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點霓裳羽衣動，白雲萬朵飛天鳳

李立方（桂竹逸士）

蝶戀花 · 白玉蘭花詞賦頌詞/李立方 白玉蘭花詞賦頌。淨若清蓮，玉樹臨風種。千點霓裳羽衣動，白雲萬朵飛天鳳。鍾靈毓秀清香送。姑射瓊仙，絕美天姿縱。香雪流霞清暉共，蘭心蕙質芳華夢。 玉蘭花，又稱木蘭花、望春花、辛夷、木蘭、應春花、木筆花、玉堂春等。人們將白色的玉蘭稱為木蘭，紫色的玉蘭稱為辛夷。潔白高雅的花姿，遠觀色若白雲點點朵朵，宛若霓裳羽衣仙子之超凡氣華；近看淨若清荷的花朵，潔白無瑕，散髮著沁人心脾、淡雅清新的花香。在冷雨中挺立，在寒風中怒放，無論是高綴枝頭還是飄落在地，始終保持一塵不染之高潔品質。故人們稱之為「空中蓮花」。 玉蘭花的高潔堅貞之情義、真摯之感恩之心以及德澤長存之寓意等，深得中國古代文人的喜愛，成為詩詞歌賦和繪畫的絕佳題材。比如古代文人以「木蘭」為詞牌名，如「木蘭花令」、「木蘭花慢」、「減字木蘭花」、「玉堂春」等。 玉蘭花含苞待放的時候「花苞有毛，尖長如筆」，而古人寫文章和作畫都離不開毛筆，詩人李白又留下了「夢筆生花」的典故，於是文人將對毛筆的感情遷移到了玉蘭花上。例如有歐陽炯的《辛夷》「含鋒新吐嫩紅芽，勢欲書空映早霞。應是玉皇曾擲筆，落來地上長成花。」；陳繼儒的《辛夷》「春雨濕窗紗，辛夷弄影斜。曾窺江夢彩，筆筆忽生花。」；張新的《辛夷》「夢中曾見筆生花，錦字還將氣象誇。誰信花中原有筆，毫端方欲吐春霞。」……等等。 詩人屈原在《離騷》《九章》里，即有「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菊之落英」之句；在《九歌·湘夫人》中，贊曰：「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在《九章·涉江》里，詠道：「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等佳句，玉蘭也與離騷中的香草美人一起千載流芳。以示詩人高潔的品格象徵。明代王世懋在《學圃余疏》中稱玉蘭「千乾萬蕊，不葉而花，當其盛時，可稱玉樹」。清代李漁《閒情偶寄》雲：「世無玉樹，請以此花當之。花之白者盡多，皆有葉色相亂，此則不葉而花，與梅同致。千乾萬蕊，盡放一時，殊盛事也。」 比如王維的《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白居易的《題令狐家木蘭花》「膩如玉指塗朱粉，光似金刀剪紫霞，從此時時春夢里，應添一樹女郎花。」；文徵明的《詠玉蘭》：「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試羽衣。」；沈周的《題玉蘭》：「翠條多力引風長，點破銀花玉雪香，韻友自知人意好，隔簾輕解白霓裳。」……等等。 而有著玉蘭花之高洁風骨的民國時期著名詩詞大家「呂碧城」，在她年僅十二歲時就寫下《法曲獻仙音·題女郎看劍引杯圖》： 綠蟻浮春，玉龍回雪，誰識隱娘微旨？夜雨談兵，春風說劍，沖天美人虹起。把無限時恨，都消樽里。君未知？是天生粉荊脂聶，試凌波微步寒生易水。浸把木蘭花，談認作等閒紅紫。遼海功名，恨不到青閨兒女，剩一腔毫興，寫入丹青閒寄。 世人評之為「拔天斫地，不可一世，在詞家獨辟一界，不得以音律繩之。」見《呂碧城集》卷三引徐沅批語。她的一生也正如「木蘭花」之「夜雨談兵，春風說劍，沖天美人虹起」的毓秀狷狂的風骨。 「呂碧城」精通琴棋書畫、詩詞文賦，古典文學造詣冠絕天下，工書畫、擅琴藝，她的詩詞創作，有著極高的天賦和才華。她的詩詞文風，手筆婉約，敏感玲瓏，別見雄奇，卻又暗蓄孤憤。以超越時俗的激情與見識走出舊日兒女私情、風花雪月、傷春哀怨、身世感懷、閨閣情絲等局限，從而開創了波瀾壯闊、奇妙多姿的新境界。 呂碧城在她那個年代就已經擁有超越時空的前瞻性的思維和理念，認為在這競爭的世界，中國要想成為一個強國不能忽視女子的力量，強調一個家庭里母親和妻子的重要性，以及女性在社會上的影響力。她倡導女子解放、女子教育的文章，指出「兒童教育之入手，必以母教為根基」，「民者，國之本也；女者，家之本也。凡人娶婦以成家，即積家以成國」，「有賢女而後有賢母，有賢母而後有賢子，古之魁儒俊彥受賜於母教」。吕碧城希望用自己的力量濟世救民。袁世凱在京登上民國總統寶座，呂碧城出任總統府機要秘書，擔任參政一職。後因袁世凱蓄謀稱帝時，她才毅然辭官離京。 她有著「天生粉荊脂聶，試凌波微步寒生易水。浸把木蘭花，談認作等閒紅紫」的滿懷豪情的女侠胸襟。她寫的這闕《百字令》痛斥慈禧，使清政府十分惱火，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很久以後，人們才知道作者是一個年輕女子呂碧城： 《百字令·排雲深處》 排雲深處，寫嬋娟一幅，翠衣輕羽，禁得興亡千古恨，劍樣英眉。屏蔽邊疆，京垓金弊，纖手輕輸去，遊魂地下，羞逢漢雉唐鵝。 為問此地湖山，珠庭啓處，猶是塵寰否？玉樹歌殘螢火黯，天子無愁有女。避暑莊荒，採香徑冷，芳艷空塵土。西風殘照，遊人還賦禾黍。 吕碧城有著木蘭花潔白高雅「冰雪聰明芙蓉色」的風姿。她的這首《清平樂》有著木蘭花在繁花群中孤芳自賞，繁華落盡的高貴寂靜。此詞與南唐李煜《搗練子》「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頗為相類，描繪秋夜冷清的景象，傾訴身歷別離愁苦者秋夜難寐的情懷。樊增祥稱此詞為「南唐二主之遺」。 《清平樂·冷紅吟遍》 冷紅吟遍，夢繞芙蓉苑。銀漢懨懨清更淺，風動雲華微卷。 水邊處處珠簾，月明按時歌弦。不是一聲孤雁，秋聲哪到人間。 她的這首《浪淘沙》，卻又柔情婉約，一顆敏感玲瓏之心，才能感知大自然花木性靈。這首詞受到宋代女詞人李清照《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的啓發，以人花互憐為題材，設想新奇，構思精巧。將惜花的心情表現得十分真摯。賦予花強烈的感情色彩，可見離憂之深。當時的「詩論大家」樊增祥盛稱此詞雲:「漱玉（李清照曾著有《漱玉詞》）猶當避席，斷腸集（宋代著名才女朱淑真詞集名）勿論矣。」（《呂碧城集》卷三眉批）。 《浪淘沙 · 寒意透雲幬》 寒意透雲幬，寶篆煙浮。夜深聽雨小紅樓。姹紫嫣紅零落否? 人替花愁。 臨遠怕凝眸，草膩波柔。隔簾咫尺是西洲。來日送春兼送別，花替人愁。 《鵲踏枝 · 影事花城聞冕卸》 影事花城聞冕卸。海水生寒，一夕《霓裳》罷。蘿襪臨波歸去也，遺鈿墜珥皆無價。 浥透鮫綃誰與話。淚鑄黃金，不為閒情灑。奏徹《神弦》啼玉奼，四天雷雨冥冥下。 詞中以「淚鑄黃金，不為閒情灑」的誇張描寫，突出表現不溺於情感的堅強性格。結尾兩句，效《楚辭》手法，意象淒冷幽艷，以人神情深，反襯人間情薄，字裡行間洋溢著哀激孤憤的情調。 《陌上花 · 丹砂拋處》 丹砂拋處，峰回粵秀，茜雲催暝。絢入遙空，漫認霜天楓冷。長堤何限紅心草，猶帶烽煙余恨。又花淒蜀道，鵑魂驚化，淚綃痕凝。 料吳蠶應妒，三軍挾纊，不待嬌絲繅損。臉暈濃酲，艷鎖猩屏人影。鄂君繡被春眠暖，誰念蒼生無分。待溫回、黍谷消寒，同賦絳梅芳訊。 全詞氣勢恢宏，辭採華美，內容和形式達到了高度的統一。集中體現了作者憂念蒼生的思想感情。汪辟疆在《近百年詞壇點將錄》中給予很高的評價，認為詞中的「鄂君繡被春眠暖，誰念蒼生無分。」即使是「杜陵廣廈，白傅大裘」，也不免「有此襟懷，無此異彩」。 《踏莎行 ·水繞孤村》 水繞孤村，樹明殘照，荒涼古道秋風早。今宵何處駐徵鞍？一鞭遙指青山小。 漠漠長空，離離衰草，欲黃重綠情難了。韶華有限恨無窮，人生暗向愁中老。 這首詞用明淨的語言，傳神地刻畫出傍晚旅中的清秋景象。作者從草木的枯萎，聯想到青草的短促，帶有行路艱辛、人生易老的慨嘆。詞中冷落的秋景，與人物悲涼的心境融為一體，引起羈旅在外的遊子的強烈共鳴。 《汨羅怨 · 翠拱屏嶂》 翠拱屏嶂，紅邐宮牆，猶見舊時天府。傷心麥秀，過眼滄桑，消得客車延住。認斜陽、門巷烏衣，匆匆幾番來去。輸與寒鴉，佔取垂楊終古。 閒話六朝往事，誰踵清游，採香殘步。漢宮傳蠟，秦鏡熒星，一例穠華無據。但江城、零亂歌弦，哀入黃陵風雨。還怕說、花落新亭，鷓鴣啼苦。 詞人駐足南京，憑吊六朝遺蹤，頓起無限滄桑之感。南京是著名的古都之一，歷史上吳、東晉、宋、齊、梁、陳等朝代先後建都於此。當年權勢顯赫的王導、謝安等名門望士住在這裡的烏衣巷，高樓連苑，歌舞不斷，衣冠往來，車馬喧闐，成為古都繁華的象徵。曾幾何時，這一切都如同夢幻一樣銷聲匿跡。全詞歷數前代故實，以抒思古之幽情。詞中用典雖多，但氣脈相貫，貼切自然，絲毫没有生硬堆砌。 《踏莎行 · 野徑雙灣》 野徑雙灣，清溪一角。涼颸裊裊生蘋末。煙波直欲老斯鄉，可能容我荷衣著。 雞自棲塒，豨知歸柵。村居惟羨農家樂。水田百畝蕩秋香，今年蓮子豐收穫。 詞人偶而駐足恬靜閒適的水鄉，領略自然風光，目睹農家豐收之年的景象，深覺欣喜和羨慕，從而由衷地產生歸隱的念頭。整首詞不加藻飾，直筆寫來，語淺情摯。 《祝英台近·為余十眉題神傷集》 背銀釭，拈翠管，秋影瘦荀倩。洛賦吟成，人共素波遠。可憐魂覓帷間，釵尋海上，都不是等閒恩怨。 幾曾見，瓊樹日日常新，冰蜍夜常滿。贏得情長，那怕夢緣短。瓣香待卜他生，慈雲乞取，好深護、玉樓仙眷。 這是碧城為余十眉《神傷集》題寫的一首詞，《神傷集》系余十眉悼念亡妻之作，為它題詞，既要寫得感情真摯，哀婉有致，又要立意新穎，不溺於情，實廢躊躇。此詞一開始竭力渲染失妻的憂傷，有如悲歌傳響，哀思不絕。越是光景慘淡，越見出夫婦恩愛情篤。接著筆鋒一轉，沈痛中作寬慰語，由同情轉為曠達的譬解，設想頗為新奇。樊增祥對這首詞極為推崇，他在《呂碧城集》卷三中有這樣的批語：「句法善於伸縮，的是填詞能手，世間無數鈍漢，自命夢窗，縱使嘔心十二萬年，不能道其識字。」 《陌上花·感宋宮人餞汪水雲事》 黃絁綰就，徘徊猶見，故宮風韻。玉筯金觴，錦字共題幽恨。新詞淒絕家山破，忍向離筵重聽。算傷心千古，天教粉黛，寫滄桑影。 話南朝舊事，湖煙湖水，猶夢翠華遙引。秋黯招提，爭似長門春冷。興亡彈指華胥耳，端讓靈犀先省。悵仙源路杳，環佩何處，斷人天訊。 德祐二年三月，元丞相伯顏擄宋三宮北行，詩人汪元量一同被俘前往，並隨三宮留燕。以後，他請為道士南歸。元量曾以琴師身份供奉南宋內廷十餘年，與謝後、王昭儀等宮人琴書度日，關係甚洽。這首詞的上片描繪了宋宮人為元量南歸餞行時的傷感情景。下片抒發別後宋宮人淒苦寂寞的感受。 《玉玲瓏 · 誰鬥寒姿》 誰鬥寒姿，正青素、乍試輕盈。飛雲溜屧，朔風回舞流霙。羞凝臨波步弱，任長空奔電，姿汝縱橫。崢嶸，詫遙峰，時自送迎。 望極山河羃縞，驚梅魂初返，鶴夢頻驚。悄碾銀沙，只飛瓊、慣履堅冰。休愁人間途險，有仙掌、為調玉髓，池邐填平。悵歸晚，又誰樓、紅爛凍檠。 冬天的阿爾卑斯雪山，每年總要迎來許多喜愛乘雪橇的遊客。作者卜居此間多年，非常熟悉這壯觀景象，因而能用生動瑰麗的語言，把異域風情描繪得生趣盎然。下片詞意飛動，設想奇警，從寫景中抒懷，表現了作者關心民間疾苦的博大襟懷。 《洞仙歌 · 海堧遷客》 海堧遷客，憶西風黃葉。不似江南舊村裡。看松耆、黛古秋老霜嚴，終未易、銷減萬重頑翠。 足音空谷渺，但有飢禽。屢啄山榴隔林墜。峭壁曳寒泉，激石嘶風，似說遍、人間興廢。問誰證、悠悠百年心，黯佇盡、斜陽逝川無際。 這首詞飽醮今昔滄桑之感。上片融情入景，把人們的視線引向舊時江南的村落。著意渲染草木生機盎然的景象，暗寓過去堪念得情懷，同時也為後文蓄勢，以突出時世變化之大。下片景中關情，淒清冷落的山谷久絕人跡，意味著過去欣欣向榮的場景不復存在，人間興廢可想而知。詞人對人間滄桑的感慨，實際上蘊含著對故國的關注和思念。詞尾以景結情，黯然慘淡，留給人的是深遠而又傷感的思索。 《解連環·巴黎鐵塔》 萬紅深塢。怕春魂易散，九洲先鑄。鑄千尋、鐵網凌空，把花氣輕兜，珠光團聚。聯袂人來，似宛轉、蛛絲牽度。認雲煙飄緲，遠共海風，吹入虛步。 銅標別翻舊譜。借雲斤月斧，幻起仙宇。問誰將、繞指柔鋼，作一柱擎天，近街羲馭?  繡市低環，瞰如蟻、鈾車來去。更淒迷、夕陽寫影，半捎茜霧。 這是碧城旅居巴黎期間所寫的詞。作者登高鳥瞰，將巴黎鐵塔的巍峨雄姿和繁華的市容盡收筆底，為異域風光留下一幅壯觀圖畫。整首詞運用比喻、誇張、擬人等藝術手法描景繪情，頗具藝術魅力。結句寓情於景，詞旨藴藉，流露了茫然若失的感傷情緒。 《二郎神 · 齊紈乍展》 齊紈乍展。似碧血、畫中曾污。嘆國命維新，物窮斯變，篳路艱辛初步。轉日金輪今何在，但廢苑、斜陽禾黍。矜尺幅舊藏，淵淳岳峙，共存千古。 可奈。鷹瞵蠶食，萬方多故。怕錦樣山河，滄桑催換，愁人靈旗風雨。粉本摹春，荷香拂暑，猶是先芬堪溯。待篋底、剪取芸苗麝屑，墨痕珍護。 這是一首緬懷先烈，感時傷懷的詞。自「戊戌變法」以後，數十年間，外有帝國主義列強的入侵，內有軍閥連年混戰，中華民國瀕臨神州陸沈的苦難深淵。詞的上片就過往而言，慨嘆變法圖強的艱辛，流露出濟世無人的低沈情緒。下片面對「鷹暽蠶食，萬方多敵」的慘痛現實，抒發了詞人憂國憂民的沈痛心情。全詞從畫起手，以畫作結，首尾呼應，結構嚴謹。其對先烈的景仰，意在言外。 《百字令 · 瑤台臨水》 瑤台臨水，記仙都縞夜，清輝新沐。一月鎔成銀世界，來去人皆如玉。市響都沈，緱笙暫歇，但有松濤謖。軟紅慵夢，那曾沈醉金谷。 無端催上吳舲，篷山天遠，回首蒼煙沒。重見驚塵三徑晚，恨滿猗蘭叢菊。鏡逝顏丹，梳零鬒翠，暗轉年華燭。舊蟾無恙，隔林猶媚秋綠。 碧城早年豪爽不羈，與海內名士淑女交遊甚廣。詞中運用豐富的想象，清麗的色彩，描繪當年都市美麗的夜色和歡樂的夜生活。細玩詞意，是詞似作於晚年，故全詞流露了年華老去，歸國已晚的寂寞情懷。 《蘭陵王．秋柳》 亂鴉集，寫入蕪城秋色。隋堤畔、一片斜陽，紅到枝頭黯成碧。宵來夢郁抑。比似，眉痕更窄。憐憔悴、薄黛殘妝，付與西風弄梳掠。 春華去誰惜？憶簾卷紅樓，處處煙影。朦朧盡是相思纈。奈絮朵吹散，白華宮怨，還憑飛燕認艷跡，拾來淚沾臆。 淒淒，訴漂泊。又響徹陽關，魂斷橋側。霜條待共梅枝折。望故國千里，暮雲愁隔。歸心何許？托笛語，問舊驛。 這首詞作「秋柳」，實是托物達意，別有情懷。全詞既不粘滯於物，又不脫離於物，寫景、敘事、抒情三者互相滲透，渾成一體。前兩片為雙拽頭，由物及人，由人及事，層層深入，處處關情。第三片為過片，結出前兩片的淒苦之深，全與詞人漂泊的行蹤密切關聯。久滯異鄉的旅人已經不堪離別的悲傷，就不免要從衰柳產生悵惋年華流逝之感，從遲暮的歲月引動久客盼歸的無限優思。 《祝英台近 · 縋銀瓶》 縋銀瓶，牽玉井，秋思黯梧苑。蘸淥搴芳，夢墮楚天遠。最憐娥月含顰，一般消瘦，又別後、依依重見。 倦凝眄。可奈病葉驚霜，紅蘭泣騷畹。滯粉黏香，繡屟悄尋遍。小欄人影淒迷，和煙和霧，更化作、一庭幽怨。 這是一首抒寫閨怨的詞閨中少婦執著的相思之苦，刻畫得非常動人。詞人時而從特定的場景入手，以夢寄情，表明少婦久遠的心態，時而將草木人格化，托物達意，襯托出少婦對歲月流逝，歡情無多的憂傷；時而抓住人物的心裡幻覺，栩栩如生地傳達出少婦失去愛情慰藉的幽怨。樊增祥評此詞雲：「稼軒‘寶釵分，桃葉渡’一闋，不得專美於前。」（見《呂碧城集》卷三） 《霜葉飛 · 十年遷客滄波外》 十年遷客滄波外，孤雲心事誰省。蘭成詞賦已無多，覺首丘期近。望故國、兵塵正警。幽棲忍說山林穩。聽夜語胡沙，似暗和、長安亂葉，遠遞霜訊。 不分紅海歸來，朱顏轉逝，駐景孤負明鏡。但贏岩雪濺秋寒，上茂陵絲鬢。算一樣、邯鄲夢醒。生憎多事遊仙枕。指驛亭，無歸路、馬首雲橫，鎖藍關暝。 呂碧城長期滯留海外，但覺年華流逝，歸路難覓，不免產生惆悵之情。起首兩句總攜全篇，以下逐層細寫「孤雲心事」。大抵先就故國而言，戰雲密布，景況淒涼，於心不安。再從自身衰遲說開，對羈旅生活頗感厭倦，又適逢艱難時事，有家難歸，深覺情苦。 《五律·秋興其一》 宇宙何寥泬，天高爽氣多。夢魂聞鼓角，風雨黯關河。詩筆隨秋老，浮生共墨磨。百年驚瞥電，釃酒且高歌。 《五律·秋興其二》 不盡蕭條意，登臨懷抱開。鳥從空翠落，人負夕陽來。流水去何急，孤雲招未回。秋心雖易感，秋氣亦佳哉。 《五律· 秋興其三》 棲烏驚不定，飛影亂中庭。靜夜三更柝，寒天一點星。霜華蝕樹白，竹氣逼燈青。漸聽鐘聲動，誰家曉夢醒。 《七律 · 書懷》 眼看滄海竟成塵，寂鎖荒陬百感頻。流俗待看除舊弊，深閨有願作新民。江湖以外留餘興，脂粉叢中惜此身。誰起民權倡獨立，普天尺蠖待同伸。 《七律· 老馬》 鹽車獨困感難禁，齒長空憐歲月侵。石徑行來蹄響暗，沙灘眠罷水痕深。自知誰市千金骨，終覺難消萬里心。回憶一鞭紅雨外，驕嘶直入杏花陰。 《七律· 白秋海棠》 便化名花也斷腸，臉紅消盡自清涼。露零瑤草秋如水，簾卷西風月似霜。淚到多時原易淡，情難勒處尚聞香。生生死死原皆幻，那有心情更艷妝。 《江城梅花引》 搴霞扶夢下蒼穹．怨東風，問東風。底事朱唇，催蘭費天工。已是春痕嫌太艷，還織就，花一枝，波一重。 一重一重遙遠空，花影融，波影紅，數也數也數不盡，密朵繁叢。惱煞吟魂，顛倒粉圍中。誰放蜂兒逃色界？花歷亂，水淒迷，無路通。 《蝶戀花·寒食》 寒食東風郊外路，漠漠平原，觸目成淒苦。日暮荒鴟啼古樹，斷橋人靜昏昏雨。 遙望深邱埋玉處，煙草迷離，為賦招魂句。人去紙錢灰自舞，飢鳥共踏孤墳語。 《沁園春．游匡廬》 如此仙源，只在人間，幽居自深。聽蒼松萬壑，無風成籟；嵐煙四鎖，不雨常陰。曲欄流虹，危樓聳玉，時見驚鴻倩影憑。良宵靜，更微聞風吹，飛度泠泠。 浮生能幾登臨？且收拾煙蘿入苦吟。任幽蹤來往，誰賓誰主；閒雲縹緲，無古無今。黃鶴難招，軟紅猶戀，回首人天總不禁。空惆悵，證前因何許，欲叩山靈。 《醜奴兒慢》 東橫泰岱，誰向峰頭立馬？最愁見銅標光黯，翠鳥雲昏。一旅揮戈，秦關百二竟無人。從今已矣！羞看貂錦，怯涴胡塵。 鼎沸依然，殘膏未盡，腐鼠猶嗔。更繡幕、閒燒官燭，紅照花魂。遍野哀鴻，但無余唳到營門。迎春椒頌，八方爭道，木草同新。 《南樓令 · 葉落見城廂》 葉落見城廂，疏枝恨早霜。喜山林、乍換秋妝．多謝倪郎傳畫筆，渲絳赭，染蒼黃。 橋影戀殘陽，沙痕引岸長。鎖羈愁、十里清湘。著個詩人孤似雁，雲黯淡，水微茫。 《定風波 · 夢筆生花總是魔》 夢筆生花總是魔，曇紅吹影亂如梭。浪說鬘天春色靚，重省，十年心事定風波。 但有金支能照海，更無珊網可張羅。西北高樓休著眼，簾卷，斷腸人遠彩雲多。 《一剪梅 · 一抹春痕夢里收》 一抹春痕夢里收，草長鶯飛，柳細波柔。珠簾十里蕩銀鈎，箏語東風，那處紅樓。 別有前程憶舊游，幾日韶華，賦筆生愁。長安雲物戀殘秋，鈴語西風，那處紅兜。 《菩薩蠻 · 舞衣葉葉余香在》 舞衣葉葉余香在，歡場了卻繁華債。往事夢鈞天，夢回清淚淹。 疏枝霜後柳，病骨如人瘦，來歲柳飛綿，樓空誰捲簾？ 《長相思 · 楓葉紅》 楓葉紅，柿葉紅，紅盡江南樹幾叢，離人淚染濃。 山重重，水重重，水復山重恨不通，夢魂飛繞中。 《青玉案．櫻雲冷壓銀漪遍》 櫻雲冷壓銀漪遍，春滿了，澄湖面。十二瑤峰來閬苑，眉痕斂黛，霞痕渲雪，山也如花艷。 登樓懶賦王郎怨。回首神州似天遠。休道年年飄泊慣。隨風去住，隨波舒捲，人也如鷗倦。 《南鄉子 · 雨過漲留痕》 雨過漲留痕，新水如雲綠到門。幾處小桃開泛了，前村，寒食東風別有春。 重讀斷碑文，宿草多封舊雨墳。蝴蝶一雙飛更去，春魂，知是誰家壞綠裙。 《浣溪沙 · 殘雪皚皚曉日紅》 殘雪皚皚曉日紅，寒山顏色舊時同。斷魂何處問飛蓬？ 地轉天旋千萬劫，人間只此一回逢。當時何似莫匆匆。 《鷓鴣天．七夕》 一杼流霞織錦躔，小樓涼思到雲鬟。鴛針乞巧憐芳序，蛛網牽愁恨夜闌。煙採散，露華漫，碧空一鏡瀉秋寒。天河萬古喧銀浪，不見浮槎客再還。 呂碧城自名其詞集曰《信芳集》，出自《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意蘊直指「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遠。步余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復修吾初服」的與世無歡。所謂「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皆是抱潔守貞、高標自負之意。 《綺羅香·憶蘭》 雪冷空林，雲封幽谷，遙憶清芬何處？芳訊難通，多少離情別緒？折芳馨、遠道誰遺？披蕭艾、幾時重遇？悵秋風、憔悴天涯，美人芳草怨遲暮。   靈均紉佩去後，應是風雷晝晦，暗成悽苦。薜老蘿荒，山鬼自吟愁句。更恨他、湘水湘雲，又遮斷、夢中歸路。但牽來、萬丈相思，化為深夜雨。 塵封在一代詞媛筆下心中的蘭花是深遠的文化積澱，那是楚辭的時代、離騷的行吟、靈均的獨嘯、九歌的哀音。紉秋蘭兮以為佩，表達的是對志向與理想、人格與品行的堅守。弘揚的是屈原楚辭的「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司馬遷《屈原賈生列傳》） 《洞仙歌·題白葭居士所繪圖》 何人袖手？對橫流滄海，一樣無情似湘水。任山留雲住，浪挾天旋，爭忍說，身世兩忘如此。  千秋悲屈賈，數到嬋娟，我亦年來盡堪擬。遺恨滿仙源，無盡闌乾，更無盡、瀛光嵐翠。又變徵遙聞動蒼涼。倚畫里新聲，萬松清吹。 呂碧城正獨自隱居瑞士日內瓦，此種「湘水無情吊豈知」（唐人劉長卿句）的心態，毋寧出於清末民初社會劇變中的文化流亡心態。當時自負「抱器」而無處可逃的何止呂碧城。白葭居士所繪瀟湘圖不僅讓「南海康更生」（康有為）「見而哀之，題詩自比屈賈」，呂更自嘆「予現居之境，恰同此景，復以自哀焉」。呂碧城對屈原直抒好感的證據絕不少見，再如《和程白葭》之「幾輩閬風閒緤馬，千秋湘水獨懷沙」或《瓊摟》之「欲擬騷詞賦天問，萬靈淒惻繞吟壇」等。呂碧城的友人們亦謂其「客海外，有屈子行吟之感」。 《減字木蘭花》 蘭荃古艷，誰向三千年後剪？移過西洲，又惹東風萬里愁。 湖山麗矣，但少幽情如屈子。花草風流，彩筆調和兩半球。 作為袁氏（世凱）當國時期頗受重視的風雲女性，面對袁氏身後軍閥混戰的無良內政，呂碧城即使可以置身事外，卻不可能無動於衷，「年來神州一片土，已成盜賊世界」（《文痞文匪之可悲》）。漂泊海外過著「綠醑金卮，紅萼瑤簪」的靡麗生活，她卻依然有著屈原式的無法釋懷，「倦旅天涯，依然憔悴行吟」，因為「幾番海燕傳書來，道烽煙，故國冥冥」。「去國」兼「避世」的呂碧城並沒有擺脫精神痛苦：「十年遷客滄波外，孤雲心事誰省？蘭成辭賦已無多，覺首丘期近。望故國，兵塵正警。幽棲忍說山林穩。聽夜語胡沙，似暗和、長安亂葉，遠遞霜訊。」《霜葉飛》 呂碧城一直有着濃郁的「屈子情結」，在她早年每每臨水憑吊，她幾乎都會即景生情念及這位先賢。例如在錢塘觀潮，呂碧城寫下： 《臨江仙 · 橫流滾滾吞吳越》 橫流滾滾吞吳越，風波誰定喧豗？畸人重見更無期。錦袍鐵弩，千古想英姿。 九辯難招憐屈賈，幽魂空滯江湄。子胥終是不羈才。風雷激蕩，天際自徘徊。 在「現代文學史」上因前為名士後為僧侶，故頗與呂碧城堪稱同調的李叔同（弘一法師）的《音樂小雜誌敘》，亦發此同聲一嘆，招魂屈騷：沈沈樂界，眷予情其信芳，寂寂家山，獨抑鬱而誰語？矧夫湘靈瑟渺，淒涼帝子之魂，故國天寒，嗚咽山陽之笛。最終選擇自沈於水的王國維，早歲就有名句流傳：「至今呵牆壁天無語，終古埋憂地不牢」（《塵勞》）。甚至日後因從亡廢帝、建國滿洲而為時論史論不齒的鄭孝胥亦以「喜頌《離騷》」出名，同樣在詩作中不止一次出現「問天」「埋憂」之嘆，寄託分明於茲在茲。 呂碧城的「屈子情結」是其性情一面。「曉珠詞」的面世，則有她的玉溪風調，如果說「信芳」情懷開顯了呂碧城文學創作的理想高度，「曉珠」定位則暗示了呂碧城文學風格的綺麗樣貌。 呂碧城赴吳門一游，嘗自著《小遊仙》，這也是她傳世惟一的「遊仙詩」。孤雲（潘伯鷹）《評呂碧城女士信芳集》亦言讀此自然會聯想到李商隱詩，並出語心存厚道：「此詩高華精警，遊仙例有寄託，此可作義山‘碧城十二玉闌乾’三首觀之，但賞美文，不欲穿鑿也。」呂碧城下筆仙氣飄飄更多出於一種天賦氣質，未必有所秘事索引。她學李而不泥，是出於詩意的真髓與方便。 《七律· 小遊仙》 誰將玉帶束晶盤，乍見星精出水寒。銀縷飄衣舞秋月，珠芒衝鬥夜加冠，微顰世外成千劫，一睇人間抵萬歡。自是驚鴻無定在，青天碧海兩漫漫。 南社詩人林庚白頗為崇拜呂碧城，她的《天風》一詩，讓他覺得「竟似余三年來寫照，讀之使人回腸蕩氣，有不能自已者」。詩中迷蒙的仙家意象，且又透露出不盡的歷劫滄桑感，倘恍瑰奇中見滄海幾成桑田，一片淹心而莫名所以。 《七律· 天風》 天風鸞鶴怨高寒，玉宇幽居亦大難。紅粉成灰猶有跡，瓊漿回味只余酸。早知弱水成天塹，終見靈衣拂月壇。悔過蟠桃花下路，無端瑤瑟動哀頑。 此詩意象情調都甚有李商隱風。呂碧城在《曉珠詞》自跋中有言：「予慨世事艱虞，家難奇劇，凡有著作，宜及身而定，隨時付梓，庶免身後湮沒。」 《七絕 · 若有》 來時冷雲迷玉步，歸途花雨著輕綃。夢回更喚青鸞語，為問滄桑幾劫消。 《曉珠詞》出版，此時已經「皈依佛法，絕筆文藝」的呂碧城在自跋中強調，自家詞作「雖綺語仍存，亦蘊微旨；麗情託制，大抵寓言」，又說「聞頗有俗傖揣以凡情，妄構謠諑」（《曉珠詞》自跋）《曉珠詞》前所附友朋贈作，作者署名謂「陳完」的《沁園春》前有長序，雲：昨與寒雲公子夜話，泛及近代詞流，公子甚贊旌德呂碧城女士，且言踰日當折柬邀女士與不慧飲集賢樓，留此人天一段韻事，為他日詞苑掌故。因以女士自刊《信芳集》見示。不慧尋覓一過，奇情窈思，俊語騷音，不意水脂花氣間，及吾世而見此蒼雄冷慧之才。「寒雲公子」即袁克文，袁世凱之「皇二子」。袁氏父子均與呂碧城有不俗過往，至有「不櫛才人久負名，洛神未賦亦多情。宓妃有枕無留處，惆悵詞媛呂碧城」（《續洪憲紀事詩補注》）。此亦即呂自雲「俗傖揣以凡情，妄構謠諑」之一分。陳完該詞不僅認為呂氏澈悟了佛家三昧，「審其聰性，已入華嚴之玄」，且在這首要「託寒雲公子轉致」呂氏的《沁園春·為女士詞像頌》中，刻意強調的也是其超逸脫俗：「絕代佳人，蕙語蘭心，玲瓏太深。是色身菩薩，龍游花外，舊家風調，鶴在桐陰。」 《石州慢·自題曉珠詞》的滿篇文字，卻仍然顯得亦仙亦佛，所用典故則大有屈子與玉溪合流匯編的氣息： 《石州慢·自題曉珠詞》 仙呂新聲，仙枕舊游，雙黯陳跡。拼教郢苑陽春，換與梵音潮汐。沈哀何地？早分散髮九夷，藤陰休問天南北。迅羽託浮生，老蒼煙泉石。 蕭索。案閒青玉，尊澀紅螺，墜歡慵拾。夢覺承平，一霎風流都息。楚歌先變，已是禹甸驚沈，遺珠誰吊殘燐碧？願倩水精輪，轉高寒風色。 儘管「仙家風度本清狂」，她的詩詞中最驚動人心者，依然只能是屬人的悲歡：哀陳大地的生命陳跡，青玉紅尊的夢里風流，凋殘的磷火催生救贖的願力。這是必須依情而立的文學而又超越凡情的義諦。「推情合性」作為德範修養而落實於文學創作，並不簡單。否則難免只有「我生防情如防水，一朝有潰即千里。我生守性如守城，中夜賊來心不驚」這種理學氣十足卻很難說是好詩的有韻之句流傳。 渴望「以宗教之語入詩，出入人天，多遺世壯採，涵被萬有，於騷壇別開勝景」（《夜飛鵲》小注）的願景故佳，自然而然做到情性雙豐，卻極不容易。 如果呂碧城詞中只能反復出現「瑩潔清澈底，地是琉璃水。此想若成時，檀邦得概窺」「妙音宣苦寂，贊嘆波羅蜜。此想若粗成，花房代化生」(組詞《菩薩蠻》)這類直接描摹修持觀想境界的句子，我們未免要說，此時詞已不足為詞？ 天花散盡而留於人間絕妙的，只能是這樣的呂碧城：「此中真個斷塵緣，一生常枕水精眠」（《浣溪沙》，後句自注乃費樹蔚贈詩成句）「頎頎宜向月中看，絕淨天身瑩作水精寒」（《虞美人》）「水精」意象在呂碧城詩詞中如此頻頻出現，我們所聯想到的依然只能還是「若使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精盤」（李商隱《碧城三首》之一）的玉溪風調。 自持「但有秋心悲萬象，了無閒恨到靈犀。美人香草漫猜疑」，乃至「紅雨湔愁辭茂苑，綠雲邀夢入蓮房。人天來去有津梁」（《浣溪沙》組詞）屈子情結經由慈悲心相而與人間再度成功對接。她曾經為之拋擲性命也因此獲得生機的詞學創作，又何嘗不能由此高看一眼： 《浣溪沙 · 斯道尊如最上峰》 斯道尊如最上峰，樓台七寶未完工。故疆休被宋賢封。  音洗琵琶存正始，律調宮羽變窮通。萬流甄採匯詞宗。 呂碧城寫下這組《浣溪沙》。其中一首更是字字都在重申自己依然揮之不去的「屈子情結」，孤高自賞，孤芳自賞。這在濁世又有何不好呢。既然皆因「因義受難」。 《浣溪沙 · 手把芙蓉頌楚詞》 手把芙蓉頌楚詞，搴芳凝睇黯遐思。夕陽紅戀蒨雲遲。  珍鳥多翔人盡處，殘山青到路窮時。野村幽步最清宜。 與呂碧城只有驚鴻一瞥之緣分的「道教導師」陳攖寧，實不失為一性情中人，詩詞方面甚有鑒賞力，例如曾幾度與他結伴出遊的馬一浮先生之筆墨，陳就甚為欣賞：馬君之詩，辭藻甚佳。然其特點，不在辭藻，而在性情。世有溺於情而蔽其性者，如纏綿歌泣春繭之類是也；又有存其性而遺其情者，如釋門偈語宋儒理學詩之類是也。就詩論詩，二者確有太過與不及之蔽。馬君之為人，雖已見性，而未嘗忘情，故其為詩，性情兼至，不枯不縛，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此即馬君之詩格，亦即馬君之人格也。 儘管陳與呂師徒不成而緣吝三生，此語用來關照呂碧城一生綿密發展又變幻不羈的詩詞創作，直至為佛經造論的性命掙扎至於上出凡塵，也甚為妥當。雖已見性，未嘗忘情，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是謂之「推情合性」。 呂碧城書「遁天」，「遁天」掌故當出《莊子·養生主》：「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成玄英疏為「逃遁天理，倍加俗情。」考慮到這一時期嚴復對呂碧城全面的精神影響，我們自然不免要聯繫到嚴復寫作《原強》中曾對此句的直接轉用：「棄惇德而染澆風，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其不漸摩而與漢物化者寡矣。」以「遁天」為號，不僅昭示了呂碧城彼時對嚴師的精神信奉與依止，也流露了彼時她對莊子之學好感與親近。 皈依佛門之前，呂碧城在「諸海十二事」中曾經全面收成，所謂「絳帷獨擁人爭羨，到處咸推呂碧城」（繆珊如《信芳集》題詞）皈依佛門之後，想來在她眼中這些世法輝煌都成「餓夫夢飯」。況兼「猶如煮沙，欲成嘉肴。縱經塵劫，終不能得」（《大佛頂首楞嚴經正脈疏》）。 功成名就的呂碧城始終無法在世法意義上體認此世此界一性一命的安穩依止。呂碧城一生以「文學」與「教育」名世，然依靠「文學」或「教育」到底無法解決呂碧城的生命焦慮？或者說是什麼樣的文學和什麼樣的教育終究未能讓呂碧城獲得身心穩靠。 「冷眼人間空黼繡」（《寒廬茗話圖為袁寒雲題》），呂碧城早歲詩詞創作中所流露的過於早熟的悲觀或過於悲觀的早熟，毋寧就是她對生命必然悲劇的敏感直覺。王忠和著《呂碧城傳》言呂碧城「一生未曾止歇對人生真諦的追求」。呂著《予之宗教觀》亦堪見此種精神： 顧乃眾叛親離，骨肉齮齕，倫常慘變，而時世環境尤多拂逆。天助吾而復厄吾，為造成特異之境，直使魯濱遜漂流荒島，絕處逢生；又如達摩面壁，沈觀返省，獲證人天之契。此則私衷所感謝愉快者。悟解所及，筆之於篇，為世之具慧性善根者告焉。 沈軼劉先生論「清代婦女之詞」，及呂頗能別具隻眼： 數量奇伙，分布面廣，其間特出潁異，無脂粉氣而能抗高格者，首推初期之徐燦與末期之呂碧城。然徐燦猶不能脫舊習，呂則陸離炫幻，具炳天燭地之觀。其詞積中馭西，膏潤旁沛，為萬籟激越之音。寓情搴虛，傷於物者深，結於中者固，日出日入之際，其哀刻骨，有不可語者在。使李清照讀之，當不止江冷水寒之感。……其人其境，李可彷彿，其詞所造，廣度與深度，則非李可及。蓋經歷學養，相去懸殊也。 說呂碧城「經歷學養」遠高中國歷代女性詞人，非為過譽。看出呂詞「傷於物者深，結於中者固」、奇哀入骨、言語道斷的至情至性，更不失眼力所在。她遊歷意大利的《摸魚兒》，「客里送春，率成此闋，感時傷事，不禁詞意之淒斷也。時客大秦」： 《摸魚兒 · 悄凝眸、綠陰連苑》 悄凝眸、綠陰連苑，啼鶯催換芳序。春歸春到原如夢，莫問桃花前度。吟賞路，便咫尺西洲，忍卻凌波微步。赤城再顧，忍霞焰猶騰，炎崗未冷，心事已灰炷。  天涯遠，著遍飄英飛絮。粉痕吹淚疑雨。三千頑碧連穹瀚，悽絕雲駢迴處。今試數，只一霎韶華，幻盡閒朝暮。人間最苦。待珠影連躔，麝塵驚蹕，還引奼魂去。 刻骨的絕望來自呂碧城敏銳的生命直覺。赤城、霞焰、炎崗、灰炷雲雲，寫照的該是那坡里維蘇微火山，面對一片歷史焦土、生命止息與乾坤一擲人立人間，如上詞意照應的正是如下詩意：「玉井開蓮別有山，無窮劫火照塵寰。年來萬念都灰盡，待與乾坤大涅磐。」（《絕句》）呂碧城於塵相的決絕穿透與勇於放捨源自性情深處，無妨說這更是一種慧性，「塵世，原如此，但愁里光陰，朱顏偷逝。月圓花好，痴絕兒時心事」。《建尼瓦之蕩舟》中，她原本羨慕他人乘坐瓜皮小艇「搖入遠煙夕照，輒為神往」而遺憾自己「既無伴侶，又不善操舟」，某日為當地土著少年相邀登舟，卻又頗為失望，所謂「今日到湖頭，昨宵宿湖尾。頭尾尚相連，墜歡如逝水」，她總是能從對當下情境的具體失望迅速直接切入對世情、生命本身的抽象失望：予於舟中賞玩風景，轉覺不及在岸邊觀之波光帆影為可愛。身歷其境，興趣即減，世事大抵如此。該湖體積甚巨，波藍如海，較吾浙之西湖富麗有餘，而幽蒨似遜，惜「楊柳岸，曉風殘月」之句，不足為胡兒道也。 呂碧城在首登阿爾卑斯雪山得遇殷勤德籍男伴一路小心陪侍，她亦殊感不適：「轉多周旋，不若獨游默賞之安逸。」較之眾庶群氓，說她才貌雙全、名利雙收乃至「福慧」雙成不算過譽。正為諸般收成全面，她生命中曾經淪肌浹髓的「百無聊賴」感才最引人入勝。 呂碧城持續一生試圖探索「真文明」達到「真安樂」(《與西女談話感想》的理想十分真誠。有此願力她方能努力去餞行從「一個人的情書」到「一個人的超越」的紅塵「上出」。 《浣溪沙 · 一捻涼蟾入杏林》 一捻涼蟾入杏林，鬧紅深處見秋心。彩毫淒斷未成吟。 香爐冷盡成郁烈，琴迴絕軫變繁音。小樓人影夜沈沈。 較之壯歲名篇的「一抹春痕夢里收」，此時更見工穩典雅，不僅寶刀堪稱未老，正是「香爐冷盡成郁烈，琴迴絕軫變繁音」這一轉，似乎預見了生命回向之後、更將別開生面。 楊雲史《贈某上人詩》雲：「詞人風調美人骨，澈底聰明便大哀。綺障盡頭菩薩道，水流雲亂一僧來。」茲隱括之，兼括其義而成此詞。《鵲踏枝》 冰雪聰明珠朗耀，慧是奇哀，哀慧原同調。綺障盡頭菩薩道，才人終曳緇衣老。  極目陰霾昏八表。寸寸泥犁，都畫心頭稿，忍說乘風歸去好，繁紅剗地憑誰掃。 「哀慧同調」非關一己之哀愁、一身之小慧，而是面對人世苦難無法濟度卻又必要濟度的慈心悲願。「某上人」即弘一上人、演音和尚，曾經的李叔同。此處所錄楊雲史與呂碧城詩詞，均受法師弟子李芳遠邀、賀上人六十世壽。呂作署名「寶蓮」，她這生平最後一號道盡了「一枝清越見風神，卅六湖中紅粉不成春」(《虞美人》)的淨土期許。 呂碧城暮年自定「夢雨天華室叢書」，看待自己「散佚殆盡」的詩文詞作，無論「碧城」，還是「寶蓮」，乃至「菩薩戒優波夷智曼」，應該都是平靜、淡定的。《觀無量壽佛經釋論》結末尚且附啓：「鄙人生平從未與任何人聯名著作編輯校刊任何之書。其已經發現者，概屬假冒，特此聲明。」她的剛強決絕追擬屈子的氣性，還是持續到生命最後一息。 全力撰述《觀無量壽佛經釋論》的呂碧城悠然想起自己早年的詞句，「峭壁曳寒泉。激石嘶風，似說遍人間興廢」，或者「哀入江樓倦枕，禁他午夜灘聲」。如此「不待名句之詮而自能領會」之訣竅，正是大寫之「情」，所謂「感應道交」：「隨聽者之識而轉，梵天聞為梵音，閻浮聞為世語。」最深情語最溫文，中有風雷老將心。她寫的比穠詞艷句更美更動人的是：「吾人目睹眾生痛苦，急於倒懸，不發大心，忍令久待？捨棄一切有為眾生事故，佛種則應斷。由彼一向慈悲薄弱，是故一向棄背利益諸眾生事。由彼一向怖畏眾苦，是故一向棄背發起諸行所作。為求大乘種姓故，應習觀無量壽佛經。」  呂碧城一生傾情文學創作而終究試圖放棄也實際放棄過文學創作，經歷了大喜大捨，「沖天美人虹起」的滿懷豪情，修煉成般若智慧的大慈大悲。只有曾以性命之痛徹骨投身「文學」之人才有資格體悟、道破「文學」自身的薄脆、虛妄、空幻。「文學」的確無法直接拯救這個世界。「美」之功能，只是讓這世界變得值得拯救，「美」也因此薄脆有待，經常需要被拯救。皈依佛門的呂碧城曾經「拈管之機頓減」、轉身「專以佉廬文字迻譯釋典」，於「美」之認識也終能上升為：「人類既苦兵禍，而人類復殺物類，屠場每日殺牲以數萬萬計，奇痛徹天，流血成海，歷千萬年不止。……世界自標趨於「真」、「美」、「善」三點，正義為「真」，文詞屬「美」，和平為「善」。吾詞家皆工審美者，寧不擯此醜惡之殘殺耶？願我同人共勉之。「美」義甚廣，茲姑就詞壇立言。」。她只能因「指」見月，但可貴在她卻能因指見「月」。 在木蘭花年復一年地花開花謝的輪回中；在世人忘眾生、忘我的歲月蹉跎中……。我聽到呂碧城和幾千年前的屈原之共同的心聲「瓊樓秋思入高寒，看盡蒼冥意已闌。棋罷忘言誰勝負，夢余無跡認悲歡。金輪轉劫知難盡，碧海量愁未覺寬。欲擬騷詞賦天問，萬靈淒側繞吟壇。」；我聽到呂碧城的「浥透鮫綃誰與話。淚鑄黃金，不為閒情灑。奏徹《神弦》啼玉奼，四天雷雨冥冥下。」淚鑄黃金，如今只為苦難的眾生而灑……。為此我深受感動寫下了以下詞作： 水龍吟 · 長歌當哭詞/ 李立方 眾生淚水東流海，點滴化成寒雨。長歌當哭，無情天地，人間最苦。朝見青絲，剎那百歲，白頭日暮。恨了人多少，悲心淒楚，冷然泣、愁如許。夢幻最留不住。嘆無常、塵緣非故。清霜芳草，暗香吹雪，飄零何處？碧落三生，他生猜卜，此生疑誤。願同梅共瘦，飛花醉眼，斜陽幾度？ 作者簡歴：李立方，號桂竹逸士。中國香港人，祖籍福建福州，出生書香門第。曾獲得中國古典文學和歷史翻譯以及美學專業文憑。喜愛中國古典文學、詩詞歌賦、老莊學說和禪宗佛理等，追求返璞歸真的自然生活方式，嚮往中國古代詩人們所推崇的境界和品格。學習古哲先賢絕學，嘗試通過詩詞創作，寫下自己在人生道路上參禪悟道過程中的感悟，旨在弘揚國學傳統文化盡一份綿薄之力。現是美篇文學領域優質作者，作品經常刊登在許多中國古典詩詞微刊平台。版權說明：未經原作者李立方（桂竹逸士）同意不得擅自轉載文中原作者詩詞作品以及文字內容等。文中圖畫來源於網絡等，感謝原作者！圖畫轉載請聯繫圖畫原作者。如不慎觸犯了圖畫原作者權益，請聯繫刪除。音樂來源：網易音樂網 / 靜水流深：作曲家/巫娜，感謝！歡迎並感謝轉發分享整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