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立春那天,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和我说过,到了她这把年纪,已是风中的烛火。其实,我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母亲离开我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场景,脑中一闪现这个问题,就想哭,想不下去,这可能是情感的逃避和自我保护吧。可我却永远想不到,她会走得那么匆忙,除了小哥,其余的子女都没有守在她最后弥留的时刻;除了几位至亲,没有送葬的人群,没有葬礼,只有一个无法再简单的送别仪式。<b>我终于明白:不论你怎么去做心理准备,当生死离别到来时,能预备的只有概念,而痛,你无法提前消解。</b>
是夜,寒风呼啸,冷雨不知何时转飘成雪花,野猫在外边凄惶的叫着,勾起我心底无限悲悯。打开手机下意识地把声音设置成震动,这是多少年睡前的习惯了,其实这个震动最主要是为接听母亲有什么紧急情况而设,我转瞬又清醒:母亲已经不需要我牵挂了!在改成静音的那一刻,禁不住泪流满面:可是我依然牵挂,在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可曾饱暖?可曾孤单?可曾迷路?我们兄妹,近几年都搬了家,我担心,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知道这样想恐会令她不安,善良、疼爱我们的母亲,怎肯惊扰我们的生活,就连她的离去,都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在我看来,是她太疼恤子女。可我实在是想着能在梦里见一面也好,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隐身于另外一个空间,听不到、看不到、摸不到,这种痛总会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击中我,然后漫延。已是凌晨2点,辗转难眠,脑海中尽是母亲一个一个的过往,以及一遍一遍清晰地闪现最后与她在一起的几个小时的细节画面,我一直握着她的手,这种余温,几天来一直还有留存在我手上的错觉。
我的母亲,上世纪30年代生于小康之家,上有三姊二兄,下有二弟。外公经营着一个铺子,在岱庙旁边有座自己的院子。随着母亲年龄增大,已无法清晰追寻她的童年成长轨迹,总之是在泰安和莱芜两地来回移居。家规甚严,母亲至朝枝之年,看到外公的照片还会害怕。她是受宠的小女儿,据母亲讲,家里活儿她是不干的,都由姐姐们干,每次外公饭前洗手,有端水盆的,有递毛巾的,母亲乖巧,总是那个抢着给他递毛巾的人。除了兄弟们,三个姐姐都未曾读书,唯有供她上过几年学,因此识文解字,先生夸她字写得好。母亲年轻时做过幼儿教师,后成为正式工人,在济南机床厂工作过一段时间后调到莱钢。</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 color="#010101">前排:父母亲</font></b></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 color="#010101">后排:母亲的同事</font></b></h3> <h3> 母亲是个颇有主见的人。因为读书这件事,她拿葵花条把大姐抽哭过,就因为大姐向外公说了一句,平时就够能的,要是读了书还了得。外公给孩子们取的名字都是很有文化的,包括母亲,可是她嫌不够上进,擅自改了名。母亲在27岁时还未婚嫁,这在当时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原因就是她没有瞧上的人。据说当年主动追求我父亲,打着把小洋伞,到我们村来打听父亲家的住处,轰动了整个村子,大家都争相出来看这位城里来的“小姐”,彼时我的父亲才19岁,英俊挺拔,是名副其实的美男子,在供销社上班,十里八乡闻名的文化人,一手好字、一手好珠算、一手好手工(盖房、木工)、一手好菜。母亲长得娇小,说自己比他大4岁。过了大半辈子,父亲才知道,母亲原来大他那么多。</h3><h3> 母亲是个倔强的人。我的爷爷奶奶,育有9个子女,父亲是男孩里边最大的,爷爷老实巴交地干了一辈子农活,喂了一辈子牛,家庭穷困可想而知。我的奶奶很能干,里里外外,风风火火,干干净净,针线极好(我的姑姑们也都做得一手好活),讲话幽默风趣(这一点子女都随她),我猜想,见到母亲,她是不满意的,谁家娶这么一个娇弱的媳妇,干不得农活。事实如此,做饭、针线,母亲都是半路出家,更别说下地干活。随着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在那要种地、推磨、做饭、做衣的年代,事事必要亲自动手,婚前的母亲何曾会这些,倔强的她,硬是都学会,尽管做的不好,却没有让我们受到一丝难为。因照顾家庭,母亲工作受到影响,莱钢60年代大规模裁员,她下岗了。父亲也不在供销社了,我小时候记得他曾在村卫生室工作。生活更加艰难,父母亲不分昼夜的操劳忙碌,养活了这么一大满家子。尤其是我四个哥哥,除了小哥与三哥拉开了几年的距离,几乎一个比一个大一岁,几个小伙子的吃饭,就够母亲辛苦的。母亲摊的一手大家公认的好煎饼。随着哥哥们长大,父母亲先是养兔专业户,后又同时开着磨坊、小卖部,我从小物质生活算是好的。<b>母亲不止一次说过,她累到在走路的时候都能睡着,还能听到自己打呼噜的声音。母亲何其平凡,母亲又何其伟</b><b>大!</b><b>父母的恩情,终其一生都还不完。</b>母亲的倔,还表现在与父亲的关系上。一辈子不肯服一丝软,打打闹闹一辈子。父亲去世后,她却几乎把眼睛哭坏,整整两年,她才从伤痛中走出来。</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 color="#010101">我的父亲</font></b></h3> <h3> 母亲的善良与大度,一般人不能相比。因父亲结交广泛,喜饮酒,三教九流都能做得朋友,且不说亲戚,从我记事起,我家人来人往,军队在附近建设营房,东西屋都住着官兵(西屋一个会画画的战士,我天天安静地呆在一旁看他调色、晕染照片,他还给我画了一张素描肖像,印象深刻);走四方的远方货郎,每次都是到我家歇脚、住下;记不清有多少叫花子,也有带着孩子要饭的,在我家南屋(做饭的屋)住下,一住也许几天或者几个月,据说有两年叫花子四处偷东西,但从不来我家偷;后来盖了新房,偏房出租,拿不起租金的就算了,婚后我有一次回家,碰见多年前的一个逃租客拖家带口地来看望母亲;我舅家的表姐,父亲朋友家的两个姑娘,不论是长期住还是隔三差五地来,母亲从未有脸色高低。母亲离世后,父亲朋友的女儿,我的兆红妹妹,给我打电话诉说(那时我天天在外上学,只记得她堂姐在我家时间多),当时她家里太穷了,母亲把我的旧衣服送给她,她都不舍得穿,很是羡慕我。她每次去我家,都是踏踏实实的。她说,大娘大爷是我的恩人。听到此处,我哽噎落泪。三婶也给我电话,说她和三叔很难过,叔经常说起大哥大嫂对他的好。自我记事起,从未见过母亲与邻居或者与四个儿媳有争吵,前些年还被村里评为“好婆婆”。
母亲是极疼爱儿女的。我,是父母最疼爱的幺女。我有四个哥哥,母亲生我时已四十多岁,当时我只有三斤体重,医生警告说不一定能活,但是父母如获至宝,尤其是父亲知道生了女儿,高兴地买了一大堆东西,在村里见谁给谁。在我之前,母亲硬是把二姨家的萍表姐要到我家里来当女儿养,姐姐在我家下了不少力,和姑姑们相处也很好。父亲极为宠爱我,母亲则有些严厉。我想,母亲其实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人,有头脑。你若逗她,80多岁能对答如流,也很会调侃。她的女婿说她,活成佛了,有了佛性。我对这句评价深以为然。但是她与父亲对孩子们的教育是有欠缺的,一个急躁,一个袒护,动手打孩子她可以,但不允许父亲打。我想,也许是天天忙于生计,疲于奔命,没有精力来操心这件事吧。渐渐地,她老了,对我的依赖日重,有人说,闺女真是你的小棉袄啊。她总会说,不,是小皮袄。闻听添了重孙,毫不掩饰说,怎么不是个女孩呢。人老如童,只当玩笑,没人计较。也许是自父亲离开后,我未婚嫁,我俩相依为命,在她依赖哥哥们之前,我成了生命里护她周全的那个人。到了最近几年,她不再独居,轮流住在哥哥们家,自2017年春节后,在小哥家住下来,一住两年,小哥也成了她最依赖的人。自我结婚,每年来回她都会在我家住个几十天。<b>80多岁,好像没有了爱人的能力,错,每个儿女她都牵挂,她用母亲的心,心里装着我们每一个人,也因此我们的心,在</b><b>人</b><b>世间安顿。</b><br></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 color="#010101">我和母亲在中南海</font></b></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2017年春节家人合影</b></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 color="#010101">2016年1月,我与母亲</font></b></h3> <h3> 我的娘亲,从抬上救护车,我就再也没松开她的手,尽管她再也没有看一眼她最疼爱的小女儿。脸颊贴着她的脸颊,我还能感受到她的体温,虽然之前看过一些关于临终死亡关怀的文字,但是那个时刻,没得选择,眼睁睁看着抢救的仪器重重地砸着她的胸口,那种无助的痛,那种希望和绝望,犹如一把利刃,从我心上一遍遍划过。急救车来后,医生询问过,还抢不抢救,我其实能听懂这句话,但情感和大脑拒绝接受,哥哥们也没有考虑其它选择,因为我的母亲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多次因身体突发情况入院,有两次都已昏迷,也都挺过来了,这次也会醒过来的!可是这次,即使我心碎满地,泪流成河,却是真的唤不回她了!从12:27接到电话,12:40赶到母亲身边,随后救护车到,到13:45医生宣告死亡(其实在我们赶过去时,社区门诊的王大夫正在做心肺复苏,已经没有心跳),到19点左右火化,我的娘亲,2月1日晚上我还见到的娘亲,2天后,就这样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变为了一抔骨灰。享年88岁(虚岁89),医生没有告诉我们病因,过后通过各种症状,查阅推测为心梗。</h3><h3> 我痛,当母亲离世时的那一刻,我没有陪着她,抱着她,告诉她,别害怕。</h3><h3> 我痛,接到小哥电话时我正在包水饺,打算下午去看看她,给她带去爱吃的水饺。</h3><h3> 我痛,多次设想等我搬到新家,虽然她还能慢慢行走,但我要天天用轮椅推她下楼,陪她看风景。</h3><h3> 我痛,我从母亲床上拿回一条她的夏凉被,我抱着它,犹如抱着母亲入怀,不舍得洗,因为那上边还有母亲的气息。</h3><h3> ……悲伤会带来身体的反应,最初的几天,饮食、睡眠都差,胃部有一周的时间,天天有烧灼感。我从时不时悲泣变为常常不自觉地大声叹气。我以为已走出来,身体却告诉我,它在承受着我的悲伤。</h3><h3> <b>于我而言,父亲的离世,是崩塌了一座大山,我喘不过气,我从掌上明珠跌落到尘埃;母亲的离世,是枯萎了一条河流,我委顿在地,突然间觉得自己无家可归!有母亲</b><b>的</b><b>家,是根啊。</b>与我自己的家不一样!这几天月光满地,有时我会站在阳台上向外望,总会想起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虽然不是十年,十天,只有十天!平时不爱流泪的我,这些天似乎已把泪水流干。好友说,死亡哪有不痛苦的,你母亲这样,已经是修来的福分了,你还想怎样。老公说,即便是早些入院,抢救过来,她的器官也已衰竭,就是再活上三五天,在ICU,好吗?你们还是彼此不能相见,她痛苦,你们也痛苦。你还做梦想着是三五年吗?我一下惊呆了,这算找到莫痛莫悔的理由了吗?……想想,是有道理的。何况,在那里,有父亲照应,我心稍安。</h3><h3> 我是娘亲的女儿,自然秉承了母亲的坚强。我已过不惑之年,理应看淡生死,虽做不到如庄子鼓盆而歌,然近知天命,也是我这个年龄该有的担当。<b>我的身体,来自母亲的骨血,所以母亲从不曾离去。母女连心,彼此安好,是我们能给予对方的,最好的爱。</b></h3><h3><b> 春水生,花未开。长相忆,东方白。天堂长安息,人间共此情。</b></h3><p style="text-align: right;">2020.2.15</h3><p style="text-align: right;"><br></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3><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后记</b></h3><p style="text-align: left;"><b> 悲欢离合,人生常事。我记叙的仅是一段人生必经的历史。文字抒写是我取暖的一种方式。写了,好受很多,心,似乎也平复了。</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