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拉姆

Fiona

&nbsp; &nbsp; &nbsp; 2020年1月18日,我和儿子流浪到了拉萨。在大昭寺门口,邂逅了拉姆。拉姆衣衫单薄,形销骨立,脸庞被西藏的强紫外线晒的黑红,她急切的向我推荐金刚结,说自己的妈妈编的,小的十元一个,大的二十元。我观察她与儿子一般大,心生恻隐,买了一大一小。拉姆开心的跳起来。在我去找导游的空档,儿子和她已经谈笑风生,交上了这个朋友。他向我介绍:这位藏族小姐姐叫拉姆,今年11岁,比我大4岁,上五年级了。 &nbsp; &nbsp; &nbsp; 我问:穿这么少,冷吗?拉姆眼睛一黯,鼻孔里交替冒出鼻涕泡泡,说:爸爸不让我穿。我疑惑汉藏语的传达:不让你穿?她说:亲爸爸没有了,是后爸⋯这时导游来催,儿子大概是出于侠胆仁心,对她说,一会儿我逛好了大昭寺,出来请你吃饭。于是匆匆留了电话,分别了。由于在寺庙里遇到了好玩的事情,出来已经是几小时后。我已经忘记了拉姆的事情。儿子在一楼和寺猫玩耍,突然开心的跑来:妈妈,你看,那不是拉姆吗!又碰到了。拉姆笑的眼睛弯弯,牙齿白亮:姐姐,电话我记错了,我打不通。原来已经打过电话了。她问我:姐姐,弟弟怎么这么胖?他吃什么?我说,是你太瘦,你比他大4岁,看起来差不多。儿子问她想吃什么?她说:不吃肉。因为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说:肚子里的孩子将来要$%^。这两个地方拉姆不会用汉语,我也听不懂,她解释了半天,意思我明白了,就是"西藏最厉害"的僧人,说拉姆将来要出家当尼姑。所以拉姆的妈妈怀孕期间不吃肉,她长这么大也没吃过肉。拉姆说着,从粉红塑料背包里掏出一串珠子递给儿子:这就是@#$(西藏最厉害的僧人)给我的,送给你吧。儿子马上接过来爱不释手,我让他考虑考虑:珠子可能对拉姆来说很珍贵呢。儿子说:我知道,但是我喜欢,我想要。拉姆也连连说:没关系,我喜欢弟弟,送他没关系。 &nbsp; &nbsp; &nbsp; 我们沿着八廓街游走,拉姆问,弟弟喜欢喝格桑梅朵吗?很好喝的。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于是请她带路,一人一杯。在这家饮品店里,两个孩子在留言本上签了名,拉姆解释说这个名字是那个@#¥高僧赐的,“不可以被许多人知道”,所以平时叫妈妈取的"次仁央庆"。对于签名这一环节他俩很重视,儿子还特意画了个圈,标注上“朋友”,给这段藏汉友谊签字画押。 <h3>&nbsp; &nbsp; &nbsp; 吃饭问题,最后征得拉姆同意我们来到了喜鹊阁。她点了一份亚东木耳,但看了看价格,要50元,又改成了土豆丝盖饭。坐下来我问:爸爸怎么回事?她说:生病没有了,我和姐姐不是现在的爸爸生的,现在的爸爸妈妈又生了个弟弟。爸爸妈妈做什么工作?爸爸不工作,妈妈要照顾老人,所以也不工作。全家都在靠你养?是的,姐姐和弟弟都不卖这个,只有我自己出来卖,每天卖不到200块,回家他就打我,也不给我穿衣服,他和弟弟可以买衣服,我没有。那今天卖够200了吗?没有,还差50块。我给你50,今天不要卖了。她马上说好的!然后又从粉红塑料背包里掏出两根金刚结递给我儿子:那这个送你。儿子说不要不要了,你卖给别人吧。她摇摇头硬塞给儿子手里。你穿这么少,妈妈也不给你买衣服吗?她又摇头,但是马上又说:妈妈对我很好。我很疑惑,做为一个母亲,孩子的吃饱、穿暖是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这点做不到,“好妈妈”是从何谈起的。而拉姆只是极力摇头又极力点头,企图用动作来说服我向我保证她绝对有一个好妈妈。拉姆的汉语生硬,表达力有限,如此纠结这个问题显得我好像不近人情。所以,那要什么时候出家?要等初中毕业就去。那你学习好吗?学习不好。大概是因为没有了200元的压力,拉姆突然开心起来,看了一下我儿子,汉语也利落了:弟弟学习好吗?他喜欢看书吗?我特别喜欢小猪佩奇小马宝莉,一会儿我带你们去书店吧!弟弟有手机吗?弟弟的手机多少钱?我也很想要一个自己的手机。弟弟自己有钱吗,他有多少钱?⋯姐姐,这个世界上有美人鱼吗,我的老师说美人鱼很漂亮,我很想看看。儿子拿出手机百度了美人鱼相关的信息与她分享。我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喜鹊阁露天阳台上,拉萨明晃晃的日光热情的亲吻着每个人的脸庞、身上,人们简单直接的不正常,什么心思都不要隐藏。我才明白,有时候简单直接的人是多么无趣,甚至会把美好的天真显得愚蠢。做为人类,有时是需要半抱琵琶犹遮面的,这门艺术修的是有关自尊、内在塑造,关乎生存。他们两个看到有趣的美人鱼片断时嘻笑起来,拉姆的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恍惚间,似曾相识。</h3> &nbsp; &nbsp; &nbsp; 饭菜上来后,拉姆往自己点的那份里加了超大量的辣椒油,吃的满嘴通红,咝咝作响。我说今天没什么胃口,拉姆你不要浪费,把我这份也吃掉。拉姆又开心的笑了,她脸上的粉底被热情的太阳吻化了,斑驳地贴在皮肤上,纯真和涉世过早的世故交杂出的笑容是极端璀璨的;她的手小小的,黑紫、僵硬、深纹密布,漆彩的指甲脱落的残败不堪,使这双手达成了和协绝配。这样一双手在饭桌上来回翻飞。现在它伸到我面前,端起盘子,笑脸跟着过来在眼前放大,说好。看来是真的饿了,问中午吃的什么?她说一块钱买了一根果冻条。我又心醒了。真是难以想像,一个衣不蔽体,而精神不安的11岁小女孩,是怎样在这种双重压力下抗过拉萨的冬季的。或者说,四季、每一天。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又及时收敛了情绪:我是一个成年很久的成年人,很难通过短暂的时间、说辞,去相信人。即便拉姆句句保真,我也没有能力(金钱)长期地、每天地帮助她完成200元的任务,以免去她的挨打责罚。我唯一可以做的,是把她的事情诉之于亲朋好友,请求大家帮助,给她邮寄点旧衣物。而即便我这么做,也要为成年人的作为负责:需要保障大家的真心是用在了对的地方。但我并不想给自己添这样的麻烦。对于一个成年人的冷静和漠然,我是会,且很会的。在他们两个快乐交谈之中,我像块渐冷的冰,忽视她的任何喜爱和需求:手机、计算器、钱、衣服、书、玩具⋯如果固执的、暗搓搓的认定她这是索取,我想我冷的更迅速:明天离开拉萨我就忘记她。<br>&nbsp; &nbsp; &nbsp;儿子喜欢天南地北的交朋友,夜里回到住处,他用朋友圈记录了今天的行程。我打算选择遗忘,但拉姆已成为他心心念的好朋友。<br><br> &nbsp; &nbsp; &nbsp; 第二日我们去了林芝。林芝需要呆三天:三天是多么精彩,拉姆会成为过去。第一天,拉姆就给我打了快十个电话。她没有手机,在大昭寺门口借各路游客、导游的手机打给我。每一通电话都是小女孩清脆快乐的"姐姐、姐姐!"我每次都和她讲:在林芝,这三天回不去。最后我意识到她有点听不懂:她每一通电话问的都是一样的问题,回答过了也没有关系,下一通电话还会问。她没有正常的时间观念,分不清楚上午下午几点几点。但不聪明的拉姆学会了用她妈妈的手机加了我的微信,视频之中我看到她戴上了帽子,还换了一件衣服。我想,好心的游客们也许很多,完全不必要为她忧虑。 &nbsp; &nbsp; &nbsp; 林芝之行,满是幸运:我们接连两天见到了南迦巴瓦峰,静谧神秘,原始壮阔。儿子在这里又交到了许多新朋友,在夜里披上狼皮和他的小伙伴参加篝火晚会,欢聚一堂歌舞升平。他每天都会接拉姆的视频,互相聊几句,争取把每份友情照顾周到。从林芝回来的那天,拉姆一直在等我们,而我们8点多才到拉萨,她需要在公交车下班前回家,双方失之交臂。 &nbsp; &nbsp; &nbsp; 我想刚好,就这样吧。因为接下来是十几天的行程,我们要从拉萨出发,经羊湖,普莫雍错,40冰川,康马,冲巴雍错,岗巴,曲登尼玛,定结,珠峰大本营,吉隆沟出境尼泊尔,至少半个月。归期不定。以及是否还回拉萨,都是未知。次日起程,中午拉姆打电话:"姐姐、姐姐,你在哪?"听闻行程后,她竟然懂了,很失望地噢了一小声,说了88就挂了。 &nbsp; &nbsp; &nbsp; 两日后,1月23日,我们行至40冰川,新型病毒迅速蔓延,形式十分紧张。除西藏和青海,其它各省均发现疫情,泰新韩日美也有确诊,这完全打断了我们的计划:起初为了节约四天时间,不走回头路,定制了这条直接出境尼泊尔的路线。因为疫情严重,出境已成不确定性问题;而即便三日后出境,尼泊尔一旦出现疫情,它的基础设施、医疗条件相对落后,我们如何以及是否可以全身而退才是更严重的问题。和儿子商量过后,我们决定中断行程,先回拉萨休整几天,顺便观测局势。 &nbsp; &nbsp; &nbsp; 1月24日,大年三十儿。青海发现疫情,全国境内仅剩西藏这片净土。我们住店、吃饭、乘车,稍做停留地方,均会被藏民询问来自哪里,是否武汉。甚至与藏民擦肩而过,对方会捂住口鼻以防不测。这个情势下,担心各地封城,我们决定27日离开拉萨,期间除了在住处自闭,就是再见一见拉姆。 <h3>&nbsp; &nbsp; &nbsp; &nbsp;我们从大昭寺门前找到了拉姆。她穿上了一件不合体的卫衣,头上总算加了一顶帽子。还跟随形势,加了一张口罩。她的同伴拉珍,是在大昭寺门前同她一样卖东西的女孩。拉珍衣着得体,虽是藏族女孩,但是白嫩整洁,好像拉萨的日光对她爱的不炙烈。拉珍说,因为父母爱自已,所以境况比拉姆要好很多,拉姆是真的怜。我请她们点好餐,顺便询问拉珍关于拉姆的事情。拉珍15岁,汉语表达过关:拉姆的亲姐姐被后爸打怕了,逃跑了。后来报警,警察找到她爸爸,她爸爸才对她好了一点。但拉姆不敢像她姐姐那样,所以一直被爸爸打骂。有出入的地方是:拉姆和我讲,她姐姐在北京上大学,而不是拉珍所讲姐姐上初中,并且,初中比别人多上了三年还没有毕业。拉珍肤白唇红吐字清晰,委婉的向我描述拉姆有个不聪明的姐姐。我看了看拉姆,大约明白了她为什么根本记不住我和儿子的名字,只会叫姐姐、弟弟。所有的顾客,都是她的姐姐、弟弟、兄弟姐妹,是不会记不住、叫错的。拉珍说,拉姆妈妈对她很好,但是因为家里是爸爸做主,所以妈妈没有钱可以支配,每年上学的2000多元是妈妈想尽了办法供她的。我理解了一个母亲的心酸。决定不怕麻烦了,至少给她们母女三人寄一点自己的旧衣物。所以请拉姆写下她的家庭住址,她的汉语水平实在有限,拉珍帮她写了好几次,我们又根据读音百度确定了村,镇。电话号码她需要问妈妈,不出意外的,拉姆记不住自己最爱的妈妈的电话。 所以她拿了我的手机与她妈妈视频。视频连通过程中,儿子凑过去一看,马上生气:你在干嘛?为什么要乱翻我妈妈的相册?拉姆无所谓仍旧继续翻看,儿子更生气了。他坚决地夺了回来我的手机。拉姆没有认为自己做的不妥,没有道歉,脸上还有不明就理的愠怒,两个小孩子不愉快起来。拉珍此刻正在向我连连发问:你是做什么的?你老公做什么的?你家多大?你开什么车?我如实回答了一个:工人。她马上浪费掉面前那份意大利面,站起来说妈妈在等她,要走了。儿子也马上讲:你们两个一起走,马上!拉姆走了,前一刻的不愉快好像没有发生过,还不忘回头和儿子挥手"弟弟,拜拜~"我满心失落。不管拉珍还是拉姆,她们小小而又不小小的内心世界,是我所不能理解和了解的。<br>&nbsp; &nbsp; &nbsp; 晚上10:40,拉姆再次连通了视频。在视频中,我们看到了她的姐姐,妈妈,她的弟弟和正在照顾弟弟的爸爸。住处昏暗低矮,简陋至及。穷,是真的。</h3> <h3>&nbsp; &nbsp; &nbsp; 1月25日凌晨39分,手机传来讯息,尼泊尔发现疫情。很庆幸我们及时止步。早上起来,拉姆发了一通视频,说今天要在家里过年,不去大昭寺卖东西了,还和姐姐一起邀请我们去她家里坐客,我们也正想见见她的父母,再为之后的事情做决定&nbsp;;所以应了邀约,讲好一点钟在大昭寺门口汇合,然后坐公交去她家。我和儿子辗转到了大昭寺,没有找到拉姆,在两点钟的时候她终于接了视频,告诉我们,她还在家里,因为她爸爸不让她出门,否则“会打她”。儿子又生气了:那你不能出来你告诉我们一声啊,我们就不来了。拉姆的脑袋和嘴巴又变笨了,语无论次毫无条理,她解释不明白的样子显的她很没有诚意,对不起也不会讲,又像是言而无信的无所谓。儿子越发火大,暴跳如雷。对着她一通怒吼,友谊的小船底儿朝天。他坚决让我删了拉姆:她说话不算数,她是骗子,不配做我们的朋友,而且我们为了去赴约,给她准备了礼物(红包),还花了二十元(路费)!二十元!儿子节俭,二十块钱浪费了,可耻又愤怒。</h3> <h3>&nbsp; &nbsp; &nbsp;劝慰儿子之余,我的心中几多轻便。事已至此,也好。正好。做为一个成年很久的成年人,早已漠漠然不喜与人产生过多羁绊。凡事尽量避开麻烦纠缠。也不具备为别人做许多的能力和条件:只做一个心存善念、无为平凡的普通人就已经耗尽全力了呢。我们不了了之是好的。<br>&nbsp; &nbsp; 27日,我和儿子离开了拉萨。凌晨安全到家。<br>&nbsp; &nbsp; 28日,东营封城。我们居家安安静静的隔离。一场疫情,让活着之外的事情显得更为淡漠了。</h3> <h3>&nbsp; &nbsp; &nbsp; 16年前,我还在上大学。那个暑假,我们一行热血青年,驱车几千公里,从济南出发,经西安四川穿越川藏线,第一次来到西藏。那时候的西藏带着面纱,一阵风抚过都是绝命吸引。那时候八角街还只是一条街,布达拉宫明艳整洁,日光比现在要热烈。我在大昭寺前拍照,一个小男孩跑到我身边,好奇的看向镜头,我搂着他,拍下了中间这张。现在他也得有20好多岁了吧。还好吗,这个和拉姆面容、身形有几分相像的男孩。在家隔离的某一天,闲来无事,翻开相册的那一个瞬间,我好像明白了,为何对拉姆似曾相识又念念不忘。</h3><h3>&nbsp; &nbsp; &nbsp; 今生遇见什么人,大概是早已注定。而相遇就是在那里等着你的一件事,你只需要站起来,走进去。无需不安,期盼,纠缠。只要“你好”,“再见”。</h3><div><br></div><h3></h3> <h3>&nbsp; &nbsp; &nbsp; 月余后。由于朋友们看过儿子的朋友圈,她们十分惦记拉姆。纷纷联系我,并且找了自家的旧衣物拜托我邮寄给她:扔也是扔了,就让孩子穿的暖一点吧。她们从来都理解我:不牵扯金钱,不会产生麻烦。让我没有理由拒绝她们。而我也无法替拉姆拒绝这些爱心。谢谢。这次坦然了。说再见还需要晚一点。在你好之后。<br><br><br><br><br><br><br><br>最后:<br>这一篇文章不接受赞赏。<br><br>不接受通过我向拉姆产生的金钱捐赠。<br><br>感谢观赏。谢谢。<br><br><br><br><br><br><br><br><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