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如果把人的一生看成一场旅行,那一定是没有预定终点也不能回头重走的旅程。在往前走时,偶尔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回望最多的一定是故乡。
从我家出门,在三眼闸右拐,沿村道步行三分钟,就到了松滋河大堤。
松滋河从长江流来,一路经过松滋、公安、安乡,向南汇入洞庭湖。河道弯弯曲曲,在家门口拐了一个大弯,堤湾里居住了很多张姓人家,地名叫张家拐。
张家拐有一个渡口,连接湖南的焦圻和湖北的甘家厂。
因为有了渡口,人来人往,自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码头。
每次回家,都会走上大堤,边散步边观看两岸的风景。
平原上的村庄被绿色舒展的树木包围着,宝塔一样的水杉,一排排伸向远方,宽阔的杨树叶在初夏的微风里闪着油亮的光泽。四四方方的稻田,铺上了绿色的地毯,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像一块块镜子,映着天光。</h3><h3>隔河望去,就是外省地界,同样的风景,不一样的口音。不远处是黄山头,黛青的山腰缠着白云,山顶的庙宇隐约可见。
从前,张家拐是个热闹的码头。有商店、粮店、食品组、轧花厂、油厂、招待所。
商店虽小,却给老百姓带来许多方便。弄晚饭时,奶奶发现火柴盒空了,说,到张家拐买两盒洋火,递给我五分钱,赤脚跑去,买来火柴,不会耽误生火弄饭。哪天,菜下锅了,母亲发现盐罐子空了,又要我跑去称盐,也不担心锅里的菜少了盐。
夏天的早晨,一群少年每人背一根竹篙,在树丛里寻知了壳。那些聪明的知了总是爬上树梢脱壳,人上不去的地方,只能用竹篙敲打。一个暑假下来,每人可以捡一千多个知了壳,差不多一斤,提到张家拐卖了,我们会拿出一部分去焦圻街上买书,每人买一本,交换了看。《金光大道》、《武陵山下》、《林海雪原》等长篇小说,就是那时看的,湘西土匪留给我深刻印象。
手里有了几个银毫子,还会玩打铜壳子的游戏。每人拿一分硬币,放在石头的凹槽里,石头周围划一个方框,在规定的距离轮流用铜板瞄准,击打,如果硬币飞出了方框,便归击打者所有。有人输了,会回家摸一个鸡蛋,找荒货佬换五分钱扳本。
一群游荡的少年,不是赌纸板,就是打铜壳子。那些经常在一起打铜壳子的伙伴,早已远离家乡,在各自的城市谋生活,继续麻将或跑胡的游戏,消磨属于自己的时光。
食品组负责收购鸡蛋、生猪,过节时会杀猪按肉票卖给社员,通常,每家只能买到几两。站在长长的队伍里,看到满脸油光的屠夫,踌躇满志,手起刀落,心生羡慕,想,长大了,能够当个屠夫,该多好啊!
商店还收购破铜烂铁、桃仁、鸡蛋等,冬天打霜后,黄鼠狼长的油毛水光,雪夜,有经验的人在竹夹子的机关前放一块羊油,立在洞口,黄鼠狼经不住诱惑,伸出头来,触动机关,脖子被紧紧夹住,动弹不得。一张皮可以卖四元多,那可是一笔巨款。
放学后,我们喜欢爬上大堤,挤进油厂看榨油。想到榨油,鼻子里好像飘来了好闻的油香。
秋天,农闲季节,油厂开榨。
油榨用两人合抱的原木箍成,中间留一道圆孔,容纳油菜饼。炒熟的油菜籽裹进金黄的稻草压进铁圈,用脚踩的严严实实,再一个个塞进油榨。
榨油槌吊在发黑的大梁上,槌头的铁箍发出亮亮的油光。
“一勾啊~”
两个壮汉,头缠黑帕,一律赤膊,用力把油槌推向高处,梁上的吊环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一!”
随着整齐的吼声,油槌猛烈撞向油榨。
二勾啊,二!
三勾啊,三!
…… ……
砰砰砰地撞击,油菜籽在铁圈里碎裂,油槽滴出丝一样的油来,一滴两滴三滴,慢慢连成一线。
一勾啊,一!
二勾啊,二!
三勾啊,三!
…… ……
油慢慢盖住了盆底。</h3><h3><br></h3><h3>榨出来的油真香啊,老家把菜籽油叫香油,棉籽油叫棉油。香油上交国家,棉油分给社员。
张家拐河堤上除了药铺、油厂,没有住户。唯一的住户是一个五保户,他的腿不方便,必须靠双拐才能移动身体。一间茅草棚,既是卧室又是厨房,没有厕所,大小便就在大堤上的草丛里解决。走过他的茅草棚,路人都会侧身快走,或者捂住鼻子,斜着眼睛瞄他一下。
如果有顽童唱儿歌侮辱他,他会挥舞带铁头的拐杖追打,一般追不上,气得破口大骂:砍脑壳的化生子!老子通你的先人!</h3><h3>
张家拐粮店在大堤下,看到已经锈蚀不堪的粮店大门,我想起一件往事。
大集体时,田里生产的粮食必须悉数上交,上交任务完成后再根据每家人口和工分返销,称为统购统销。
那时,浮夸成风,家家户户的粮食都不够吃。
七十年代初,过年前,家里米坛已经空了,金春叔带着我,手里紧紧捏着一百斤返销指标,挑两只箩筐,到张家拐粮店买谷。粮站站长看到一个孩子买谷,心生怀疑,金春叔说,是我侄儿。
我从堆的像山一样的谷仓撮了满满一担谷,几步一歇地挑回家,那是一家七口过年的口粮。</h3><h3>
大前年过年,在小妹家喝酒,遇到金春叔。我敬上一支烟,说起那件往事并表达谢意,他说不记得了,随后,叹息一声,说,那个时候,家家都好作孽啊。
三峡大坝修建前,松滋河年年发大水,一旦达到危险水位,家家户户都把家具粮食往大堤上搬,怕溃垸。
五一大队东边和张家大队居民,纷纷搬上张家拐大堤,立柜当墙,架子床一摆,就是一个家。夜里变天,蒙一块塑料布遮雨,风声雨声婴儿的哭声伴随洪水的哗哗声,组成一部悲怆的交响曲。
80年暑假,王先云老师联系张家拐商店,让我和安宏挑石灰,从货船上挑到大堤下的仓库,每担一角钱。
烈日下,挑百多斤一担石灰翻过大堤,特别吃力。一担又一担,汗水湿透了衣衫,石灰遮盖了面目。几天下来,每人挣了四块多钱,我们正商量出去旅游一趟,涨大水了。
我把钱拿出来买塑料布,拿一半搭防洪棚,一半盖屋场上准备烧制的砖瓦。
而今,张家拐不复从前的热闹,大堤上的油厂药铺已经无影无踪,大堤下的商店粮店招待所,房子还在,只是越发破旧了。
我读完小学、初中、高中的学校,铁门紧闭,再也听不到琅琅读书声了。
</h3> <h3>松滋河</h3> <h3>张家拐商店</h3> <h3>张家拐粮店</h3> <h3>我读完小学初中高中、已经关闭的学校</h3> <h3>安金公社女知青点</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