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动》（非虚构长篇小说之二）作者：龚麟生

龚麟生

  第二章    愚蠢的举动

     38连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属下的标准农业连队，连队布局比较规范。全连以座北朝南的两排火柴盒似的青砖房为中心，前排青砖房是连部办公室、水房和卫生室用房，后排青砖房则是食堂和豆腐房的所在地。

      连部办公室所在的青砖房面前是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穿过空地是条与青砖房平行的用黄沙铺成的中心干道，干道两旁林立的参天白杨从东头畜牧饲养区一直延伸到西头，直到与通向营团机关方向的公路相接。

       连队驻地按照功能除青砖房外大体分成四大块: 

       中心干道东头的畜牧饲养区几乎占了连队驻地的一半面积，马厩、牛棚、猪圈、鸡房、兽医室、饲料库、水井等设施一应俱全；

      青砖房的西面是清一色由红砖砌成的四幢知青营房，营房的旁边是一块如足球场大小的供晾晒谷物用的水泥大晒场；

      青砖房的南面，即中心干道的另一边，是一大片因建筑年代不一而导致风格参差不齐的家属住宅区；

     青砖房的北面，是拖拉机停放场地和农机具仓库，一字排开的8 台履带拖拉机和5 台联合收割机，在黑夜的笼罩下，看上去跟野战部队的坦克连队相差无几。

     通讯员小马接受了何胖子的命令后，径直向连队东头一路奔跑过去。他知道，畜牧区是知青平时比较喜欢去的地方之一，用知青的话来说，这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尽管畜牧区的牲畜气味有点不太好闻，但也正因为这不好闻味，连首长们才不会经常巡视到这个旮旯，小马的北京知青同学聚会有一次就是在畜牧区的豆饼饲料库里进行的。

      小马熟门熟路地大步流星走到豆饼饲料库门口，推了推大门，大门咯咯直响就是不开，他掏出随身的手电一照，好家伙，铁将军把门，显然里面不会有人。

     李爱农是兽医，她有兽医室钥匙，司马申他们难道在兽医室? 小马向兽医室方向望了好长一会儿，也没发现兽医室的窗户里有“丁点儿”亮。

     但当小马的视线从兽医室缓缓移向马厩旁边的小学校破草房时，发现破草房里有跳动的灯光，小马悄悄过去，向里一望，嘿，好家伙，只见紧急集合没到的几位，司马申、李爱农、董晓梅、梁玉成等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正围着一盏油灯正热烈地比划着什么，讨论着什么……

      小马和司马申都是连部的工作人员，而且在连部办公室同睡一铺坑，平时开玩笑开惯了，因此，小马故意用脚把门踢得“嘣嘣”响，里边，情急中天津知青梁玉成一口气把灯吹灭，外边，小马更来劲了:“干什么灭灯?司马申!你搞什么反革命地下活动?”

     司马申一听是通讯员小马的声音，一面示意将灯点上，一面赶紧起身把门打开，让小马进屋。平时，司马申在连部办公室与小马开玩笑，语言上从来是占便宜的。这一次却谦卑地主动向小马打招呼: “小兄弟，不好意思，我们几个正在偷偷复习功课，准备今年考大学。”

     “我说，怎么近来天天晚上看不见你的人影，怎么? 今年大学可以随便考了?” 小马眼睛一亮。

     哈尔滨知青董晓梅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是啊，我爸告诉我的，去年高校试验性的内招了少部分工农兵学员，可他们的文化水平太低，有的学员竟然连时钟都不认识。今年，高校招生有可能采取新规定，凡下乡满两年的，只要政治上没大问题，都可以参加高考文化考核。凭文化考核成绩录取进高校，而且招生数量很大。”

     “董晓梅爸爸是哈尔滨科大革委会副主任，消息很可靠。”司马申插话，“怎么样? 和我们一起复习吧。”

     小马低下头，翻了翻他们刚才讨论过数学题目，原本有点兴奋的眼神，又一下子暗了下去，“我一个69届初中生，连初中都没有毕业。这些题目连看都看不懂……”

     “没关系，我们教你啊。”梁玉成和李爱农争着表态。

     “谢谢啦，我只有小学六年级文化，再努力也考不过你们。”说着，小马话头一变，调皮地问大家，“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 ”在座的人中，除小马外，只有梁玉成和董晓梅戴着手表，两人本能地把手腕靠近油灯，“这时间也太快了，已经十二点半了!” 梁玉成嚷了一声，“没错，我的表也是十二点半。”董晓梅点点头。

     “唉，今天搞得太晚了，亏得碰上小马，再复习下去，天就亮了，连队的人还以为我们失踪了呢。赶紧走吧。”司马申对大家说。

     “晚了。全连都知道你们‘失踪’了。”小马这才把今晚紧急集合的事告诉了他们，司马申他们彼此交换了一次眼色，开始觉得事态似乎有点严重。

     “我北京哥儿们谢京生是不是也是你们一伙的?”小马问司马申。

    “你怎么知道?”

    “我看他和你这书呆子挺投缘。”

    “是的，前几天他天天跟我们一起复习，今晚……”

    “今晚他上兴安县城有事去了，”梁玉成抢过司马申话头，“他是晚饭后坐晚班火车去的，准备明天坐早班车回来。”

     “好，我找人的任务完成了，都跟我走，你们就等着挨 K (意:批评)吧。”小马甩出了通讯员的腔调。

      司马申等四人赶紧整理好书和笔，吹灭油灯，锁好房门，顺从地象被解放军逮着的国民党俘虏一样，怀着无比的忐忑跟着通讯员离开了小学校的破草房。

      当时，司马申他们没有料到，这一次是他们坐在一起复习迎考的最后一晚。

     司马申他们被通讯员小马带回连部办公室时，本以为孙指导员会严肃地批评他们一顿，他们甚至想象出了孙清所说的话语，“在全国各地各行各业正在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路线进行新一轮批判的时候，你们却躲在黑屋里偷偷复习已被文化大革命否定过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统治下制定的教科书，可见你们几个的无产阶级路线觉悟低到什么程度? ”。

      意外的是，孙清见到他们只是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几句话，“你们这样做影响很不好，你们啊，还太年轻。社会上的事情，不是你们年轻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好吧，你们现在赶紧往168 地号方向追上去，他们已经出发半个多小时了。”

     等到司马申四人加上通讯员小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大汗淋漓地赶到168 地号时，连队参加演习的队伍已经完成“搜索”任务，匆匆往回折返了。司马申他们连跟本排知青的招呼也没来得及打，就又跟着队伍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了连队。

     紧急集合一直折腾到凌晨两点，何胖子才宣布结束。

      回到宿舍，多数知青连洗都不洗，一头钻进被窝，重新呼呼大睡。陈元元平时是比较爱干净的，睡前是一定要洗脸洗脚的，这回也累得顾不上洗了，他迅速脱掉棉衣棉裤，三下五除二钻进被窝蒙头便睡，反正今天是星期天，睡到十二点也没人管。更有的人，连棉衣棉裤都不脱，直接上炕一躺。

       俗话说，土是本，水是命。这是对庄稼说的，对人也一样。生活用水的方便与否往往是衡量居住质量的标志。和团场内其他连队相比，能使38连的知青感到骄傲的，大概就是水房了。38连的水房在全团范围内算是条件相当不错的，诺大的房间正中卧放着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圆柱形大水罐，大水罐旁是一口深井，深井有一水泵，平时只要是有电，把电闸合上，深井里的水即可通过水泵源源不断进入水罐，知青来打水只要拧开水罐的龙头即可。水罐旁边是个大型炉灶，上面安有两个大锅，有专职烧水工负责烧水。靠窗口的一面墙搭着一排搁板，知青们可以把脸盆搁在上面洗漱或洗衣物，当然也可把水打回宿舍洗用。只是不能停电，一旦停电，用水就会有点麻烦，因为这里的井装有水泵，井盖是固定的，不能打开，须步行四、五百米到畜牧区的那口井去打水。

      建设兵团的农业连队虽然以农业生产为主，但体制是军队式的。平时，连队的生产和训练一般都是以排为单位进行，工作时间排与排之间的知青较少有机会来往。食堂和水房便成了知青往来的最好场所，不过在食堂吃饭时，人员太多，时间又相对比较集中，有些话不方便说，尤其是小范围的传话，如之前张金娣向同学陈元元所传的那些有关司马申的闲话。而水房便成了知青各方人士自由联系的最好场所。

       星期天为节约粮食，食堂一天只开两顿饭，所以这一天，各宿舍的知青一早醒来，往往会躺在炕上天南海北胡扯一通。不用说，这次议论的中心话题，几乎都是有关司马申等人秘密复习迎考的新闻。直到上午九点，寂静的井房里才开始有了人声。

       最先到水房打水的是农工四排的方红卫和农工三排的吴二六，方红卫长得高大威猛，吴二六则矮小敦实。他俩是所在排的排长，平时以身作则做得不错，宿舍里第一个起床的总是他们俩。

      “吴二六，司马申也不够意思，你们关系这么好，复习迎考的事没告诉你?” 方红卫在等吴二六往脸盆舀水时，似乎不经意地问吴二六。

      “噢，司马告诉我了，让我参加他们复习，我说这样影响不好，就没有参加。”吴二六回答。

      “就是嘛。影响要多坏有多坏，司马申的书生气怎么就改造不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都批判几年了。”方红卫有点幸灾乐祸，“看着吧，这回司马申‘栽’了”。

      “你呀?干吗老跟司马申过不去。” 吴二六摇摇头，边说边将盛满水的脸盆端回宿舍，作为司马申的好朋友，他看不惯方红卫幸灾乐祸的腔调。

      用北京知青的话来说，司马申与吴二六是“铁哥儿们”。他们在学校时就住同一宿舍，两家在上海的住处虽说各属两个区管辖，但因为是相邻的两区，距离不算太远，两家来往颇为密切。两人的家庭状况也相似，他俩的父亲都已辞世。司马申的父亲是个小学教师，在1960-1962 的三年困难时期得肝病去世。吴二六的父亲是杨浦发电厂的工人，在1950年的国民党的二. 六轰炸中身亡，母亲为了让儿子记住这个日子，给他改名为吴二六。刚到连队时，针对连首长这个奇怪姓名的疑问，吴二六曾专门作过解释，也因为这，党支部认定他根正苗红，因此，吴二六荣幸地成为了连队党支部的重点培养对象。

      为了刻苦改造世界观，吴二六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他个子不高，但什么样的繁重农活都抢在前面干，简直就是一个拼命三郎，连五大三粗的方红卫也为吴二六的吃苦精神而佩服。

      司马申刚到连队时，和吴二六一个排，而且同在一个炕上睡。那时吴二六满是血泡的手掌很让司马申感动，经常发现他半夜在炕上翻来复去，说是腰疼得要命，可到第二天干活时，他照样生龙活虎，仿佛没事似的，司马申劝他悠着点，他说他要经得起党支部对他的信任，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为此，司马申在连队的黑板报上不止一次写稿表扬过他。

     果然，吴二六通过自己出色的劳动，赢得了党支部各委员的好感，终于成了上海知青中的第一个共产党员，和他一批入党的还有方红卫、“李玉和”等。

      虽然，司马申和吴二六是好朋友，但他们之间的性格落差很大，司马申张扬，吴二六内向；司马申乐观开朗，吴二六沉默寡言。

      当董晓梅把今年高校开始在全体知青中招生的消息悄悄告诉司马申后，司马申象久旱遇甘霖一样高兴得跳了起来，心底里埋了多年的上大学愿望一下子被激活了，他兴奋地对董晓梅说，“人家都以为我文科不错，其实我最喜爱的还是数学，文革以前，我的愿望就是名牌大学的数学系。”

      “好啊，咱们组织几个人一起复习吧，我的数学基础较差，你可以帮帮我。”董晓梅建议。

      “没问题。”司马申一口答应。

      第二天，司马申就中止了正在撰写的长篇小说，从存放在小仓库的箱子里翻出了快要发霉的数理化教科书，并悄悄告诉了吴二六，希望他一起参加复习，可吴二六态度十分暧昧，反而劝司马申不要太激动，“这年头谣言还少吗?” 他认为，这种公然复习迎考的做法，与当前深入进行的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不符，至少应请示一下党支部才行。

      司马申从内心佩服吴二六的老成，到底是党员同志，组织观念就是强。但是，凭着在连首长手下工作几年的经验，司马申明白，此事，在上头没有红头文件之前，连首长是绝无可能同意的。

      然而，被董晓梅激活的上大学愿望已经使司马申热血沸腾，对考核入学一事，他宁可相信有，也不相信无，他认为，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现在机会来了，不抓住岂不可惜。于是他俩经与平时关系较好的梁玉成、李爱农和谢京生悄悄商量后，决定先秘密复习起来再说。吴二六因考虑到自己党员的身份问题，他表示暂不参加，但为同学友谊，他不会主动向党支部汇报此事。

   

      天津知青梁玉成到水房打水时，碰上了畜牧五排的“河马”和“长颈鹿”他们，梁玉成发觉他们看他的眼神有一点异样，“怎么，不认识?” 梁玉成是个细高个，微微耸起的颧骨使脸庞棱角分明。他从来就不惧怕任何人，不过何胖子除外。

       “不认识，”“河马”故意凑近梁的面孔看了看，“我们的梁大牛B瘦多了，为当‘臭老九’，竟天天熬夜复习功课，佩服佩服。”

       “长颈鹿”帮腔说，“以后当了‘臭老九’，不要忘记接受我们革命小将的批判喔，梁大牛B 同志。” “长颈鹿”特意在“梁大牛B” 四个字上加重了声调。

      “还革命小将，那时，我们已成革命老将了。”“河马”说。

      “梁大牛B” 是梁玉成的外号，平时梁玉成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外号，谁要是当面喊他这个外号，他非跟你急不可。

      这不，梁玉成真急了，他将盛满热水的脸盆端起，作出往他们俩泼水的动作，“再说，我就泼出去了。”

      “别，别，梁兄，不是开玩笑吗？何必呢。”“河马”、“长颈鹿”赶紧打招呼。

      “国家办了这么多高校，大家都不站出去接受挑选，无产阶级的科学事业岂不后继无人? ‘臭老九’怎么啦，‘臭老九’总比我们强。”梁玉成振振有词，越说越来劲，“反正，大伙已经知道了，从今天起，我干脆将课本带到拖拉机上去，在地头休息时看。看哪个能把我怎么样，我就不信那个邪了。”说着，梁玉成端着脸盆“大义凛然”地离开了水房。

       不了解梁玉成的人，听了“梁大牛B” 这个外号，准以为梁玉成是个只会吹牛的家伙，其实梁玉成跟司马申一样是个心底坦诚，性格爽朗的人。司马申和梁玉成接触三年多来，从没听他说过什么瞎话。梁玉成最大的特点是能说会道，很简单的事物到他嘴里会变得妙趣横生，一些高深的科学道理都能讲解得头头是道。他所在的机务一排农场老职工比较多，每次耕作间隙在地头休息时，老职工都要求他给“吹”上一段。梁玉成本来就爱说，有人捧场，当然就更上劲了。

  在地头上，他曾把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介绍得令人如痴如醉，让人明白了美国登月宇航员阿姆斯特朗所说的“个人一小步，人类一大步”的真实含义，也曾把尼克松爱弹奏的电子琴原理讲解得令人如坠五里雾中，虽然，到底也没让老职工搞清楚这是什么神奇玩艺，但人们仍然兴趣盎然。由于他的缘故，机务一排的老职工和知青们硬是在那大革文化命的年代里，轻松领略到了当今科技发展的一些信息。老职工喜欢听梁玉成“吹”，倒不是出于对科学的关心，更多地出于好奇，一时理解不上的，就认为是“唬人”，是胡说八道。时间长了，一些老职工就给他起了个外号“梁大牛B”， 但也只敢在背后喊，要是当面叫的话，那就甭指望他跟你“吹”了。所以，喜欢听他“吹”的老职工，往往先给他来一段奉承话，他才开讲。一些老职工不明白梁玉成的脑子怎么就这么好使，居然能“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因此对他十分崇拜。其实，这些新闻，全是从司马申偷偷借给他的内部报纸《参考消息》上批发来的，司马申很佩服梁玉成的记性，凡报刊上的科技新闻，他只要看一遍就能子午卯酉全部记住。何胖子连长也喜欢看《参考消息》，但从来不看有关科学知识方面的介绍。

        文书董晓梅所在的直属排和李爱农所在的畜牧六排女同志较少，因此这两个排的女知青合住一间宿舍。等到董晓梅李爱农结伴出来打水时，才发现大锅里的热水已经全无，拧开大水罐的龙头，也是滴水未见，“咦，难道又停电了。”李爱农皱了皱眉头，与她俩同在水房的，还有丁丽丽和张金娣。丁丽丽正在水房的搁板旁帮张金娣梳洗头发，搁板上放着的两脸盆水中，有一个脸盆里盛有热腾腾的干净水。

        出于无奈，董晓梅向丁丽丽求援，“丽丽，分一点热水给我们，洗洗脸。”

        “行。”丁丽丽一向比较好说话，说着就去端那盛有干净热水的脸盆，要倒给她们，“不行。”没想到，张金娣迅速将湿漉漉的头发往盛有干净水的脸盆里一放，对丁丽丽说，“这是我洗头发的水，你做啥好人? 谁让她们这么懒，这么晚起床。”

       “你这是什么话，不给就不给，干吗讲话这么难听?” 李爱农对张金娣说，“我们只是躺在炕上看了一会儿书，就……”de

        不说看书还可以，一说看书更来气。张金娣将头抬起来，一面用干毛巾将头发包住，一面拿腔拿调地说，“是啊，你们都是大知识分子，你们都忙，你们要复习，要迎考，还想成双成对返城，美得你们，好事都让你们干了。”

        丁丽丽一看苗头不对，赶紧打园场，“金娣，过份了，你也可以复习啊。”

        仗着与丁丽丽好朋友的关系，大大咧咧的张金娣也不怕丁丽丽多心，“怎么复习? 你不要吃灯心草放轻巧屁。你是炊事班的，还可以有空看书。我们臭农工一个，一天天在大田里累得没鼻子没脸的，放工后，还要洗衣服、洗脸、洗头发，哪有精力看什么书。人家办公室人员条件多好，有桌子，有椅子，有的还穿着白大褂，工作又轻松又干净。还能定定心心复习功课，借考大学为名回城。大家都是知青，凭什么他们就高人一等。今天，这热水我就是不高兴给，有本事，上畜牧区挑去。”

        要在平时，这简直算不上什么事，没水的时候，和别人分水是知青之间常有的事，犯不上发那么大的火，怪不得有人说，嫉妒是女人的天性，这一回，张金娣显然是借题发挥。

       董晓梅委屈的眼泪直在眼框里打转，她什么也没说，拿起空盆，拉着李爱农往外就走。

 

       司马申和通讯员小马是连部工作人员，由于值班需要，他们每晚都必须在办公室的大炕上就寝。水房与连部办公室同属一幢青砖房，因而，刚才水房里张金娣的不友好声音，正好被往外倒洗脸水的司马申听见，放在平时，他准会去劝劝，甚至会把他和小马没用完的热水分一点给董晓梅她们，可今天，在张金娣面前，他胆怯了，他从张金娣的话语中明显感觉到了其他知青她对他们复习迎考行为的严重不满。

       恰在这时，司马申从办公室窗口看见陈元元拿着脸盆到水房去打水，他赶紧出来招呼陈元元，“陈元元，水房停电，没有水了，我这儿还有一点热水，给你吧。”

       陈元元一反往常亲和的神情，板着脸，摆摆手说，“不要，不要，我到畜牧区去打。”说着便向畜牧区方向疾走而去。专供牲畜使用的畜牧区水井离这里起码有一里地的路程，陈元元居然舍近求远，不要司马申分给的水，看得出陈元元这回对司马申的气生大了。

       司马申明白，陈元元准是因为复习迎考一事没告诉他而生气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陈元元，毕竟平时他们关系不错。原先，司马申曾想让陈元元参加一起复习迎考，可梁玉成坚决反对，说陈元元这个人太鬼，不好相处，跟他一起复习功课情绪上不来。董晓梅、李爱农也有同感。最重要的是，她们认为，学习小组人员不宜太多，人一多目标就大，目标一大，准坏事。

        而眼前的事实是，目标不大也坏事。司马申现在感觉组织学习小组一事已经成了全连的众矢之的，他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

       “滴铃铃，滴铃铃……”连部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小马一个箭步从炕边跨到办公桌旁拿起电话，“38连通讯员小马，……噢，团保卫股，谢京生，对，是咱们连的，……什么? 什么? 你再说一遍，……啊，他死了。是，我立即通知连首长。”

       “谢京生死了?!”司马申大吃一惊，“保卫股说的。”小马点点头。

        “怎么死的?”

       “没说，我得赶紧告诉何连长和孙指导员他们去。”说着，小马发疯似的向连首长所住的家属区方向跑去。

        谢京生曾独自来往县城多次，从来都很顺利，这次怎么会…… 想到小马昨天曾说过“谢京生是不是你们一伙的”话语，虽说是玩笑，但司马申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第三章  乌裕尔车站的血迹 

        都知道北大荒冬天的夜晚特别长，其实早春的夜晚也不短。这一天已是早晨7 点了，乌裕尔火车站周围依然是黑洞洞的，只有候车室外面伪满州国时代留下的黄色墙面依稀可见，离车站月台200 米远的铁道上，一列长长的拖有闷罐车厢的火车正放慢速度由兴安县城方向朝车站驶来，就在快要到达月台的一刹那，敞开门的闷罐车厢上突然跳下几个人影，很快，这几个人影就消失在黑影中。手提信号灯的车站站长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朝人影消失的方向，嘟哝了一句: “这帮知青，逃票连命都不要”。    

        乌裕尔车站是发达的黑龙江省铁路交通网中的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小站，车站所在的乌裕尔镇则是辽阔黑土地中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小镇，全镇人口不超过万人。别看小镇不起眼，堂堂38连所在团的团部机关就设在这里。

        乌裕尔镇距离兴安县城仅一小时火车行程，单程火车票价1.20元，来回不过2.40元，票价说不上高，不过对于囊中羞涩的知青来说，仍然觉得价格昂贵，这价格与每天要喝的两分钱菜汤相比，足足贵了一百多倍。因此，一些胆大的知青本着当时倡导的不花钱也能办事的精神，常利用火车经过车站速度放慢的档口，学铁道游击队扒火车的方式跳上跳下来往县城。

        上午九时，天空才放亮，乌裕尔车站候车室周围开始有了三三两两走动的人影：有急忙忙赶火车的，有兴匆匆赶集的，有去医院看病的，也有专门拣马粪的。拣马粪是东北地区农村冬天特有的风景，因为来往的马车甚多，自然道路上积存的马粪也就甚多，而这些积存的马粪在寒冷的天气里又很快冻成了硬邦邦的马粪蛋，只要用铁锹一铲即很容易甩进自己的箩筐。马粪是个很好的农家肥，尽管兵团、农场、公社不屑于去收集这些马粪，但一些勤快的农民却视之为宝，经常会起大早拣马粪，因为自留地里添加了这些马粪后，农作物想不丰收也难。然而，今天沿铁道边的公路拣马粪的老乡马粪没拣到多少，居然在铁道旁发现了一个直直躺着的兵团知青……

        团保卫股干部闻讯后迅速赶到现场，那位躺在铁道边的知青已经停止了呼吸, 头部流出的血沿着道基向下凝成了一条长长的血迹，血迹旁边是一个背带已经完全断裂的军用背包，显然，这位知青在跳车时，背包的背带很可能被火车上的什么东西钩住了，造成重心不稳，使头部朝下，酿成了惨剧。现场的一切迹象表明，死者就是两小时前从火车上跳下的几个人影中的一个。

      保卫干事履行公事拍完现场照片后，打开尸体旁血迹斑斑的军用背包，发现里面有四本崭新的语文和数、理、化复习参考书，还有一块刚买的香皂，背包盖衬里有用毛笔写的“谢京生”三个楷体字。翻遍谢京生所有衣裤口袋，仅找到了五角零钱。 

   

      谢京生和小马一样都是北京知青，长得胖乎乎、红扑扑。虽然谢京生学历只比小马大两届，但看上去要比小马老成许多，小马成天无忧无虑，干到哪里算哪里，平时连报纸都很少看。而谢京生对什么都喜欢研究一番，看书看报极其认真，《人民日报》往往能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

       谢京生在中学念书时曾是学校天文兴趣小组成员，到了建设兵团后，谢京生仍然保持着对天文科学的浓厚兴趣。每逢谢京生兴致高时，他会主动将天上的一些星座指点给人们看:

       “瞧，这是大熊星座，旁边最亮的那颗星就是北极星。”

       “这是金星，那是火星，它们是离我们地球最近的两颗行星。”……    

        谢京生的幻想在38连是出了名的。前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明月当空，虽说只有半边，但柔和清澈的光辉笼罩在营房四周，仿佛给连队镀了一层银。知青们三三两两在营房前的空地上欣赏月亮，司马申感叹道，“北大荒的月亮比城市里的美多了，晶莹，透亮，在上海很少有机会看到这么清晰的月亮。”知青中不少人表示认同。     

       “漂亮能当饭吃? 月亮的白天气温是127度，一到黑夜气温就下降到零下183度，地球一昼夜是23小时56分04 秒，而月亮的一昼夜则长达27 天，根本无法适合人类居住，也不适合任何植物生长。老实说，月亮对于地球来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美国人还搞什么登月，根本就没必要。要我说，把月亮炸掉最好。”谢京生语出惊人。

       “此话怎讲?”司马申兴趣盎然地要他讲出所以然。

       于是，谢京生清了清嗓子，有声有色地讲了个令38连所有知青都为之叫绝的“炸月亮”奇想，“我们都知道，地球自转的中心轴与太阳连线的夹角不是垂直的，而是向一边倾斜了23度，这从地球仪上就可以看出。地球之所以有23度倾斜，是因为月亮对地球的引力而造成的。地球的这一倾斜，改变了太阳光线照射地球的角度，使地球南北半球严重受热不均，同一时期，一部分地区是炎热的夏天，另一部分地区却是寒冷的冬天。温差的悬殊使洪水、干旱等自然灾害不断。假如把月亮炸掉，地球的自转轴就会自然垂直，太阳的热量就会均匀地分布在南北半球，沙漠会变为绿洲，北国会变为江南，毛主席诗词中说的‘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就会成为现实。

       “而炸月亮的技术，以当今人类制造原子弹、氢弹的能力足以办到。”

       “很有道理，不得了，你真是个天才。”司马申顿时对谢京生肃然起敬。

        此奇想后来传到连部，被何胖子斥责为“纯粹胡扯蛋”，但司马申和连队的不少知青认定谢京生的脑瓜好使，绝对是个搞科学研究的料。星期天连队放假时，司马申时常会叫上梁玉成和其他喜欢热闹的知青到谢京生住的宿舍就科学以及有关时事与他天马行空探讨辩论一通，当然免不了有时会争得面红脖子粗后不欢而散。为了打发这单调、枯燥的兵团业余生活，谢京生宿舍的知青很欢迎司马申、梁玉成他们上门“挑战”，如果有某一星期日，没见司马申人影，谢京生宿舍的知青会到连队办公室假传“圣旨”，“司马，谢京生叫你呢，他说，你上次讲的爱因斯坦相对论，与他学校老师讲的不一样。”等到司马申来问谢京生时，谢京生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由于参加的主要是京津沪的三地知青，所以有人把它称为“京津沪大论战”，辩论越热烈，边上起哄的人情绪越高。

      一般来说，在黑龙江建设兵团，北京和上海这两个城市知青的地域观念都比较强，北京知青认为自己来自首都，来自伟大领袖身边，多多少少有点牛气，上海知青认为自己出身于中国最大的都市，除此以外地方的人都是乡下人，多多少少有点傲气。因此，京沪知青关系短时期内往往很难趋向密切。然而，谢京生和司马申的关系却格外好，个中原因要从谢京生的父亲谈起。。

       司马申是上海沪江模范中学的高中生，而沪江模范中学在上海具有悠久的历史，解放前就是数一数二的模范中学，解放后的声誉更是如日中天，高校升学率都在98% 以上。谢京生父亲就是从上海沪江模范中学考进北京清华大学的。也就是说，谢京生的爸爸和司马申是校友关系。谢京生在一次与司马申不经意的言谈中得知司马申是上海沪江模范中学的高中生后，立即表示他知道这是上海一所有名的百年名校，他爸爸解放前就是这所中学毕业的。“原来，我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司马申的一句话一下子就缩短了两人的感情距离，谢京生也从司马申那里找到了更多的共同语言。

        交往多了，彼此了解也多，这次当司马申提起一起复习迎考之事，谢京生自然一拍即合。    

       令谢京生感到遗憾的是，在小学校破草房的复习过程中，司马申他们都有复习用的课本，唯独他没有书。司马申和梁玉成的课本是当初下乡时就放在箱子里打包带来的，董晓梅和李爱农则是回家探亲时悄悄捎来的，谢京生的父亲是厂里的总工程师，曾被厂里造反派抄过家，家中所有书籍全被抄走，谢京生下乡时，除《毛主席语录》外一本书也没能带上。

        老是借人家的课本复习，谢京生觉得实在不方便，何况老麻烦别人，自己也不好意思。据前几天来看望他的37连同学说，兴安县城新华书店里有文革以前出版的教科书卖。 得知消息后，谢京生决定利用星期日的休息时间到县城把复习用书买回来。为了节约时间，他计划坐周六傍晚的火车去县城，赶在书店打烊前买完书后，在县城火车站候车室内“熬”一夜后，坐第二天早晨的火车返回。这些情况司马申他们几个事先都知道。为了不暴露秘密复习的计划，谢京生是以到县城师部医院看病的名义向班长请假外出的，董晓梅还让他顺便代买一块上海出产的香皂回来。

        很平常很简单的事，居然出了人命。

       何胖子连长和孙指导员上午去团保卫股后一直没有音讯传来。     

      司马申和小马急的连午饭也没心思吃，直在办公室地面上打转转，下午五时，连队办公室终于传来了期待已久的铃声，“小马吗?”

        “指导员，我是小马，谢京生真的出事了?”

       “可不，”孙清指导员语气沉重地说，“保卫股同志说，谢京生是从火车闷罐车上跳车身亡的，详情等我和何连长回来再说。请转告刘副连长，明天连队的工作，由刘副连长安排，我和何连长明天上午将谢京生的遗体带回连队，给谢京生父亲的电报已经发出，估计三天后能到，等他父亲一到就开追悼会。”

       没几分钟，谢京生跳车身亡的消息，传遍了38连所有的知青宿舍和所有的家属区人家，所有人全都自觉停止了一切玩笑和打闹，连队一下子沉寂了下来，司马申等人在小学校复习迎考的行为自然也无心再进行下去。连队大多数知青对司马申他们如此不合时宜的行为都看不下去，有人觉得可笑，有人表示反感，更多的则是嫉妒，即便司马申有心，他们四人也无法再一起复习下去了。“谁要和革命群众对着干，就让谁灭亡”，毕竟是当时人人皆知的真理。  

       谢京生意外死亡后的第四天，谢京生父亲赶到。

        受连首长委托，司马申和小马专程到乌裕尔火车站迎接谢京生父亲，司马申虽然没有和谢京生父亲见过面，但身穿旧中山装的谢京生父亲一下火车，那身上特有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让司马申一眼就认出了，一路上司马申将与谢京生等人组织学习小组秘密复习迎考一事如实告诉了谢父。

       谢京生父亲对此事的宽容和理解超出了司马申的想象，也超出了连首长的想象。到达38连的当天，几乎没费连首长多少口舌，谢京生父亲就同意了连队对谢京生后事的处理。第二天上午在清理谢京生遗物时，谢京生父亲还特意把谢京生在兴安县城买的四本参考书送给了司马申。

        下午，追悼会在连队的水泥晒场上如期举行，北京知青谢京生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军装式样的棉袄棉裤安卧在木工班连夜制作的松木棺材里，头上的血迹已经擦洗干净，原来红扑扑的脸变得十分苍白。棺材横放在会场前方。连队所有人员一律以排为单位面对棺木肃立，孙指导员首先代表党支部作了追悼发言，发言中，孙清在罗列了谢京生的种种优点后痛心疾首地以个人名义作了检讨，他认为要是连队平时安全教育再严厉一些的话，这种事故本可以避免的，他从内心感到对不起谢京生家长。孙指导员致悼词后，应由谢京生父亲发言，可怜老泪纵横的父亲面对原本很活泼懂事，现在却毫无表情躺在棺材里的爱子，只讲了一句:“京生，爸爸对不住你啊……” 就悲痛地再也说不出来，发言只得中止。

        按照事先安排，董晓梅、司马申和小马作为知青代表在会上作简短发言。

        董晓梅出于内疚，痛哭流涕在发言中一再谴责自己：“小谢，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让你带香皂，我原本想等你带回来再给你钱的，我太不该啊，要不是为我买香皂的话，你一定不会跳车的。小谢，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没有钱，香皂就不要带了嘛，小谢，是我害了你啊。”

        司马申和了解谢京生的知青都明白，带香皂跟谢京生之死没有必然关系，谢京生做事历来很有计划性，为了省出更多的零化钱寄给在陕西农村插队的弟弟，他每次上县城几乎都是采用这种扒火车的方式。司马申曾数次劝告他不要这样做，太危险，但自信的他从不以为然。

        孙指导员愧疚的面部写满悲痛，何胖子连长则一脸严肃。昨天，营教导员坐吉普车专程到38连驻地，为谢京生一事将孙、何两人大骂一通。孙指导员承认自己思想政治工作没有做好，对知青关心不够，好面子的何胖子则总觉有点委屈，“谢京生是在外面跳车身亡的，我们总不能老跟在他们知青后面。”

        “怎么，不服?” 教导员到底是营党委书记，官大一级，政治水平也比连队领导高一级，“事情出在外面，根子却是出在连队。据说，这个知青是到县城买数理化参考书而跳车身亡的，这不是明摆的鬼迷心窍吗?

      “中央文革领导说了，现在各地都有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路线回潮现象，我看，这个知青就是修正主义白专路线回潮的牺牲品。老实说，他如果因到县城买无产阶级继续革命等文革理论书籍而跳车身亡，我们营党委可以把他树为典型，你们作为他的领导，还能光荣光荣，可惜是为这几本没有用的书，太不值得。他的死也只能作为一般事故处理。要是你们党支部阶级斗争这根弦蹦得紧的话，能出这种事吗?

       “这件事故处理后，你们一定要结合即将进行的春播战役，对连队的这种修正主义回潮思想进行彻底批判。”

        孙清连连点头，多年的建设兵团工作经验使孙清明白，在上级面前，点头是唯一的选择，也只有这样，教导员才会尽快离开38连，他和何胖子才会“解放”，“是，是，我连最近和平麻痹思想的确有点严重，根子主要在我，我总认为现在革命形势大好，因此对阶级斗争这根弦有点放松。我一定吸取这次教训，坚决以阶级斗争为纲，对连队的修正主义回潮思想进行彻底批判……”

          “算了，这事你就不要管了，让何大全管吧，你另有任用，这也是我今天开到你连来的原因之一。”教导员摆了摆手，让身边的组织干事拿出调令交给孙清后，对孙清说：“干部股调你到团生产股当参谋，要你今天就去报到，现在连队出了这么个事，经我要求，团部同意你把谢京生事情处理完后再去报到。指导员职务由何大全同志兼任……”

       想到这里，何胖子严肃的脸庞有所舒展，司马申和小马的发言也正好结束。何胖子看了看孙清，“盖棺吧? ”孙清用手指了指谢京生的父亲，示意何胖子应去问他，何胖子会意，随即走到谢京生父亲旁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叔，盖棺吧? ” 谢京生父亲点了点头，以“李玉和”为首的几个壮劳力，正要把厚厚的棺材盖抬起，司马申突然想起什么，他赶紧招呼，“慢点，我要放点东西。”

        不一会儿，司马申从自己办公室抽屉拿来了谢京生从县城买来的四本参考书，谢京生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司马申，这书是我留给你们用的，这肯定也是京生的心愿。”

       “不，”司马申坚决地将这四本用谢京生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书，一本一本地放进了谢京生的棺材里，司马申大滴大滴的眼泪直往戴着的眼镜框里流淌，他对谢京生说，“谢京生，我的天才兄弟，你是明白人，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就让你喜爱的书陪伴你安息吧。”

        何胖子对司马申的做法，皱了邹眉头，心里说，司马申这个书呆子，尽整些没用的事，他不耐烦地对“李玉和”说:“盖棺。”

       “李玉和”等人迅速完成盖棺动作后，随着木匠的最后一根巨大棺材钉的钉入，全场抽泣声一片，人们知道，年轻的富于科学幻想的谢京生永远离开了我们。

       

       连队通往团部的公路旁，有一片茂盛的白桦林, 谢京生的墓地就安置在这桦树林里，这是连队的一位在水房负责烧水的老职工，人称“老八路”出的主意，“老八路”姓司，但知青们喜欢称他为“老八路”。

司大爷曾在抗日战争期间当过八路军， 因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识，资格虽老无法提干，只能从事一些简单劳动。别看他白丁一个，向来说话无拘无束。别人不敢问，不敢说的，唯有他敢问，敢说。谢京生追悼会上，不少人对谢京生的母亲没有来现场，心存疑虑，但谁都不好意思问，怕犯了忌。司大爷不管那个，趁着追悼会间隙，他把指导员刘清拉到一旁，悄悄地问，“小谢的妈妈怎么没来？”刘清也悄悄地回答，“小谢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而小谢是判给他爸爸的。”

       司大爷知道后，唏嘘不已，他建议把小谢墓地安置在这片桦树林里，他认为，此地草木繁茂风水很好，在知青大规模下乡的头一个年头，两名上海女知青的尸骨也埋葬在这里，她们因采集黄花菜迷路而成为了熊瞎子的盘中餐。“老八路”说：“小谢这个苦命的孩子在这儿安息，不会孤单，以后还可以结阴亲，彼此有个照顾。”

      何胖子当即斥责他，“你这个老八路怎么搞起迷信来了，瞎咧咧什么啊。”但谢京生父亲明确表示同意，

        第三天，谢京生父亲在小马和司马申的陪同下，在谢京生墓前烧完了他平时所穿的所有衣物。连队已为谢京生父亲买好了回京的火车票，明天谢京生父亲将离开这伤心之地。司马申拉着谢京生父亲的手，充满悔恨地说，“谢伯伯，是我害了京生，如果我不叫他一起复习功课，就不会有这个事了。”

        谢伯伯搭着司马申的肩膀说，“别这样说，复习功课是件好事，你不叫他，我也会写信让他复习迎考。上周，我的一个老朋友向我透露了今年高校要在知青中大规模招生的消息，国务院很快就会发文。我正准备写信告诉京生，还准备寄些高中复习参考书给他，我下乡的两个孩子中，京生读书成绩最好，谁知道……”谢伯伯叹了口气，中肯地关照司马申和小马，“你们千万要吸取这血的教训，不要因小失大，你们还很年轻，现在抓紧学习科学知识还来得及。尤其像你司马申这样重点中学毕业的，文化基础比较好，努力努力，考上大学是很有希望的。另外，还要和领导搞好关系，当今社会，个人的命运往往掌握在领导手里。‘小不忍则乱大谋’嘛。我想这个道理司马申总懂的。”

       司马申的父亲去世较早，自父亲去世后，还没有一个长辈对他讲过如此体己的话，司马申的母亲是一位极老实的街道工厂工人，在指导小辈方面从来讲不出任何道道，司马申从谢京生父亲的话语里感受到了很长时间都未曾享有的父辈的温暖。

       之前听谢京生说过，他父亲被厂里造反派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后一直在北京郊区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因此，司马申和小马都想安慰安慰谢京生父亲几句，但他们都没有安慰长辈的经验，司马申只好寒喧说，“谢伯伯，京生一直担心你在五七干校适应不了那繁重的体力劳动，上周曾在养鹿场买了些鹿茸给你寄去了，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难为京生这么想着我。”谢伯伯泪如雨下。

        “以后，我们负责给你寄。”小马和司马申几乎同时说。

        “谢谢你们，不用了，”谢伯伯说着，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对着谢京生坟前的木牌( 当时来不及制作石碑，只能以木牌代替 )大声诉说道，“京生啊，追悼会上，爸爸因为太伤心，差一点把一件好事忘了跟你说了，因厂里生产技术急需，领导已决定将我提前解放，下个月我就可以离开五七干校了。”

        “谢京生生前要知道的话，高兴得准保请我们客，唉……”小马为谢京生痛心。  

   “京生一直盼着这一天呢。”司马申说。

   “所以说，还是这句老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谢京生父亲第一次脸上有了些笑意，他回过头对司马申和小马说，“文革已经进入了第八个年头，抗战只不过八年。我相信文革总要结束的。京生没福气，你们还有希望，国家要实现工业化，势必会将大量农业劳力转移到工业建设上，怎么可能把这么一大批年轻有为的知青长期拴在土地上。美国全国从事农业工作的人员才三百万……”

        除了中学老师，司马申在生活中从未和高级知识分子接触过，他那当小学教师的父亲充其量不过是个小知识分子。听了谢京生父亲的话，司马申豁然开朗，他觉得，学问高的人，思路就是清晰，怪不得谢京生这么聪敏。报纸上说“臭老九”百无一用，像谢京生父亲这样的“臭老九”肯定不属这一类型，要不厂里怎么会让他提前“解放”呢? 谢京生父亲刚才的这些话，自司马申下乡后就没有人对他讲过，司马申对谢伯伯的话越琢磨越有道理，司马申因遭受秘密学习小组败露和谢京生死亡两件事重创的考大学信心，又重新坚定了起来。

      谢京生父亲回京，仍然由司马申和小马负责送到乌裕尔车站，司马申在向谢伯伯挥手道别的同时，大声对谢伯伯说，“ 谢谢您的教导，伯伯，等我考上大学，我一定到北京来看您。”

      小马则对谢京生父亲的话不以为然，他知道谢京生爸爸的话是为他们好，听起来也很顺耳。但这些话，到底对还是不对，他实在吃不准。因为，兵团的各级领导和所有的广播、报纸，对知识青年宣传的口号只有一个，就是:“扎根农村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