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驴

风生水起

　这是个新年 。
武汉，这座英雄的城市，不知怎么了，象歪倒了流淌着赤热铁浆飞溅着火花的庞大炉子，让人惊恐万状。

一夜间，条条道路上车舟飞奔，拖家带口的人们，想纷纷离开这座舌尖上美味最为丰富的城市。

救护车响着长笛在湖北每个城市的街道上疾驰，全国的白衣天使也向这座城市快速集结。

不几日，从南往北，扯东到西，这一片片不同地儿上的人们，不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变得乖巧自律，能够自觉地把自己关进了笼子。

高速公路封闭了，乡村街道堵塞了，公交车辆停运了，超市药房停业了，就连居民小区的大门也统统派上专人把守了。

　　从城市到乡村，从白天到夜晚，一切都是那么的寂静。

一连几天下来，小区窗前的植物公园里，夜晚，偶尔听见几声流浪猫在咪咪，却又看不到她躲蔵的踪迹。白天，树上成群的喜鹊，相互追逐叫喳喳的那份热闹劲儿也收敛了许多。

整个居民楼里静的出奇。步行梯间听不到以往邻居们上下楼梯时那有力欢快的咚咚脚步声，就连个别邻居家券养的宠物狗狗的叫声也听起来有气无力。

短短几天时间，隔窗瞭望，竟看不到退休赋闲在家的孙老头和他老伴张阿姨那牵手溜弯的影子，看不到他俩每天清晨必在公园旁小菜市摊上围着小贩们讨价还价时那精明算计的样子。

邻居 孙老头，夫妻俩生有一个女儿名叫琬儿，她已结婚成家多年。这些年，邻居们很少看到她的女儿女婿到孙老头的家里来，大家又不好打听这件事，只是偶尔一次听孙老头的老伴张阿姨说起过。她女儿琬儿和女婿魏强现在东城租了一套廉价的房子住，只因琬儿婚姻选择上顶风而上，她没有好好听取孙老头的指导意见，竟给老爸领回了一名家是来自农村在私家企业上班的女婿。她们一结婚，孙老头就看烦了这位憨厚老实终日忙碌的青年，因为视觉不合，他每日少言寡语象个巫祖似的对待女儿女婿。女儿女婿一条心，平时的感觉也早已悟道这老爸的冷眼冷语，她们自觉地不想惹老人家心烦，到东城外一个城乡结合部去了。小夫妻俩人一边带着孩子，一边在附近一企业上班。没有双方父母经济的资助，加上她们工资收入又低，平时日子过的有点紧吧。

　　一切安静的让人失去了睡意。却在这个半夜里，突然听到邻居孙老头在呕吐，象似食物中毒的症状。

就在这栋楼里，人们扯直了脖子在侧耳细听孙老头的病症，在猜测，在思考，在对照着这次疫情病状特征。静一会儿，又动一会儿，几次听到有人赤着脚快步跑进卫生间，接下来，哗啦啦就是马桶冲水的声响。

一阵翻厢倒柜的声音过后，听到平时不爱唠叨的张阿姨嘴里嘟囔着：“你看你，细细细，一天从早到晚穷算计，这饭菜都嗖啦你还吃，吃，吃，吃，这下闹肚子了吧！哎！这家里连包对症治疗的药都没有，这防疫期间，又加上三更半夜的，你让我老太婆子怎么办？”

“我不吃这些，吃什么？老婆子啊，你看看咱们家里还有什么可吃的！”

孙老头似乎觉得很委曲，委曲到不敢同老伴再理会，他也知道老伴一天了没好好的吃顿饭。

张阿姨给女儿拨通了电话，嗓门压的很低。

下半夜了，楼梯间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轻轻地敲起了孙老头家的门。

“妈！我爸怎么了？我带来的药，快让我爸把药吃了”。

这声音带着憨厚和朴实，还有急促的喘气声。

邻居们，一听到这声音便判断出是孙老头的女婿来了。

　　折腾了一晚上的孙老头，似乎没有了精神，他放弃了往日起床后首先在自家阳台上逗鸟的习惯。

过去邻居们每天早上听到他僵直笨拙的嘴发出逗鸟叫的声音，总是觉的特别的可笑，可今天，邻居们听不到孙老头学鸟逗鸟叫的那笨拙声音，感到十分的惊诧和意外。

非常时期，只要有个头痛脑热的，咳嗽腹泻的，人们都会往肺炎疫情上来扯。有些人喜欢指指点点，神经兮兮地在微信网络上分亨一下。

是白天还是晚上？这些日子里让许多人失去了时间观念。

吃了睡，睡了吃，什么时间都可以吃，成了大家近一段来的饮食习惯。

全民宅在家里，就是对国家的贡献。年轻人只要不出屋，尽情自由白在地睡，就能享受到如同退休后生活的体验。

孙老头自打退休以后，每月领着不菲的薪金，优厚的退休待遇，整日里养成了不愁吃不愁喝的自在习惯。在这个家里，对他而言，房子，存款就是他自己的命根子。他每天除了写写画画，炒股理财，很少有心思去权衡一下亲情与金钱的那层关系，更对未来的自己，那防老养老这一现实问题，避塞在海天云外。

就这么一场外界风暴地侵袭，突如其来的缺粮断炊，这滋味让孙老头感到窘迫与难受。他万万没想到是，超市再多，市场再大也买不来吃的喝的，钱这玩意儿有时也不是万能的。

庚子年的开春，天气和人的心情一样，总是不阴不晴。

光明路五十六号这栋居民大楼里，被孙老头折腾了一宿的邻居们，紧闭着窗帘，遮挡着阳光，沉浸在惊悸疲倦的睡梦中。

突然，楼梯间似乎有人在慑手慑脚地走动。惊觉的人们立即披衣下床，竖起了坚挺的耳朵，仔细探听着外面的丝丝动静。有人赤脚轻轻地走到自家防盗门前，悄悄靠近猫眼镜，大气不敢喘一下，用力眯起那干涩的眼，透过那小小孔儿，看到孙老头的女婿戴着口罩，正悄悄的给他岳父家的门把手上掛满了面包、面条、奶粉、饼干还有点点蔬菜。

接近中午，邻居张阿姨的那广场跳舞代替音响的大喇叭手机响起了震铃声。

“是吗？掛在门上了。我说你这孩子，一晚上来回骑着车子跑来跑去的，这么远的路，这冰天雪地的，路上这么滑，有谁家儿女敢出门呀，好了好了，妈知道了。”

张阿姨有点很得益，接电话的嗓门提高了八度，象是在向邻居们炫耀。

　　或许疫情给人带来了恐惧，或许是这睡了吃，吃了睡的好日子人人享受不了。一栋住宅楼里只安稳了两天，这孙老头和张阿姨突然发生了战事。

先是听到孙老头在奋力抢夺电视遥控器在呐喊，说是一定要看完国家就抗击疫情新闻现场直播，接着又听到电视机变成了唱京戏。又一会儿功夫，那电视机喇叭声音高的能震坏邻居们的耳朵，一会儿又没了声音。

“啪”的一声，孙老头家的电视遥控器好像在地板上开了花。

战争步步升级，被禁足十多天的惊恐焦虑和烦燥的压抑，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犟驴孙，孙犟驴，你给老娘我听着，别给你脸不要脸？！”

“这年头要脸就不用戴口罩了，你个老娘们喊什么喊？！”

“哗啦啦，咣！”好大的瓷器落地的声响，不知是孙老头正在使用的文革时期的茶具被摔碎了，还是那年单位评选他为先进工作者，奖励给孙老头的“半球”牌热水壶被张阿姨用脚给踢翻了。

“你个败家娘们，别抓我的脸，君子动口不动手！”

“动手，哼！你那张辣疙瘩脸，我让它变成洗菜筐。动口是吧？好！今天老娘我就动动口。”

孙老头和张阿姨斗起了气，逗起了嘴，这下子动静可不小。

十多年的邻居，在大家心目中，这张阿姨总是见了人面带微笑，说话总是和颜悦色，从来没听到过她是这样的硬气。今晚的暴动，她让邻居们为之感叹：这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小声点，别在那里胡咧咧，让邻舍百家听见了笑话。”

“笑话，还知道别人笑话你，早知这样，就别在家务事情上装头蒜！”

张阿姨越说越来劲，全然不顾所谓的隔墙有耳，她更是忘记了肺炎疫情下的那份恐慌和焦虑。

　　“我憋了心里好多年了，为什么不让说？”

“你说你说，又没人用尿布堵住你的那张破嘴。”

张阿姨气势汹汹地质问着孙老头。

而孙老头在一旁敲着边鼓，试探着这个描眉画眼，旗袍加身的寻常婆娘有什么能耐，听听她有什么不寻常的高招说辞。

“你看看，咱小区里哪一户的人家，不是父母帮着儿女带孩子，哪一家的老人不是同孩子们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咱这个年令的人，都在帮儿女们带孩子，这一过程叫做“含饴弄孙”，可我俩倒好，住着这么大的一栋房子，就我们俩个人，整天大眼瞪小眼的，你不觉得孤单难受？”

　　孙老头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任凭张阿姨陈芝麻烂谷子地数落着。
“当年咱姑娘大学毕了业，待在家里找工作，就那会儿，你一点忙给孩子帮不上。你在学校里执教三十多年，在本地，你现在的学生，已经上至行政事业的局长，下到企业经理，可谓领导满地，你那张老脸抹一下，到人家面前走一走，跟人家说一声客套话，说说我家的难处，孩子的工作不就现成了吗。你道好，什么教书是育人，育人要正直，什么孩子的发展靠自己。你一拖再拖，最后姑娘气不过，自己找了那么一份私营木器厂里的面漆工。”

在张阿姨的一张利嘴下，唾沫星子砸的孙老头不敢张嘴。那孙老头刚要争辩几句，张阿姨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顺势来了个钢蹦紧。
“这几年，你天天吵股买理财，拿着个破相机，东边狼窜西边玩，平日里咱家舍不的吃，舍不得喝，省吃俭用的咱图了个啥？别人家的孩子搬新居，你看看咱的姑娘在租房，人家的孩子上班出门开轿车，咱的孩子也有车，两轮滴！”
“唉！为娘的我，想想现在自己的姑娘过的日子，心里就隐隐的疼。不知你这个犟驴是脑子进了水，还是到了更年期？你说咱们在银行存了那么多的钱，每月又有稳定的工资保障，为什么不帮自己的孩子买套房呢？！”
张阿姨看到孙老头不开窍，随即话峰一转，声调一软，有点启发孙老头的意思，想给这犟老头一条退路。可孙老头象吓傻了的孩子，老老实实地听着老婆子的训诫，一点改变的主动性和积极性也没有。

她调了调嗓门低声说：“你坐在哪儿老实什么？我嗓子都快冒烟了，去给你老婆倒杯水喝。”

孙老头瞧了一眼被老婆踢翻在地的半球牌烧水壶，又扫了一眼那缺盖少沿的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时代产物，在地板上变成了残废的心爱大茶壶子，心里想，这看似温柔的老太婆，其实是一个糊弄不得的吓死人母夜叉啊。
张阿姨看看孙老头坐在沙发上不知是懒的起身，还是犟呆了不知回头的“这头驴”，再看看满地的战争牺牲品，她为自己打起了圆腔：“其实吧，人们常说，嗯！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更新更新吗，越更越新。当然了，这媳妇是不能更新滴，就是想有，我料你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驴胆！”

孙老头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张阿姨担心这犟老头憋出什么毛病，她说话的口气略有缓和。
“老孙啊，自我们结婚以来，一直省吃俭用，风里来雨里去，孩子们也跟着我俩受了不少的委曲。如果我们现在帮帮她，待我们老了的时候，也许有个难呀什么的，也好和孩子们开口。现在孩子们是难时候，我们不去帮她，等她们日子过好了，我们再去帮她们，你想想呀，这样做还有意义吗？再说了，昨天网络上报导南方那个一个四口之家的什么中层阶级，感染了冠状病毒，离开了这个世界，真可惜呀，你想想，我们的房子再大，银行的存款再多，名誉地位再高，最终不也是一场空吗？！”

　　说的口干舌燥的张阿姨，用眼斜瞧着孙老头，心想，这烧水的家伙让我踢了，这喝水盛茶的工具也给他报销了，这老头犟的连个好的态度也没有，这怎么让我下的了台？如果让邻居们知道了，我一个女强人不能降住一个犟驴，日后让他脱了僵绳那还了得。

张阿姨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让这犟驴低低头。

“咚咚咚”，恰在此时有人来敲门。

张阿姨打开门一看，是自己的女婿强子来了。

“妈，我估计你和我爸饭菜不多了，今天起早儿我给你们蒸的馒头烙的油饼，还有我从乡下老家里捎来的时令蔬菜，这些蔬菜是我爹在大棚里种的，纯有机，无公害，你们放心吃呀。”

“孩子，这么远的路你来来回回地跑，看你满头大汗的，快进屋里坐下憩一会儿。”张阿姨站在门旁希望女婿快点进门来，团结一致地对付这犟老头。

女婿将成箱的蔬菜搬进屋子里，他猛一回头，被客厅里的现状怔住了。

“妈，这是怎么了？我爸好些了吗？”女婿急切地问。

这一问，张阿姨似乎来了灵感，她暗自庆幸，心想，抓驴鼻子的机会来了，这次，我让你尝尝你老婆的厉害，今天就让你犟驴变草包，哼！让你乖乖地听老婆来使唤。

张阿姨灵机一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大声地哭起来：“孩儿阿，你看你这爸爸得了什么症候？他摔壶砸碗的真吓人，怕是神经出了什么毛病了，你看他两眼直钩钩，嘴里牙关紧闭着不说一句话，他一定是疯了，得了疯驴症。”

孙老头被自己的老婆这突如其来的招数弄的不知所措，她竞然当着孩子的面欺负我，他生气地一只手指着张阿姨说：“你这婆娘，你，你，你”。

“孩儿，你看到了吧？！你爸爸不但砸锅摔东西，还想动手打我呀，我不想在这里呆啦，好怕呀！我要跟你一起走，要不，我的命可就没啦。”

女婿说明天企业复工了，小孩子还不能开班上学，一家正在犯愁没人带孩子呢，这下由她姥姥亲自照看，我们求之不得，真是幸福了。

张阿姨斜着眼看了一下孙老头，径直跑到了卧室，将家里所有的银行存单和自己的贵重手饰统统装进背包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跟着女婿下了楼。

坐在沙发一角呆若木鸡的孙老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跑进卧室翻弄着抽屉，嘴里嘟囔着：“我的天，这银行存单……”

他飞快地跑到厨房里，呼啦一声把窗户打开，将脖子伸的长长的，让那头探出窗外，大声喊：“强子，听我说，下个月就不要续租房费了，这疫情过去了，你们就一起搬回家来住！”

第二天，三友小区微信互动平台上，孙老头发布了一则购房广告：“面积不论大小，只为买房养老，但求邻里相安，客厅朝阳为好！”

　　赵明轩老师为本短篇小说精心绘制插图，在此特别鸣谢！

庚子春月， 风生水起写于圣城.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