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

tina

<h3>书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立着一本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买的,一时也想不起来里面的内容。拿下来一翻 ,突然间就回忆起来了。就像你见到一个人,看着面熟,却想不起来他是谁,然后突然间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呀!正好这段时间闲来无事,就拿下来再翻一翻。谁知一翻开就不想放下了。</h3><h3> 在这本散文集中刘亮程描述了一个名叫黄沙梁的小村庄,不过几十来户人家,几百口人,坐落在新疆广袤的荒凉的旷野上。这样一个实际上可能很贫乏无趣的普普通通的小村子在刘亮程的描述下活了起来,像一幅画卷徐徐地展开在我的面前。村庄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生命和思想。在刘亮程的心中黄沙梁本身就是站在土地上的一个生命体。炊烟、树、那根直戳戳插在牛圈门口的榆木桩子还有人们无意中踩起的一脚尘土是黄沙梁伸向天空的手,他的脚也许是盖房子时垫进墙基的一堆沙石、密密麻麻扎入土地的根须、某只羊的蹄子。他的头是孩子们扔在房后的那颗榆木疙瘩。那颗榆木疙瘩趴在那里思考了好多年想了好多事情。那么黄沙梁的魂呢?自然就是村子里的那些破土房子、院子里靠在墙角的一把铁锹,放在墙边的一根木头,缸里的那半碗米,一只不愿意回家的黑猫,两窝炕墙里的蚂蚁,一只被卖了两天后又跑回家的母山羊,一头犟黄牛,整天哼哼唧唧的猪 ,一群下蛋的鸡,土墙上的一个豁口,院前院后的树,门前的那条土路。又或许是田野里的一颗草,爬到作者身上晒太阳的一只小虫,住在树上的两只小鸟,甚至是照在村子的阳光,吹过树顶的风。谁知道呢?黄沙梁的每一样物品都让人着迷,让人不忍离开。</h3><h3> 黄沙梁更像是刘亮程的一个梦。其实刘亮程一家人是从甘肃逃荒去的新疆。他的父亲在路边挖了一个地窝子,一家人住在里面。在刘亮程很小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据刘亮程回忆,他们一家没少受欺负,这一定不是美好的回忆。所以我大概也能感受的到这本书中刘亮程对住在村子的人描写并不太多,就算写了,也不像一般的乡土文学里面的那样有人情味。他们就和村子里的一棵树,一只鸡,一条狗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生活在黄沙梁里的生命罢了。谁也不比谁高级。那么刘亮程为什么会对黄沙梁这么魂牵梦绕呢?人都说故土难离,故土是什么?一是故。离开了才能称得上故。故乡,故人,故土。人都是失去了才会怀念,怀念又会美化过去。年轻的时候都想离开家乡,年老了又都想叶落归根。人们怀念的也许只是那段已经回不去的时光。二是土。在农村生活过的人会明白我们对土地的那份眷恋。小时候我们玩泥巴,长大了我们在土地上干活。累了,我们坐在地上,困了,我们可以直接躺在土地上,面朝太阳背靠土。大地是我们的依靠,踩在土地上我们才会觉得心里踏实,躺在土地上,我们才能睡得安稳。就算某一天我们离开了那片土地,在梦里也会常常回去。这一点我在上大学的时候才明白。在城市里待一段时间后,我就会感到莫名的烦躁,回到家脚一踩上村头的那条土路心就安稳下来了。艾青说:为什么我眼睛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这里面的土地应该也包括真实的泥土吧。刘亮程应该也是这种心情吧。在黄沙梁的这段日子虽然辛苦,但它已经成为刘亮程生命的一部分,融入了他的血脉中,成为他永远无法忘怀的记忆。</h3><h3> </h3> <h3>我不由地想起我的村庄来。其实现在它称不上是我的故乡。从距离上来讲我离它很近。所以平时我很少想起它。偶尔想起来也觉得没什么可想的。可是现在,手里拿着这本书,窗外纷纷扬扬地飘着雪,回忆却如潮水般涌来。</h3><h3> 让我从哪里开始呢?</h3><h3> 就先从它的名字开始吧。我的村子名叫展庄。很多人对“展”这个词应该比较陌生,除了在包青天里面看过叫展昭的,其它我想不起来什么地方见过。我上初中的时候还有同学会读錯,把它误认为是“碾庄”。我记得当时的老师笑着对读錯的同学说:“什么时候展庄也通火车了?”(碾庄通火车,这是我好几年之后才知道的)这个村庄之所以叫展庄,因为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姓展。村子很小,不比黄沙梁大。我没有测量过,但感觉东西不过一百米,南北长一些,有四五百米吧。有大概一百户人家,几百口人吧。我见过许多向外膨胀的村庄,可是我们村子从我记事起就这么小,现在还是这么小。小到现在被合并给邻村了,小到一不小心就被错过了。前段时间回家,竟然经过了它却不知道,我一边走一边纳闷:展庄怎么不见了?不可能凭空消失了啊?</h3><h3> 所以我一直认为展庄就是一个无名小卒,在地图上都不会找到它。但去年我和几名同事去现在连名字我都想不起来的一个小山玩,山顶上有一个抗日纪念馆,纪念馆里竟然出现了“展庄”,真的让我大吃一惊,差点以为写错了字。这个我从来不当一回事看不上眼的小村庄竟然有这么壮烈的历史?真让我刮目相看。下次再回家时,不由地心里充满了对它的崇敬。</h3> <h3>这俩字闪闪发光!</h3> <h3>悲壮!全军伤亡8000多人。</h3> <h3>我小学的时候写过一篇作文《我的家乡》,当时被当做范文在班里读。但也因为写了六个错别字被老师pai了12脚。我们语文老师规定,错一个字两脚。我的12脚还算是少的,有个男同学不知道错了多少个字,被我们老师pai得围着教室转了好几圈!有点扯远了啊,我记得在这篇作文里我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描述了我们的村子。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是没什么长进,也按照东南西北的方向讲一讲我的村庄。</h3><h3> 村子的西边是一条路,路的西边几乎没有人家,除了一所小学校。学校的北边是一个池塘。在往西就是田地了。小时候我的活动轨迹基本就在西边。最早的时候我们村没有学校,我们一群孩子在村里一户人家新盖的房子读书。至于读的什么书大都忘了。就记得有一次回家父亲问我几加几等于几,我不知道是不会呢,还是不想说,就是不吭声,气得父亲踢了我一脚,地点是在石磨边。这是我记忆中父亲第一次打我。没几个月小学校就建好了,我们就搬进了新学校。学校总共两排房子,一排几间教室我也记不清了。最南边是操场,操场的西南角有两间小屋好像是厨房,西北角有个厕所。那个厨房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我也记不清了。这么多年来我无数次地梦见我又回到了这所小学校,有时去读书,有时又是去教书。梦中的学校不大但很漂亮。我分不清我梦中的校园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样。我也从来没有进去再看过。现在回家时还能看见这几所房子,很是破烂不堪,已经没有学生了。教室的窗户很大,但是没有玻璃,就是一个一个的大洞。夏天很是凉快。每年快到冬天的时候,老师就会布置一个作业:每个孩子回家抱玉米秆。然后你就会看到上学路上一群抱着比自己还高的玉米秆的孩子。到学校之后,老师们就把玉米秆用泥巴糊在窗户上,用来抵挡冬天的寒冷。快到夏天的时候再拆下来。年年如是。现在想来很是佩服那时的老师。教室里最早没有课桌,我们就回家搬来高矮大小不一的坐床子(相当于小方桌)摆在教室里。记忆中我们还拿了家里的小煤油灯,是要上晚自习吗?算上一年级之前的育红班(相当于学前班),我在这所学校里待了六年。六年间,我学了哪些知识,我现在是一点也记不起来,能记起的都是一些课堂外的东西。我记得体育课老师带我们墙外的池塘边玩,我记得夏天的中午我们从家里带来化肥口袋铺在课桌下面午睡,我记得乡里来人给我们灭虱,我记得下雨的时候我们用化肥口袋里的一层塑料纸顶在头上(化肥口袋用途真多),我记得我们用绳子拴着酒瓶子放下水井里打水喝,有钱的买一片糖精放瓶子里,打上来的水甜甜的凉凉的。不过去井里打水是个技术活,我很少能打满瓶子的。我记得我们跑到麦田里面玩,小声传播着村子里有鬼的消息,我记得我们几个人一起去上学,看见路边有晒盐豆的顺手抓了一把装在兜里上课吃,我记得二月二每个孩子兜里都装了一把炒黄豆或玉米花,下课互相扔着玩。原来我还记得这么多!我还记得我经常早上去学校去的很早,有时天还没亮,学校的大门还没开,我就爬过铁门过去。冬天的时候上课晚,我爹我娘早上不想起来做饭,我自己起来做面疙瘩汤喝。看来我从小就是一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我到现在还是喜欢面疙瘩汤。</h3><h3> 学校里当然有老师。但我印象中只有两个老师。一个姓窦,一个姓孙。一个是窦场的,一个是冯庄的。窦老师年轻,教语文,踢我12脚的那个语文老师就是他,应该挺帅的,这一点我是不知道的,但当时总是有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孙老师年龄大些,教数学,有两个儿子 其中一个叫小总。为什么对他儿子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窦老师让我们用“不管…总”造句,我们就造成“孙老师不管小总了”这样的一个句子。这也不能怪我们学生,因为老师在考试前也教我们怎么造句:不管是什么词,你都这样造句:老师让我用某某某造句,我不会!哈哈,多聪明的老师!不过我好像从来没用过这个万能公式造句。窦老师年轻,难免气盛。有一次不知为什么班上一个孩子和他顶了起来,窦老师气急了,说:你听我课还没给我钱了!谁知那个孩子回了一句:你讲课磨我耳朵还没给我钱了!当时下面的同学都憋不住笑,不知道窦老师有没有被气疯。说这句话的孩子叫我姑,现在在苏州工作,春节的时候还和我联系的,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件事。孙老师年长就稳重多了。有一次已经秋天了我还穿着我童年时期唯一的一条裙子做操,孙老师见了关切地问我:你冷不冷啊?还有大兴安岭着火的时候我们一群同学围着他看报纸上的新闻。我记不得还有其他老师了,难道他们两个人教整个学校?也有可能,反正一个班也没有多少人。</h3><h3> 学校的南边是一片桑园。八十年代我们乡里发展经济,号召大家养蚕,把许多麦田耙了改种桑。有一部分村民反对,耙地机来的时候有个老太太挡在前面不让耙,最终也没挡住滚滚的车轮。每年春天,嫩嫩的桑叶长出来了,小蚕宝宝也被孵了出来,我们也要开始采桑叶喂蚕了。蚕小的时候吃的不多,等它们四眠过后,就长得白白胖胖嫩嫩的,比小时候不知道大了多少倍。原来一个筐子都能放下,现在要好几百筐。一间屋子放不下,母亲就把三间屋子腾出来两间搭上架子放蚕,至于我们一家人住在哪里我也已经忘了,反正不能睡大路上。长大了的蚕特别能吃桑叶,一走进屋子,总能听见沙沙的声音,我们一家人就要从早到晚背着万能的化肥口袋去采桑叶,桑树苗这个时候已经长得很高了,我个子矮很多都够不着。又白又胖的蚕宝宝吃啊吃啊,吃了好几天实在是吃不下去了,就爬到我们用麦秆编成的蚕山上睡觉去了,为避免别人打搅它,在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茧,然后我们就把雪白雪白的茧取下来去卖,换成我们的学费吃喝用度。蚕宝宝本来打算睡醒了再钻出来玩,可它怎么也想不到在它还没睡醒的时候就被人类取了出来,然后放到油锅里炸了吃。我是从来不吃蚕蛹的。</h3><h3> 村子的南半部分对我来说就像是另一个村子,我几乎没去过,村子的北边这么大足够我玩耍的了。</h3><h3> 学校的北边是一个大池塘。好像是自然形成的,形状不规则,弯弯曲曲的。湖边长满了芦苇水草灌木。那简直是我们的乐园!每次我穿行在比我还高的灌木从时,犹如进入了另一个奇幻世界。两边的野花开放蝴蝶飞舞,犹如仙界。放暑假的时候我经常坐在湖边比较隐蔽的角落里,只是看着水,看看谁,看看蜻蜓,一坐就是半天。这里是我的秘密花园。夏天我们去湖里捉鱼,摸出一种像河蚌的东西烧汤喝。泥鳅滑滑的,会往泥里钻,不好捉。我曾经看到一头猪在湖里游泳!让我很是汗颜。每年村子里的大人会组织起来翻汪,就是把这个池塘里的水抽出来,把鱼全逮出来分给各家各户。那简直是全村人的节日!大人孩子全体出动,捉鱼或是看热闹。我们小孩子是愿意下去捉鱼的,虽然未必能捉到还可能弄一身泥也乐此不彼,大人见了这些泥孩子最多也不过笑着骂一句而已。寒冷的冬天,湖里结冰了变成了天然的滑冰场,大人孩子都想下去试试。冰层厚的时候有的人骑着自行车在冰面。有一年秋天小麦刚长出来,天大旱,我们拉着平板车上面围起一圈塑料布去这个湖里拉水浇灌小麦。这个湖承载了我多少的记忆!我曾经无数次地梦回过这个大池塘,梦中的这个湖比我去过的什么大明湖瘦西湖都要漂亮。</h3><h3> 现在这个池塘还在,不过里面的水不多,水也变得混浊,冬天也很少结冰,再也没有人去溜冰。同时也被修的方方正正的,被人承包了。我梦中的秘密花园已经无影无踪。</h3><h3> 说了这么多,村西的那条路可不能不说。村里的人、鸡鸭羊猪狗都在这条路上走过。我们村几乎没人养牛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吃的太多。这条路不仅只用来走,它还有好多用处。夏天的晚上,家家户户拿上席子蒲扇就在路上乘凉,大人拉着呱打着蚊子,小孩子来回乱窜,玩够了就回来听大人聊天。大人聊天好没意思啊。邻居家有个老大爷在讲什么事情,说了上句,我就在那等下一句,感觉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出下一句,急得我啊!大人们也不催,他们怎么都不着急呢?真是让人纳闷。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这条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用途:放露天电影。一般来讲上午我们就知道要放电影了,小孩子心急,太阳还没落就会提着小板凳去占位置。我记得有一次我哥和一群男孩子跑得快,我追不上,提着小板凳在后面哇哇哭。老式的放映机吱吱拉拉地响。一般那儿的位置最好,很难占到。在那儿可以看到放映员换片子。一到换片子的时候,满场都是叫唤声。孩子喊爹喊娘的,爹娘找孩子的,呼朋引伴的还有卖零食小吃的。还有人故意把手或头放在镜头前印在屏幕上。像皮影戏。这条路默默地和我们一起听了好多的故事,看了好多电影,有《神鞭》《侠女十三妹》《白发魔女》等等,竟然还有外国片《第一滴血》。现在的电影院越来越高级,可是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等我离开家去镇里读初中后,这条路又见证了无数次我离开了家又回来。也见证了母亲带着我们家的黑狗多少次的送我又迎接我。它一定还记得有一个笨丫头学骑自行车摔倒了好多次,一直到初三毕业那个暑假要去更远的地方去读书才学会。它一定还记得一次下雨,路上全是水和泥,母亲一直送我送到另一条沙子路上。它一定还看见过一年冬天下大雪,路两边的沟都平了,分不清哪儿是沟哪儿是路,我大哥一个人是怎么样艰难地走到乡里坐车去县城上学的。现在它变成了真正的水泥路,但它一定不会忘记在它身上发生的这一切一切。</h3><h3> 村子的北面是一片场地。一年四季收割麦子玉米的时候它最繁忙。我不喜欢收麦子。天气越来越热,麦穗上的芒刺扎得人浑身痒痒。父亲干活急,每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叫醒我们去场上铡麦子,白天要去割麦子,晚上打麦子到很晚,困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我小的时候不会割麦子,就跟在后面捡麦子。有时父亲让我看场,主要是过一段时间翻一翻麦子。有一次我躺在麦秆堆里竟然睡着了,父亲回来用手里的绳子抽了我一下,这是我父亲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我最喜欢的是堆麦秆垛子,因为那时父亲会让我站到垛子上去踩实麦秆。垛子越来越高,我也越来越高。我站在高高的垛子上,俯视着村庄,看着西边的晚霞,偷着空躺下来望着天空,心里充满了无比的快乐。垛子堆好了,父亲就让我从上面滑下来,他在下面接着我。这应该也算是滑滑梯了吧。从此之后,这个麦剁就站立在那里,不论春秋冬夏,还是风霜雨雪。每次母亲要烙煎饼的时候就会背着粪箕子去扯一捆来烧火,或者冬天焐盐豆的时候用来焐黄豆。有一年奶奶去扯了来给我们编了两个漂亮的枕头。我还喜欢下雨的时候,下雨的时候我钻到场边的棚子里,听雨点敲打在棚顶。有一次下雨我钻到了平板车下面,听外面的风声雨声,别有一番滋味。看场的棚子有的很简陋,可能用柴禾搭成,有的要豪华一些,是用泥巴做成的,甚至可能还会挖个洞做窗户。有一次我偷了父亲的烟点燃了,烟从那个窗户飘出去被临边的大奶看到了,以为是着火了,吓得我立刻藏了起来不敢吭声。</h3><h3> 麦子收完了,场上就安静了下来。地里就种下去玉米和大豆,等到玉米熟了的时候,场上又再次热闹了起来。我喜欢秋收的季节。早晚天气凉爽了下来,砍玉米的时候还能挑一些甜的当甘蔗吃,还没熟透的玉米挑出来烧着吃或者是煮着吃。辣椒也变红了,可以用来炒青豆粒,红红绿绿的很是鲜艳。有一些豆粒有自己的想法不愿意回家偷偷地躲到垛子下面,等过了一段时间下了一场雨,它们发出芽来,绿绿的嫩嫩的,拔了回家炒着吃,吃出一种特别的清香。山芋也在土里悄悄地长大了,可以挖出来做稀饭吃,可以放火里烧吃,也可以煮上一锅连人带猪一起吃。有一次母亲留我在家里煮山芋,我就煮啊煮啊,一直煮到母亲干活回来,母亲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掀开锅盖一看,不仅水熬干了,山芋都变成硬硬的黑色的了,万幸锅底还没让我烧爆炸。现在每年的冬天我都要买好多烤山芋吃,但再也没吃过那么香那么甜的山芋了。晚上的活也很多,剥玉米搓玉米粒,总有干不完的活。不过在凉爽的秋夜干活并不让人烦闷。你可以听到秋虫的鸣叫,邻边场上大叔高兴了唱的几句戏。你可以抬头看看夜空,晴朗的时候可以看到好多星星,一闪一闪的。家里的黑狗趴在边上。等玉米粒晒干装在口袋里拉回家后,又开始种上了小麦。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轮回。</h3><h3><br></h3> <h3>村子的东边仍然是一片田地。在这片田地上曾经生长着小麦玉米大豆,辣椒大蒜土豆茄子西红柿甜瓜等等。我曾经在这里看过瓜。夏天雨季到来的时候满地里都漂着瓜。我曾经拔蒜苗错拔到其他家地里,哥哥和我还曾经除草除错到别人家。在我眼里,地里的庄稼都长的差不多,可是大人们却从来没有搞错过。我也曾割麦子割到腰酸背疼。我割麦子快而且干净,但我没力气不能捆,所以我割完就放在地里等着父亲捆。我哥割麦子快但是丢的多。哥哥上初中的时候叫了他一帮十几个同学来给我们家割麦子,哇,一天就割完了!母亲尽可能地做了几个菜给他们吃,竟然还有炒猪肉!那会儿的我是多么景仰他们啊!割完我们家的麦子,他们就转场去其他同学家去继续割麦子。夏天强烈的日头下,辣椒红了。摘辣椒是挺让人烦的,因为你花了好几天时间刚摘完,原来的青辣椒就迫不及待地又红了一大片,我只能望着这些顽皮的辣椒叹了口气,弯下腰低下头或蹲或坐或跪甚至是爬继续摘,同时祈祷别遇到被虫子吃过烂辣椒,那样的辣椒会辣的手生疼。摘好的红辣椒用化肥口袋(万能的化肥口袋又出现了)拉回家,父亲会在路边太阳下面搭上架子铺上麦秆做成的席子把辣椒放上去晒,上面用塑料纸盖上,成为一个个的温室小棚。夏天里我最喜欢的活是薅草喂猪或是驴。我们一群孩子成群结队一起去。要是一个人去高高的玉米地里去会害怕的,万一遇到个坟头就更可怕了。我们一块地一块地去找猪或是驴喜欢吃的草,割着割着可能就走远了走到了邻村的地里。割满了之后我们就钻出玉米地,如果天色还早,我们就去树荫下玩游戏,比如抓石子,好多的游戏名字我都忘了。</h3><h3> 村子东面最好玩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小河堤。其实也称不上是小河,就是一条沟。跨过河堤是山东的一个村庄。所以说小时候虽然我连乡里都很少去,但是几乎每天都可以出省,只要我愿意。春天到来的时候,河提上野花开了,野草也发芽了。一种毛毛草可以吃,甜甜的。一种名叫酸柳的野草叶子放到嘴里酸酸的。还有小小的红果子。还有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河沟里有时有水有时没有水。我们在这些小水汪里捉鱼玩。我清楚地记得我曾经在这里捉到一条比较大的鱼。我们家正在找人帮忙盖锅屋,拿回家受到了夸奖,加了一个菜。也是在那一天我吃到了一个堂哥从海南带来的水果,特别甜。我后来一直在想是不是菠萝,可是又觉得菠萝没有那么甜那么美味。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水果。</h3> <h3>小时候我觉得我们村真大。村子南头我根本不需要去,北边我还没玩遍呢。有好多角落好多秘密我还没发现。比如有一片地,上面种满了芍药,芍药花开的很漂亮,可是种芍药干嘛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喝。</h3><h3> 我家住在村子北头,后面是三间土房子,西边是个驴棚,驴棚前面是石磨。东边是空地,冬天的时候会挖一个地窖,里面放着山芋萝卜。后来又在南边建了两间锅屋。柴禾放在里面,用泥巴搭了两个锅,一个大锅一个小锅。我煮山芋就是用的那个大锅。还有一个鏊子用来烙煎饼。每隔几天母亲就要烙一次煎饼给我们一大家子吃。早上天还黑布隆冬的时候母亲就套上小毛驴,蒙上毛驴的眼睛让它推磨。磨完一大盆糊子,母亲就开始头上顶一个毛巾坐在鏊子前烙煎饼。经常我们起床的时候母亲已经烙完一半了。刚烙好的煎饼又香又脆,不用就着菜就可以吃一大个。在鏊子下面火堆里我会扔一个土豆或山芋,煎饼烙完了,他们也熟了。到最后的时候我总会求母亲烙一个厚厚的饼子吃,软软的香香的。烙煎饼可是一个技术活。上初中高中的时候我们每周背着一包煎饼去学校,吃饭的时候打开煎饼包互相交换着吃。说实话,母亲的煎饼不算差,但也不是最好。我喜欢吃那种焦黄的脆脆的,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总烙不出来。烙煎饼这种活就像织毛衣基本上都是妇女做的,如果哪家男人烙了会被大家笑的。我二伯家的二哥因为不想带孩子,就烙煎饼,被大家笑了好长时间。不知道他烙的煎饼好不好吃。提到他家那个侄女,小名叫小卫,小时候很爱哭,某一年麦收的时候好像我抱了她好多天。爱哭的小姑娘长大后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性格很温和,看出来小时候脾气暴躁的模样了。我们家的猪被拴在大门口,总是搞得很脏很臭。我家西边是我堂哥家,堂哥家养了头老母猪,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小猪粉嫩嫩的,很是可爱。它们整天吃不饱的样子。一到饭点,它们就争先恐后地跑到槽前,乒乒乓乓地大吃起来,感觉吃的是山珍海味似的。其实不过是一些野菜剁碎有时加点麦麸。我经常有一种念头想去尝尝那猪食到底是什么味道,怎么它们吃起来这么香?小猪长大了就要被卖掉,然后母猪又生了一窝小猪,就又能看到一群小猪在那里砰砰乓乓地用餐。周而复始。日子就在这一窝一窝的小猪中流走了。</h3><h3> 我们家养了一头毛驴,黑色的。它的食物比猪还差,但干的活却比猪多多了。猪什么活都不干,猪的任务就是长肉。驴要拉车要推磨。没活的时候驴就沉默地站在驴棚里,偶尔叫一声却惊天地泣鬼神。寒冷的冬夜,我躺在被窝里就会想到阴冷圈棚下的驴,它在看什么,它在想什么,它整日整夜不躺下睡觉它不累吗不困吗?这只毛驴在一个一个冷寂的长夜,双目微闭,冥想着一件又一件大事。想的异常深远透彻。天亮后我们拉着它干活的时候,并不知道牵着的是一位智者圣者。后来这个智者不知道哪里去了,许是卖了。自那以后拉车推磨都要靠我们自己。那么多个早晨母亲把我们从被窝里叫起来抱着棍子推磨,一圈又一圈。那头驴如果能看到,一定会笑出声来。</h3><h3> 除了驴和猪,我们还养过鸡和兔子。冬天地里没活的时候母亲就养兔子贴补家用。兔子繁殖很快,一窝一窝的生。母兔子快要生产的时候就会找个墙边挖洞,拽掉自己的毛铺在洞里。没过多久兔妈妈就会生下一窝红红的闭着眼睛的小家伙,再过几天小家伙睁开了眼,长出了白白的毛,变成了可爱的小白兔,真是神奇。曾经有一窝小白兔还没满月的时候兔妈妈就去世了,又找不到养母,没办法只能把他们放到田野里,不知道他们是否活了下来。现在想起来还是不忍。健康的兔子母亲从来不舍得炒给我们吃。只有兔子不知道什么原因死了,才炒了吃。万幸我们兄妹还能活到现在。</h3><h3> 农家院子里当然少不了一群鸡。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只。经常查不清。早上二十,晚上可能二十一。有一只母鸡好长时间不见了,以为丢了,过段时间她却骄傲的昂首挺胸地带回家一群小鸡。快到收割麦子的时候很多母鸡都想孵出自己的小鸡。母鸡一坐窝就不下蛋。所以母亲就去捉这些母鸡用凉水激鸡头或者用绳子拴起来,这样母鸡就清醒了过来,像做了一个长梦。能有资格孵蛋的母鸡就骄傲地领着它的孩子在院子里溜达。一次溜达的时候后面的一只小鸡不小心掉进了水汪里,爬上来的时候羽毛都湿了,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鸡妈妈见到它时,竟然不认识自己的孩子,要去啄小鸡,好悲催的小鸡!我在旁边笑弯了腰。</h3><h3> 我还养过一条黑狗。它的眼睛上方有两个黄色的圆圈,所以我们也叫它四眼狗。它和我形影不离,一个馒头我都能给它一半。我上学的时候它和母亲一起去送我,回家时它又会在村头迎接我。可惜后来被狗贩子下药毒死了。我痛恨这些狠毒的狗贩子。我祝愿他下辈子托生成被人毒死的狗。</h3><h3> </h3><h3><br></h3><h3><br></h3><h3> 堂哥家两个孩子。侄子比我小不了几岁,是我童年时期的玩伴。我学骑自行车经历了好几年,最后还是他陪着我帮着我学会的。其实也不能怪我笨,家里的那辆老式大驾自行车比我矮不了多少。初三那个暑假父亲在旧货市场上花八十块钱买了一辆小驾自行车,在侄子的陪同下我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才能去更远的地方上高中,虽然去的路上还会摔倒几次。虽然那辆自行车一到周末总会坏让我发愁,但总归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自行车。小侄女叫伶俐。她很小的时候我抱过她一次,一不小心把她摔倒地上很远,吓得我一身汗。大哥大嫂去干活的时候就把几个月的她放在床上,她睡醒了就在那哭啊哭啊,嗓子都要哑了。难怪长大后声音响亮聪明伶俐又能干。前几天下雪我出去玩,发了个朋友圈,被她看到了,严肃的批评我:雪里面可能有病毒!我虚心接受批评。那个整天和我一起玩耍的侄子再见到我时却不怎么说话了。还有那个爱哭的小卫,她的哥哥叫小宁。有一件事我一直印象深刻。有一天村子里死了一个老人,当时不过七八岁的小宁突然问我:小姑,你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我一愣,竟然无法回答。现在我也未必能回答的出。现在小宁早已成家立业,不知道他还问不问这个问题。</h3><h3> 我们村大部分人家姓展,其次就是姓韩的。我的堂哥很多,我在我们家族是最小的,他们都很疼我。住我们西边的大哥大嫂经常帮我们家忙。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坐在一起聊天。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容易生病发烧,发烧的时候母亲会拿一种大白片的药给我吃,特难吃,我怎么都不愿意吃。母亲想了好多办法我都不吃。磨成粉用开水泡更苦,分成小片还是不吃。我记得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抱紧我,大哥往我塞药片。这副图就像一幅油画印在我的脑海里。最终好像我也没吃进去。现在那种大白药片我还是吃不进去。七年前我出车祸住在医院里,哥哥嫂子他们都纷纷来看我。大哥眼睛花了,他从兜里掏出老花眼镜在阳光下仔细观察我的脸看看有没有疤痕。四哥从医院离开的时候把我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每按一次就问,这儿疼吗?我说不疼才走。二嫂专门从苏州赶来,她说:我就心疼这个妹妹。现在我回去他们还是会仔细的端详端详我。</h3><h3> 我们家东边一户姓展。他们家有个男孩和我差不多大。小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 再大一点父亲就不让我和他玩,当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到现在已经有好几十年没见到他了,再见他一定也不认识了。</h3><h3> 八十年代大家都很贫穷。直到红楼梦播出的那一年我们村才有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晚上我们搬着小板凳去他家院子里看电视。当时正放到王熙凤设计害贾瑞那集,贾瑞躺在病床上,手里拿着镜子一照出来个鬼,满院子人吓了一跳。没有电视的晚上,孩子们都跑出来玩。整个村子都能听到孩子们的欢笑声。我们在月光下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游戏种类很多,除了捉迷藏,大多没有正式的名字。那会儿我好像总跟着一群比我大的孩子到处跑。玩着玩着,孩子们陆续回家了。我经常一个人穿过胡同回家,也从来不知道害怕。有一天晚上,大家玩游戏的时候不知谁碰倒了我,我的头磕在一块石头上,流血了,大家赶紧去叫我父亲,父亲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去邻村的药房包扎。我觉得家里要是有纱布的话,父亲会自己给我包上的。因为我总是生病,又不乐意吃药,父亲就自己拿了针在家给我打针,有一段时间打得我一瘸一拐的,母亲总是担心我会长成个瘸子。</h3><h3> 母亲信基督教,晚上有时候她要去一个姑奶奶家聚会。我经常跟着一起去。信徒大部分是妇女。他们讲道我就听着,虽然听不大懂。她们唱歌,我就跟着唱,倒是学会了好几首。她们祷告,我也跪着。每次祷告了几分钟之后,姑奶奶就会拍一下手,宣告结束。有一次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忍不住在祷告的时候拍了一下手。大人们都笑了,我感觉很得意,好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大人们祷告的内容都差不多,都是希望万能的主能保佑他们一家健康平安。父亲对信教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他喜欢下棋打牌。有时母亲埋怨父亲打牌回家晚,父亲就会回到:你信你的主,我打我的牌,互不干涉。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的。父亲其实很会狡辩。</h3> <h3>  小时候家里很穷,很少能吃到肉。偶尔吃上一回猪肉,兔子肉。八月十五的晚上经常会炒一碗鸡肉。平时都是地里什么菜熟了就吃什么。土豆洋葱豆角眉豆茄子黄瓜西红柿。基本上就这些。冬天的时候吃得最多的是白菜和萝卜。当然还有各种腌菜。我母亲很擅长做咸菜。冬天的时候我们家院子里会放好几个缸。一个是放盐豆,一个是黑咸菜,一个是萝卜干,一个是酱菜,一个是腌辣椒,一个是晒的酱。足够我们度过整个冬天的了。多少个冬天的晚上,父亲拿一个舀子头放在煤球炉上,倒上油,从缸里面舀上一大勺盐豆汁或是一勺酱,立刻那香味就充满了整个屋子。再放上白菜豆腐粉条炖,简直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味道!母亲还擅长烧各种稀饭。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她总会在晚饭时烧一大锅米汤面汤或菜稀饭。她还总是烧的太多。夏天的晚上,我们把饭桌搬到院子里,每个人捧着个大碗喝稀饭,喝到最后,母亲总会说:还剩一点,再匀匀就完了。然后我们每个人的碗里就又多了一大勺。每年快过年的时候,母亲就要做豆腐。看着黄豆一步一步变成豆腐是很神奇的事情,但我不是很喜欢吃豆腐,我钟爱的是做豆腐剩下的三汁,比现在的各种豆浆都要好喝。母亲每次都会留下好几桶的三汁给我喝。从做豆腐那天起,我每顿饭只喝三汁,不吃煎饼不吃馒头,一次能喝两到三碗。我严重怀疑就是那时我的胃变大了,所以才导致以后的发胖。我还喜欢吃的是母亲的手擀面。每次周末回家母亲总会做面给我吃。有时周末我还能吃到我喜欢的爆米花。炸爆米花是我们最喜欢的事了。每次听到吆喝声,我就赶紧装满一茶缸的玉米粒跑出去,唯恐落在后面。加工费是两毛钱,如果没钱可以拿一个鸡蛋。有一次我不小心踩坏了一个鸡蛋,急得差点哭了,幸好那个人善良没让我赔。炸玉米的就烧起火,摇起来一个黑乎乎的铁家伙,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后,他就会站起来,我们就知道要“砰”了,我们退的远远的,捂上耳朵,“砰”的一声过后,香喷喷的玉米花就出来了,我们就拿着化肥口袋装起来提回家吃。</h3><h3> 我们村子不种水稻。但我大舅二舅大姨二姨家里都种水稻,所以我们家从来不缺大米。熬米粥是我最喜欢的,每次喝米粥的时候都是第一个给我盛一碗,因为要先把大米捞给我吃,捞完一碗后,用勺子在锅里面搅匀了大家再盛。奢侈的时候会做一锅白米饭,上面浇上菜,比现在的盖浇饭要好吃的多了。</h3><h3> 大年初一的时候小孩子要去长辈家磕头拜年,做为回礼,他们会拿出来一堆糖块瓜子炒花生给我们。没经验的孩子转了几家之后,兜里就满满的装不下了,有经验的孩子就会随身带一个包。一圈转下来,包就会满满的了。那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了。过年快乐的事还有呢。过了大年初一,就会有玩相会舞狮子的来村里了。大人孩子都跟着狮子跑,狮子们会到村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门口去耍几下,到了谁家门口谁就会觉得脸上有光,就算是要掏钱买烟给他们也是很乐意。最后所有人会集中到场上看他们表演。有踩高跷的,有跑旱船的,有唱戏的,有演类似相声小品的,还有猪八戒大头和尚。大家看的是津津有味。大家都说只有老年人才喜欢听戏。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喜欢看戏。每次村里来戏班子,我总要追着看。有一次我追着他们跑到山东的那个村子去看戏忘了去看戏,差点误了上学的时间。我人生的梦想之一就是有一天我会坐在真正的剧场里完完整整地听一场戏。</h3><h3> 我第一次吃桔子是在我奶奶家里。我姑送给奶奶的。我不知道外面的皮不能吃。我学会擀饺子皮也是在我奶奶屋里。我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奶奶住在我们家新盖的房子其中一间。奶奶是个很厉害的农村老太太。她在我们村最出名的是会帮人找回丢失的东西你。村里有人丢了一只鸡就会来找奶奶,奶奶就会拿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一些别人看不懂的图案,最后说: 你这鸡没走远,在东南方向。或者是:你这只鸡是找不到了,被人留在家里了。奶奶第二出名的是有个好嗓门。我总觉得她打哈欠像唱歌一样,有音调变化,抑扬顿挫。奶奶骂人也很厉害。她自己要是丢了什么东西,等到晚上天刚黑大家都在家的时间,奶奶就开始走出家门骂了起来。从村北头骂到南头(东西就不用溜达了,反正村子很小,在中间骂两头都能听到)。骂了一个晚上也不知道东西骂回来了没有。奶奶屋里总是有很多好吃的,我去的时候总是能打打牙祭。新房子奶奶住了一间,另外两间被两个哥哥收拾成书房的模样,找一块床板下面垫上一些砖头,就成了书桌,我们几个就在上面写作业,练毛笔字。我觉得可能练毛笔字的只有我大哥,因为我和我小哥的字现在还是不怎么样。新房子门口有一棵椿树,树上总是有一些毛毛虫掉下来,我小时候经常会赤脚,所以有一次就被毛虫蛰了,后来父亲就把这颗椿树砍了。再后来我去上了大学,奶奶搬到了村头的房子里。有一次回家我去看她,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端了碗面条喂她吃,心里很不是滋味。再过一段时间回家,奶奶竟然已经去世了,而且也没有人通知我回家!奶奶去世后,父亲经常喝酒喝到痛哭流泪。母亲说,父亲一直认为我奶奶是渴死的。夜里有邻居听到奶奶在叫,第二天就去世了。想想也是心酸,我又想起了小宁曾经问我的问题: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h3><h3> 奶奶活着的时候是个厉害的人。父亲大男子主义独断专行。我经常会想象母亲刚嫁到这个家是什么心情,家里又穷。她是怎么学会从井里打水?谁教会了她烙煎饼做豆腐腌咸菜?出嫁前她也是父母的心头肉啊!她是怎么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家庭主妇的?难怪母亲有时会独自回娘家。我头被磕破的那天晚上母亲就在姥姥家。母亲性格软弱又不会吵架,一定是受了不少委屈。可能我们兄妹长大后母亲才慢慢从心底接受这个家吧。不知道是哪年,母亲从一个自行车后座上摔了下来,碰到了脑袋,在徐州医院住了好长时间,能恢复成现在这样已经是耶稣保佑了。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命运啊,真的让人难以捉摸。</h3><h3><br></h3><h3><br></h3> <p>无论如何,我们慢慢长大,离开了村子。有一段时间我并不喜欢回村。回村后我只想待在家里。我对母亲说,我希望以后我能有一间自己的房子,我住在里面谁也不见。母亲笑了,她大概也能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想。我不喜欢和村子里的三婶二大娘打招呼聊天。她们见了我经常会说一句我不乐意听的话:这丫头长胖了。村里的人心中没有隐私二字,经常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再说我经常搞不清对她们的称呼,甚至会喊错。我会觉得村里的人愚昧肤浅无知。有些风俗习惯我认为是封建迷信加陋习,不喜欢参与。每当村子里有人去世结婚的时候,全家族的人特别是男人都要去帮忙,有的在外地工作的人都要回来,我很是不解,有必要吗?几天前就要请一帮厨子,先支起好几口大锅,再开着车去集上买一车菜,每天大家在一起吃大锅菜。大家忙乱了好几天,也没见干了什么活。到了正日子那天,主家办了好几十桌,亲朋好友都来了,包括嫁到外地的女儿们,大家一起大吃大喝一顿。这样是多么地铺张浪费又不卫生。葬礼上有些习俗繁杂琐碎,就是封建社会流传下来的遗毒。但是随着年龄的增加,我慢慢地对这些风俗习惯有了新的感觉和认识。现在的人常说生活需要仪式感,那么结婚死亡这么重要的事当然需要仪式。父母去世的时候儿子要二十四小时守灵,不能睡在床上,在地上放一下柴禾,孝子白天就跪在那里,夜里就躺在柴禾上睡觉。这更像是儿子们对父母生养他们的辛苦的一种体会一种追忆一种送别。生活在这个村子几十年的一个人去了,儿孙亲戚都来了,村里邻里都来了。都来哭一场,和他告别。刘亮程有一篇文章《韩老二的死》,读过后黄沙梁的这种送葬更让我动容。有的人会觉得村里的葬礼不够肃穆,有时会过于欢乐,也许这是因为中国人天生的乐观主义吧。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死去的人也是乐于看到这样的场景。婚礼的程序要简单的多了,更像是家族的一次大聚会。多年没见的老姐妹坐在一起聊聊天,不知道还能见到几次呢。大舅二舅小姨平时大家都忙难得一见,现在有个由头聚一聚聊一聊。有一次翻老照片翻出一张结婚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地点是村头的路上,我坐在婚车里,车应该开的很慢,车前头是我的一群哥哥,他们在送我这个妹妹离开村子。再送一段距离,他们就要回去,而我就要离开这个村子,成为另一个村子的媳妇。在那里,不再有人亲热地喊我小妹,而会被别人喊做嫂子。我不再是个被人疼爱的孩子,必须要装成大人模样。看着照片上这一群熟悉的面孔,我禁不住一阵心酸。有一次父亲对我说:“你们村怎样怎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怎么就成了另外一个村子的人了呢?所以这几年我不再想避开这些场合,有时心里甚至有些喜欢。回到村里,见到了疼我的哥哥嫂子大爷大婶们,心里热乎乎的。虽然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在他们面前我仍然感觉自己是个孩子。没有了他们,我感觉在这个世界我就是孤身一人,没了来路,只剩去处。没有了这个村子,我只剩孤独。</p><p> 当然,现在的村子已经不是我小时候的村子了。田地里全部种上了银杏树。没了庄稼,场自然也就不存在了。村里人没有什么活干,大都出去做生意打工去了。剩下的大都是老人和小孩子。以前的土房子都翻盖成了小洋楼,土路变成了真正的水泥路。村西的池塘也没了原来的美丽,村东沟渠里也没了水。村里的孩子大都不认识我,我也认不出他们。但是只要村子还在,我的根就在。</p><p>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村庄和我的童年。</p> <h3>最后附上我非常喜欢的刘亮程的《韩老二的死》。</h3><h3> "你们都活得好好的,让我一个人死。我害怕。"屋子里站着许多人,大多是韩老二的儿女和亲戚。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躺在炕上的韩老二,只看见半边脸和头顶。他们围着他,脖子长长的伸到脸上望着他。   "好多人都死了,他二叔,他们在等你呢。死亡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迟早也会死。"说话的人是冯三。谁家死人前都叫他去。他能说通那些不愿死的人痛痛快快去死。   "……韩富贵、马大、张铁匠都死掉了,他二叔,你想通点,先走一步,给晚辈们领个路。我们跟着你,少则一二十年,多则四五十年,现在活着的一村庄人,都会跟着你去。"天暗得很快。我来的时候还亮亮的,虽然没看见太阳,但我知道它在哪个墙后面悬着,只要跳个蹦子我就能看见。   母亲塞给我一包衣服让我赶快送到韩老二家去。早晨他老婆拿来一卷黑布,说韩老二不行了,让母亲帮忙赶缝一套老衣。那布比我们家黑鸡还黑,人要穿上这么黑一套衣服,就是彻头彻尾的黑夜了。   进门时我看见漆成大红的棺材摆在院子,用两个条凳撑着,像一辆等待客人的车。他们接过我拿来的老衣,进到另一个房子,像是怕让老人看见。人都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像飘浮在空气里。   "都躺倒五天了,就是不肯闭眼。"一个女人小声地说了一句,我转过头,屋里暗得看不清人脸,却没人点灯。   "冯三,你打发走了那么多人,你说实话,都把他们打发到哪去了。"我正要出去,又听见韩老二有气无力的说话声。   "他们都在天上等你呢,他二叔。""天那么大,我到哪去找他们。他们到哪去找我。""到了天上你便全知道了。你要放下心,先去的人,早在天上盖好了房子,你没见过的房子,能盛下所有人的房子。""我咋不相信呢,冯三。要有,按说我应该能看见了。我都迈进去一只脚了,昨天下午,也是这个光景,我觉得就要走进去了,我探进头里面黑黑的,咋没有你们说的那些东西,我又赶紧缩头回来了。""那是一个过道,他二叔,你并没有真正进去。你闭眼那一瞬看见的,是一片阳间的黑,他会妨碍你一会儿,你要挺住。""我一直在挺住,不让自己进去。我知道挺不了多大一会儿。忙乎了一辈子,现在要死了,才知道没有准备好。""这不用准备,他二叔,走的时候,路就出现了。宽宽展展的路,等着你走呢。"我看见韩老二的头动了一下,朝一边偏过去,像要摇头,却没摇过来。   "都先忍着点,已经闭眼了。"冯三压低嗓子说。等眼睛闭瓷实了再哭,别把上路的人再哭喊回来。   外面全黑了。屋子里突然响起一片哭喊声。我出来的那一刻,感觉听到了人断气的声音,像一个叹息,一直地坠了下去,再没回来。   人全拥进屋子,院子里剩下我和那口棺材。路上也看不见人影。我想等一个向南走的人,跟在他后面回去。我不敢一个人上路,害怕碰见韩二叔。听说刚死掉的人,魂都在村子里到处乱转,一时半刻找不到上天的路。   我站了好一阵,看见一个黑影过来。听见四只脚走动,以为是两个人,近了发现是一头驴,韩三家的。我随在它后面往回走,走了一会儿,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又不敢回头看,我紧走几步,想超到驴前面,驴却一阵小跑,离开了路,钻进那片满是骆驼刺的荒地。   我突然觉得路上空了。后面的脚步声也消失了,路宽宽展展的,我的脚在慌忙的奔跑中渐渐地离开了地。   你闭着眼走吧,他二叔。该走的时候,老的也走呢,小的也走呢。   黄泉路上无老少啊,他二叔。我们跟着你。   冯三举一根裹着白纸的高杆子,站在棺材前,他的任务是将死人的鬼魂引到墓地。天还灰蒙蒙的,太阳出来前必须走出村子。不然鬼魂会留在村里,闹得人畜不宁。鬼魂不会闲呆在空气中,他要找一个身体作寄主,或者是人,或者是牲畜。鬼魂缠住谁,谁就会发疯、犯病。这时候,冯三就会拿一根发红的桃木棍去震邪捉鬼。鬼魂都是晚上踩着夜色升天下地,天一亮,天和地就分开了。   双扇的院门打开了,他二叔。   儿孙亲戚全齐了,村里邻里都来了。   我们抬起你,这就上路。   冯三抑扬顿挫的吟诵像一首诗,我仿佛看见鬼魂顺着他的吟诵声一直上到天上去。我前走了几步,后面全是哭声。冯三要一直诵下去,我都会跟着那个声音飘去,不管天上地下。   把路让开啊,拉麦子的车。   拉粪的车,拉柴禾和盐的车。   一个人要过去。   送丧的队伍经过谁家,谁家会出来一个人,随进人群里。队伍越走越长。   ……和你打过架的王七在目送你呢,他二叔。   跟你好过的兰花婶背着墙根哭呢,他二叔。   拴在桩上的牛在望你呢,他二叔。   鸡站在墙根看你呢,他二叔。   你走到了阴凉处了,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排着长队送你呢。   你不会在棺材里偷着笑吧。   我们没死过,不知道死是咋回事。   你是长辈啊,我们跟着你。   走一趟我们就学会了,不管生还是死。   你的头已经出村了,他二叔。   你的脚正经过最后一户人家的房子。   我们喘口气换个肩膀再抬你,他二叔。   炊烟升起来了,那是天上的梯子。   你要趁着最早最有劲的那股子烟上去啊,他二叔。   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   冬衣夏衣都给你穿上了。   他们在尽头等你呢,赶紧上去,赶紧上去啊,他二叔。   已经没有路了,人群往坡上移动,灰蒿子正开着花,铃铛刺到了秋天才会丁玲玲摇响种子,几朵小兰花贴着地开着,我们就要走过,已经看见坡顶上的人,他们挖好坑在一边的土堆上坐着。   他们说你升天了,韩老二,他们骗你呢。你被放进一个坑里埋掉了。几年后我经过韩老二的坟墓,坐在上面休息,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