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可爱的阿黄

海灵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20年,庚子开年不利。谨遵政府通令,我们宅居家中。今日晴好,楼下却依旧人、车不能行。午后,站在高层晾台上沐浴春阳,我俯视楼下发现静蹲着的一只小黄狗。它仰视着天空,似乎也看见了我?病毒肆虐这么多日日夜夜,荆楚大地罕见地悲催着而它无事… 不知它去哪儿转了半晌,又回到原地静蹲。还是那样仰视着天空,又似乎也看见了我。良久,披着太阳的余晖它有些落寞的离去,可那温柔的眼神已经印刻在我脑海中,似曾相识。它走了,顺便也带走了我的思绪…</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72年初春,我小哥高中毕业离校也已经参加父母五七干校所在地的生产队劳动。过完正月十五,我只能自己去学校继续完成高中二年级学业了。十六的早晨,天没大亮。梳理好了黄毛小辫的我提上妈妈给我准备好一周的米和咸菜,抬头看看青砖黑瓦的家(这是军属二姑家在土改时分得地主的房子。我们来了,她非常热情让给我家住的)、轻掩硕大的黑漆木门后我看见满月还挂在清朗又遥远的天边。走出村口翻过一个小山坡我就第一次独自踏上那条通往麻城铁门高中的十五里山野小路了。高处远眺,河面上的雾霭缥缈升腾,枯黄的芭茅迎风摇曳,我心惶然。两次回望村口,希翼远处会闪现爸、妈来送我的身影。没有,没有。于是,不再期待。我们这代人,不太长的生命历程中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的饥荒和文化革命的物资匮乏,已经十五岁的我还没有现在小学毕业女生们的身个丰满。一个弱小又单薄的身躯无论寒风泠冽还是酷暑难耐,每周往返两次总是独自行走在蜿蜒的山路上… 回忆起来,真想伸手抱抱那个小小的我。</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天急匆匆,我又路过松树林。这是我们上学必经之处。山风耸动着松针发出兮兮嗦嗦的声音响个不停。以前和哥哥一起上学从没在意,这时忽然觉得林子它无边无际,心里有些紧张。很希望能有个村姑或者挑担人在远处、近旁出现,可又害怕随时出现的人会居心叵测。因为,我从小就被邻里叔叔阿姨们夸赞:“漂亮的小姑娘”…左左右右胡思乱想,蓦然看见冲到脚边的阿黄。它急刹车后静蹲下来,微微喘息但眼神很温柔地望着我。噫,这是阿黄:二姑家的阿黄,它怎么会跟着我出来啦?尽管疑惑着,有它为伴,我心里一下子轻松很多。</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疾步行走完成一多半路程时,橘红色的太阳冉冉升起。顾不上看天际朝霞的美好,手背随意抹去额头的汗珠儿。此刻,衬衣裤紧紧箍住我身体又热又累!我左手提米袋、右手拎着咸菜瓶,两手不停地交换却没得到丝毫松缓。快要走近学校时,太阳已是光芒万丈。看着学校后门外绿植遍布,蔓蔓日茂,心情大好起来。然而,我摸着瘪瘪的衣服口袋,又看看所带物品除了生米和咸菜别无可食之物以享阿黄。于是弯下腰来遍抚它的耳鼻,歉意地挥挥手“小乖乖,好样的!你回吧,回吧…”忽悠间,它便不见了踪影!</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从学校后门进去右边一溜顺有三个水泥球台,同学们课余就在这里打乒乓球 —— 人多的时候,还分边混合双打!虽然球技不怎么滴,每个人都是那么热情、兴趣十足。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除了乒乓球台,学校还有一个合格的篮球场。父母下放到麻城五七干校,随同前往的子女仅我们铁门高中就有四十八人。那时候,教学得不到重视,一天到晚批判白专典型。干部子弟到了这里虽然政治上低人一等,但几乎人人有特长、个个成龙凤。学校篮球队因此声名大振,参加全县中学生篮球赛我们校队就是不二的冠军得主;学校宣传队也有实力排演出京剧《沙家浜》啦,铁门区各个公社时常会有电话邀请前往演出。精神文化和生活物资两头匮乏的年代,村头戏台上有了青春男女和着锣鼓声声的热闹,何况还是免费巡演 。哪个村民不欢欣呢!说起学校宣传队和我们的《沙家浜》,我小哥还是那时候的郭建光呢!阿庆嫂的A角是磊。哦,我又记起了阿庆嫂的B角 —— 琳琳,她是区里一位领导的女儿。有一次风雨天到校,我在途中不慎滑倒,酱菜瓶碎了一地。阿黄跑到山坡下衔回被风吹出去老远的黄油伞。到校后,琳琳替我包扎受伤的手,还力劝我去教工食堂吃她的饭菜(呵呵,学校唯一的农村高干子女特殊待遇)但执着于自己群体的我却固执地吃了一周毫无油盐的糙米饭。此后,我们生分了些。现在看来,琳琳好像是有双重人格倾向:自来红是她骄傲的资本,却因为她对城市太陌生而自卑着。课余时间,农村女生相互攀比着给自己的娃娃亲对象纳鞋底、绣鞋垫。说的都是准备嫁做人妇的悄悄话…她根本不屑这些俗人俗事;可我们父母亲的原职级都比他父亲高,虽政治被边缘化却人多势众。围在一起天南地北话短长时她又插不上嘴。她很孤独,却唯愿和我独好。后来,她借力于父亲成了北大第一批工农兵学员。再后来嫁了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跟随着去了美国。起先和我通过两次越洋电话,一再细致询问我们班的子建。于是我明白:为了做上流社会的美国人,她放弃了自己内心的真爱…这辈子,琳琳她一直虚荣并孤独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张老照片,是我们学校的大通铺。不知怎的,思绪就飘溯到这里来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71年初,我们随父母下放到麻城。刚进铁门中学,我读高一。一进宿舍,大通铺让我很新奇。攀上爬下好几遍,我喜欢上铺 —— 能有鸟瞰世界的感觉。不,只是鸟瞰全宿舍而已,嘻嘻!可按照学校规定,两名女生的被褥必须共用做一铺一盖。我和副班长龙桂香成了合伙人,她身体不好、小眼睛高度近视(但数学特别好)我们就只能睡下铺啦。记得那晚,辗转到半夜我还合不上眼;桂香她从我脚头爬过来悄悄附耳说:“我想尿尿!”我没说话,拉着她蹑手蹑脚一起如厕。厕所的男女间共用一盏灯,它高高悬挂在半墙之上朦胧着微黄的光。我看着桂香系裤带,一边听见她嘟囔:“晚饭后,我不会再喝水了”云云。宿舍和厕所中间隔着一个篮球场。一个来回跑进宿舍,俩人手脚都凉透了。嘁!</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以后,我和桂香一直互助。我语文底子不错,她说很有益于她对数学的理解力提升;她数学挺棒,真的是帮到了我 —— 实话!以致那一时期我很喜欢几何论证题,乐此不疲。学校的项校长喜欢每周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来一次滔滔不绝,但是我们却体会不到他应该具备的个人素质和教育管理水平。屡屡讲到批判旧的教育路线话题时,他还总不忘记冲着台下喊一声:“小雅,你们算不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呀?”等等。我总是很愤然,又很无奈。全场人的目光雷达似的搜寻着我,我却会扭头探视窗外——橡树无声。桂香每次都悄悄地拉住我的手。</span></p> <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恒儿(黄冈中学的同学又是至好的闺蜜)来信了。我捧着那信,一溜小跑到学校大门外的橡树林里。在橡树的浓荫下,我小心翼翼拆开白色的信封。扉页就见她的问候和参加工作以来的情况介绍。娟秀的字迹一行行,让我想起了一起在课堂听老师讲课时的鸦雀无声,一起在大街上打腰鼓的欢欣鼓舞;想起她的聪慧好学、她的失亲早熟、她的姨妈和表姐们一大家子人…风雨交加的政治环境下,旁人生怕有染于我家。而她却毫无顾忌遥寄丹心,用今天话讲,她是逆行者!泪水滴落在纸上,晕了那字、那词、那温暖人心的话儿。远处传来华林姐的小提琴声,婉转却沉郁 —— 尤似女儿家的呜咽。一颗橡果落下来,不偏不倚打在头顶。好像提示我:进去吧,不早了。晚自习时摸出信来我又看一遍,摇曳的烛光让我眼神迷离。恒儿,这信揣在怀里,仿佛一颗小星星明亮且温暖着我的少女心。此后一年多的鸿雁传书,便成了我和山外面的世界最好的链接、链接…更没人能想到,这链接让我们从此抱团取暖半个世纪!</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日月旋转,周而复始。独自上学以来,我已经习惯了阿黄每周一早晨送我到校。只要我先行一步在村口略略一站,阿黄笃定就会跟上来的。羊肠山路逶迤着,穿着红衣的小姑娘身边欢畅地奔跑着小黄狗。当年这画面定格在我心里,感觉很美、很美!随着季节的变换,夏天来临了。学校又放了农忙假。我们学生组每天黎明前放牛、上午割谷、下午插秧、晚餐后还要顶着月亮去扯秧。每天都很困、很累!小哥和二姑家春华毕业以后就是成年组劳力了,大家干活不在一块很难得碰面。偶尔见着了我想问问春华:你家的阿黄咋会知道我哪天上学,几点钟出发?好像也总被他拿别的话题岔过去了。有时候,阿黄会到我家来串门,吃几口我给它的食物。每每萌萌地看着我,会感觉它是那么可爱。完成双抢过后,学生组被安排去给棉花喷洒农药。乙硫磷俗称1095~ 剧毒农药。15公斤稀释后的液体装进背桶里,一边逆风行走在棉田垄里,一边把药喷洒在棉花的枝枝叶叶。两天以后,我的双肩都破皮了。用毛巾垫着厚实的帆布背桶带,拼命忍受住那种破皮烂肉上继续磨砺的疼痛… 晚上,洗澡换衣服的过程有一种被撕扯的感觉。但是,我从没跟父母哭诉过这些,身陷政治泥沼的他们身心负重已经到达极限。咬紧牙关熬吧,八月底就要到了。</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九月份,终于开学了。阿黄把我送到学校第二天,我就病了。学校地处很僻静的山岗上,距离区卫生院很远。那天晚上,发着烧的我突然很想念阿黄。眼泪不争气地流淌下来,无声无息。第二天拖着沉重的病体我参加化学课实验并且写出了完整的实验报告。王汝荣老师在我的作业本后面留言:“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能用心功课。这样很好,与你共勉。”我知道,老师说的是双关语。我很激动也更加刻苦用心啦。王老师上课从来不翻看课本,眯缝着眼睛娓娓道来。他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板书。我很敬重他。可是,有天半夜我被教工会议室的狂呼乱吼的批斗声惊醒了。造反派批判王老师企图把学生引向白专道路…我很难过,又帮不到他!记得后来全国恢复高考,王汝荣老师到黄冈中学来参加阅卷。我专门请他到家里来吃便饭,席间相谈甚欢。他是德才兼备的人 ——— 师恩难忘啊!</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72年底,父母亲落实政策要重返工作岗位了。地区派车来接,时间很紧。启程前父母一再感谢队长和乡邻们的关照,母亲和二姑拥别时泪水连连。我去二姑家想和春华道别,顺便也再看看阿黄。他们却都不在。</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次回到黄冈中学,我就是三进校门。我这母校,她的怀抱永远都是那么温暖如春。上学的路上,偶尔会想起阿黄…</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毕业后的日子流年逝水,几十年一晃我们都退休了。2014年9月,麻城同学聚会,我在丹东接到邀请电话很是遗憾。第二天正在鸭绿江边肃然起敬那座断桥,突然接到一位学长电话,浓浓的麻城口音问:“是否知道春华信息?”我说:“不知”,告曰:“你们走后,他就入伍。在东海舰队服役多年,军衔升至上校。”顿一顿,他又问:“阿黄,你可还记得?”回曰“记得,不会忘!”学长说“阿黄,那是春华每次守着时间点让它送你上学的!”我愣怔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当即索要春华的电话,学长低声说:“他已经病逝两年了…”瞬间,我悟出了之前一直不太明了点点滴滴,心下十分黯然。晚上,靠着宾馆雪白的被子,我久久没有睡意。春华浓浓的双眉和深邃的眼神还有那一头不太顺遂的黑发…反复在我眼前晃动:他不爱说话,常常是笑着听别人说。我父母并不知阿黄送我上学事宜,却曾肯定地评价:春华~很厚道的孩子!以后每每想到麻城往事,总是惆怅。后来听人说父母干校兄弟连队有一个男孩自己出门砍芭茅,被人勒死在山沟里…毛骨悚然的事件更加令我对春华感恩,对阿黄不能忘怀。可如今此情无处言表,不知春华魂系何方?魂系何方…</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还有阿黄,“阿黄,可爱的阿黄!”</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如今,湖北疫情漫及全国。真心祈祷:天佑湖北!天佑中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1, 1, 1);"> 楼下的狗狗,你也一定要安好!</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