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随风飘零的生命

松雨居

<h3>  他在对面安静地坐着,黝黑的皮肤,稍瘦的脸庞,个头不高,年龄和我相仿,朴实敦厚的模样。</h3><h3><br></h3><h3> 可能是彼此还不熟悉,或是身份差异的缘故吧,他的神态有些拘谨,两只手直直地放在大腿两边,略显沧老的脸颊上方,游离不定的目光不时在晃动着,时而看地面,时而看上面,眼神里闪烁着不自在。</h3><h3><br></h3><h3> 第一天到戒毒所上班,他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h3><h3><br></h3><h3> 那天下午,趁着戒毒学员集队点名,我在操场上跟几百号戒毒学员讲话,第一次见面作自我介绍,无非是介绍自己的基本情况,对戒毒学员的要求和下一步打算等等。</h3><h3><br></h3><h3> 他是学员里的小组长,负责整理队伍,从口令和动作可以看得出来,他动作干练利索、口令响亮有力,应该是当过兵的,可能还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这可是与他目前身份不相符的呀,到底他是怎样一个人?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呢?</h3><h3><br></h3><h3> 我不禁产生了好奇心。</h3><h3><br></h3><h3> 过了两三天,值班的时候,我让管教民警把他叫到了会议室,第一次和戒毒学员谈话,就从他开始吧。</h3><h3><br></h3><h3> 他算得上是一个健谈的人,几句寒暄过后,开始向我讲起了自己的经历。</h3><h3><br></h3><h3> 他叫赵发青,合浦常乐人,今年36岁。九十年代初,他初中毕业后就去当了兵,在广州的部队服役,由于身体素质好,第二年被部队当做骨干培养,后来选进了特种部队当了一名特种兵。</h3><h3><br></h3><h3> 赵发青在部队服役期间,经常去参加执行各种任务,因为表现出色还获得过部队嘉奖。九十年代的广州,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到处灯红酒绿,遍地纸醉金迷。</h3><h3><br></h3><h3> 因为年轻,他仗义直爽、敢作敢当,在执行任务中认识了一些做生意的老板,平时经常请假出去跟他们玩,有一次到夜总会唱歌,因为好奇染上了毒品,从此便身陷其中,不能自拔……</h3><h3><br></h3><h3> “所长,你不知道,人一旦沾染上毒品,对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了,唯一只对毒品感兴趣”。他用低沉的语调对我说:“我一直认为自己的意志力是比较强的,但是这么多年来怎么样都戒不掉”。</h3><h3><br></h3><h3> 他摇了摇头,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黝黑的脸上出现了几条皱纹。他说自己退伍回到老家后,也想从此不再沾毒品,用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过上安稳的生活,但没过几天毒瘾发作难耐,又吸上了。</h3><h3><br></h3><h3> 此后反反复复,吸了又戒,戒了又吸,一直到没有钱买毒品,家里人也不再管,便铤而走险去偷东西,最后因盗窃罪在黎塘监狱服刑了六年。</h3><h3><br></h3><h3> “出狱后,我是真的下了狠心悔过自新了。”他说:“我自己一个人到老家的山上种树,远离家人朋友,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有好几年都没有再碰那个东西”。后来,他用自己积攒下来的钱,到镇上开了家餐馆,生意不错,还结婚了,老婆是医科大学毕业当医生的,从此渐渐过上了安稳的生活。</h3><h3><br></h3><h3> 可惜好景不长,自从做生意有些钱,他又常和朋友出去玩了,有时会约上一大帮人,开车到城里喝酒K歌,慢慢地重新过上了花天酒地、自我放纵的生活。</h3><h3><br></h3><h3> 一次在夜总会包厢里,他看到别人在吸毒,自己忍不住诱惑又开始复吸起来,再后来没过多久,就被派出所查获送进来强制戒毒了。</h3><h3><br></h3><h3> “四月底我就可以到期评估出所,以后再也不沾毒品,我会好好地做些事情,过上安稳的生活”。他说话语气平缓,声音较轻,很中肯,更像就是说给自己听。</h3><h3><br></h3><h3> 通过那次的谈话,我总算是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这个特殊群体也有了更多的感受。</h3><h3><br></h3><h3> 此后,每当戒毒学员整整齐齐地在操场上集队时,我站在他们面前,俯视着他们,面对着几百张神态各异的面孔,我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感慨。</h3><h3><br></h3><h3> 每一个吸毒的人,都有着一大堆辛酸的故事,都有着与众不同的人生历程。命运就是这么奇怪,从出生到死亡,短短几十年时间,有的人飞黄腾达,意气风发,衣食无忧;有的人坑蒙拐骗,偷盗抢杀,人人喊打。而这群特殊的生命,从沾上毒品的那一刻开始,命运就不再属于自己的了,也许他们就像一只只风筝,在天空中随风飘零,掌控着他们的,则是那一根连着风筝的线,而那一根线就是毒品。</h3><h3><br></h3><h3> 到了新的工作岗位后,我感到节奏似乎慢了许多,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般,几秒钟拉长成了几分钟,几分钟拉长成了几个小时,几个小时拉长成了几天,表面虽然轻松,但事无巨细似乎都要操心,脑子总是停不下来,像石磨般不停转动着,而心境也似乎在不停地磨着。</h3><h3>也许新的环境需要慢慢熟悉,慢慢适应吧,我心里想。</h3><h3><br></h3><h3>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h3><h3><br></h3><h3> 值班的时候,晚上吃完晚饭,我就组织同事们一起打篮球。很久都没有摸过篮球了,现在重新打起篮球来,我才感到很是别扭,带球时磕磕绊绊的,投篮时怎么也投不进。参加工作近二十年,自己一直都没有再摸过篮球,在我的生活里,篮球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很陌生了,看来没有一段时间适应是对付不了的了。</h3><h3><br></h3><h3> 我们把学员里球打得好的挑几个出来组成一个队,赵发青是当仁不让的主力。第一次比赛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别看他吸毒十几年,身体条件依然很好,体力充沛,技术高超,他可以突破三个防守队员后直接上篮,也可以轻松地在三分线外投篮得分,几回合下来,我自愧不如。</h3><h3><br></h3><h3> 所里围墙边有几片荒地,我带领大家开荒种蔬菜。赵发青自告奋勇带着五六个学员,从砍树开始,到除草、垦地、松土,不到十天时间,一大片的菜地就平整好,栽上了绿油油的青菜,一个多月后,菜地里的蔬菜就有了收成。</h3><h3><br></h3><h3> 上个月,我利用晚上值班的时间,组织十几个学员练习写毛笔字。赵发青帮忙挑选学员,安排座位,上上下下张罗着,忙得不亦乐乎。我教大家练隶书,从基本的“横竖撇捺点”开始,大家练得非常认真,看着他们写字的模样,我真的不敢相信,几个月前他们竟然还是沉迷于毒品的“瘾君子”,过着靠偷鸡摸狗、坑蒙拐骗为生的日子。</h3><h3><br></h3><h3> 不知不觉间到了四月底,赵发青到期评估合格,办完所有手续可以出所了。</h3><h3><br></h3><h3> 那天是星期天,按例下午是组织学员搞活动,我让值班的同事组织一楼和二三楼的学员打了场篮球赛。赛场上,赵发青依然是主力,依然是得分手,他率领一楼的球队大胜了对手,赢得了比赛。</h3><h3><br></h3><h3> 比赛结束后,天很快黑了下来,这时门卫在对讲机里呼叫,说赵发青的弟弟来到所里接他了。我让管教民警办完手续,带上他入所时的行李,走到了监区门口外面,我嘱咐了几句,和他握手道别。他那只长满老茧的右手,让我感到很粗糙,也很有力。</h3><h3><br></h3><h3> 昏黄的路灯照映下,他沿着出所的水泥路朝门口走着,迈着坚定的步履,拐弯出了大门口,他的背影渐渐模糊,越走越远,我一直注视着,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h3><h3><br></h3><h3> 在这个特殊的世界里,一个个被毒品摧残的生命,百病缠身,人性扭曲,孤立无助,就像那一只风筝,在天空中漫无边际地飘零着,一直到生命的终点。我不知道,从明天起,他能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呢?或者仍然像以前那样,家人猜疑,朋友孤立,社会嫌弃,为了寻找那一份寄托和刺激,为了寻找那一份麻醉和解脱,重新铤而走险,在毒品的梦幻世界里饮鸩止渴呢?</h3><h3><br></h3><h3> 我不敢想象,也不得而知。但愿他能够把握好自己,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吧,我心里想着。</h3><h3> (2013年5月17日晚上)</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