冤屈你。上士说：他是叔、不是父母。竹花用手指一戳：你真是黄土高坡的山药蛋、榆木脑袋不开窍，以后、我嫁给你做老婆，你管我爹叫什么？好了、你回吧。上士望望黝黑的村里：行、你回吧、我送你回家……

送来送去、不觉月上东山、满天繁星、竹花家的芦花大公鸡、扯起嗓子在啼叫头遍……

　　竹花是聪明的、她知道犟得像头牛的父亲，靠自己是做不通工作的，便采取迂回战术，在娘面前撒娇，希望娘支持理解她、去劝劝爹答应这门亲事。娘叹了口气：姩啊、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成冤仇。娘从心里也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主要是太远了，娘活了大半辈子、连县外都沒去过、更别说什么山东山西了，方向都辩不出东南西北，爹娘就你一个女儿、你叫爹娘怎么舍得呀。竹花帮娘抹去眼泪：娘、山西再远，可也在中国。我会每年回来看你二老。小李人你也见了，人品相貌咋样？难道你让女儿、呆在野猪坞这样的小村庄窝囊、嫁一个三捧槌打不出一个屁的男人、窝窝囊囊生活一辈子吗？娘、那女儿我会痛苦伤心一辈子的。我为什么不能追求自己的自由和幸福，娘、你就答应我吧、我给你下跪叩头了……

任凭竹花千计万策、牛牯自有一定之规。这个犟种、脑子还是灵光的，他托人问了小李的战友、上士是什么官职，小战士笑了＂上士不是官职、不是干部，是协助司务长负责采买的，是炊事班副班长、只有司务长是排级。他还了解了小李家是在吕梁山区、山高坡陡，以前是老区，生活还是很困难的。他还早就替女儿相中了一个人、大徒弟茶桶头、老实本分、勤劳肯干，自己带在身边快三年了、知根知底，在他心里、是不二人选。所以、老婆子在耳边说了一回又一回、他就是不松口。他说若想我答应、除非泥鳅生鳞马长角、鸡婆也能打鸣。

连队又到了老兵退伍季、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上士心里很急、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指导员告诉他，考虑他服役5年、虽然表现优秀、上上下下都一致好评。但一时又无提干的指标、上军校又必须考试，便决定让他退伍。上士说：谢谢连首长，我虽然舍不得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战友们、但我是党员、坚决服从组织决定。他悄悄找到竹花：妹子、成不成、十二月底前、必须给我准信、成、我把你这个新媳妇背回吕梁山、不成、我会把你装在心里、带进梦里，新兵年前就到了、我们退伍的按惯例、要早个十天半月的离队，竹花哽咽地说：壮壮哥，我会再努力说服爹，不行的话、我打个包裹、我们一起走。

竹花对爹说：爹、女儿不孝、不能听你的。今天、我最后再恳求你老人家一次，壮壮马上要退伍回山西了，你若答应、我们马上在家乡先举办婚礼，你不答应、我也决计跟他走、吃糠咽菜、决不后悔。

牛牯说、我打听清楚了、部队不允许战士在驻地.找对象，谈恋爱，我找他连长指导员去、给他处分。竹花说不干他的事、他没半点关系，是女儿我，哪怕你打断我的腿、将来爬、我也要爬到山西。

不行就是不行。牛牯用力推开女儿、将房门紧锁：从现在起、你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哪儿也不许去、老婆子、还有你们两兄弟，谁要是胆敢给她开门，我剥你们的皮……

　　半夜时分、村里的狗叫起一片、牛牯和徒弟们跑到连部丶用力敲门：连长、连长。连长披衣下床：老乡、何事？牛牯说：我女儿竹花因为口角想不通、灌下了一瓶乐果（农药）现在昏迷不醒，能不能用解放军的车送医院？连长、指导员都过来了，拿起车钥匙：快、快抬上车。

漆黑的夜空、被解放牌雪亮的灯光划破，卡车风驰电挚，连长亲自驾车、紧踩油门，60码、80码、100码，向医院冲去。镇医院顿时一片忙碌，催吐、灌肠、洗胃、输液、输氧，牛牯一家焦急地在抢救室外踱耒踱去……

上士是早上才从通讯员那儿得知消息，匆匆擦了一把脸，叫上老乡三班长：虎子，快发动车、送我去镇上医院。虎子正在洗漱，嘴里含糊地问：什么事、地震了？上士拉着他往车边跑：来不及了、车上再说。

进了病房、上士拨开人群冲了上去，只见竹花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仍然昏迷，他号陶大哭：怎么会这样？竹花、竹花、你怎么会这么傻、这么想不开？竹花、你不能抛下我，你亲口答应过我、我们一起回吕梁山的。一旁的牛牯、禁不住老泪纵横、大夫说：这两个小时、是最关键的时刻。挺不过，就准备……看奇迹吧、还看她的生命力。

上士紧紧握住竹花的手，一声声哭着、呼唤着，泪水一滴滴往下掉、有好多滴在竹花的脸上。突然、竹花的眼睛在动，手指也在动，医生说：快、赶快输氧、病人有希望了。

　　吕梁山深处，枣红柿红枫叶红、给大山披上了红装。竹花喊：大虎、二虎子，你爹从县上回来了、给你们带了好多好吃的东西。竹花的银铃般的声音、响彻山谷，传来一阵阵回应，两个小男孩答道：知道了、娘、俺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