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烟雨任平生——长短句中看苏轼（黄州篇）

魏无知

“予二月至黄舍。馆粗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在蹲了四个月又二十天的大牢后，苏轼死里得活，被贬谪到黄州，任团练副使。这一天是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农历二月初一，先生时年44岁。

北宋时期的黄州，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僻陋多雨、穷苦的小镇。苏轼刚到的时候，住在定慧院里，每日伴晨钟暮鼓，或听僧人们诵佛经法号，或独自焚香默坐，深自省察。

这时候，在黄州时期对苏轼帮助最大的朋友出现了，这个人就是黄州太守徐君猷。苏轼在给弟弟子由的信里写道：举目无亲，君猷一见如骨肉。苏轼在黄州期间写下了大约47首词，其中有15首词是跟徐君猷有关，足见这位徐太守在苏子瞻心中的地位。正是由于这位徐太守的帮助，苏轼这位一贫如洗、官场失势的“下放干部”，在幽居之地黄州，才能度过了他四年零二月的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徐太守还给苏轼批了一块十亩荒地，让他搞点副业，以贴补家用。

由于地处东坡，故苏轼自号东坡居士。自此，在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一个伟大的名字诞生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由于有了这位“似古人贤守”般的徐黄州，才使得人类历史上出现了伟大的苏东坡。

因而，在元丰六年徐君猷离开黄州的时候，东坡先生心有惘然，作了一首《醉蓬莱》词，为他依依送行：

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华发萧萧，对荒园搔首。赖有多情，好饮无事，似古人闲守。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依旧。

此会应须烂醉，仍把紫菊红萸，细看重嗅。摇落霜风，有手栽双柳。来岁今朝，为我西顾，酹羽殇江口。会与州人，饮公遗爱，一江醇酎。

以当时东坡先生的影响力，这首《醉蓬莱》，绝对会让“崇儒重道，下士爱民”的徐太守，分分钟就扬名天下，甚至连皇上都会关注他。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希望世上能多一些这样的徐太守。

东坡先生填词功夫独步天下，他的书法水平也名冠九州，位居北宋苏、黄、米、蔡“宋四家”书法之首。《寒食帖》为其黄州时期的作品，与东晋王羲之的《兰亭序》、唐代颜真卿的《祭侄稿》，被世人合称为“天下三大行书”。

黄庭坚在《寒食帖》后题跋：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

清明时节，正是思念已故亲人的时候。此时，苏轼年近半百，华发萧萧，空有报国之志，却无报国之门。难道苍天真欲绝东坡乎？东坡站在窗前，眼望着雪堂外面淅淅沥沥不绝的春雨，手捻须髯，一字一句，吟出了两首五言诗。

一曰：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

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二曰：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吟罢，东坡先生研墨铺纸，运笔如飞，一气呵成，一幅稀世墨宝《寒食帖》，就此诞生。

诗由心生，字如人境，世人多能从《寒食帖》中，感其苦，闻其哭，而不及拭泪。

该帖自诞生，屡遭不测，尤其在近代，历经火烧圆明园、日本大地震、东京大火，最后于1948年回归祖国，目前珍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东坡先生可以含笑九泉了！

可是，什么时候吾辈才能有幸前去一睹为快哪？

到黄州后的第一个中秋，面对凄白冷月，想到自己的悲惨处境，苏子瞻不由的又想起了手足兄弟苏子由。兄弟你还好吗？一首《西江月》，很形象地刻画出了此刻倒霉的苏子瞻人生落魄、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这首词听起来悲凉感十足，这在东坡词中很少见。不过，大梦大觉，词中的一个“北望”，似乎依然还能让人感受到，幽居中的苏轼，还是那样壮心不已！这完全符合苏轼词中一贯所能表现出来的那种昂扬的风格。

此时此刻，如果把东坡先生在黄州时期填的一首《浣溪沙》唱来听，你就会完全明白，即使身处如此逆境，东坡先生依然还拥有一种阔达乐观、积极向上的胸怀。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清人陈廷焯借这首词，这样来评说苏东坡：愈悲郁，愈豪放，愈忠厚。

四年前在密州，苏轼登上超然台，“把酒问青天”，向着远方的子由，喊出了“明月几时有”。在密州任上，苏轼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把一个落后贫穷的密州，治理的井井有条。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那时候的苏子瞻，是何等的风光！

三年前在徐州，苏轼率领军民抗洪抢险，奋战四十五天，终于保住了徐州城，皇上还特为他颁旨嘉奖。但是，无论在官场上有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在苏轼心中，兄弟之情也永远是最重要的。自苏轼二十多岁进入官场后，兄弟两个就聚少离多，难得一见。在黄河岸边，在这又一个“银汉无声转玉盘”的中秋夜，一句“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道出了拳拳的兄弟情意。

那时候的苏子瞻，一定是踌躇满志！

不一样的境遇，不一样的中秋月，但却还是那个一样胸怀宽广、积极乐观的苏东坡。

东坡先生朋友遍天下。在黄州，除了有徐太守、朱太守等挚友，东坡先生还有一个最铁的铁哥们儿。他居然可以拿这个铁哥们儿的老婆开玩笑，可见两个人的关系铁到了什么程度。东坡先生肯定没想到，他这个玩笑故事居然能流传到了21世纪，估计还能往下一直流传下去，可见东坡先生这个玩笑开得有多大。林语堂说苏轼是伟大的顽童，此评价极其贴切。纵观东坡先生一生所为，顽童苏果然名副其实。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东坡先生的这首打油诗，使得“河东狮吼”、“季常之癖”，成了窝囊男人怕老婆的专有名词。而打油诗里的那个怕老婆的男主角陈季常，也随着顽童苏的这首打油诗，而名垂千古了。陈慥，字季常，自号龙丘居士，家中巨富。陈慥本人其实是一个豪迈洒脱、风流不羁的官二代，曾隐居于黄州山林中。东坡先生幽居黄州期间，与他交往最密。在东坡先生离开黄州的时候，陈季常一直把他送到九江，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苏东坡刚到黄州，就听说当地有溺死初生婴儿的野蛮陋习，这可把他给气坏了。他马上给朱太守修书一封，要求官府立法，立即制止这种野蛮行为。他在信中说：

偶说一事，闻之酸辛，为食不下。……俗人区区，了眼前事，救过不暇，岂有余力及此度外事乎？……佛言杀生之罪，以杀胎卵为重。六畜尤尔，而况于人。……公能生之于万死中，其阴德十倍于雪活壮夫也……。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特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为民自重。

信送出去后，东坡先生一刻也没闲着，他深知官场办事方式，这种事情如果完全靠官府去做，肯定不会起到什么效果，民间的宣传、救治工作，非常必要，一定要堵、疏结合，才能完全遏制住这种陋习。他自己马上成立了一个救儿会，利用自己的名声，每天东跑西颠，向富人募捐财物。虽然他自己还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却也自掏腰包，每年向救儿会捐钱。救儿会有会长，有会计，各项工作分工明确，每一笔账目都清清楚楚。救儿会也获得了当地官府及百姓的认可和大力支持。当地溺婴陋习，很快就得到了遏制。窥一斑而知全豹，救儿会的成功运作，也彰显了苏轼非凡的工作能力。东坡跟朋友说，如果一年能救一百个婴儿，那该是我心头多大的一件喜事啊！

东坡先生，乃大善人也！

都说东坡先生是个美食家，其实他更是一个天才的厨子，一个接地气的小店大厨，一个普通老百姓喜爱的伟大的厨子。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笋、东坡汤、东坡凉粉、东坡豆腐、东坡饼、东坡稣……，林林总总，据说现在世上有六十多种东坡菜。东坡先生的东坡菜，当时可都是为了饱穷人肚皮的，根本端不上达官显贵们的餐桌。

在黄州，苏轼发现当地的猪肉几乎无人问津，这一下可把他给乐坏了。他搞了一大块猪肉，凭着在徐州掌握的烹制猪肉的经验，在自己家简陋的厨房里一通折腾后，一碗闻之让人垂涎欲滴的东坡肉，就迅速占领了当地人的餐桌。东坡肉，在民间流传了近千年，现在已经成为了分布于当今地球上各个角落里的中餐馆里的最受欢迎的一道硬菜之一。东坡肉也是鄙人最爱吃的一个菜，我曾经一口气连吃了七块东坡肉，把老婆大人都看傻了。有几次在睡梦中我大吃东坡肉，醒来时发现，我嘴里流出来的哈喇子，把枕头都给浸湿了。老婆大人说我是穷命。哈哈！假如隔三差五的能吃上一顿东坡肉，穷命我也认了。

东坡先生还作了一首《猪肉颂》，为他的东坡肉作宣传：

净洗铛，少著水，

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

火候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

饱得自家君莫管。

不想当一个会做东坡肉的厨子的店小二成不了大文豪。

东坡天才，天才东坡！

突然脑袋里有了一个问题，假如在猪八戒面前提起苏东坡，二师兄会有什么表情呢？

在苏东坡的潜意识中，他一直想弃官务农。这回到了黄州，他真正成为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农夫了。你看他：

或在田间手扶犁耙，击牛角而欢唱；

或登高坡举杯邀月，酩酊醉而拍手狂歌；

或沐浴一溪风月，杜宇声中而醉眠芳草；

或扁舟归去，携西子而在多情梦中。

陶渊明一直是苏子瞻的偶像，他甚至一直认为陶潜就是自己的前身。现在，东坡先生终于可以过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氏田园生活了。他填了一首《江城子》，词中这样唱道：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是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守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

有古人评该《江城子》说：世人于梦中颠倒，醉中昏迷，而能在梦而了，在醉而醒者，非公与渊明之徒，其谁能哉？

借这首词，聪明的苏轼是否也在给皇上传递这样一种信息：我很满意我现在的生活，但是，如果陛下需要，我还可以为朝廷效力。

在苏轼被贬谪期间的几乎所有作品里，都能看到他欲归而不归，欲罢而不罢的毫不气馁之心。 

京城那边，神宗皇上正在批阅公文，他突然想起苏轼了，于是他对身边人说：国史大事，朕欲俾苏轼成之。朝中苏轼的那些死对头，当然一起出来跳着脚极力反对，皇上也只好摇头作罢。皇帝老儿其实早就想让苏大学士赶紧回来上班了。

黄州这边，东坡先生白天在自家地里忙活，晚上与好友谈诗说词，品茶论酒，好不快活。这一天夜里，他与几个朋友荡着小船，在江上喝酒。喝完酒往回走的时候，东坡见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词，所谓《临江仙》。此时，东坡与几个朋友都已醉意阑珊，他们拍着手，大声唱着，直道嗓子嘶哑都唱不动了，才各自回家。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东坡可以“醉中醒”，也可以“醒复醉”，醉里能遨游乾坤，醒来能躬耕大地。

元丰六年，苏轼的好友王巩从岭南北归，特意来会东坡。王巩为人正直豪爽，善于诗、画，且家道显赫。他因苏轼“乌台诗案”受牵连，而被贬谪到遥远荒僻、瘴气严重的岭南。在酒宴上，东坡发现王巩神采奕奕，一举一动，如玉树临风，看着似乎比三年前还年轻。他很奇怪，就询问他养颜之方。王巩笑而不答，起身请出他的歌妓柔奴，给东坡先生敬酒，并让她献上歌舞，以助二位老友酒兴。东坡出于礼貌，试探性地问柔奴：岭南那荒蛮之地，这几年可没少让你们受苦吧？柔奴站在王巩身边，对着东坡先生莞尔一笑，轻声说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东坡整个人一下子就呆住了，他大受感动。他又看了王巩一眼，忽然之间，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东坡取过纸笔，略一沉吟，然后一挥而就，一首如羽撩心头的《定风波》，飘然回荡在夜空之中。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十一年后，当东坡先生再度被贬谪，他的朝云也陪他去了遥远的岭南惠州，并最终客死他乡。

霉运之时，定国有柔奴相陪；

伤心之刻，子瞻有朝云相伴。

有道是：

忠义之友，天生两肋插刀兄弟。

多情之人，自有痴心红颜知己。

定国幸之！东坡幸之！

“他给天下写出了四篇他笔下最精的作品。一首词《念奴娇 · 赤壁怀古》；两篇月夜泛舟的前、后《赤壁赋》；一篇《记承天寺夜游》。单以能写出这些绝世妙文，仇家因羡生妒，把他关入监狱也不无道理。”这是林语堂对东坡先生的四篇作品的至高评价。这四篇作品，都是东坡先生幽居在黄州时期的代表作，如果再加上《寒食帖》，诗、词、书、赋，堪称东坡先生黄州四绝，也几乎可以说是东坡先生的平生四绝。这些作品，其实都是东坡先生身处人生逆境时的泣血之作。

假如没有这些经历，苏子瞻绝对不会成为苏东坡。

三国赤壁大战，据说就发生在黄州一带。东坡先生常常流连于赤壁矶，面对浩浩的大江，默默地思考着自己的人生。孙仲谋、刘皇叔、曹孟德……，这些英雄豪杰，常常在他的脑海里与他对视。小乔你还好吗？大浪滔滔，江月依旧，那个赤壁周郎，你现在在哪里？我头发都白了，你还是那样的雄姿英发吗？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一首《念奴娇》，借古抒怀，雄浑苍凉，大气磅礴，乃千古绝唱。也道出了东坡先生心中那种韶华已逝、壮志未酬的无奈与感慨。

苏轼被贬黄州已经超过四个年头了，神宗皇上终于挺不住了，他亲拟圣旨，说：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召东坡即刻还朝。

苏轼在朝廷里面的那些政敌，恨的牙根直痒，却也无可奈何。

东坡用一首《卜算子》，傲怼朝中那些个权贵小人。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都听好了，我老苏孤高自许，绝不随波逐流。

他又填了一首《定风波》，向世人明示，苏东坡只求独行其是，一切付之悠悠。且听坡翁击节唱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鞵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余音尚绕梁，胸胆已敞开。透过历史的窗口，我们看到了一个无喜无悲，任天而动的苏东坡，一个成为了中国历史上里程碑式的士大夫，伟大的苏东坡。

古黄州位于今天的湖北省黄冈市。本篇完成于湖北新冠状病毒疫情爆发期间。

在此：

祝湖北及全国人民能早日战胜疫情！

向所有战斗在疫情前线的医护人员、卫生防疫人员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