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动》（非虚构长篇小说之六）作者：龚麟生

龚麟生

             第十章  红头文件下来了 

         一个多月的春播战役包括五一节在内，连队没有放过一天假，春播战役结束后，按照惯例连队开始放三天假。

        今天是放假第一天，司马申和小马约好,食堂9点开饭前谁也不许提前起床，要痛痛快快睡个懒觉。然而，早晨不到8 点，他们的美梦就被何胖子打碎了。

        “小马，起床，起床。”何胖子指导员推开连部办公室的门，把小马和司马申的被子一掀，“司马申你也不要睡了，连部办公室开会要用。”

        “什么事啊?”小马睡得迷迷糊糊，稀里糊涂拿起一件衣服就往身上套，“嗳，这是我的衣服。”司马申提醒道。

         何胖子兴冲冲地说: “好事，大学招生的红头文件下来了，昨天我在营部开了整整一天会，搞得我头昏脑涨。”何胖子一屁股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将昨天的会议材料往抽屉里放。“教导员说，红头文件四月初就下发了，因为兵团各农业连队忙于春播，所以压到现在。现在已经是五月中旬了，时间紧，任务重，营党委要求速战速决，一个礼拜内解决问题。”

       “您说的是，被推荐上学的名单?”司马申穿好衣服，小心地问了一句。

       “对，我说的不错吧，还得要推荐，司马申你们几个的想法实在天真。”何胖子显然对秘密学习小组一事印象依然很深。

        何胖子看小马穿戴完毕后，笑咪咪地问他:“你父亲是老红军?”

        “是啊。我父亲十六岁就参加革命。”小马不知何胖子什么用意。

         “以后，我到北京来找你，你不会把我堵在门外吧?”

        “指导员，你说什么呀，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小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下午你就知道了，现在赶快洗脸，洗完脸立即去家属区通知刘副连长、司务长等几个老职工支部委员，然后到宿舍通知几个党员知青排长，让他们提前到食堂吃饭，8 点半到办公室召开党支部扩大会。”何胖子还亲自从脸盆架上将小马的脸盆取下递给小马，并亲昵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事物的发展超出了司马申的想象，他似乎想搞明白什么，“指导员，我……”，何胖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尽量把你的名字推荐上去就是了。”

       党支部扩大会从上午8时一直开到下午1时才结束。

       “李玉和”、方红卫、吴二六和女排的排长即农工二排的排长参加了会议。吴二六作为党员，虽说有党内组织纪律的约束，但在司马申这位老同学、好朋友面前，他无法保持秘密，为了一张党票，他在工作中已经得罪了太多的人，司马申是他目前唯一的知心朋友，他实在不想再失去司马申这个朋友，当天下午便把会议的主要内容悄悄透露给了司马申。

        会议的主要任务就是传达关于大学招生的红头文件精神，初步拟定上大学人员的推荐名单。会后，准备把这份拟推荐名单下放到各排开会征求意见，最后由连队支委会统一大家意见，形成正式推荐名单上报营党委批准。

        何胖子传达的红头文件精神跟董晓梅讲的基本差不多，司马申最关心的是那份推荐名单。

        令司马申欣慰的是何胖子没有食言，支部扩大会初步拟定的名单中有司马申的名字，是五排长“李玉和”提的名，何胖子没有反对，吴二六、方红卫、“李玉和”也在其中。

       “通讯员小马也在名单上?” 司马申问吴二六。

        “何胖子在会上提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小马，他说小马是老红军的后代，把他推荐上去是咱连的光荣。”

      “那文化考核能通过吗?” 司马申对小马进入名单没有意见，他只是担心小马的文化水平。

       吴二六说，“会上有人提到了这个问题，何胖子说，对小马来说这不是问题，小马的名额是高校方面‘带帽’(即指定的)下来的，只要咱们推荐上去，录取是板上钉钉的事。

       “何胖子还说，大家不要把文化考核看了那么重，文化考核只是参考因素，主要还是看政治是不是合格，政治思想过硬了，文化考核差一些一样录取。何况，上面说了，这次文化考核的范围是考初中文化，一般的中学毕业生复习复习应都能对付。”

       “原来如此，那董晓梅、李爱农、梁玉成他们全白忙活了。”司马申不无惋惜。

        吴二六告诫司马申，“你还是先保住自己吧，我的书呆子。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只能是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有一个人你准保想不到会进入推荐名单。”

      “谁?”

      “丁丽丽。”

       “她是个连笔都不愿意拿，看见算术就头疼的人，也上大学?”司马申从未看见丁丽丽捧过书看，作为炊事班副班长应每天记载伙食账，可丁丽丽看见数字就头疼， 老是把这事推给班内另一知青。

       “你又书呆子气了，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做梦都想到大学接受高层次教育。我可以肯定，现在想上大学的多数知青都是为了能离开农村，只要能离开农村，头疼几天对付一下初中的文化考核算什么呀。”

      “不是说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哪里来，哪里去吗?”

       “你脑子这方面是有点不开窍，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三、四年后谁知道又是什么形势啊，去年这个时候，你能知道录取工农兵大学生要经过文化考核吗? 再说即使毕业后真的哪里来哪里去，也是可以用‘革命需要，工作需要’的名义通融通融的嘛。”

        司马申连连点头称是，内心而言，司马申对38连的知青没有服过谁，但对老同学吴二六他心悦诚服。除了在学校里吴二六的学习成绩比他略强一点外，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吴二六看问题的确比他冷静、老到。

       连队女知青中，各方面表现和丁丽丽差不多的人有的是，怎么就偏偏推荐了丁丽丽? 司马申问吴二六，“丁丽丽是谁提的名? 司务长吗?”

     “是何胖子提的，他说丁丽丽出身于工人阶级家庭，食堂工作出色，政治表现也没有发现跟党支部不一致的地方。”吴二六回答。

      “恐怕是‘李玉和饭盒’的效应吧。”司马申对吴二六笑了笑。

      “漂亮脸面值千金嘛。”吴二六好象很理解。

      “怎么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方红卫不是很革命的吗?”

       “方红卫已经榜上有名，一看何胖子大有不把丁丽丽放上去不罢休的样子，犯不上得罪他，你在场你也不会提。”

      “可也是，不过我不相信群众能通得过。”司马申说。

        党支部扩大会拟定的初步推荐名单共有7 个人，按照连队工作计划，这份名单定于放假上班后的第一天上午由各排长向排里所有人员公布，并立即对推荐名单进行集中讨论，讨论结果必须要以书面记录形式上报党支部。

       由于内容敏感，连队又正在放假，党支部扩大会一结束，这份拟定的名单一传十，十传百i，很快就成为连队公开的秘密。看来，连队党支部内，以友情为重的支部成员不少。

       列入推荐名单的7 个人中，反映各不相同:

       “李玉和”、方红卫、吴二六一副坦然无所谓的样子：这有什么，我们参与讨论的。

       司马申、丁丽丽心里高兴，但表面上不动声色，表现出不敢相信之意。

       小马一开始感觉不可思议，竟会有这样的好事从天上掉下来。返城的事他想过，凭他父亲的能耐办成此事不成问题。但他想不到自己会用上大学的方式返城，这种神通广大的事估计是他母亲办的。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件好事，没有理由不高兴。因此，自何胖子告诉他确切消息后，小马成天乐呵呵的，看谁都觉得顺眼。

       唯独被提名的老职工子女唐桂兰和他们的想法都不一样。

   

       唐桂兰是五排长“李玉和”的对象，即“河马”他们所说的那个东北妞，她是农工二排的班长，红红的脸蛋中一对细长的双眼闪动着爽直的，热乎乎的目光，老是未言先笑，原先梳着一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后来为了向知青看齐，一剪刀给绞了。令“李玉和”想起来就惋惜。    

       唐桂兰是一名老职工支委提的名，他说，大学的门是向全国人民开的，推荐名单也应该有当地青年，他认为连队为数不多的当地青年中唐桂兰劳动表现最好，又是三代贫农出身，反正“李玉和”已推荐上去了，干脆让他们夫妻双双一起去，也算是成人之美。何胖子认为有道理，“李玉和”坚决不同意，与会人员以为他是发扬风格故意谦让，仍然把唐桂兰纳入了推荐名单。

       “李玉和”和唐桂兰的接触是从排练《红灯记》开始的，唐桂兰在剧中是个群众角色，排练任务相对比较轻，空下来的时候，她经常帮这个倒水，帮那个换服装，倒也忙得不矣乐乎。唐桂兰心也特别细，宣传队的所有“演员”中，“李玉和”的戏份无疑是最重的，唐桂兰见“李玉和”每次排练后嗓子都有点嘶哑，就到医务室要了一些“胖大海”(中药)泡在杯子里，让“李玉和”排练时喝下。排练间歇宣传队的男同胞拿此事和“李玉和”开玩笑，“李玉和”也玩笑地回答，我如果要在边疆扎根的话，肯定找这样的东北妞。有好事者故意把此话传给了唐桂兰，唐桂兰心里甜滋滋，她没想到，来自首都北京的漂亮小伙会对一个乡下姑娘有好感。在以后排练和演出的日子里，唐桂兰常常会在“李玉和”的衣兜里偷偷塞上几个鸡蛋，并微笑示意“李玉和”千万不要言声。

       只是“李玉和”回到宿舍后不忍心独享鸡蛋，常常与“小耳朵”、“河马”、“长颈鹿”他们分而食之。次数多了，“长颈鹿”他们搞不懂，排长怎么老有鸡蛋? 于是他们几个设法把“李玉和”绑起来“拷问”，“李玉和”只好如实供出是唐桂兰给的鸡蛋。

       后来，人们发现唐桂兰家的自留地里有了“李玉和”的身影。( 当时，老职工每户可分配到三分自留地)

      再后来，连队放映电影时，他们俩并排坐到了一起。

       当时，报纸、广播正在宣传一个又一个的扎根农村、扎根边疆的典型，在党、团支部的有意促成下，“李玉和”成了38连知青扎根边疆的典型。

开完党支部扩大会后的那天下午，“李玉和”来到了家属区唐桂兰家，唐桂兰的父母和两个弟弟看见“李玉和”来了，都借故离开了房间。

       “李玉和”见屋里没人，两胳膊一下把唐桂兰抱紧，在耳边轻轻告诉：“党支部推荐我上大学了。”

       “好啊，”唐桂兰温顺地笑呵呵地看着“李玉和”，“多读点书总是好事。”

       “还要经过群众讨论，群众通过了才能算数。”

       “没问题，”唐桂兰亲昵地捏了一下“李玉和”的鼻子，得意地说，“我的男人是天下第一大好男人，老职工们都说你好，知青也没有几个骂你的”。

       “还要文化考核，不过，何胖子说，文化考核只作参考，范围是初中课程。”

        “你这届毕业生，初中三年的课程不是完整念完的吗? 应该没问题。”唐桂兰挣脱了“李玉和”的拥抱，“我给你沏点茶。”

       “跟司马申、吴二六他们比，我肯定不行，跟其他人比问题不大，我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成绩谈不上优秀，但绝对不是差生。”“李玉和”在炕沿上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不是个笨蛋，干什么都差不了。”唐桂兰把沏好的茶水递到了“李玉和”手中。

       这时，“李玉和”故弄玄虚对唐桂兰说，“有一个你做梦都没想到的人也被推荐了”。

       “谁?”

       “唐桂兰。”

   唐桂兰撒娇似地用拳头锤了“李玉和”几下，假装生气，“‘李玉和’，我警告你，你可别取笑我们乡下姑娘喔。当心我拧你耳朵。”

       “李玉和”赶紧抓住唐桂兰的拳头，“这是真的，我什么时候取笑过你。党支部扩大会就这么定的。他们还说，让我们夫妻双双上大学。”

      “真的?!”唐桂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真的。”

       “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嘛。”唐桂兰脸上失去了笑容，“我肚子里的这点墨水，怎么能上大学? 这，你不知道?”

       “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不听。你不是也是初中毕业生吗?”

       “唉，我们这儿的教育质量怎么能跟你们大城市的人相比，说是初中毕业生，我连代数题都看不懂，英文二十六个字母也认不全，怎么参加考试。”

       “试试看，考不好再回来呗。”

       “不行，不行，”唐桂兰面露难色，一个劲地摇头，“去交个白卷，还不如不去，那不丢死人了，连你的脸上都不会光彩。再说，我也离不开家，弟弟明年才能参加工作。我找何胖子去。”  

       不由“李玉和”分说，唐桂兰一阵风似地向何胖子家走去，她恳求领导无论如何要把她的名字从推荐名单中划掉。

 

      陈元元对司马申组织秘密学习小组没有叫他一事，一开始耿耿于怀，后来见学习小组之事受到了何胖子的批判，他又庆幸自己没有卷进去，否则，他上学的希望也可能渺茫了。想到这，对司马申的怨气算是烟消云散了。

       自司马申学习小组一事败露后，陈元元就写信回上海，要求在宾馆当客户部副主任的父亲帮助打听一下今年高校招生的消息。信没发 出多久，陈元元就收到了父亲从上海邮来的包裹，父亲在包裹中夹的家信中证实了今年录取工农兵大学生要经过文化考查的消息，包裹中主要的物品是用旧衣服包了好几层的四本复习参考用书。

       陈元元接到父亲寄来的参考书，如同接到了父亲一颗沉甸甸的心。他忘不了赴黑龙江前夕父亲在上海彭浦火车站和他告别时老泪纵横的情形。陈元元是父亲唯一的儿子，陈元元的上面是两个姐姐，都已在上海工作，家中的经济状况很好，属于上海人所说的，吃穿有余的小乐惠家庭。既然上山下乡的洪流不可阻挡，父亲当然希望陈元元能到离上海较近一些的地方，比如江西、安徽等地，家长能够得着，有起事来还能去一趟。

       陈元元在家中虽是老小，平时并不骄奢，是个很听父母话的乖孩子。但这一次，陈元元却不愿听老人言，执意要去黑龙江。和当时的大部分青年学生的想法一样，陈元元认为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是件非常自豪，非常光荣的事。中央号召，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解放军，那个时代的青年学生几乎人人都想参军，谁不想到解放军这个革命大熔炉锻炼锻炼后找个好出路呢？无奈，参军的名额有限，僧多粥少，以至于要开后门才能如愿。陈元元想，既然当军人无门，到建设兵团当个准军人也不错，那些出身不好的同学想去还去不了呢。

       父亲拗不过儿子，只得同意陈元元自己的选择。出发前的那天晚上，父亲和陈元元谈了很晚。陈元元父亲解放前在外国人的饭店里当过多年茶房，根据他大半辈子的社会经验，他告诫儿子“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定要记住：千错万错马屁不错。只要掌握住这一条，准保你吃不了亏。家里你最小，两个姐姐都护着你，到了外面千万千万不能任性。

       实际上父亲多虑了，陈元元在家中况且能听父母和姐姐的话，到了兵团，更是一个按部就班看菜吃饭的好孩子，不管这个人年龄比他小，还是比他大，只要是个官，哪怕是个小组长，他从不在他们面前说个“不”字，老职工说他是个没脾气，没火气的软蛋子，知青男同胞中有人故意贬低他，说他是武大郎卖棉花，人熊货也软。但也有人称赞他有绅士风度，因为对各地的女知青陈元元都很彬彬有礼，有时会到低头哈腰的地步，无论在水房或者食堂门口，只要碰到女同胞，他都会闪到一旁让对方先走，有时对方示意让他先走，但陈元元执意要对方先走他才肯走。同学张金娣不止一次说他娘娘腔，不少女知青都公开宣称不喜欢陈元元，可私下里没见那个姑娘讨厌过他。同在畜牧区工作的李爱农和他交往算是多一点，李爱农因为喜欢司马申所以对陈元元没上过心，不过，她始终认为，陈元元不坏，人还是蛮本份的。

      父亲在夹在包裹中的信上要求陈元元争取一切机会进上海的大学，哪怕花点钱也在所不惜，农村干部眼界低，只要送些上海紧俏的日用品，不怕办不了事。

       陈元元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只要能让儿子返回上海，父亲愿意献出一切。但他不同意给干部送礼的做法。陈元元在回信中告诉父亲，我们是生产建设兵团，不是纯粹的农村，干部的路线觉悟都很高，他也没见过谁给干部送礼，如果他冒冒失失送上去，要是干部不收的话，他在知青中就没法做人了。      

     

      春播开始不久，陈元元收到了父亲寄来的挂号信：

元儿：

     回信已阅，今来信还是为上大学一事。

     关于今年大学招生的红头文件上海已经传达，估计你们要到春播农忙后才能传达，我设法替你抄了一份。

      文件精神和连队何指导员的说法基本吻合，能不能上大学的关键在于推荐，推荐不上去，复习了再好也没有用。既然何指导员权力很大，那就想办法贴近他，工作时间贴不上去，就到他家里去，很多事情往往就是在家里办成的。

       你说，兵团干部的路线觉悟高，但“觉悟”两字是很难衡量出份量的。像你们何指导员这样的从部队的排长一下子到兵团连队集指导员和连长大权于一身，情况估计和我们单位的造反派头头差不多。老干部有个基本底线，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地位来之不易，他们懂得珍惜，一般不可能太胡作非为，现在这帮文革新干部的素质根本不如老干部，我们单位的造反派头头刚当上革委会主任没几个月就和老婆离了婚，要办的事情只要往他家走一次，没有办不成的。所以，你要尽量把指导员的爱好搞清楚，我到外地出过差，上海的凤凰牌香烟很吃香，要是何指导员抽烟的话，给你寄两条送给他。

      你担心干部不收的话，事情败露后不好做人。这很简单，假如何指导员真的拒绝，说明他是个好干部，那你就让他照发票金额付款，然后把发票给他，这样即使是好干部，他也会很高兴，会对你印象很好，因为这些商品他这一级干部搞不到。在不违反大原则的前提下，也能帮你办成事。

       此信看后立即烧掉，别人知道后会引起麻烦。切记切记。

   等你的回信。

                                               父亲

       姜毕竟老的辣，看完父亲的来信，陈元元底气足了许多。何胖子平时不抽烟，送烟自然没有意义，何胖子说过，抽烟对身体有害，好多大首长都把烟给戒了，他就更不能抽了。何胖子喜欢的是，上海的“的卡”，陈元元记得，“小耳朵”去年秋天探亲回连时穿过一套上海“的卡”，何胖子看见后特意把“小耳朵”叫过来，撩起他的衣角，摸了摸，“我知道，这是你们上海的‘的确凉卡其’，挺刮不起皱纹，不象我们的衣服，不用熨斗烫的话，尽是他妈的皱纹。上海的东西确实稀罕。”

        司马申、小马在连部办公室所看到的寄给陈元元的那个大邮包，司马申根据手感猜测的不错，邮包里正是陈元元父亲寄出的那一套崭新的“的卡”中山装制服。

 

       建设兵团的事情办起来真是雷厉风行，陈元元的“的卡”还没来得及送出，党支部推荐的七人名单却已经下来了。由于名单要在放假上班后才能正式宣布，这就造成了口头流传的版本不一，可无论怎样的版本，都没有听说有陈元元的名字。

       尽管陈元元希望在流传的推荐名单上有自己的名字出现，但心里很明白，他被提名的概率几乎等于零。他的工作是马号饲养员，工作性质单一，与马打交道的机会比与人打交道的机会多，连队的春播、夏锄、秋收三大战役，因他离不开，基本不安排他参加。这就造成陈元元除了与畜牧区的知青接触比较多以外，与其它排的人员很难有说上话的机会，有的知青连人名他都叫不上。连队的不少知青对他的了解，仍停留在紧急集合时的“舍命不舍财”的印象上。

       等陈元元搞清楚党支部扩大会议推荐名单的确切内容时，已经是放假的第二天了。当他了解到“李玉和”、方红卫、吴二六、司马申这些连队知名人物都在名单上的时候，他几乎失去了送“的卡”的勇气，与这些人物比试，他自觉有些逊色。不过，他眼珠转了几圈，冷静寻思下来后，又觉得自己并非一点机会没有，“小马、丁丽丽、唐桂兰都能被推荐，凭什么我陈元元不能？”尤其今天早上，听“李玉和”说唐桂兰死活不愿上大学的消息后，陈元元觉得简直是天赐良缘，反正“的卡”已经寄来了，就照父亲所说的办法试试吧，哪怕是“死马当活马医”呢。

       食堂开完下午饭的时候，陈元元夹着用报纸包裹着的“的卡”，避开宿舍知青的注意，来到了家属区的何胖子家。

       第一次来何胖子家，陈元元进门难免有点拘谨，何胖子家休息天也是吃两顿饭，穿着绿色棉毛衫的何胖子刚吃完下午饭，正坐在沙发上剔牙，看见陈元元进门，热情地招呼他在旁边的沙发上就座，跟在连队工作状态时的严肃表情大不一样，何胖子向正在收拾炕桌的老婆介绍：“这是咱连的上海知青陈元元，快，沏茶。”

       “不，不，我坐坐就走。”陈元赶紧站起来摆手谢绝。

      “你第一次来，怎么能坐坐就走，何况连队正在放假，”何胖子示意老婆仍旧沏茶后对陈元元说，“沙发漂亮吧，是小李他们做的。”已从拘谨状态恢复过来的陈元元仔细看了看沙发，附和着说：“的确漂亮，和上海的时髦式样差不多。”连队老职工的家陈元元去过两、三次，给他留下的印象大同小异，全都是一铺大炕占据了大半间屋子，屋子中央是一只用来烤火的炉子，靠墙放着两只大木板箱。何胖子虽然是连首长，仍脱离不了这个格局，但房间还算整洁，墙上的一个大镜框里放满了何胖子在部队和首长合影的照片。两只单人沙发和茶几占据的正是老职工家放置木板箱的地方。                    

        陈元元喝了一口何胖子老婆送上的茶，问何胖子：“你们家没有箱子？”

        “噢，两只木板箱被我拆了，小李他们要用这些板材给我打五斗橱和大立柜。我说免了，他们硬要给打，”何胖子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大概这个月可以完工了。”

       “到时候，你这个屋可就鸟枪换炮了。”

  “在你们上海，这不算什么，”何胖子开心地摸了摸自己鼓起的肚子，笑容可掬地对陈元元，“说吧，什么事？” 

        陈元元打开了报纸包着的“的卡”，斟字酌句地说：“我爸爸给你想办法搞了一套‘的卡’，看合身不？”

       “这玩意我们这儿根本买不到，难为你老父亲想到我。”何胖子乐呵呵地把“的卡”上衣和裤子一一穿上，“嘿，正好，不大不小。”

       “尺寸是比照我叔叔的身材买的，您的身材和我叔叔的身材差不多。”陈元元说。

         何胖子穿戴完毕后，感觉良好地在屋里走了几步，“嗯，我找到了省、部级领导的感觉。”

        “不是吹，就您的气派，还真象省里来的干部。”陈元元直往好听处说。

       “开玩笑，我哪有那么大的福份。”何胖子脱下“的卡”，笑咪咪地问：“多少钱？”

       “我爸爸买的，他没告诉价钱，以后再说吧。”其实发票就在陈元的口袋里。

       “行，以后再说。”何胖子把“的卡”放在一旁，像猜透对方心事的老朋友一样对陈元元说：“怎么样？马号饲养员的活干累了，想换换岗位？正好仓库保管员老王头年纪也大了，你去顶他的位置吧。”

       “不，不是这个意思。”陈元元没想到，堂堂指导员在家里讲话会如此的坦率，他暗暗佩服父亲的高明，看来“千错万错马屁不错”的确是真理，既如此，陈元干脆单刀直入：“我想上大学。”

        “你也要上大学？我总以为只有司马申这帮书呆子们想上大学，现在看来，知青全想上。其实，在我看来上大学没多大意思，根据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大多数的工农兵大学生念完书还是要回到兵团的嘛，当然像小马这样个别的可能回不来，他父亲是老红军，上面会照顾的。既然你想上，明天我跟几个支委说说，把你的名字在推荐名单上补进去。反正有人还不愿意去呢。”

       “这就行？”陈元元不相信事情会这么顺利。 

       “怎么不行？咱们自己家的事还不好说？”何胖子一锤定音。

 

     

第十一章     卫生员傻大姐 

 

       陈元元离开何胖子家不久，小马气喘吁吁来到何胖子家，“指导员，34连的田指导员让你赶紧回个电话，他有重要事情跟你说。”

       “什么事情上班不好说，非要放假时候打电话来，这个老田他那傻大姐闺女可给我整苦了。”何胖子披好衣服和小马一起来到连部办公室。

       小马把手摇电话机的手柄紧摇了几下递给何胖子，何胖子拿起话筒:“老田吗?我,何大全。”

       “办公室有人吗?”老田在电话里问。

       “没有人，说吧。”何胖子示意小马出去，小马出去后悄悄把办公室门关上。

       “你们38连的上大学推荐名单出来了没有?”

       “初步名单出来了，准备后天上午组织群众讨论。”

       “还是你雷厉风行啊，我们明天才开始研究。”

       “我就是喜欢快刀斩乱麻，你到底有什么事? 说吧。”

       “我那宝贝闺女想上大学。”

       “没听她说起过嘛。”

       “这不，我现在跟你说这件事。”

       “那没问题，我给你把名字添上去得了，不过，就她那个文化水平，文化考查能考好吗? 我连有一个老职工子女死活不愿去，就是怕考糊了。”

        “红头文件的精神很清楚，在政治合格的基础上进行文化考查，而且还要避免分数挂帅。这就是说录取时不是以分数为标准，文化考查只是作为参考嘛，再说，有没有实际经验也是参考因素之一。我想，大妞是你们连队的卫生员，算是有实际经验的，出身又是贫农，只要文化考查不交白卷，录取应有把握。可惜去年我们这儿一个名额也没有，要是去年把她送出去，哪象现在这么罗索。”

        “行，我负责把她送出去。”

        “我代大妞谢谢你了，三年后她学成回来，准保是医院大夫了，这里有你一份功劳。”

        “到时别忘了请我吃饭。”何胖子心里说，哪怕你闺女进了省城医院我也不敢找你闺女看病。

        “没问题。”对方放心地放下了电话。

 

       老田的闺女就是何胖子所说的那个傻大姐田大妞，她是前年从36连调到38连当卫生员的。田大妞四方脸身高马大长得很粗壮，说她是运动场上的柔道运动员大概没有人不信，可她偏偏喜欢当卫生员。如果因为喜欢而刻苦钻研下去，倒也无可非议。从她当卫生员后的种种表现来看，她喜欢的只是卫生员吃香的名称和风光的地位。

       卫生员俗称“赤脚医生”，在建设兵团的基层连队中具有特殊的地位，“赤脚医生”除了可以给生病的知青和老职工配药之外，还有开病假条和病号饭条的大权，而这两个大权是知青最看重的。个别调皮捣蛋的知青如“长颈鹿”、“河马”他们对连首长不一定热情，但对卫生员不敢不热情。他们要是想借故休息一天或是嘴馋了想骗一顿病号饭吃吃，只要对田大妞套套近乎，忽悠忽悠准成。

        田大妞过去在36连工作时学的是兽医，据说，她当兽医给马匹做静脉注射时，因注射器内留有空气造成马匹当场死亡，当指导员的父亲责怪她为什么这样对工作不上心，她说她不喜欢兽医工作，她觉得当兽医跟动物打交道实在没有意思，当她得知团部规定连队要配备两名卫生员时，硬是缠着他父亲让36连指导员安排到团卫生院参加了三个月的赤脚医生训练班，训练班勉强结业后，被营卫生站调到38连当上了一名卫生员。孙清指导员知道老田闺女的底细，曾私下要求营卫生站站长换一名卫生员，站长干脆跟他挑明了说，“田大妞确是全营水平最次的卫生员，之所以分给你连，是因为你连的另一名男卫生员是全营水平最高的卫生员。算是扯扯平。”话说到这个份上，孙清自然无话可说。

        38连的另一位男卫生员姓赵，其实是个医生，人们都称他为赵大夫，他是57年因“右派”原因从哈尔滨一家大医院下放到农场来的，先是在38队被监督劳动，“右派”摘帽后在38队当上了卫生员，农场改制为兵团后，自然就成了现在38连的卫生员。赵大夫医疗水平的高超在全营颇有名气，当地的各种内外科疑难杂症他都能对付，营部机关的人也经常找他看病。按理说，和赵大夫搭挡应是田大妞的幸运，只要平时虚心向赵大夫学习学习，不愁医术提不高。可是，田大妞从到38连当卫生员的第一天起就把自己放在与赵大夫相同的位置，当然她有她的逻辑: 我技术上虽然比赵大夫差一些，但政治上比他强多了，按照政治挂帅原则，应该是我领导他才是，不过我现在领导不起来，人们也不相信我，和他平等相处算了。

        田大妞刚当卫生员的那几天，当时还是连长的何胖子曾到卫生室观察过她，那时赵大夫到家属区出诊去了，连队的所有人员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工作，田大妞一个人在卫生室值班闲得无聊，便把半导体收音机的耳塞塞上，摇头晃脑地听起“二人转”来，看见何胖子进来，她居然把耳塞往何胖子耳朵里放，“连长，你听听，这一段‘二人转’可好听了。”对方要是知青的话，何胖子肯定会训斥说，“严肃点，这是上班时间。”但对方是兄弟连队田指导员的爱女，他无法训斥，只好应付说: “好听，好听。”何胖子把耳中的耳塞拿下后，替她把半导体收音机关上问道: “今天谁请病假了?”

       “有一个外号叫‘长颈鹿’的知青请了病假。”田大妞回答。

       “这小子什么病?”

       田大妞不想在新单位的首长面前留下水平低的印象，她试图用自己认为比较规范的语言回答:“ 他串了扁桃泉炎。”

        “什么叫‘串了扁桃泉炎’?”何胖子大惑不解。

        “这是我们发的医学讲义上写的医生规范语言，生病不叫生病，叫串病。”田大妞认真地解释着。

        何胖子终于明白了，“那个‘串”字下面是不是有个心?”

       “对。”

       “那字念‘患’，跟‘串’不是一个音。还有扁桃泉的‘泉’字，是不是旁边有个‘月’字?”

        “是啊。”

        “那念‘腺”，和针线的‘线’字一个音。”何胖子一面解释一面心里骂着，他妈的，装什么大尾巴蒜，连我这个小学毕业生水平还不如。

        “敢情老百姓说的扁桃腺的‘腺’和它同一个字，我以为土名叫扁桃线，书上写的学名叫扁桃泉呢，就象伤风，它的学名叫感冒一样。” 田大妞认真地解释说。

        何胖子回到连部办公室把此事向指导员孙清作了汇报，两人偷偷地笑了好一会儿。

      董晓梅不久前遇到的事情令她对田大妞终身难忘。

         一天下午，董晓梅因重感冒躺在炕上，刚吃了退烧药，同一宿舍的丁丽丽看见田大妞正挎着红十字白色药箱从家属区走过来，便招呼她进宿舍给董晓梅量体温，看看退烧了没有。田大妞进屋后，大步走到董晓梅睡觉的位置，把药箱放在靠近董晓梅脑袋的一边，准备从药箱里拿体温表给董晓梅测量体温，谁知，田大妞刚打开药箱盖只见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一下子蹿出，掠过董晓梅的脸向大炕和墙壁的结合处飞去，董晓梅吓得魂飞魄散顿时从炕上跳了起来，病也好了一半，她裹着被子站在炕上惊魂未定地指着药箱对田大妞说:“ 你……你的药箱怎么会有老鼠? ”这时那黑不溜秋东西又沿着结合处向地面迅速蹿去，企图由此向大门逃跑。

       “关门!” 田大妞大声一叫，丁丽丽赶紧把门关上，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鹌鹑，她顺手拿了个脸盆将鹌鹑罩住。丁丽丽一开始也吃了一惊，她拍了拍胸口对田大妞说: “大妞，这鹌鹑怎么回事 ?”

       田大妞大大咧咧地笑着说:“ 我在家属区出完诊，经过他们自留地时，正好一只鹌鹑飞在我的前面，我就把它抓住了。刚才开药箱时，我把这一茬忘了。”

      “你可真能整，鹌鹑放在药箱里，不怕把药品搞脏? ”丁丽丽责问田大妞。

      “这有什么关系，我里面的药品都有瓶子和盒子装着呢。”田大妞毫不在乎。

       无可奈何的董晓梅只得和丁丽丽相视一笑，摇摇头，无话可说。

      然而比起“老八路”碰到的事，董晓梅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 老八路”司大爷三十多岁才娶上老婆，而这可怜的老婆为他生出一个儿子后就因难产离开了人世，十多年后，这个被“老八路”视为命根子的儿子险些死在田大妞手里。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连队放假，赵大夫到老职工家给病人看病去了，“河马”和其他排的几个调皮知青吃完上午饭后在卫生室与田大妞打趣，田大妞喜欢知青中的男同胞有事无事来到卫生室坐坐。

       “田大夫，”“河马”知道大妞很喜欢别人叫她大夫，“你上次给我开的病号饭，面条汤里才一个鸡蛋，以后最好给我开两个鸡蛋的。我们知道田大夫最同情我们知青了。”“河马”说着还朝旁边的知青挤了挤眼睛。

        田大妞高兴地笑了起来，“这事你可别大声嚷嚷，让孙清指导员知道，你连一个鸡蛋的也吃不上了。”

      正在这时，“老八路”急匆匆跑到卫生室报告他那唯一的儿子小根子肚子疼得在家里只打滚，“赵大夫呢?”“老八路”问。

      “赵大夫出去了，我去，行不?”田大妞反问“老八路”。

      “老八路”虽然连何胖子都不怕，但对于攸关自家孩子性命的大夫他不敢得罪，“行，行，只要快。”

       田大妞到了“老八路”家，看见小根子满头大汗痛苦地躺在炕上，手捂着腹部直叫唤，田大妞测完体温后对“老八路”说:“热度还可以，38度8，吐不吐?”

       “吐过两回了。”“老八路”回答。

       “噢，问题不大，是急性肠炎，肯定是东西吃得不干净。”田大妞一面整理药箱一面扔下几片退热、止痛、消炎片后迅速离开了“老八路”家。

       两小时后，“老八路”又找到卫生室，赵大夫正好在场，“老八路”像找到救星似的对赵大夫说:“ 赵大夫啊，你赶紧救救小根子吧，我就这一个儿子啊，他已经疼得脸都发白了。”

       “大妞不是给过药了?”赵大夫说。

       “这些药吃下去，反而疼得更厉害了。”

       “我去看看。”赵大夫随即拿起药箱直向“老八路”家奔去，“老八路”在后面撵都撵不上。

         赵大夫用听诊器和自己的手掌在小根子的腹部反复探测后，凭着十多年丰富的临床经验，他果断把小根子的病情确诊为“急性阑尾炎”，要求“老八路”必须马上将小根子送团卫生院开刀，否则很可能有生命危险。

       “老八路”说:“我找何胖子去，让他马上派蹦蹦车送。”

       “不行，蹦蹦车太慢，而且路上的颠簸病人受不了。”赵大夫对“老八路”说，“你赶紧准备担架，我到公路拦截汽车去。”

        在赵大夫的鼎力帮助下，小根子于最短的时间内送到了团卫生院及时进行了阑尾切除手术，团卫生院医生对“老八路”说: “亏得病人送得及时，晚一点的话，阑尾就会穿孔，你那儿子的麻烦可就大了。”

       这件事后，“老八路”对赵大夫感激涕零，逢人便说赵大夫是白求恩式的好大夫。何胖子听说后，当面不便驳“老八路”的话，只在办公室对人说，“这‘老八路’又在胡说八道了，赵大夫的表现是不错，毕竟是摘帽右派，怎么能与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相提并论。”

       而与赵大夫形成对照的田大妞，老职工几乎没有人再敢找她看病，背后都把她称为傻大姐。知青中倒有不少人喜欢找她看病，那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像田大妞这样的傻大姐卫生员，何胖子巴不得将她送走。在第二天上午召开的第二次党支部扩大会上，老职工与会人员几乎都怀有何胖子同样的想法，与会的知青骨干也不反对，因此没怎么费事就把工农兵学员推荐名单中的“唐桂兰”换成了“田大妞”。

       但是当何胖子建议将陈元元加进推荐名单的时候，会上冷场了好一阵子，何胖子看大家都不言声，只好自己多说几句，“陈元元这个知青由于平时不太张扬，一些同志对他不了解，我看这个同志还是很不错的嘛。在饲养员的工作岗位上勤勤恳恳干了三年多，没有给领导添过任何麻烦，看上去是平凡了些，但平凡中寓于伟大，雷锋不就是那样的吗? 这样的同志难道不值得我们鼓励吗? ……”

       没等何胖子说完，一个老职工支委站起来表态:“ 行，你指导员咋说咋整，反正这是初步名单，不是还要听取群众意见吗? 陈元元放上去，群众同意的话，就让他去呗，对我们来说，谁去都一样。我看会议到此结束吧，三天放假倒有两天开会，我家的自留地还种不种啦? ”这位老职工支委的话引起了其他老职工的共鸣，于是在一片“行，就这样吧”的附和声中结束了会议。

       计划没有变化快，原来拟定的7 人推荐名单，还没正式向群众传达，就又变成了8 人名单。

       虽然梁玉成对党支部扩大会推荐上学一事已经耳闻，但在吃下午饭时，司马申把自己所打听到的8 人名单如实告诉他的时候，还是把梁玉成的脸气得发青，他恨恨地说: “这叫什么事? 教育革命居然革出这种结果，我不相信，群众能推选出科学家、文学家? ”司马申看见方红卫在食堂另一边吃饭，他赶紧示意梁小点声，但梁玉成声音不但没有降低，还故意提高了声调: “不让老子上大学，咱就不上，自学成才总可以吧，那好，从现在起，我梁玉成开始自学英语，和工农兵大学生来个友谊比赛，将来向全世界人民宣传毛泽东思想的时候，看究竟是谁宣传得更好，是我呢，还是工农兵大学生? ”

      “梁兄，你就少说两句吧，你吃亏就吃在这张嘴上。”司马申劝劝他。

      “也许吧。不过我们这个学习小组总算没有全军覆没，”梁玉成放低了声音，“你放心，我明天在基建排准保让你通过，看谁敢反对。 Goodbye (再见)” 梁玉成收拾起饭盆，离开了食堂。

 

       放假后开工的第一天上午，各排由排长主持在各自的指定宿舍内讨论评议8 人推荐名单。何胖子特意关照各排长要做做排里人员的思想工作，尽可能让这8 个人的名单全部通过，最后报上的名单可以少于8 人，但绝对不能多于8 人。

       被推荐的8 个人中的6 人昨晚都没睡好，他们都吃不准群众尤其是其他知青对他们被推荐一事会怎么评议，他们都有一种好象被放在火上烤的感觉，如果把上大学比做天堂的话，那么明天的群众评议就是个炼狱。当然这个炼狱是他们甘愿忍受的，他们认为，只要熬过今天，以后的初中文化考查就好对付了，只要集中复习几周，及格应无问题，那是自己可以把握的事，即便是真的因为成绩考不好而上不了大学那也无话可说，可这群众评议的事谁也无法把握。

        “李玉和”昨晚睡得跟平时一样香，对明天的群众评议他一点没放在心上。“李玉和”把上大学一事看得很轻，他本来也没有上大学的愿望，在他看来领导让他上大学和领导让他当排长是一回事，都是革命需要。再说大学毕业后他是肯定要回来的，他不能对不起唐桂兰。

       傻大姐田大妞昨晚睡得比平时格外香甜，土生土长的她考虑问题向来简单，她知道在这块土地上，她父亲没有办不成的事。她甚至梦见了自己正站在窗明几净的县医院大厅里趾高气扬地与别的医生谈笑风生，而后面是一大帮有求于她的病人在边上小心等候，不敢越雷池一步……

      各排在宿舍讨论时，知青群众表现出的态度五花八门: 慷慨激昂有之；冷嘲热讽有之；玩笑起哄有之；冷漠相对有之；事不关己有之。好在各排长控制局面的能力的都相当强，总算没有发生吵架骂娘的事。

       然而会议结束，知青们在食堂吃中午饭的时候，两位女同胞田大妞和董晓梅为上学一事大动肝火，唇枪舌战起来。

        董晓梅昨晚风闻推荐名单上有田大妞时，她就觉得不可思议。

        上午农工二排在宿舍讨论其他人员时，董晓梅都没有发言，唯独讨论到田大妞时，董晓梅心中的不满再也憋不住了，她第一个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田大妞肯定不行，听说她准备上医科大学，这种素质怎么可以上医科大学? 她连基本的卫生常识都不懂。”

        “不懂可以学，正是她水平低，所以组织上推荐让她出去学习学习。”排长有意引导发言的倾向。

        “问题在于她不愿进行艰苦的学习，她喜欢的是医生吃香的地位，而不是医疗科学。列宁说过，布尔什维克党的任务‘第一是学习，第二是学习，第三还是学习’，要是她在赤脚医生训练班学习稍微认真的话，怎么会把‘老八路’小根子的急性阑尾炎误诊为肠炎，差一点把人家命送掉。她根本不理解‘医生’职务的份量有多重，给猪看病和给人看病不是一回事。”董晓梅无可辩驳的语言获得了二排大多数知青的赞同，排长只好把田大妞的名字从二排的上报名单上一笔勾消。  

        中午吃饭时，二排有人把董晓梅在排里的发言告诉了田大妞，田大妞哪受过这样的气，她看见董晓梅和二排的几个女知青在食堂的一角吃饭，便把自己饭盆一搁，噔、噔、噔跑到董晓梅跟前，几乎指着董晓梅的鼻子破口大骂:“ 董晓梅你凭什么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把小根子命送掉了? 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我给小根子看病，连首长都没说什么，你又没有当过卫生员，有什么资格胡说八道。”

       董晓梅一看田大妞来势汹汹，知道今天遇上泼妇了，脸上气得一阵红一阵白，她本不会吵架，但几年兵团独立生活的磨练逼得她必须学会保护自己，她努力应战:“ 小根子事38连哪一个不知道? 我是当不上卫生员，但我的卫生知识比你强上十倍。”

        “十倍有什么用? 一百倍也不顶屁用。你现在需要的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那也不是接受你这个傻大姐教育。”

       田大妞更火了: “我傻? 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你还是文书，你已经被‘拿’下了，你现在是农工排的农工。”

        田大妞的话引起了旁边看热闹的农工排知青的不满，张金娣插话: “大妞，你这话不对，农工怎么啦? 农工就应该低人一等?”

       田大妞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她对张金娣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她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她。”

       董晓梅说:“你要做得好，谁敢看不起你啊。”

      “你做得好，党支部怎么没有提名让你上大学? 你不就是大学上不了才对我有意见的吗? 老实告诉你，你提意见也没有用，我照样可以上大学。”

       “你文化考核能通过吗?”

       “这不用你担心，通不过，组织上会想办法的。去年，我的表弟比我差多了，不照样是哈尔滨科大哲学系工农兵大学生……”

        田大妞和董晓梅争吵的时候，吴二六、方红卫和司马申都在食堂吃饭，按照平时的惯例，他们都会以排长的身份或劝架或调解，可今天方红卫吃完饭只是看了看她俩便径自走了，吴二六更绝，连饭都没有吃完便端着饭盆离开了食堂。

       司马申一贯不喜欢多管闲事，这也是他久久不能入党的原因之一。出于对董晓梅的同情，也出于曾在一个办公室工作过几年的友情，他必须帮董晓梅一把。

        “大妞，这事要说清楚。董晓梅又不是阶级敌人，在排里有发言的权利。你这样找董晓梅的茬是不合适的。”司马申说。

       边上几个看热闹的知青出于对弱者的同情也附和说，“对，人家在会上有发言的权利。”

        “好啊，你们知青联合起来对付我。别的老职工子弟怕你们知青，我可不怕你们知青。我和你们没完，我找何指导员去。”田大妞以退为进，离开了现场。

       本以为田大妞只是给自己找个台阶，说说而已，没想她真的上何胖子家告状去了。

 

  

 

      下午一上班，何胖子就让小马把董晓梅叫到办公室。

       办公室内的会计、出纳和司马申都在低头处理着自己的事务，何胖子用审视捕获的猎物一样的猎人眼光看着董晓梅，董晓梅则紧咬着嘴唇坦然地站在何胖子办公桌的旁边，心想，这么多人谅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董晓梅你可真出息了，为上大学的事竟和田大妞干起仗来了。”何胖子知道董晓梅不容易制服，但他一直想制服她，上一次借春播人员调整之机整了她一下，这一次他又找到了机会。

       “我在食堂吃饭，田大妞上来非要跟我吵……”董晓梅据理力争。

        “我不管是谁先挑起的，反正一个碗不响。”何胖子不想听董晓梅的解释，“田大妞是三代贫农之女，知识青年应尊重他们，向他们学习才是，你倒好，反而和她吵起来了，而且是为上大学的事，这事传到营部去，我在营首长面前怎么解释?

        “上次你们组织的什么学习小组闹出了谢京生死亡事件，搞得我和孙清很被动。营教导员把我们臭骂一顿，说是典型的修正主义路线回潮。这倒好，在各连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关键时刻，又出了件为上大学而吵架的事情，别人会对我们38连怎么看? 这样下去，别的连队还真以为我连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泛滥了呢? 你叫我这个指导员的脸面往哪搁? 这不是明摆着给我上眼罩吗?” 何胖子越说越气。

      “春播期间，把你精简到农工排就是想改造改造你的高傲秉性，我原想等你的高傲秉性改掉一些后再把你调回办公室，可你丝毫未改，令我非常非常失望。”

       董晓梅知道这时刻，她讲什么也没有用了，干脆一言不发。

        何胖子对董晓梅仍然抱有幻想，他缓和了口气话中有话的说:“ 我知道你一心一意想上大学，就你目前对领导的态度，对群众的态度，党支部根本无法推荐。以前你当文书的时候就是这样，老是和领导隔着一段距离，对领导缺乏感情，只要你彻底甩掉资产阶级高傲的小姐脾气，真正和领导打成一片，和群众打成一片，明年被推荐上大学还是有希望的。”

       董晓梅继续一言不发，心里骂道: 何胖子真会用漂亮的言语掩盖肮脏的心灵。

       何胖子继续缓和口气:“ 你俩的争吵已经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作为政治指导员，我必须要杜绝此类事情的发生，你回宿舍要就此事写一份检查交给党支部，当然田大妞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也会让她写的。”

       “我没有错，我为什么要写?”董晓梅一口回绝。

        何胖子本来想用写检查的办法看看董晓梅有没有软化低头的可能，董晓梅的回绝彻底浇灭了何胖子对董晓梅的幻想，他脸色一变，阴沉地说:“ 行，不写就不写吧，你这个态度还想上大学，只要我在38连当指导员一天，你就休想被推荐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