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过年从乡下回来,父亲总要飨以腊肉,外加腊鸡腊鸭,还有本地特有的猪血丸子。在交通不便、生活水平不高的年代,要转乘两趟班车,再换上火车才能回到工作的城市,期间肩膀要背行李,只有用双手去提这些腊味,尽管有二三十斤重,可由于自己喜爱,又是父母特意准备,不敢怠慢,所以,累则累矣,每年的腊肉还是要吃的,也有得吃。</p><p class="ql-block"> 进入农历十二月,是乡下大多数人家杀年猪的时节。这一天,主家早早起来,埋灶用荷叶锅将一大盆水烧开,等到杀猪的屠夫一到,主家门前早已围满了前来帮忙的邻居,看热闹的小孩子最是兴奋,彼此还指手划脚地安排谁谁去捉年猪的哪一只脚,待到屠夫一声令下,早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将年猪抬上板凳,随着“扑哧”声响,刚才还嗷嗷大叫的年猪已动弹不得,也没了声响,这几个企图去打下手捉猪腿的小孩子顿时也泄了气。不过也有运气好的,如若有本家亲戚参与杀猪,又征得他的允许,会安排你装模作样的捉住一只猪的腿,这只能让你摸到的一般是猪的后腿,同时必定也是由大人把守的。捉了猪腿的小孩会绘声绘色的向人描述此猪的力气如何如何大,它这么大力气他都可以把它捉住,言下之意是他也有很大力气了。</p><p class="ql-block"> 杀完猪,照例是要请同一个院子里的人吃猪血。说是吃猪血,只是主家客气,实则猪身上的肉均可悉数上桌,猪血也和生活在城里的人吃到的不同,城里的猪血软、嫩,但没有什么味,吃起来全是佐料的味道,乡下人吃猪血,只放一点生姜,一口咬下去,感觉有点筋道,又不似米面粘到牙口,还有猪血特有的鲜香。遇上有哪家没有杀年猪的,主家长者定要砍一块上好的肉,用红头绳系好,吩咐晚辈送与。</p><p class="ql-block"> 待到吃完猪血,主家便将肉一一分解,除开一部分留着做猪血丸子以外,其余的放入一个很大的椭圆形的木桶内,放一层肉,铺一层盐,再放一层肉,再铺一层盐,如此反复,直到所有的肉用完。约一个星期之后,把这些腌制好的肉连同鸡鸭和新做的猪血丸子放到柴火灶上熏烤二十几日,腊肉和其它腊味便可以食用了。</p><p class="ql-block"> 记得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家里穷,难得吃上米饭,更不要谈吃荤。因为母亲和伯妈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父亲和伯父一个在省城工作,一个在公社上班,我的祖父作为家里的长者,还要负责照顾我们姐弟三人和我伯父家的五个小孩,实在也是辛苦,所以,两家尽力保障祖父吃上米饭。在那样的年代,尽管缺粮少米,连红薯也吃不饱,经常饿肚子,因为祖父的庇护,我感觉自己有了满满的安全感。我记得祖父每天用一只乌黑的瓦罐煮饭,瓦罐上用一张土法制作的土黄色的纸覆盖,待到饭快煮熟了的时候,我的母亲(亦或是伯妈)在饭上放一片或两片腊肉,顿时满屋的香味弥漫开来,惹得我们这些小孩子忍不住揭开瓦罐上的土纸往里观望,嘴里却不停的咽着口水。我的堂兄其时已有十七八岁,他走过来非常郑重地告诚我们说,这是给祖父准备的,祖父是长辈,他带我们不容易,绝对不能偷吃啊,小孩子有吃在后!尽管我们都觉得那瓦罐里的食物是天下第一香的,但在那以后的几年里,直到祖父去世,祖父瓦罐里的米饭不曾少过一粒,腊肉亦不曾少过一片。</p><p class="ql-block"> 参加工作以后,方知有些地方在腌制猪肉时要抹上酱油,佐以花椒等香料,熏烤时燃烧桔皮。刚开始吃别人的腊肉,能吃到各种香味,觉得人家的好。这些年每次开车回去过年,回来的时候,父亲总是将后备箱塞得满满,其中总是有我最喜爱的腊肉,回到城里的家中,将腊肉用开水洗净切片,无须添加任何佐料,上火蒸十五分钟,用竹筷夹起,晶莹剔透,能激起无穷食欲。再去食用那些添加了酱油佐料的腊肉,总觉得不平常的香味抢了腊肉本来的味道,就象一壶陈年的老酒浸泡了异物,此酒非酒矣。</p><p class="ql-block"> 我的家乡漫山遍野生长着松树,樟树环绕堂前屋后,用来熏肉的木材大多是这两种,许是松木和樟木本身散发香气的缘故,用它们熏出来的腊味夹带着一股特别的醇香,年轻的时候怎么也感觉不到这种特别的味道,直到几十年以后的今天,才慢慢品出这种家乡的味道来。</p><p class="ql-block"> 祖父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记得得知消息时我正在村小学上课,邻桌告诉我,我一路狂奔到祖父床前,嚎啕大哭,那是一种失去亲人后的悲痛,更是一种失去安全感后的恐惧。早些年,伯父也已经去世,年近八十的父亲坚决要翻修乡下的老房子,如今,房子已经砌好,父母欢欢喜喜的住了进去。</p><p class="ql-block"> 时光荏苒,在历经失去亲人的悲痛之后,我已没有了恐惧,但是,内心永远不能忘却的,是祖父煮饭的那个乌黑的瓦罐和瓦罐里的食物,尤其是漂在米饭上那片晶莹剔透的腊肉,还有堂兄的告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