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动》（非虚构长篇小说之十一）龚麟生著

龚麟生

         

         第二十章   尘埃落定

       吴佩兰带来的吴二六亲笔遗书终于让沸沸扬扬的吴二六的死亡风波尘埃落定。

       文革岁月不允许讲良心，但不等于良心就此泯灭，为了给死者家属一些安慰，潘华建议写入案件卷宗的死亡结论不要出现自杀的字样，因为根据当时有关规定，共产党员是不可以自杀的，文革初期好多老干部因为自杀而被定性为叛徒的例子，潘华记忆犹新。她认为，吴二六的死已经给家属带来了的巨大的悲痛，我们不能再在伤口上撒盐了，吴二六的妹妹年纪还轻，不能因为哥哥的一念之差而影响她在农村的前途，急于了结此事的李主任自然表示赞同。

       双方在团政治处会议室里进行了吴二六善后处理的最后一次商谈，后来的吴佩兰同时参加了会议，李主任在会上宣读了团政治处关于上海知青吴二六死亡事件的最后处理意见，意见主要内容有三点:

        1、 现查明吴二六确因一时想不开不幸投井身亡；

        2、 吴二六的遗书中流露的不正确思想，是知青成长过程中的客观现象，组织上表示理解，鉴于吴二六平时表现不错，建议连队党组织不对该知青作任何党内处分。

        3、 抚恤金按工伤死亡的最高限额发给，为照顾吴二六家中的经济困难，同意连队另外增发吴二六一年的工资384元，由其姐姐吴佩君代表家属领取。

        看见吴佩君代表家属在意见书上签完字后，李主任心头一阵轻松，他挨个和家属握手，真心感谢家属对此事的谅解和配合。

       潘华没有轻松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象是在读一部关于知青的大书，一章内容刚看完，另一章内容又打开了。看上去，吴二六死亡事件在兵团的善后处理就要结束了，但吴二六的母亲是她辖区的居民，吴二六的妹妹也是她辖区送出的知青，由此引起的一系列事情，她都不可能袖手旁观，这些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此事留下的阴影使她的心头越发沉重。她第一次看到吴二六的遗书时，沉默了好长时间。

       潘华当了“知青办”领导后不久，就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分别送到吉林和贵州山区插队落户，所以她对插队落户知青生活的艰苦和环境的恶劣有切肤之痛。为了解决插队落户知青生活上的困难，她曾带领知青慰问团走遍了有上海城西区知青插队落户的每一个村庄和山区，她曾为了解决某一知青集体户的生活困难，不惜与接受地区干部拍案交涉，甚至直接上书中央。对上山下乡到兵团、农场的大批知青，她是比较放心的，她知道这些知青的基本生活还是很有保障的。

       上头对知青工作的要求是: 生产上有人教，生活上有人管。吴二六的死使她开始察觉到，无论是对插队落户知青还是对兵团、农场知青，他们和各地的“知青办”干部一样全都忽略了知青们的文化学习要求。知青不是什么单纯的简单的体力劳动者，正在成长中的他们还需要对科学文化的学习。知青正值青春年少，是一生中对科学知识的最渴望时期，文化程度越高的对知识的渴望越强烈。做过新四军文化教员的潘华没想到被社会公认生活条件最好的生产建设兵团，在他们的知青宿舍里竟然连一张可以用来看书写字的简易桌子也不具备。对不喜欢看书学习的人来说，有没有桌子也许无所谓，而对喜欢文化学习的人来说，没有一张可以书写的桌子，就象喜欢武术的没地方练功，喜欢演戏的没舞台排练一样难受。

       《辽宁日报》登载的录取白卷考生的消息，她是当笑话看的，文革中各地类似这样的不近常理的笑话太多了，要是都当真，跟都跟不过来，所以潘华根本没把它当回事。潘华没料想，这一则小小的消息会给吴二六产生那么大的刺激，竟成了他对前途悲观失望走上绝路的导火索。

       潘华深为吴二六的思想脆弱可惜，潘华早在新四军根据地时，就知道上海有座赫赫有名的沪江模范中学，这所中学毕业的学生好生了得，几乎没有考不取大学的。潘华的大儿子学习也是不错的，文革前报考沪江模范中学时仅仅差了三分没有被录取。

       潘华的亲戚和战友中，都有子女考进过沪江模范中学。这所学校的学生给她的印象是: 由于考进来的个个都很优秀，他们在学习上往往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锋芒，遗憾的是，一旦这个锋芒遭受到挫折，下场常常是悲剧性的。她记得，文革初期，沪江模范中学的校园就发生过学生割腕自杀的事情。

       高校招生招收什么样的学生，这是中央的事情，她一个基层干部不便评说，但她意识到，要是能在推荐知青上正规高校之外开辟出另一条上学的途径，吴二六的悲剧兴许能避免。

       几天来的接触，潘华对李主任很有好感，她感觉李主任这个军队政工干部身上有一种近几年来从没见到过的人情味，一点不象他们城西区革委会里那些靠造反上来盛气凌人的新干部。潘华决定乘着吴佩君夫妇和吴佩兰到38连去清理吴二六的衣物的机会，利用在团机关的最后一点时间与李主任交流一下这方面的想法。  

       没等潘华找李主任，李主任带着政治处干事小陈到团招待所请潘华来了。

       “老潘，这几天您也辛苦了，公事办得差不多了，今天我中午我要请你吃一顿上海吃不到的东西。”李主任对潘华说。

       “什么好吃的东西?” 潘华微笑着问。

       “红焖狍子肉。”李主任回答。

        小陈干事旁边解释说:“狍子是一种外形和鹿相似的动物，过去在北大荒常见，现在只有偏远连队才能逮到。今天吃的狍子，是汽车连指导员在40连的树林里打到的。”

       “对，我们今天开到汽车连去，让他们指导员出出血。”李主任说。

       李主任陪同潘华到达汽车连食堂时，香喷喷的红焖狍子肉已经放在了桌子上，在李主任的招呼下，潘华尝了一口狍子肉，感觉这个闻上去很香的东西，吃起来却很一般，远没有猪肉鲜美，为表示对客人的尊重，潘华只得说:“好吃。”

       李主任看上去有点文质彬彬，酒量却不小，他不象其他东北人一味地和客人干杯，要求客人“感情深，一口闷”，他只给潘华敬了一次酒后，就和边上的小陈干事一杯一杯地干了起来。他对潘华说:“ 老潘，我知道你们南方人酒量不行，您又是个女同志，我就不劝酒了，您随意。”

       “这样最好。”潘华由衷赞同。

       几杯酒下肚，李主任脸色开始泛红，精神特别兴奋，他热情地对潘华说:“ 老潘，你行，不瞒你说，我们机关的一些老同志很不喜欢你们上海干部颐指气使的作派，而你没有给我留下这个印象。到底是参加过新四军的老革命，实事求是，通情达理。何胖子只不过是我们中间的败类，我们兵团的大部分干部对知青工作还是很重视的。”

       “对，我已经看到了，你们的工作做得不错，我回去会如实向市知青办领导汇报的。另外，我顺便想跟你谈一些跟吴二六事情有关的个人想法。”

      “说吧，尽管说。”

      “吴二六之所以投井，主要是由于他错误地认为自己成才的希望已经破灭，兵团的知青太多，上大学的名额又太少，大部分知青要求深造的愿望很难满足，要是我们能提供另一条上大学的途径，吴二六的悲剧也许能避免，比如说搞函授教育。”

       “函授?”

        “对，让高校提供教材和辅导老师，在团部设立函授点，一个月，或者半个月，面授一次，平时自学，考核时，由学员将做好的答卷寄回学校让老师批阅。”

        “这倒是个好办法，愿意参加的知青都可以参加，不用任何人推荐，这办法可行吗?”

      “可行。上海师范大学革委会副主任是我的老战友，我回去跟他说。准行。”

       “函授辅导点我看就设在团教导队，那里条件比较好，除培训干部外，大部分时间都空着。这事，团长肯定能支持，明天我就问他汇报。”

       “我代表知青先谢谢你们了。”潘华恭敬地往李主任的酒杯里斟酒。

       “老潘，你这话见外了，关心知青是我们的共同责任。”李主任高兴地将杯中酒一干而尽。

      “推荐知青上大学一事，我们没法干涉，我们只能干我们力所能及的。”

       “什么推荐入学，都是中央文革这帮人的胡扯蛋，象文革以前那样，人人都可以去考，那会有这么多的罗索事，当然这事我是和你私下说的，相信你不会出卖我的。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捅出去也没关系，我是军队干部，造反派不敢把我怎么样。”

       “我真羡慕你的军人身份。”潘华感叹地说。

       “林彪事情出来后，我们军人也不象以前那样吃香了。”

        在东北以外的农村，夏收是夏收，秋收是秋收。由于东北的农作物生长期短，北大荒的夏收和秋收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建设兵团将自8 月初开始9 月底结束的农作物收获工作统称为秋收战役。兵团的春播、夏锄、秋收三大战役中，司马申最喜欢的就是秋收战役，他不止一次在李爱农面前说过他对三大战役的体会，他认为，春播是最紧张的战役，夏锄是最辛苦的战役，而秋收是最开心的战役。

       农忙一刻值千金，哪怕是出了天大的事情，秋收战役也不能耽搁，“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说说可以，真要做起来，用老职工的话说，是要“天打五雷轰”的。随着第一辆汽车从地里拉回的小麦进场，38连的麦收战斗正式打响。

       昨天上午，吴二六追悼会在食堂举行之后，潘华和吴二六的姐姐、姐夫和妹妹吴佩兰同车离开了38连。李主任、宋指导员和司马申到乌裕尔车站与他们一一告别。

        李主任对潘华说:“ 设立知青函授点的事，我会和你联系的。”他还告诉潘华，为解决知青文化学习的事情，团政治处准备发文要求各连设立文化阅览室，以方便知青在业余时间进行文化学习。潘华满意地双手抱拳向李主任致意:“ 你们干了一件好事，拜托，拜托了。”司马申沉重地对吴佩君、吴佩兰姐妹俩说，“回去，替我向你妈妈问好，要她保重身体，我回上海探亲时肯定会去你们家的。”宋指导员则一个劲地跟他们四人打招呼，因连队条件比较差，自己又工作繁忙，对他们照顾不周，务必请各位原谅………

 

      要不是麦收，因吴二六死亡而笼罩在38连阴霾沉闷的气氛，肯定还会继续几天。而现在水泥晒场上两台兴奋地嗷嗷叫的扬场机把沉闷了一个多星期的气氛彻底撕裂，北大荒夏末秋初的天气又特别的好，从扬场机喷射出的足有十层楼房那么高的麦粒组成的洪流，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就象两条直蹿云空的金色巨龙，随风飘散的尘埃，仿佛是巨龙脚下腾起的云雾，巨龙源源不断地上升又源源不断地降落，给人的感觉既雄伟壮观又酣畅淋漓。

       营、团汽车连临时支援给38连的两辆解放牌卡车和连队原有的两台蹦蹦车组成的机械化运输线，一趟接一趟从大田往晒场运送小麦。看见经大田联合收割机脱完粒的金灿灿沉甸甸的丰收小麦一车一车不断地在晒场卸下，山坡一般高高隆起的麦堆不断扩大、伸展，晒场上的知青和老职工无不露出开怀的笑容。

        大田收割的场面更是令人精神振奋，辽阔的麦田成了铺天盖地的金色海洋，五台油漆一新通红通红的履带拖拉机牵引着五辆和火车车厢那么大同样是通红通红的联合收割机，象五艘裹着红色甲板的巡洋舰在金色的海洋里劈波斩浪。只要联合收割机操纵台上挂着的铜铃一响，就会有一辆绿色的卡车或蹦蹦车开到联合收割机粗大的输送管下，与联合收割机齐头并进，在联合收割机手的操作下，向上倾斜的输送管喷泻出的小麦籽粒会象瀑布一般哗哗而下，没几分钟就能将卡车或蹦蹦车的车厢装满。

        收获的季节真好，这时候的北大荒在人们的眼里成了硕大的聚宝盆，只要把一辆辆的空车往地里开去，拉回来的准是一车车满载的现成粮食。看到这个丰收的场景，所有的不高兴，所有的烦恼都会被抛得一干二净。跟着卡车来回统计收割和晒场处理进度的司马申和连队的所有的知青和老职工一样，每年这个时候都格外兴奋，他对农业科学的兴趣就是被如此壮观的机械化收割场面所感染后逐渐培养起来的。

        梁玉成和大老黄在新领导班子成立的第二天就被调回了机务排，梁玉成把行李搬回到机务排宿舍时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颠倒了的历史又被重新颠倒了过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胡汉三是当时唯一的一部新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地主还乡团头子)

       机车作业历来是人停车不停，司马申看见梁玉成正靠在地头的麦秸垛轮班休息，嘴里在念叨些什么，司马申估计他在背英语词典，梁玉成调到基建排后，一有空就拿出随身携带的英语词典背英语单词，此事成了连队公开的秘密，有人汇报给何胖子，何胖子说梁玉成是“精神病一个”。司马申凑过去和梁玉成开起玩笑来。

        “梁玉成，又在背englisn呢，当心成‘精神病’喔。”司马申说。

      “是啊，在何胖子眼里，我们都是精神病，即使不是精神病，也要被他逼成精神病，董晓梅说不定就是被他逼疯的。”提起何胖子，梁玉成就心头冒火。    

        司马申知道梁玉成跟他一样私下里一直很欣赏董晓梅，自董晓梅变疯后，他一直愤愤不已。

        是啊，董晓梅这个全连公认的才女，怎么就突然疯了?

        提到董晓梅，司马申被丰收景象撩起的好心情顿时蔫了下去。

        据说是董晓梅到邮局打了个长途电话后才疯病发作的，如果说是何胖子逼疯的，( 很多人都这么说，食堂贴的大字报也有这样的内容，根据是董晓梅变疯后曾大骂何胖子。)那这个电话跟何胖子到底有什么联系? 董晓梅说他爸爸死了，是真话? 还是疯话。

 司马申和李爱农幽会时，曾为此搜索枯肠也没能想出所以然。  

        麦收快要结束时，护送董晓梅的两位女知青从哈尔滨回到连队向宋指导员汇报后，司马申这才了解到了董晓梅致疯的来龙去脉。

 

        董晓梅知道今年的大学招生仍需要推荐后，她就觉得自己上大学有点玄，等到何胖子以连队党支部名义把推荐名单确立后，她已经对在38连上大学彻底失望，何况，何胖子还当面对她宣布过，“只要我在38连当一天指导员，你就休想被推荐上大学。”

       好在，董晓梅的爸爸董坚是哈尔滨科技大学革委会副主任。于是董晓梅给爸爸写信，要求他设法把自己调离兵团，到一个有熟人掌权的公社生产队去插队落户，这样就可以确保自己明年能被推荐进入大学课堂，董晓梅生怕爸爸不给办，又专门给妈妈写了信，让她催促督办。董坚本不愿办这种事，但顶不住老婆催促，便只好答应了下来。

       在董晓梅心目中，从建设兵团连队调动到公社生产队应是件很容易的事，只要爸爸打个招呼，一周内就可办妥，然而，一个多月的夏锄下来，她不但没有收到调令，就连爸爸妈妈的信件都没收到过一封。吴二六莫名其妙的死亡给她带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她觉得自己在38连连一天也没法待下去，所以专程到乌裕尔镇邮局给哈尔滨科大挂了个长途电话。

      “哈尔滨科大校长室吗?我找董坚。”

      “董坚? 他死了。”

      “啊? 为什么?”

      “资反路线回潮，畏罪自杀。”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礼拜的事。嗳，你谁啊?”

        “……”董晓梅没有回答，她象中了邪似的，恍恍忽忽地放下了电话，恍恍忽忽地离开邮局，一位认识她的营部汽车连的司机开车路过邮局，看她神色不对便招呼上了汽车，将她直接送回了38连。

        娇生惯养的董晓梅怎么也不会想到和蔼可亲的父亲会突然扔下全家离开人世，她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文革初期，她是黑帮子女，后来到下乡时，随着父亲的结合进领导班子，好歹又回到了革命干部子女的身份，现在又要成为黑帮子女了，上大学的事恐怕永远没有希望了。今后，我该怎么办? 难道在流氓土皇帝何胖子手下混一辈子吗? 

       董晓梅的思想一下子崩溃了。

   

        一心一意想提高哈尔滨科大教育质量的董坚副主任，在今年科大的招生工作中坚决主张不予录取那些文化考查成绩低下，甚至交了白卷的对象，然而，从辽宁某一大学新调过来的革委会江主任仗着和当时称为东北太上皇的辽宁省委书记的同学关系，在哈尔滨科大一手遮天，主张只要是基层党组织推荐的，大学就应该全盘照收，他认为:“ 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洗礼的高等院校首要任务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文化水平低，可以提高，但政治不合格，则要亡党亡国。”

        董坚在一次领导班子会议上与他据理力争:“ 那为什么今年中央下发的红头文件说要重视文化程度?”

         这位江主任傲慢地看了董坚一眼:“ 这正说明路线斗争的错综复杂，中央、国务院也有人在搞复辟搞回潮。”

        也该董坚倒霉，几个在校的工农兵大学生给校党委写了一封揭发董坚在教学中搞师道尊严，智育第一的事例，表示要履行工农兵大学生管大学的神圣职责，对这一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现象给予迎头痛击。

       校革委会江主任抓住此信大做文章，安排董坚在系主任以上的领导班子学习班里自我检查，并要求其他同志“帮助”董坚提高认识。

       俗话说，群蚁能降大蛇，可怜董坚这条本无多少伤疤的大“蛇”，在众人的“帮助”下，竟变成了“遍体鳞伤”。虽然每人只是“帮助”了一小点，汇总起来，就成了“死不改悔的反动学术权威”的累累罪行: 对工农兵大学生缺乏感情、反对上山下乡、卖身投靠高教部走资派、反对教育革命……

       曾经给中央写信强烈要求恢复高考的公开举动变成了董坚反对教育革命的重大罪行，就连他想办没有办成的爱女董晓梅工作调动一事也成了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重要罪证。原先党委对董坚定的调子本只是“帮助”，随着“帮助”的深入，最后发展成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回潮代表人物的彻底批判，董坚因此被校党委正式宣布“隔离审查”。

       董坚在文革初期曾遭受过学校红卫兵的批斗和冲击，可能因为当时当权派普遍都受到冲击的缘故，董坚的精气神没有被摧毁，楞是熬过了一关。这一次，由于是名正言顺的组织决定，揭发他的都是学校中层以上的干部，且证据确凿，逻辑严密，董坚精神被彻底摧毁，“隔离审查”的第一天，他趁看守人员不注意时，从十二层楼高的学校行政大楼隔离室的窗口纵身跳下……

        董晓梅母亲生怕女儿受刺激，故意暂时不写信告诉董晓梅，没想到，董晓梅还是受了刺激。

       护送董晓梅的哈尔滨知青与董晓梅母亲一起把董晓梅安排进省精神病医院后，又轮流护理了一段时间，待董晓梅病情稍稍稳定后才离开她回到38连。

        

 

       秋收期间宋自豪指导员忙得脚打后脑勺，白天根本没时间听有关董晓梅病情的汇报，直到晚间才把护送董晓梅的知青找来，详细了解了董晓梅的状况。司马申向营部报完生产进度后，也关切地在一旁听完了她们的详细叙述。

       司马申听完叙述后，心里直觉得堵得慌，他离开办公室，大步向就近的一块大豆地走去，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天空中星星在闪烁，夜风把即将进入收割期的大豆作物吹得沙沙直响。司马申面对着大豆地，让夜风尽情地吹拂自己发涨的脑瓜。张开嘴，用力喊叫:“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 我们心中神圣的高等学府，怎么成了扫盲班、培训班、补习班？这样的大学还值得我去上吗? 难道我们这一代就注定要愚昧下去吗？

        “不，这绝不是正常现象，一个现代化的社会是不可能不重视科学的，谢庆生父亲的解放就是最好的见证，谢伯伯说得对，文革总要结束的，文革总要结束的。”司马申喃喃地说。

       司马申、方红卫起床后，双双从水房打来水在连部洗脸时，方红卫打开了自己的小半导体收音机，顺便想听听时事新闻，前一阶段麦收从早忙到晚，上炕就睡觉，根本无暇听广播，方红卫刚把半导体收音机打开，喇叭里就传出了熟悉的电台播音员声音: “刚才播送的是人民日报今日转载的重要文章《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

       “《辽宁日报》报道的那位在文化考查试卷上写牢骚话的白卷英雄，人民日报竟然也报道了?”正在炕沿板上洗漱的司马申对这条消息很是敏感。

       “我说的吧，辽宁日报敢发表这样的消息，肯定是有来头的。”方红卫在司马申面前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9 时正，司马申希望听一下重播，方红卫说:“ 这都是旧闻了，听它干什么，先吃饭去吧，报纸下午就到，看报纸不比听详细?”

        司马申想想:“可也是。”

        自小马走后，连队一直未设通讯员，到营部邮政点取信件和报纸的事，暂时由农工排派人代替，下午一时左右，农工排一知青将当天的报纸和信件准时送到连部办公室。

        司马申迫不及待地抽出一份《人民日报》，果然《人民日报》以通栏标题“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在重要版面全文了刊登了上个月辽宁日报发表的文章，前面还专门加了一段“编者按”，“编者按”称赞这位考生，“他对物理化学这门课的考试，似乎交了‘白卷’，然而对整个大学招生的路线问题，却交了一份颇有见解，发人深省的答卷。”

        司马申翻了翻省报和其它报纸，其实司马申不用翻也知道，今天全国所有的报纸肯定都是以显著版面转载人民日报的这条消息。一家名气很大的报纸，同时还发表了有中央文革背景的写作班子专门对此事评论的长篇署名文章，文章对在大学招生中重视文化考查的做法大肆抨击，说什么在今天，我们刚刚着手改变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学校的现象，居然有人千方百计逼迫工农兵去适应旧的教育制度，说“文化考查”这样搞下去，势必把无产阶级寄于希望的青年卡在门外，使修正主义有希望，无产阶级没有希望。

       白卷英雄在试卷上写道:“ 说实话，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而有着极大的反感，考试被他们这群大学迷给垄断了。”司马申上月在省报上看到这样的话，就在心里骂过: 屁话! 本人就是经常被人说成是书呆子的那一种人，结果连考场的边都没摸着啊。今天又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这句屁话，司马申愤慨得用拳头锤起了炕沿板，他指着报纸对方红卫说:“ 要是今年的大学招生真被所谓的‘大学迷’垄断，吴二六也许不会自杀，董晓梅根本就不会疯。”

       方红卫毕竟不是何胖子，当然如果是何胖子，司马申也不敢如此放肆，方红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对他说:“瞧，书生气又来了。别激动，这不是政治需要嘛?”

       李爱农是人所皆知的工伤，按理说，回家休养几个月是不成问题的，既然不愿回家，待在连队休养也未尝不可，但李爱农觉得这样成天无所事事，在连队转来转去实在没有意思，司马申借给她的几本可以公开看的书，如高尔基的《母亲》、《我的大学》，浩然的《艳阳天》等，早被她看完了。李爱农在学校里就不喜欢看文艺书籍，这一次即使是为了消磨时间，她也不愿看第二遍，倒是一本厚厚的《农村医生手册》她倒很喜欢，她认为，这些知识是可以终身受用的，隔三差五的都要翻一翻，司马申本来保护得很好的书都几乎被她翻烂了。

       麦收一开始，李爱农向方红卫代连长提出说什么也要上班，她要求为连队“看麦场”，方连长只得表示同意。所谓“看麦场”，实际上是看住家属的家畜和家禽。因为从地里拉回的大量小麦堆放在晒场上，晒场四周没有围墙，家属区散养的猪、羊、鸡、鹅会趁机涌到晒场享受免费午餐。为了不让国家财产受损失，连队每年秋收时，都要派专门人员主要是带家的女职工三班倒“看麦场”。

      用知青“看麦场”在38连是第一次，自然，人们对首次看麦场的李爱农也就格外注目，李爱农本人当然更上心，过去带家女职工“看麦场”时，隔三差五会溜回家去处理家务，所以老有漏网的家属猪跑到晒场上来。李爱农“看麦场”则象钉子一样钉在晒场边的那棵大杨树的阴荫下，除了上厕所外，没见她离开过岗位，李爱农还特意找了根长长的竹杆，眼睛一刻不离地巡视晒场四周，只要有家畜、家禽靠近晒场，她就将竹杆伸过去敲击地面，吓唬它们。由于连续多天的忠于职守，那些家畜、家禽对李爱农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一看到李爱农在那里，没有一个敢靠近晒场。努力而聪明的工作得到了回报，李爱农因此轻松起来，连挥挥竹杆的次数都很少了，不象以前那些“看麦场”的，老是忙得三番五次地进场赶猪、赶鸡。而这时的李爱农便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在司马申给她的木板文件夹上用左手练习起写字来。

       李爱农在练字时，有一次被宋指导员碰到，宋指导员拿过木板文件夹看了看，“你用左手写的字，还真是不错。”

       李爱农不意思地笑了笑，“哪里啊，比右手写的差多了。”

       指导员宋自豪是高中毕业参的军，从部队转业至建设兵团工作后一直在团机关工作，他对文化水平高的人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在他的建议下，麦收即将结束时，李爱农被调到了小学校当上了小学教师。

 趁着小学校还没开学，李爱农忙着向老教师讨教，忙着备课，忙着在黑板上练粉笔字，看得出她很喜欢这个工作，她向司马申炫耀：“别看我只有一只手，工作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连队还不是照样让我当教师……”

       司马申知道，李爱农是为了消除司马申的担心才故意这么讲的。其实一只手怎么可能跟两只手一样呢，在司马申看来，李爱农到水房打水就成问题，系裤带、鞋带更成问题，李爱农头发原来梳有两根不长但很好看的发辫，现在改成了游泳头，想必也是因为只有一只手的缘故。可是，李爱农从来不用人帮她忙，即使是司马申。有好几次，司马申到李爱农的宿舍要帮她洗衣服，李爱农说，“你信不信，我一只手洗的衣服准比你两只手的洗得干净，不信，把你的衣服拿来试试?” 司马申哪敢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要真拿出来的话，还不被全连的知青骂死。

      下午三时，食堂正式开饭，司马申和李爱农已经将两人的饭票合二为一，他们双双进入食堂，只见食堂取售饭菜的两只窗口前排上了长长的队伍。

       “怎么? 昨天刚聚餐完，今天又有好吃的了?”司马申问。

        排在队伍前头的“河马”回答:“ 昨天食堂的猪肉没有用完，炊事班长原想送到何胖子家，可送到何胖子家门口才想起，我这是在干嘛？何胖子已被抓起来了。炊事班长说，算了再便宜一次知青吧，所以就有了今天的木樨肉。”木樨肉是类似于鸡蛋炒肉丝那样的菜，是当时知青心目中一道颇为奢侈的东北菜。

      “河马”的大嗓门被隔窗忙碌的炊事班长老李听l个正着，他拿着大铁勺迅速打开厨房门对着在窗口排队的“河马”“狠狠地”敲下去，“河马”吓得赶紧用手抓住铁勺:“ 饶命，饶命，老李班长，是我瞎说，还不行么?” 食堂里顿时哄笑起来。

        老李班长对“河马”也是对大伙说:“ 昨天多下的一块肉，食堂原打算留着收大豆的时候用的，宋指导员让休息天吃掉，到收大豆的时候再杀头猪。”

        “乌拉。”人群中有知青模仿俄罗斯人那样欢呼起来。

       老李借此机会洗刷了一下自己:“何胖子让我们往他家送肉，我们敢不送吗?”说着又用大铁勺向“河马”挥了挥。

       等到司马申和李爱农买到饭菜在食堂坐下时，“河马”、“长颈鹿”和畜牧排的几个知青已经在食堂一角喝开了，昨晚聚餐的白酒没有喝完，他们打算今天把剩酒全都消灭掉。司马申看他们么五喝六地尽情打闹取笑，一派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气氛，很是羡慕，便拿着馒头走过去与他们调侃:“ 哥儿们，昨晚没有喝够，今天又干上了，打算醉生梦死?”

       “河马”醉醺醺地回答:“ 对，就是醉生梦死，醉生梦死好啊，董晓梅、吴二六就是活得太明白了，才一个疯，一个死。”

      “长颈鹿”看司马申过来，往一个空搪瓷茶缸倒了点白酒，非要司马申喝下不可:“ 司马大哥，你比我大一届，所以我叫你一声大哥。老实说，刚听到你把李爱农骗到手的时候，我们这帮哈尔滨大老爷们贼(真)气愤，我们漂亮的东北妞又被你们京、津、沪知青拐走一个。后来又听说，李爱农工伤后，你司马申仍然与李爱农‘敲定’，没有做陈世美。我觉得你这个上海人够意思，我佩服，今天既然碰上，我一定要敬你大哥一杯。”

       司马申不得不把茶缸中的酒全部喝下。

       “长颈鹿”的举动启发了“河马”，“河马”也拿了一盛着白酒的茶缸站起来对司马申说: “司马申，今天我要向您道歉?”

        司马申不明白:“ 道歉什么? 我们又没打过架。”

       “你的‘钢板袜子’是我命名的。”

       “原来是你让我臭名远扬。”司马申夸张地表示恍然大悟，其实早有人告诉过他了。

        “所以我向您表示真诚地道歉。”“河马”把杯中的白酒一干而尽后，又倒了点白酒，对司马申说:“ 如果接受我的道歉，请您把这点酒干了。”

       司马申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一干而尽。

  起哄是畜牧排男知青的强项，“长颈鹿”、“河马”开了个头，其他几个一块喝酒的知青也相继跟上，这个说，“司马申，你官复原职我敬你一杯。”那个说，“司马申，你要是看得起我的话，就干了这杯酒”……

        本性老实的司马申只能小心地一一奉陪。

        几杯酒下肚，司马申脸成了猪肝色，李爱农生怕畜牧排这帮“坏”家伙把司马申灌醉，急忙把司马申拖离了大食堂，一边拖一边数落:“ 你没事找事捅他们这个马蜂窝干什么，他们巴不得有人发酒疯。”

       “河马”、“长颈鹿”他们开心地满足地哈哈大笑起来。

 

       司马申和李爱农从食堂出来，经过连部办公室，司马申没有象往常那样走进办公室，而是把两人的碗筷放在办公室的窗台上，拉着李爱农一声不吭地向麦田方向走去。

       收割后的麦田一片乌黑，拖拉机在小麦收割之后的当天就把田地深翻了一遍，黄澄澄的麦茬翻下去，黑油油的泥土翻上来，明年又是一块肥沃的良田。联合收割机收割时卸下的一车车麦秸垛仍整齐地高高地堆放在地头。

       被联合收割机打烂的麦秸虽然没有棉花那么柔软，但比起赤裸的大地要柔软多了。麦收期间，司马申在统计生产进度之余经常会躺在或者靠在麦秸垛上休息，那感觉要比在沙发上舒服得多，何况天底下哪有如此巨大的沙发。

       司马申将李爱农领到了离连队驻地最远的一个麦秸垛，他们俩过去的幽会除少数几次在“老八路”司大爷家之外，一般都在履带拖拉机的驾驶室里进行，司马申和拖拉机驾驶员关系很好，他们都愿意提供方便，李爱农新近调到小学校后，在小学校里又幽会过一次。在大田麦秸垛幽会，他们是第一次。

       “这地方好，风景优美，空气中还有一种新翻土地的清香。”李爱农长期在畜牧排工作，下大田机会较少，所以当司马申从麦秸垛上抱起麦秸在地上铺下一层厚厚的“沙发床”后，她高兴地往麦秸上顺势一躺，眼下虽说是北大荒的夏末秋初，但白天的气温并不凉爽，李爱农今天穿一件收腰身的粉红色化纤衬衣，躺在金黄色的麦秸“沙发床”上，就象金黄缎子被面上绣着的一朵盛开的桃花，李爱农眼睛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抿着嘴唇，用鼻孔尽情吮吸着大地的清香，胸部一起一伏隆起的曲线在西斜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醒目撩人。

       李爱农没想到被酒精烧得热血沸腾的司马申，这时竟然会象豹子一样扑上来，双手抓住她的胸部一个劲地猛捏，李爱农受不了这突然的刺激，拼命向外推搡着司马申，她喊道: “你疯了，司马申。”

       “对，我也疯了。”司马申毫不放松，反而变本加厉把手伸到了李爱农的衬衣里面……

        一阵神秘的短暂的眩晕之后，李爱农不由自主地被司马申紧紧地拥抱在了怀里，李爱农第一次感觉到司马申虽说是书生，力气到底要比女同胞要大得多，被司马申解衣宽带后的她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勇气，李爱农只觉得自己的全身热得发烫，脑子里迷迷糊糊地跟着司马申向前走，随着一下针刺般的疼痛，司马申一股热流沁入李爱农全身……

       在这疯狂的瞬间，两人尽情体会到了攀越爱情巅峰的甜蜜和奔放，他俩都觉得自己已经和对方合在了一起，今生今世都不会分开…… 

        “我们结婚吧，上头反正支持我们知青成家。”司马申替李爱农把沾在头发上的麦秸一一拿掉，柔情地对她说。

       李爱农一面穿衣服，一面故意向司马申白了一眼，说:“ 挺文雅的人，跟连队配种的大种马似的，你不上大学啦?”

       “上大学的目的是为了学习科学知识，连交白卷的人也能上大学，这样的大学不上也罢。”司马申愤愤地回答。

       “不管怎样，毕业出来身份到底不一样。”李爱农仍希望司马申上大学。

       问题是，如此大学，不是我们想上就可以上的，今年要不是你、梁玉成、董晓梅在各排帮助拉票，我连四票也得不到。”

       “可也是。无缘上大学的知青对别人上大学不感兴趣，有心上大学的除平时关系比较好的之外一般不会推荐别人。”

        “何况最后也不完全是票数说了算。”

        “也许明年会有所改变?”

        “哼，照眼前形势发展下去，明年的大学招生，恐怕连走过场的文化考查也要取消。算了，我这还不算惨，好歹进入过推荐名单，而最有可能考进大学的王长春他们连提名的机会都没有。”

        “是啊，王长春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

        “他们曾经起早贪黑全力以赴做好了高考的一切准备，只要再有两个月，就很可能进入高校。据王长春说，他由于学习成绩优异曾被学校纳入过保送上大学的名单，可是文化革命的爆发，使他们只能与比他们小得多的，只有小学文化的69届学弟学妹们共同修理地球。”

         “照这么下去，咱这一代知青就全毁在兵团、农场了?”

        “有可能，任何政治运动都是有牺牲品的，也许我们这一代注定要成为牺牲品。其实，要是真能把知青的科学知识和积极性充分发挥出来，象苏联那样给志愿到边疆的青年人以优厚的物质待遇，成不了‘居里’，成为‘米丘林’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不是我吹牛，就凭我自学的这点科学种田知识，按现有的条件起码可以将目前的农作物产量提高百分之三十。”

        “孙清在的时候还好一点，现在连队的机械化作业越来越粗放。宋指导员是个好人，但他长期在机关工作，对现场管理一窍不通，方红卫是热情大于兴趣，他的兴趣不在农业科学上。”李爱农说。

       “你看得很准，方红卫对农业毫无兴趣，去年他带领他们排的知青到谷地间苗，连‘稀留密，密留稀，不稀不密留大的’规矩都搞不清楚，把谷苗间得乱七八糟。现在居然当上了农业连的连长，这世界真是看不懂啊。

       “算了，我们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不成疯子也要成为反动知青。爱农，我们结婚吧。”司马申再一次要求李爱农。

        司马申看李爱农没有言声，继续向李爱农倾诉:“ 你的手不方便，住在女知青宿舍，我都没法照顾你。”

       “谁要你照顾? 我什么都会。”李爱农回答。

       “别嘴硬了，你本来是梳辫子的，现在改成游泳头，还不是手不方便吗? 我喜欢你梳辫子的活泼漂亮的样子，结婚后，我就可以天天为你结扎辫子。你打水不方便，结了婚后，自然就可以不要打水了，一切由我包了。”

       李爱农的内心已经被司马申的真诚所感动，但她仍不露声色的对司马申说:“ 照这么说，你是为了可怜我，为了表现你的高风亮节才跟我结婚的。”

        “不，不，”司马申赶紧辩解，他对着李爱农的耳朵悄悄地说:“ 我是为了我们能早日生出一个知青小宝宝。”

        李爱农红着脸扭了扭司马申的腮帮子说，“你的皮咋这么厚?”

       司马申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这辈子也许成不了居里、成不了米丘林，相信我们的下一代一定不会象我们这么倒霉，我一定要让他们成为中国的居里、居里夫人，或者中国的林丘林、巴甫洛夫，一定。”

       “结婚后除了抚养后代过日子外，总该做些有意义的事吧?” 李爱农似乎同意与司马申结婚了。

       “当然，我们还年轻，既然不让我们干大事，我们可以干我们自己的小事，我们要把自己的小家搞成科学生活的园区，我们可以用井水环流原理做成土冰箱，以方便夏天储存食物，我们可以用肥料发酵制成沼气，既能做饭，还能给自留地施肥。至于自留地嘛，我打算把它搞成米丘林式的试验田。”

       “将土豆与大豆嫁接，让它上面长大豆，下面长土豆。”李爱农的兴趣被司马申勾起后，顿时心血来潮。

        “当然不止这些，只要想到的都可以试验，谁也管不了我们。冬天，农闲时，我将在自己的安乐小窝里，定定心心地继续完成我的长篇小说计划，现在出版的那几本知青小说实在虚假得厉害，我要把原来小说构思中所谓的革命英雄主义的昂扬旋律，全都去掉，我要把我们经历的这一段历史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即使永远不能出版也没关系。我可以给我们的子女看，给我们的同龄人看，我相信社会一定会向前发展的，几十年后，但愿我们的子女能理解我们这一页无奈的记录。作为同时代的人，我们无法评论当代历史的功过，相信未来的历史学家们会对这一段历史做出正确的评论。”

       “好，我答应你，今年十一就结婚。”李爱农微笑着对司马申说。

       “连队新盖的家属房十一之前肯定能完工，我们去要它一间。为了庆贺我们的新生活即将开始，我们再拥抱一下。”司马申向李爱农展开双臂，李爱农一头栽入司马申怀抱将司马申拦腰抱住，司马申兴奋地用双臂勾住李爱农的脖颈，沉湎于深深的爱情之中，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四周开始乌黑一片，夜风吹来带来阵阵凉意，为了抵御凉意，他们俩越抱越紧，司马申仿佛忘记了一切，心胸充满了醉意，在迎面吹来的阵阵凉风中，他觉得自己象是一个纵马疾驰的骑手，带着李爱农在漆黑的夜空中向前奔驰……

       此时的梁玉成正一如既往地掏出英汉字典在宿舍门口的空地上，摇头晃脑地背诵英语单词。“河马”和他打趣:“ 梁兄，看你为无产阶级这么用功，明年推荐上大学的时候，我准保投你一票。”

       “长颈鹿”说:“投也没用，象他这样和白卷英雄对着干的大学迷，党支部不会通过的的。”

       梁玉成象没有听见他们的话，顺口甩出一句英语:“Why,you’ve got a high fever.”

      “梁玉成，你用英语骂人?”“长颈鹿”对梁玉成说。

       梁玉成回答说:“我是说，唷，你发高烧了。笨蛋!”

       上海知青“小耳朵”和另一上海知青此刻正百无聊赖地躺在炕上玩南京路商店接龙游戏:

       “小耳朵”说:“咱们这次从外滩单号开始接，我先来，和平饭店。”

       另一知青立即接:“海达衬衫店。”

       “小耳朵” 接：“一价百货商店。”

       “浦江摄影社。”

       “东海饭店。”

       “康福百货商店。”

       “你错了。刮鼻子，”“小耳朵”高兴得用手指在对方鼻子上重重地刮了一下，“东海饭店后面应该是前哨医药商店。”

       “对，对，我忘了。咱们重来。上海打字机商店。”

      “乐达尔西服商店”

      “老介福绸缎商店”

      “上海戏剧服装商店”

       …………

       而此时，远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利坚合众国的英特公司制造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微处理器，这指甲盖大小的芯片，石破天惊地开创了科学技术的新纪元，以“计算机解放”为内容的技术革命在美国各地开展得如火如荼。与上海知青“小耳朵”年纪相仿的“比尔.盖茨” 们抓住了这一天赐良机，如饥如渴地吮吸着科学的营养。他们勇敢地无畏地在科学的海洋中拼搏，他们试着组装电脑，试着编写电脑程序，甚至于在中学时代就办起了高科技公司。正是以“比尔. 盖茨”为代表的一代精英，数十年后将美国推到了当今科学的霸主地位。



                                2004年6月完成于上海浦东

 

后记：

         当前文坛流行一种新文体，叫做“非虚构长篇小说”。用这个文体来定位我这部拙作，似乎很合适。

        拙作描写的是1973年那一段真实的历史，作品中除了人名是虚构的之外，无任何虚构的情节，从那个年代过来的黑龙江建设兵团的老知青们应该都能从中感受到当年的场景。

        翻开中国近代史，无论天灾人祸如何惨烈，作为立国之本的国民文化教育就从来没有中断过。就是在决定民族存亡的八年抗日战争时期，国民的文化教育也没有间断。以西南联大为代表的流亡大学为中华民族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栋梁之材。放眼国外，无论哪个国家那个政治上多么腐败，无论哪个民族经济上多么落后，他们的文化教育从来没有中断过，可在“文革”中，我们“老三届”却遇到了长达11年的“不准上学”的禁令。

        遗憾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段民族的伤痛似乎有忘却的危险。我已经发现在我们的下一代中有不少人根本不了解这一段荒唐的历史。在与年轻人对话时，往往为了解释“工农兵学员”这个名词就要耗费不少时间，至于“群众推荐上学”一事，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历史是需要细节补充的，拙作展开的就是当年推荐工农兵学员的一系列历史细节。公平地说，书中叙述的38连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学的程序还算是比较正规的，据我的很多好友告知，当年农村推荐工农兵上学的过程，不按程序操作的比比皆是，导致知青无所适从。而即便像38连那样严格走程序的，也乱象丛生。

       老知青们阅读拙作后如果能从中得到点精神慰藉，知青子女阅读拙作后能对当年无缘上学的父母增加点理解的话，那就算是我的这点微薄努力没有白费。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