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道路笔直 让灵魂清净（下）

廖慧

认命，是一种选择。阿巴头也不回地往云中村攀爬时，他的内心升起的是回家的喜悦与舒坦，他要的就是云中村的味道与气息胎盘一样包裹着他。这是灵魂归乡的天真与威严。

 

一边读，一边就被他身上所洋溢的云中村的味道和阅历所感动。

他深爱着亲人，自己的妹妹，也就是仁钦的母亲。大地震来后，外出打扫磨坊的妹妹被压在山上滚下来的一块巨石之下。他去安抚妹妹的亡灵，想找到妹妹亡灵的寄所。他用额头抵着压住妹妹的石头，告诉妹妹许多事，告诉妹妹他的儿子仁钦当上乡长了，石头旁的鸢尾花应声开放，一朵，又一朵，他认定妹妹寄魂在鸢尾花上，每天下来取水的时候就在这陪着鸢尾花说话。仁钦上山来劝返他，失败了，他却让仁钦把鸢尾花的种子带到山下去，把妈妈带到了身边。

作为阿来的读者，所感动的不仅是书中所描述的亲情，还有渐次成熟的友情。

阿巴对待朋友仁义旷达。他要买云丹的两匹马，云丹不干，后来云丹扛不住他做法的眼神，云丹答应了。

他们避开马的眼睛在抖开的袖袍里用手谈价。云丹先出价，阿巴握住了那个数字。阿巴后出价，杀价变成了加价。这是违反规矩的。

云丹惊呆了，阿巴把褡裢解开，给他看了一扎一扎的红色人民币。看到真钱了，云丹就不客气了，四周望了望，说，这不是数钱的地方。

于是，两个人往山上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听不见江水的声音了，便坐在一棵开花的槐树下认真地数起钱来。阿巴数一扎给一扎。云丹数一扎就往怀里深深地塞上一扎。云丹数完了钱，说，谢谢你，阿巴，我女儿的嫁妆补齐了。

看到这里，我像站在他们身边看他们做生意一样，这生意做得，直抒胸臆啊，仗义啊，开心啊，还照顾了两匹马的情绪与灵性。

后来有一次，当送给养的云丹在阿巴这里住上一晚上，真的看到了消失了十多年的雪山鹿群的时候，云丹说，阿巴，你是神。阿巴指了指身后的雪山说，山神在那呢。

他们看晨光中的鹿，看那只年轻的鹿宛如海中红珊瑚的鹿茸、晶莹剔透的鹿角，看鹿群优雅地抬头吃樱桃树叶、低头吃肥美的青草，看呦呦欢叫的鹿群和白额黑蹄两个马朋友在草地里漫游嬉戏，看吃饱了的鹿群一位跟着一位款款远去上到雪山……

一起在云中村过了夜，一起看过了鹿，云丹跟阿巴感情像更深了一步，这次，分别有点依依不舍了。要是有谁跟你也过了夜，看了鹿，你也会依依不舍，是吧。

送到了松树下的磐石那，这块磐石是阿巴心灵的哨所。他们还是分手了。这是每次阿巴等待送给养上山的云丹和自己用干姜片或者清泉生火煮茶的地方。

有情有义的阿巴享受使命带来的神圣与悲怆，也享受着感动人心的一个人的热闹与孤单。

阿巴，是多么懂得照顾自己深爱自己啊。有人说，当你孑然一身，人生像是拥有了一种寂静的信仰，修行才真正开始，是啊，在偌大的孤独中，万物有灵，生命可亲，修行也是美好而自在的令人感动的修行呢。就算是一个人的烹茶，也有泉流鸟鸣，风穿过松针的声音，阳光从背后温柔地漫上肩头，白额黑蹄两个亲近的伙伴一起，第一杯茶倒给石头下的妹妹，第二杯茶才是自己的。

阿巴这么会过活。

后来，地质隐患调查队的专家组用一大堆仪器测量后告知县里：云中村也许等不到雨季结束，就要像洪流一样翻腾着滑到山下去了。已经因为出色的危机公关能力把瓦约乡带出舆论漩涡的仁钦又当回了乡长。

云中村的大限很快就会来临了。

县里乡里做好了救灾应急的工作准备。

县委书记曾经对他提过：你那个舅舅……他打断了书记的话，说，就是把我判刑他也不会下来。

仁钦的理解与舅舅阿巴的选择印了心了，画了等于号。

雨季来临。

对于随时会崩塌的云中村意味着什么，仁钦来不及悲伤。

文字形成的镜头转向山上，阿巴连睡觉也不开着门了。雨季潮湿，他只能关门在火塘点上木柴然后静静地坐在垫了熊皮的床上。

阿来《云中记》的最后一部分用了一个标题：

——那一天。

有限的时间，看得见的未来，自己选择的生命终点。阿巴那么胸有成竹地迎接着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遍的与村子一同死去。

最后一章里，作家用无人机，热气球，以现代的阿巴不懂的符号来向云中村告别。无人机是陪着失去了一条腿的爱跳舞的央金一起飞来的。热气球是想搞项目开发的祥巴家唯一幸存的一个祥巴飞上来的。

爱跳舞的央金，村里人人都怕的祥巴，无论善与恶，曾经的云中村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云中村。云中村是他们心灵的原乡。哪样的人不爱自己来到人世间的根呢？作者用他们代表了移民山下生活的云中村原住民。村子存在了一千年，消失却是在一瞬间。

千年一瞬。

阿来的文字不是来引发我们内心的悲伤的，也许他的文字在说这个意思：敬畏大地。

那一天，太阳落山后，月亮升起时，当阿巴感觉到大地变软，听到千年石雕倒下的轰鸣，石头翻滚土地开裂果园下沉，阿巴想要的是随着村子沉下去，可他的感觉却是像上升，像飞，雪山以这样的方式松开了手，大地以这样的方式拥他入怀了。

他完成了祭师的使命，像他自己所说的样子：与天地归于大化了。

岷江对面山上的应急救灾指挥部监视点，架在高山上的探照灯如同一只只含着泪的眼睛，晶莹而雪亮，它们亲眼看到云中村滑落，消失。

瓦约乡村民悲痛的哭泣声被岷江的浪涛所淹没。

《云中记》完整地讲完了一个消失的村庄的故事，庄重而悲悯。

在扉页，在封底：

阿来写到——

大地震动

人民蒙难

因为除了依止于大地

人无处可去

这些年，每遇假期，我都要和家人爬几座山。

所谓爬山，我们是有意选择让身心灵到天地间去上它一课。有时候不及格，有时候得优秀分。所有的挑战与困难有时比预设的要艰辛，所遇的风景与惊喜有时比想象的要丰沛。

近十年的天地大课上下来，渐渐地享受孤独与平和，懂得欣赏与尊重。生命平等，万物有灵，一座山有一座山的气质，一片水有一片水的性格。形形色色的山，性格各异的水，眼界慢慢开阔，这些功课没有白做，若说收获呢，一句两句也说不完，阿来曾经沿着大渡河上溯，徒步走完近800公里，他说，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在眼里了，都在心灵深处了，我想他的收获肯定也一本书两本书写不完的吧。

阿来在书中提到，藏民遇上之后，两个人要做“告诉”。就是互相告诉对方上次分手以来发生的一切。这是生活的仪式感，也是从前藏民信息传播的主要途径。书中阿巴和好友云丹见一次面就做一次“告诉”。分别一年就讲一年的，分别一月就讲一月的，分别一天就讲一天的。

如果，有机会，我们有缘，也来做个“告诉”，很有仪式感地讲讲我爬山的那些事儿给你听。

不过，可以提前“告诉”你的却是，以下的文字。谁叫我们是有缘的人呢，我写的读书札记恰好被你看到了。这就是有缘。

假装我们是从2019年暑假分手，然后今天才见面的。我就择重要的讲了，2019年暑假，我万般不情愿地出门去西藏。因为预知到即将到来的20天旅程可能会大于以前一切困难的总和，我没有勇气挑战。走318国道啊，高反啊，塌方啊、泥石流、雨季、陌生的藏区啊……这是一条有着无限可能的路啊。可是，内心的选择却是架不住对于雪山与高原的向往，还是决定出发了。

我们一路走，朋友们一边跟我们担心。

这个选择我们定了，可能的一切我们就要面对与承担。倍感幸福与温暖的是，托大家的福，大地庇佑，我们一路顺利地到达，又一路顺利地回家了。

遥想去年的318之旅，我们所经过的大江大河，我们所经过的雪山峡谷，所经过的高原戈壁，每到一处，在雪山之下，大地之上，心中涌起的感动至今不息。旅程上的自己与回忆中的自己印了心了。

阿来写的阿吾塔毗大雪山，我虽然没有遇见，但我能想象得出来。一路上，见过白得耀眼的雪山，雄辩地证明她是大地壮美而骄傲的存在。我们驾车从雪山脚下经过的时候，怎么敢想有多少个云中村来过又消失在这个大地上呢。

这段旅程玩的时候，有点紧张与敬畏，回来之后，越回想越有味道。令回忆充满诗意的厚重与香醇。

每次静下来的时候，都会去怀念，我想，之中的艰辛与快乐就如云中村的那块松下磐石一样，从此以后，就会是我心灵放哨与歇脚的地方了。我快乐的时候，会去318旅程里回忆回忆，我困难的时候，也会去318旅程里淘洗淘洗。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净，毕竟我也是仰望过雪山的大地子民啊。

阿来老师写得好啊——

大地震动

人民蒙难

因为除了依止于大地

人无处可去

我想，任何一次灾难之后，灾后重建的，除了新的村子与城镇，还应该有无处可去的心灵之原乡，重建内心的秩序与构建，这就是我们生出心劲儿要完成的使命。

 

2020年2月18日凌晨

 

 

附：遥望贡嘎一号冰川，贡嘎雪峰是四川境内最高峰

318打卡点姊妹湖

318国道旁的某一个藏族村落

山南的羊卓雍措

羊八井旁的溪流，源自念青唐古拉雪山

青藏公路边的大戈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