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到农村插队前，父母分别给我一个训诫。<br> 父亲是政工干部，他要求我在农村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记住了。<br> 村里有个老农，在劳动和生活上热心给我照顾。但一旦得知他是地主成分，我就断然拒绝了他的任何好意。<br> 母亲是家庭妇女，她警告我在农村千万要抵御小姑娘的引诱。我笑笑。也许在不少母亲眼里，儿子都是贾宝玉，要去的地方可能凶险如大观园。<br> 母亲大人无须多虑。我在堪称书荒的年代，偷偷读过《罗密欧和朱丽叶》、《浮士德》、《欧根•奥涅金》之类的浪漫主义作品，难度不高的情感考验还是能经受的。何况，在我插队的皖东农村，由于某种原因，适龄的小姑娘奇缺而金贵。女伢子通常小小年纪就已定下了亲，例如我们林场场长的女儿便是如此。某日，她未来的婆婆遭雷击身亡，场长带她去奔丧。才十岁出头的孩子戴着黑纱，一脸肃穆，活脱是小媳妇的模样。<br> 就是男女知青之间的交往也很稀少。我所在的知青集体户共五人，全男。其他知青集体户甚少，甚远。异性间无交集、无瓜葛，也好。我们是最迟批次赴外地农村插队的上海知青，早几年的知青只要没结婚几乎全被抽调到非农单位。所以大家明白：要不想永远扎根农村，就不能婚配。记得有次得知一女知青要嫁给当地农民，我们全伙请假、出动、跋涉几十里到其集体户对她进行劝阻。结果蹭了一顿饭，无功而返。也许，女知青更受不了农村的艰辛和无助，只想早早找个避风港。<br> 我刚下乡的时候，不到二十岁。曾有豪言壮语如下：就算（在农村）苦十年，还未三十岁。意思是可以打持久战，以时间换空间。<br> 可同伴小王不行。他比我年长四五岁，对人生的考虑要深邃得多。他自诩是撩妹高手，有丰富的experience（既可译为“经历”，又可译为“经验”），我信疑参半。后来，我们的集体户散了。我去大队林场当会计，他去了公社林场。再后来，他偶遇了一位来自合肥的女知青，也叫小王。女小王很有门路，虽是知青，却一下乡就在公社农具厂门市部当营业员。而且单门独户，前店后家，给两位很多机会。门市部离我的林场近些。不知何故，从此男小王经常半夜造访我的林场，挤在我的床上，异常兴奋地硬要向我口述其温馨的报告文学。作为听众，我边听边坏坏地想：你不是说你也曾见过大江大海，怎么在池塘前心潮澎湃了呢？女小王细长眉眼，清瘦身材，对我等男小王周围的知青特别客气。知青小李当面叫她“嫂子”，她只笑而不语（此处与《红楼梦》某情节雷同）。又后来，女小王上调到县化工厂正式上班。我问男小王：“她跟你道别了？”否。“有没有来信？”更否。最后来，小王返城回沪结婚，我去看了他和真嫂子。<br> 像小王们的故事在知青中实在太多太滥，倒是乡间村头的见闻更值得一写。所以，本文的重点来了，女主一号、女主二号将隆重登场。<br> 村里贫农老高的闺女大兰子，五短身材，又粗又胖，见之会令人绝望地怀疑女性之美。但因为左近缺失其他及笄女子，所以也算一枝独秀。她本已许配给邻村一大姓人家，不料婚前突然失联私奔。男孩也是本生产队的，就是那个对我表示友好的地主的侄子，或者说，儿子。60年代初，该地主出狱归来时，全家人饿得只剩下嫂子和侄儿。他索性娶了嫂子，一起抚养侄儿。此次事变，极易演变为地主儿子拐走贫农女儿的阶级斗争（当时农村的逻辑是：贫农的女儿即是贫农，地主的儿子等于地主），连派驻我村的工作组成员也持此观点，加上他正属那个大姓家族，火药味就更浓了。地主办了酒菜请生产队长吃饭，求他帮忙说话。队长吃喝已毕，搧地主一耳光，说：“Dajijidi(当地不雅语), 你还想腐蚀干部!”地主没请知青吃饭，但我们全体知青一致支持自由恋爱，干脆为小伙子加油叫好。地主被绑送公社机关，拟惩办。幸亏公社书记小彭也是知青，拍案大怒：“一个愿嫁，一个愿娶，有何不可！”有情人终成眷属。地主家出了彩礼，老高转手退了大姓人家的彩礼。不久，大兰子生了大胖儿子。差不多同时，大兰子妈也给大兰子添了个弟弟。田里劳动间隙，娘俩作伴，一起回家给孩子们喂奶去。<br> 村里二老头家好不容易娶来了媳妇。新媳妇远嫁而来，不知姓甚名谁。嫁的男人生性憨厚，身强体壮，因有一脸麻子，故被称为“麻子”，二老头家也顺便被称为“麻子家”。他本人和全家对此并无异议。我因麻子年长于我，特尊他为“麻大哥”，他也欣然接受了。新媳妇初来乍到，必也正名。村里的同辈青年顺理成章，开始背地誉她为“麻大嫂”。后来熬不住，便唆使麻子六七岁的堂妹公开发声。新媳妇一听跳将起来，怒不可遏，从此吓住了众人。她乘胜追击，以后连“麻子”也不给叫。可惜我一直不知道新媳妇的名字，所以我只好用“麻大嫂”指代她的真名。<br> <br> 麻大嫂是有气呀！她原有相好，乃一乡村小学民办教师。但她哥哥不许。麻子与她之前有无婚约，我不知道。但农村有换亲的陋习，即男子把自己的姐妹嫁给女方的兄弟，以换取女方嫁给自己。虽然麻子没有可嫁的姐妹，但他的彩礼足让麻大嫂的哥哥拿去给自己的心仪作彩礼，等于也是换亲了。麻大嫂当然不愿、不从，但在为兄的暴打之下，只得屈服。由此看来，麻大嫂是有悲剧色彩的人物。我很鄙视像麻大嫂哥哥这种男人，但也知道，都是穷给逼的。<br> 悲剧的女主人公似乎应该漂亮一点的。这，麻大嫂大概做到了。远远看去，她身材不错，冬天挖塘，她穿着白底蓝花的褂子，用手绢扎住头发，挑起土来还能扭出腰肢。稍近一瞅，有一尖鼻，似有桃腮。不过我的外貌描写不太靠谱，因为我虽然高度近视，在农村却多半不戴眼镜，怕影响上调。所以我对麻大嫂本尊其实看不清楚，又不能过分凑近慢慢细看。<br> 都是四十几年前的事了。希望大兰子、麻大嫂、男女小王及家人都一切安好。还有场长的女儿以及过于匆忙出嫁的知青姐妹，一切安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