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希望之火

金子

<h3> 1</h3><h3> 正月里我最讨厌的“黑十七”来了。</h3><h3> 这天东岗岭人会把所有的彩灯,彩门拆卸下来,包括阳路坡头的那串亮通通的“九连灯”。</h3><h3> 岭上人的“年”算是正儿八经的过完了。</h3><h3> 小舅和姥爷也去厂里上班了。我小姨呢,她坐在耳旁的热炕头上手没停点地补写作业,她还说自己是“马不停蹄”!</h3><h3> 我甚是无聊,手托下巴坐在门槛上发呆。 </h3><h3><br></h3><h3> “哈巴”,姥姥家的一只小狗。它肥得滚圆,感觉它那绸缎般光滑似的黑毛的每一根尖尖上都会泛着油光。只要小舅在家,这家伙就露出“哈巴狗”的真实面目,绕着四条又矬又壮的腿腿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小舅后面献殷勤。如是小舅没在,它总会缠在我的脚下,这会儿它正头朝后地撵着自己的屁股,一圈一圈地转着。它越转越快,感觉就像一坨原地打转的陀螺。我仔细一瞅原来它企图用自己的嘴巴咬自己的尾巴尖尖儿。姥姥过来了,她总会骂一句,“闲球娃的外甥”,然后就干自己的活去了。我一直想不明白姥姥到底骂谁着呢?“哈巴”应该和我平辈,那“闲球娃”是我小舅?想到这我总会偷偷地傻笑。</h3><h3> 这时“哈巴”看见一只芦花公鸡从门口正欲跑过,骤然停下了自己的“咬尾之举”,唬着追到长巷巷里,只听芦花公鸡“咕咕”地惊叫着。芦花公鸡跳到了姥姥家的墙头上,一声高过一声地尖唳着。我小姨趿着鞋跑出屋,顺手抄起立在墙边的一把扫帚,把鸡从墙头上扫将了下来。芦花公鸡一个跟头栽下,当它还没站稳当之时,小姨就已麻利的把鸡身上最漂亮的羽毛拔下了一撮撮儿。小姨捏着鸡毛得意地笑了,我早就知道她想用芦花公鸡的羽毛做一只毽子。</h3><h3> 芦花公鸡受了惊吓,“咕嘎嘎,咕嘎嘎”拉长嗓子尖唳着,扑棱着翅膀,像是失了重似的前栽后仰地跑回了主人“尕老婆”家。全巷子的公鸡,包括我姥姥家的那只大红公鸡,顿时都跳到自家院子中央,抻着脖子,竖着毛,扯着嗓子,来了一次“惊悚”大合唱。</h3><h3> 2</h3><h3> “尕老婆”听到鸡叫,从大门里出来了。</h3><h3> “尕老婆”姥姥家邻居,长巷巷最里头的一家子也是最破败的一家子。两间“胡基”垒建的屋子,冬天漏风夏天漏雨。黄土夯打的院墙,上面豁了口,下面咸成滩。她和老婆子们扯长拉短时,结束语老是这么一句:“哎,命苦的,身上连个虱子都没有!”</h3><h3> “尕老婆”见了小姑娘总是爱问:“多大了?”然后会喃喃地说:“噢,像你这般大,我已做了`童养媳妇子`了!”</h3><h3> 她个子又小又瘦,病蔫蔫的,脸像核桃壳,又皱又黑又干,常年拄着一个拐仗。我经常听大人们说她曾经生过一个女儿,男人又早逝,靠她一人拉扯得面黄肌瘦,长到我这么大时得了“疳”病,就夭折了。孤苦伶仃的她,在四十岁时从远乡抱养来一个女婴。这女子比小舅小一岁,从小机灵,长得俊巧,也懂事,书念成后在东岭小学教书,娘俩也算是苦尽甘来。“尕老婆”不是本地人,带着皋兰腔调,她会把“谁”说成“sei”,把“瞎”说成“ha”,把“鸡”说成“zi”。她站在长巷巷里一个劲地骂着:“`色`家的`哈`怂娃,连个`子`儿都放不过吗!”这时尕五子总会从自家门里出来跌笑,站在长巷巷内阴阳怪气地学着,一遍又一遍地扯着嗓子大喊着:“`色`家的`哈`怂娃,连个`子`儿都放不过吗……”而且把“sei”“ha”“zi”这三个音重重地喊着。许是“尕老婆”认为有人替她帮骂,然后拄着拐棍,挪着小脚就回了。</h3><h3> </h3><h3> 我姥姥坐在苫苫底下边辫麻绳边骂我小姨:“闲球娃的外甥!”日子就这么地过了一周。我小姨终于把她过年的那双红丝绒绣花鞋的右脚的鞋帮子,让芦花毽子给磨破了。姥姥一边骂着“闲球娃的外甥”,一边在鞋帮子上补了一个厚厚的黑补丁。</h3><h3> 这天下午,小姨迫不及待地就把补好的鞋套在了脚上。我问小姨:“今晚去哪?”</h3><h3> “给你不说!”小姨瞪了我一眼。</h3><h3> 从这天下午我就紧盯着屋里人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我小姨,省害怕她们去哪不领我。</h3><h3> </h3><h3> </h3><h3><br></h3><h3><br></h3><h3> </h3><h3><br></h3><h3><br></h3> <h3> 3</h3><h3> 天刚麻黑,我小舅竟然提着一个东西回来,小舅说它叫“录音机”。</h3><h3> 一周未见,我小舅可是大变样子了。小姨说小舅烫下的那头乱蓬蓬的钢丝发型叫“爆炸头”,穿着的又厚又硬的那套蓝色粗布像麻袋片片的衣服是“开叉牛仔小西装,和牛仔喇叭裤”,脚上蹬着一双白底黑鞋帮子是“春风尼”鞋。姥姥嫌小舅装扮难看,嘴里一个劲地骂着“二杆子”。小姨却说小舅洋气十足,有派头。姥姥追着撵着让小舅把这身衣服脱掉,小舅抓起录音机,拽上我就跑出了家门。</h3><h3> “你去你`尕奶`家,把这张纸条条偷偷给你`俊儿姨`,”小舅又接着说,“事情办亮豁了,舅背你去个好地方。”</h3><h3> 我小舅与俊儿姨单处时,总喜欢挑最傻地领上,要么是“哈巴”,要么是我,坚决不会带我小姨的。</h3><h3> ……</h3><h3> “叶子,咋跑我们屋里来了?”尕奶问。</h3><h3> “找俊儿姨,讲个故事……”我编谎。</h3><h3> 我把纸条条偷偷递给俊儿姨,我发现俊儿姨的脸陡得变红了,像三月的桃花,粉白粉白,煞是好看。俊儿姨赶忙捏在手中,我一溜烟地跑了。</h3><h3> 小舅嘴里哼着“甜蜜蜜……呀……甜呀么甜蜜蜜……”背着我跑到了打麦场上。</h3><h3> “牛大脚”吆喝着一群半大小伙子,沿着庙门每隔一截垒摆一个小草堆堆儿,垒摆了长长的一绺绺子。</h3><h3> 姥姥和小姨也撵来了。俊儿姨搀着“尕老婆”也来了,岭上的男女老少全来了。</h3><h3> 要开什么大会吗?我心里这样想。</h3><h3> </h3><h3> 这天月亮偷懒的,不知跑哪了,四周黑黢黢的,但打麦场上人山人海。有奶奶喊孙子的,娃娃叫狗的,女人嘻哈的,男人丢笑的……一片闹哄哄。</h3><h3> “牛大脚”打着手电,大吼道:“……安静了,点火,`跳干儿`了。”顿时,围在庙门前的草堆堆都点燃了。</h3><h3> 4</h3><h3> 我想在这儿说一下“跳干儿”。</h3><h3> 俗语说: “正月二十三,家家户户都燎疳”。“跳干儿”就是“燎疳”节的俗称。是西北地区从古流传至今的一个习俗。</h3><h3> 这天晚上,全岭人争相从火堆上跳过,意味着就燎完了一年的“病”啊,“灾”啊,“晦气”</h3><h3>,“臊气”等。当草灰燃尽之后,岭上的长者总要用铁锨扬灰,扬得越高越散,意味着今年将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h3><h3> 这火,可不是一般的火,它承载着庄稼人的希望!</h3><h3> 人啊,一旦有了希望,就有了温暖,有了热情,有了活力,有了创造……有了无限蓬勃向上的创造之活力!</h3><h3> 也是从这天晚上一过,岭上人就开始春忙了,他们在广袤的原野上将会播下希望的种子!</h3><h3> </h3><h3> 麦草堆堆才点燃,冒着浓浓的黑烟,“牛大脚”“曾屠夫”和他们年龄相当的一帮子男人争相跳过了火堆。</h3><h3> 火,越烧越旺,火光冲天,染红了庙宇,映红了半个天空。火,时而钢劲,直冲云天,天星也会变得黯淡。火,时而柔美,如秧歌队的红绸,舞着、跳着、飘着……向四面漫去。</h3><h3> 一群半大子男娃娃站在前面傻愣愣地看着,尕五子在前面旋了几旋,试探了好几次,都没敢跳。</h3><h3> 只见我小舅把裤腿一卷,叉巴着腿,抬高了脚,身子前躬着,像一只矫健的猎豹,从这条火龙的身上飞跨而过,后面紧跟着一群半大小伙子。</h3><h3> 俊儿姨的眼睛,像火芯芯一样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小舅,嘴角上挂着娇羞的笑容。</h3><h3> 火势小了,“牛大脚”有模有样地祷告着:</h3><h3> “来来来,</h3><h3> 燎燎燎,</h3><h3> 男女老少都来跳!</h3><h3> 老人燎了不生病,</h3><h3> 精神焕发更年轻;</h3><h3> 汉子燎了揽金袋,</h3><h3> 一年四季发大财;</h3><h3> 婆娘燎了更俊巧,</h3><h3> 攒劲亮豁不得了;</h3><h3> 娃娃燎了长得快,</h3><h3> 识文断字能成才。”</h3><h3> ……</h3><h3> “哎,`牛大脚`,光棍燎了会怎样?”王光棍故意在人伙伙中大喊。</h3><h3> “你昂?婆娘明天就娶上!”“牛大脚”回应道。</h3><h3> 人伙伙中一通大笑。</h3><h3> 5</h3><h3> 姥姥把剪好的黄钱,在我头上燎了燎,然后喊我小舅,让他背我跳。我早就瞅见小舅前头跳完干后,就和俊儿姨一前一后地穿过麦草垛,溜到杨树林了,“哈巴”也屁颠颠地跟在后头。</h3><h3> “尕老婆”,颤悠悠地站在那,窄窄的裤腿外,露出一个尖尖的“尕尕脚”,“尕尕脚”上穿着一双墨绿色的丝绒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像个棕子。“牛大脚”指挥着几个半大小伙子,连架带抬地跳过了火堆堆。</h3><h3> ……</h3><h3> “牛大脚”等人扬着麦秸灰,纷纷扬扬的就像无数只萤火虫亮晶晶的在空中闪耀,但是在他们的眼中,就是满仓的麦子、谷子、糜子……</h3><h3> 希望就在星火中升起!</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h3> </h3> <h3>  夜已半了,月亮芽芽才挂在东山尖尖儿上,小舅还放着录音机,年青人可劲地在打麦场上跳“迪斯科”。</h3><h3> </h3><h3> </h3> <h3>  这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三个春天。中央“一号”文件精神已传达到东岭公社。改革的春风终于吹到了西北的这个边陲小村,首次出现了“爆炸头”与“尕尕脚”地碰撞,“迪斯科”与“跳干儿”的和谐!<br></h3><h3> </h3> <h3>  希望就在春光中荡漾!</h3> <h3>.</h3> <h3> 2020.正月二十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