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剧de女儿张巧珍传 跨界出圈的《寻儿记》

一谷

楚剧de女儿张巧珍传①

第二十一章

垮界出圈de《寻儿记》

缘起

据全球知名的豆瓣网载：2022年6月24日，由刘江江编剧并执导、朱一龙主演的电影《人生大事》风靡全国，首日票房破亿。该片奇葩的是，大胆启用中国楚剧大师张巧珍主演的《寻儿记》经典唱段作为片头曲，可称之为垮界出圈的佳作。

其实，这出戏的背后有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张巧珍用一生的血泪，外加搭上了一条小命换来的成功。



美满的爱情婚姻是人生新的开始，也是快乐与幸福的起点。然而，张巧珍自从与北京空政文工团、驻省文化局工作组军代表李鸿钧结婚后，出于事业的考虑，原本想当个晚婚晚育模范，不料，一个纯属“意外收获”，彻底打破了她的整个人生规划，弄得一地鸡毛。

1969年，那是十年飓风正烈的岁月，人们激情燃烧，流行口号是“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盛产“拼命三郎”式的人物。张巧珍的口头禅是“演革命戏做革命人”，结婚三天后，上街宣传“九大”，十月怀胎更忙：二月，在街上跳“忠字舞”，宣传最高指示；四月，因“黑线红人，走资派二儿媳”受革命大字报批判；七月，下工厂上阿庆嫂的清唱，人送雅号“带球走”；八月，腰身出现剧痛和下部出血，医生诊断为先兆性流产，必须住院治疗，怎一个“革命”二字了得，给忘得干干净净。爱人小李对她指着《怀孕秘笈》含泪力陈：劳累、压力、惊惧的负面情绪因素，都会影响胎儿发育的医学知识和保养的深刻道理。巧珍嗔怪地表示，少来！本革命群众不吃你资产阶级那一套，为此，小夫妻发生了许多不快与摩擦。

1970年元月4日，儿子诞生，侥幸的是，并不像书上说的那么危言耸听，孩子脚健手健完美无缺，小夫妻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为取名查遍了辞海，翻破字典，终于万里挑一拟定儿子大号：李可，“可”者，一切皆有可能——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做满月时，李家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亲朋好友前来祝贺，大家争先恐后地一睹特宝儿的福相。圆圆脸，大大眼，白白净净，孩子很乖，不吵不闹，见人便笑，十分可爱，來人无不称赞。这个说是唱小生的料，那个说是未来的音乐家。养父张克榜更是搬出家史进行对比，认为巧珍的老姊妹中一家6个是清一色的丫头，唯有小李家头胎就盼来一个宝贝儿子，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李鸿钧和巧珍听了，平添浓浓的成就和幸福感，喜在脸上甜在心里，笑得合不拢嘴。那些日子小两口总是觉得天高地阔，美好世界属于我。

然而，指望葫芦天样大，哪晓得结的是苦瓜。

同年夏，在全国开展“一打三反”(斗争、批判、改革简称)运动的背景下，省直文艺界下到蕲春县漕河镇进行“斗批改”工作，内传“斗批走”

（意部分人离开），消息传来，全体革命群众闻风而动，雷厉风行。本来省楚（改称省宣五队）领导，见巧珍孩子出生才三月，决定她夫妻二人中“一人缓下”。巧珍毫不犹豫向党组织表决心，亮红心，非要申请参加不可。于是，二人毅然决然地抛家别子，唱了一出“夫妻双双把乡下”。年底，她还被评为“五好战士”。有人开玩笑地称，放下“斗批改”是非曲直不谈，但把巧珍真的“改”了，脸黑了，身体壮了，林黛玉变成铁姑娘了。……

其实，背后的辛酸苦辣鲜为人知。在漕河的半年中，实行全封闭的军事化管理。斗批改办政治上采取高压态势，人人自危，噤若寒蝉。一天到晚的批斗学习学习批斗，巧珍不怕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说清楚”；也不怕起五更睡半夜，肩挑背扛做农活；更不怕没完没了的“狠斗私字一闪念”，怕只怕周末休息，怕只怕漫漫长夜。每当夜阑人静，本能的母爱像山洪暴发一般，冲得她天翻地覆九曲回肠——想念远方的儿子。幸亏她早就留有一手，从家里带来一套宝儿的衣服，那是她生母刘菊英千针万线缝成的，此时正好派上用场。在集体宿舍的双人床上不便开灯，只好摸索着从从枕头底下取了出来，顿时一股浓郁的奶香气味四散开来，令她如痴如醉，宝宝可爱的小圆脸历历在目，嘎嘎的笑声耳畔犹响。她把小衣紧紧地抱在怀里，又捧在手心，摸了又摸，嗅了又嗅，吻了又吻。不禁潸然泪下，原指望望梅止渴却更渴。

一天，巧珍的左眼突然跳了几下，心咯噔咯噔乱跳不止，心中冒出不祥预感，夜里辗转反侧通宵无眠。翌日，接到一封“李可病危速归”的加急电报，她和李鸿钧急忙请假七天，乘长途汽车赶回武汉。下车后，他们发疯般地奔到那个画着血红十字的地方。巧珍一看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的儿子，几乎吓得昏了过去。从医生口中得知：李可是先天性的心脏病和多种病交叉，随时会危及生命。又分析了治与不治的后果。不治，重者可反复发生肺炎致心力衰竭死亡；治，可以手术，但有低能儿后遗症的风险，后期营养要改用母乳喂养，否则影响智力发育。做不做手术医师等待他们的最后决定。

小夫妻思考再三。

李鸿钧犹豫不决：“算了吧……”

张巧珍坚定不移：“救！……”

一晃六天过去了，经医生紧急抢救治疗后，李可的小命保了下来。但如何补上母乳喂养，让孩子平安度过恢复期，小夫妻经过一夜磋商未果。清晨，左思右想后的巧珍终于作出一个大胆决定，续假一周。

一个突发事件打乱了安排。原来，从蕲春刘河传來一个噩耗，省宣传队二队(即省京剧团)实力派青年女演员、校长“三品碗”之一的王明仙，不堪重负走了极端而香消玉殒。

有道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谨小慎微的巧珍当机立断，火速归队。临行前，当巧珍去与儿子告别时又差点变了卦。当她走进病房，俯身望着躺在病床上羸弱的儿子时，依依不舍，久久不忍离去。半岁不到的孩子，神智又处于手术后的虚弱、迷糊状态里，他却颤巍巍伸出稚嫩的小手，一下子牢牢抓住了妈妈的手指，怎么也不肯放松。巧珍的心好似被狠狠地抓了一下，一股母爱犹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起来，发出嘤嘤地啜泣。一时间，她恨不得推翻一切决定，改变人生航向。从此金盆洗手退出舞台，与儿子朝夕相处。一心一意相夫教子，正如她在许多传统戏中所塑造的人物那样，去做一个真正的贤妻良母。

想象，五彩斑斓；

生活，十分骨感。

她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脸挨脸哽咽地倾诉：

“可儿，不是妈妈不爱你，你是妈妈的心头肉，哪有不疼？哪有不爱？只是忙唦。妈妈吃人民的饭，穿人民的衣，得为人民演好戏。妈对不起！听奶奶的话，乖。拜拜……”

巧珍把孩子往养母怀里一放，一抹泪就走，刚迈两步，又退回来疯狂地亲吻儿子。然后一扭头，阔步走出医院大门，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李鸿钧在后面拼命地喊着，追赶着。



李可长到三岁，巧珍心里的那块石头又悬了上来。虽说能吃能喝，天真活泼，就是不爱说话。要么只发单音节，不能组词，讲话不清楚，还口吃，明显的语言发育迟缓。巧珍抱在怀里教发音，儿子接受能力很差。她老公窃窃私语地传达外面听到的闲言:“有人说李可是傻子”，巧珍一听火冒三丈，五内俱焚，只好蒙着被子大哭不止。

为一探究竟，她们就近专门请假抱孩子去看了医生。知道孩子因身体、营养情况不同，说话有迟有早，属于正常状况。于是，信心大增，编织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决定用艺术、音乐的潜移默化、熏陶幼小心灵启迪心智。

后来，巧珍与爱人敲定具体育儿规划。每周135背唐诗，246学画画，星期天跟他爸爸学弹琵琶，一时全家其乐融融，重回久违的幸福。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变化赶不上电话。当李可的训练不到两周，剧团领导一个下乡演出的电话打来，工作高于一切的小夫妻，再把儿子往老人那里一丢，积极投身到“抓革命，促生产”的行列了。

国家一级演奏员田泽忠是巧珍的好搭档，认为李可大脑有病，但有音乐孔，他只要一听乐声会点头晃脑，节奏感强的那种，有时也哼几句，蛮是那回事。如有人引导，他完全可从成为第二个舟舟（残障音乐指挥家）。

有关人士认为，如同张巧珍童年和父亲接触愈少，愈萌生恋父情结一样，她的儿子李可同样患上恋母情结。或许正是这倒霉的恋母情结，后来不幸丢了儿子的小命。虽然这个恋母情结（Oedipus complex），亦译俄狄浦斯情结，乃心理学中精神分析学派术语用得牵强附会，却也道出儿对娘产生强烈依赖的根源。后来，李可病情愈发加重，不仅语言障碍，还有更大的毛病——智障。巧珍小俩口为了一心一意工作，只好把儿子教育和抚养权一股脑儿地甩给养父母。二老竭尽全力，把外孙养得狗头狗脑，干净灵馨，街坊邻里见了赞不绝口。毛病就是“爱偷跑”，常常外出不归。二老对孙儿五心用尽，一筹莫展，只好听天由命。为此巧珍与养母也发生不少争吵。若干年后，李鸿钧一语中地回顾当时的无奈:

“只要巧珍外出演出，李可总会千方百计偷跑去找，主要是缺乏母爱。但是谁也不怪，在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下，谁能不在乎演革命戏做革命人呢。”

一回，《寻儿记》演出结束后，文华奖、梅花奖、国际和平艺术家大奖得主，湖北省戏曲艺术剧院副院长詹春尧在该戏中又扮演儿子，对张巧珍幽默地道：

“张老师，您家演出《寻儿记》非常投入，每次都泪湿衣衫，不仅感动广大观众，也使我这个跟您家配戏的真正的受‘溢’匪浅哟！……”

提到《寻儿记》，是张巧珍的拿手好戏。如果说，武汉旅游首选的打卡地是黄鹤楼，经典美食首选是“热干面”，那么，还有一碗精神上的“热干面”——湖北楚剧，其中苦情戏《寻儿记》可谓“面中之王”。

该剧，由袁希治根据同名锡剧移植，导演:熊剑啸、肖毅勤;作曲:胡继金。它是一部展现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和善恶有报，大写“孝”字的优秀传统戏。其主题讴歌母爱伟大。值实现民族复兴的伟大进程，大力弘扬优秀中华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弘扬爱国主义传统和民族自尊意识的当今，是有培根铸魂的现实战略意义的。艺术上有独具平民化、地方化、通俗化、生活化特点和现代审美取向，是一部上接天线，下接地气，乡土气息浓郁的好戏，其核心唱腔脍炙人口，家喻户晓，极具“张派”表演艺术风格，也是张巧珍代表作之一。自1981年起，广受观众欢迎，连续公演10余年，演出场次无计其数，至今久演不衰，能冲上畅销电影的头条并非偶然。

“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张巧珍在该剧中用那委婉隽永、如泣如诉的演唱，几乎没有表演的表演，诠释了一首悲伤的歌，感动了万千劳苦大众，红遍大江南北。说来也怪，她往往情到深处犯迷糊，尤其是唱到思儿调时就情不自己，涕泗横流。这种现实主义表演艺术使体验与体现天衣无缝，角色与自我浑然一体，感人肺腑。往往使台下“哭得搐”，接着又报以暴风雨般的掌声。

常言道，心有灵犀一点通。高手交流，意到言不到，点到为止。不承想詹春尧上面一句戏言，却引起了张巧珍的一番思考。

行话说，唱戏，唱戏，不唱哪来戏。但不能瞎唱。演员大抵分两类，说扮相有扮相，说条子有条子，说嗓子有嗓子。就是唱戏不往心里去，缺乏爆发力不感人，这叫温。还有一类叫火，因太投入，偶有情绪失控，一如玩枪（腔）走火。试问，一个喜剧演员倘在台上话未讲完自己先笑。那观众笑什么？悲剧，反之亦然。在专家看来，戏曲是写意，而非写实的艺术，要讲究舞台形象，人物美，这是戏曲的本质定义了的。不过，这些理论上的东西大多观众并不计较。但是，作为省级剧团当家花旦的巧珍，偏要在鸡蛋里挑骨头，硬是跟自己过不去。她认为春尧开玩笑说的话，貌似表扬，实是艺术地向自己提了一个意见，于是，笑着对詹春尧表示，你提醒得好，坚决改正，请你监督，老师说到做到！

打那之后，巧珍跟自己约法三章，但凡再演悲剧或悲情戏时，既要保证真情实感，又要把最好的声音和形象呈现观众，做到不温，不火，不真流泪。当时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正热播，也许是出于对巧珍调侃，不久，在圈内传出一则趣闻，叫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1997年4月23日，湖北日报知名记者习风在《艺精德高，儿女情长·著名楚剧演员张巧珍台上台下“寻儿”》一文中写道:

“《寻儿记》是一出传统古装戏,它讲述的是一个妇女孙淑琳在战乱中儿子走失、丈夫被抓壮丁，后坚強地活下去,并在老年时全家团圆的故事。张巧珍在她的儿子李可走失后,演出了四十多场《寻儿记》,场场感人至深。

“今年春节期间,记者随湖北省楚剧团的演员们送戏下乡,看到张巧珍在舞台上作为孙淑琳唱“不知我儿在何方”（一段）的时候,全场悄无声息,不少观众清泪长流，继之是热烈的掌声。但是当时包括记者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张巧珍演孙淑琳的同时,也在演自己。

“新春送戏下乡活动一结束,著名楚剧员张巧珍回到家里便大哭了一场，舞台上,始作为《寻儿记》中的主角孙淑琳，每次都找到儿子，皆大欢喜，生活中，她的“可儿”走失至今没有找到。”

其实，不光是张巧珍在唱《寻儿记》，她的儿子李可也在大“演”《寻母记》！

那年冬天，省楚送戏下乡到天门县。一般人以为:演员是是风不吹雨不打的享福人。街头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却叫人大跌眼镜，任何人也不会想到这个流浪儿与名人有何干系，孰料不但有关系，而且是千丝万缕。

开头，对于这号外喜讯，剧团演员们又惊喜又不敢相信，以为有人“冒认干亲” 。巧珍一听，也不信，头摇得像货郎鼓，还笑骂学生们调戏她。当儿子在众人前拉后推下，真的站在她的面前时，巧珍惊呆了，怀疑又是做梦。她眯着眼久久地打量着，外面天寒地冻，孩子还穿着破衣烂衫，脸色发青，浑身颤抖，蓬头垢面，脏兮兮的脸上，只露出两只混浊眼睛在眨巴。啊！是可怜的儿子！不料，一阵昏眩瘫软在地。

晚上，打炮戏仍是巧珍的拿手戏《寻儿记》。剧终，据不愿吐露姓名的一导演幽默一把地评论:

“不温不火，恰到好处，这才是真的张巧珍。呵呵，‘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小旅馆，夜深人静，电视上播放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歌曲循环往复，为标准间平添了几份温馨，况母子久别重逢，他乡不期而遇，洗净铅华的巧珍百感交集。她深情地望着焕然一新的李可，儿子十三岁了，白白净净，削瘦脸，瘦高个，仪表堂堂，如果加强培养，将来就是一个超过他爸的音乐家。可是……巧珍想到这里，心里不由一阵绞痛，自责，愧疚，悔恨不已。她惟恐又悄然离去而双手紧紧地抱着儿子，泪如泉涌，似要让不断流淌的泪水洗刷净自己心中的罪孽。

蓦然，她擦干眼泪，坐起身来。心中压抑几十年的念头又死而复生：退下来！坚决退下来……

这时，也只有这时，她仿佛才挣脱隐形的枷锁，卸掉冰冷坚硬的铠甲，从戏曲的王国挣脱出来；这时，也只有这时，她依稀才觉得自己成其为人和母亲；这时，也只有这时，她才显得是舞台上塑造的那些贤妻良母实至名归；这时，也只有这时，她才从虚拟世界落到现实大地、从世俗的诱惑中回归“本我”。

但

一切幸福都是短暂的，何况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夜，回到母亲怀抱的李可除了语言报字不清外，神志与健全人几乎无异，母子进行了一生最长、也是最后的一次谈心。其中对话:

“可儿，你有什么困难告诉妈妈好吗？比方说需要些什么东西？”

“我要口琴。”

“还有呢？”

“我要新衣。”

“还有呢？”

“我要耐克旅游鞋。”

“好的，妈妈都答应你，但是妈妈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爱妈妈吗？”

“爱。”

“你爱爸爸吗？”

“爱。”

“你爱家吗？”

“爱。”

“对啊！我的好孩子，你既然爱妈妈，爱爸爸，爱家，就要听妈妈爸爸的话，好好的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今后你千万千万不要乱跑好么？”

“……”

“可儿！”

“……”

“可儿，你说唦！”

“……”

“儿啊儿！妈妈求你了，求你今后不要乱跑好不好？”

“不！”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妈妈！”

接着，他十分娴熟地起唱：

“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妈的孩子像棵草……”

以上这出不是戏的戏，使张巧珍母子分别上演了“寻母记”和《寻儿记》。虽然，一个现实版，一个虚拟版，情节不同，评价各异，其间的剧情如隔天壤。但二者大有异曲同工、殊途同归之妙。这出戏的不管台上也好，台下也罢，它们的主角均为一人。欢乐与辛酸，善良与残酷，嘉奖与诋毁的陈杂五味伴着血泪高度归结于一人——谁叫你是名演员的呢？其中的要点是，善良的母亲被年幼儿子的一个简单的要求问得哑口无言，瞠目结舌。这个带社会性的普遍现象要求张巧珍个人填写标准答案，是否有些求全责备了呢？



李可从天门回汉后，又故伎重演。外公张开榜蹬车到处贴《寻人启事》，外婆严水萍沿街敲锣喊叫，总算在大智门火车站找到。脾气暴躁的外婆对他狠狠地教训一顿后，实在是忍无可忍改变策略，但凡外出时，趁老头子上街去蹬三轮车的时候，她就用一根麻绳套在可儿的脚上，为防万一，又关进小房，门上再加一道锁。不久，此事被巧珍发现后，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立即为儿子松绑后啜泣不止，突然，她冲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把那根绳索剁得寸断，接着，照着那把小锁一通猛砸猛砍，直到粉碎还不肯罢休。后来，母女形同陌路，仇深似海。从而招来社会和家人的非议：

“枉为人母”、“忘恩负义”、“名利熏心”、“抛家不顾”……

‍ 他们骂错了吗？你拍一个电影就花了4年，其他的理何以谈？这里有一份“舍”与“得”的表一目了然。

‍1976年

舍：养母严水萍、公公75年病至78年先后去逝，严享年53岁。

得：拍电影《追报表》饰二嫂四年；为晚年毛泽东录制电视片：主演《白扇记》；并为戏曲电视片《赶会》《站花墙》《打豆腐》配音。

1983年

舍：养父张克榜病至83年去逝。享年62岁。

得：主演《香魂恨》《花送十里》；并参加全省并参加全省汇演。当选为政协湖北省常委。

1984-1985年

舍：生母刘菊英83年病至84年去逝。享年73岁。

得：主演《麻风女》《绣襦记》《蔡明凤》、《绣花女》《寻儿记》；武汉市电视台通过群众投票推选为“武汉地区十佳演员”；获“知音金像奖”。

1985-1987年

舍：生父杨惠民87年病88年去逝。享年75岁。

得：被评为“武汉地区十佳演员”、获知音金像奖。1986年12月入党。

1996年

舍：大儿李可96年生死未卜至去逝。享年26岁。

得：获湖“北省文化厅、人事厅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称号。

2000年

舍：丈夫李鸿钧2000年去逝。享年69岁。

得：获“湖北省楚剧艺术节特殊贡献奖”。‍

‍

‍ 可是话说回来。张巧珍，是她孩子的母亲、是她丈夫的妻子、是她父母的赡养人。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张巧珍不属于生母，也不属于养母，不属于任何家庭，甚至也不属于自己。她不仅姓杨，更不仅姓张，而且还姓“楚”，是楚剧的女儿;又是党员，也是党的女儿;张巧珍，是演员，又是广大观众喜爱的当家花旦，何况好长的一个时期还称作为无产阶级文艺战士，既是战士服从便是天职，对一个公众人物来说，她更多时候是属于党和人民的，属于那位抚育成长，又给她荣耀和地位以及政治生命母亲——楚剧的。

‍

自古忠孝难得两全，家庭和事业总会有矛盾，叫她怎么能做到两全其美？叫她怎么能做到公私兼顾？明星演员意味着必须肩负更多的社会责任和义务。况其光环本是把双刃剑，因为种种原因的叠加或移情及人，哪怕彼此从无交往，躺着中枪的大有人在，难免遭到肉麻的吹捧抑或无厘头抨击。从打她成名那天起，骂声和赞美声结伴同行，不绝入耳，更何况她不谙人情世故，加重了悲剧的概率。有人调侃地称，张巧珍要么累死，要么骂死，这就是名人的苦恼……

‍‍

‍ 古人说，有公德乃大，无私品自高。简单说来，特殊的际遇意味着特殊的历练，特殊的历练意味着特殊的禀赋，棒杀或捧杀都虽非主观提倡，客观上往往会成就生命的密度与品质，放在时下的风气里殊为不易。在物质高速发展的时代洪流中，在漫长的社会主义过渡阶段实行社会公有制的环境下，尤其是一些内部人士“戏曲无望”悲观情绪蔓延的当下，只有那些真的舍己为公，勇于奉献的猛士，方可称得上楚剧的脊梁。这大抵便是记录张巧珍精神的现实意义。

诚然，巧珍的家庭困难，引起团党委的高度重视。为了解决她的后顾之忧，专门召开会议研究增设图书室，让李鸿钧从乐队伴奏员改为图书管理员。这样，使老李工作之余可以兼顾家庭，从而使常年流浪儿终于有了一个安定的港湾。

有道是，人和事业旺，家和万事兴。家庭幸福的日子，也是张巧珍事业蒸蒸日上的时期。然而，正因如此，孩子见到母亲的机会日益变得艰难和奢侈，难免使得李可旧病复发，形成怪圈恶性循环，以至一发而不可收拾。剧团工会干部罗顺英回忆说：

有一回，李可在阅马场街角垃圾堆里拣东西吃，被好心人发现后，老李和巧珍去把他接回家，天呐！伢蓬头垢面，除了牙齿是白的，眼睛在动外，浑身乌黢黑，光着上身，拖着拖鞋，身上的疮化了脓，臭气熏天。巧珍一见泪如雨下，赶忙为儿用了三盆水才洗干清，又上药。接着她演出去了。这任务就由我和刘医生负责了好长一个时期。”

如何解决这老大难问题呢？一向被人认为“气管炎（妻管严）”的老李经过慎重考虑后，终于向爱人十分婉转地进行了彻夜长谈。其核心的意思是，为了儿子的小命，希望多让台，少下乡演出。万万没有想到巧珍听罢一言不发。唱戏，是她全部的爱，早已胜过自己的生命，因爱而激发无与伦比的坚守，那是名演员必须肩负更多的社会责任和义务。于是老李遭到有史以来最为严厉的惩罚，被狠狠地横了一眼，令人心惊胆战；叹了一口气，犹如打了一声闷雷，大有山崩地裂之势。又半月不理他，夫妻分居而过。

如果说贾宝玉身上佩戴的通灵宝玉是命根子的话，张巧珍的命根子便是舞台，那是她的底线，任何人不得触碰，一旦践踏必将万劫不复。

难怪剧院原党委书记杨建港生前热情洋溢地总结道:

“如果说豫剧常香玉是戏大于天，张巧珍的一生就是戏大于命。”

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1995年12月27日，25岁的李可再次失踪。在全家人寻找未果的情况下，张巧珍又接到出差的任务，本来可以不去，因为三年承包期满团长卸任了，但《东方税官》剧组要参加北京现代戏汇演叫她放心不下。当她在京15天工作圆满结束回汉后，儿子仍然不见踪影。失子之痛将这个外柔内刚的“铁娘子”击倒在床上，她又手捧着可儿的那件小衣不断抚摸，以泪洗面。

腊月三十，是过大年的日子，院里家家张灯结彩，户户喜气洋洋。巧珍家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只有老李忙得不亦乐乎，他精心烹制好几样菜肴，与小儿子李昊一起，把餐桌搬到巧珍的床头。就这样，大家默默无语地吃了一个未团圆的团年饭，过了一个无春色的春节。就是在除夕夜，人家守岁，巧珍守儿——守望可儿。她喃喃自语，反复念叨：

“可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到了后半夜，巧珍吐血了。她非常清楚，此事要严守秘密，否则，意味着舞台生命夭折，哪怕对爱人也是守口如瓶。其实，纸是包不住火的。据《湖北文艺家传略》1992年10月第一版载：

“1979年，该团排演《蝴蝶杯》，张巧珍饰演一名饱经风霜、机智、有胆有识的少女胡凤莲。她不顾三次大出血，开刀后不久，以顽强的毅力，勤学苦练，终于在舞台上创造出了一位个性鲜明的渔家姑娘的形象，这个戏连续演了九年。

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年，湖北省文化厅组织“送戏下乡”活动，天刚蒙蒙亮，张巧珍从床上慢慢爬起，抖擞精神背上行李登上下乡征途。那次《寻儿记》日场由巧珍主演后，又应当地物资交流大会领导“独点”的强烈要求。要巧珍晚上再加演一场。她的一个女学生急忙阻止。脱口而出地道:

“唉呀！张老师昨晚吐——”

巧珍赶忙制止地抢白，

“吐了一口饭，不打紧，莫瞎说！戏照常开演。”

晚上的化妆室里，忙了一天的人们又投入一片安静的忙碌中。团内有名的好心人，化妆师傅连生正在为巧珍做最后的检查。从1959年的武汉市光明楚剧团算起，作为最早的男旦演员之一的他，对唱戏，尤其是当家花旦的个中艰辛感同身受，更何况是眼看着张巧珍长大的，几十年来可她的关心和照顾无微不至。当他看到巧珍最近又消瘦了一圈，不禁心生怜惜。为断她思子不能自拔的后患。便低声地说：

“再莫想他了，小可己经走了。听人说，去年底在火葬场看到一具尸体，面相跟小可一模一样的。唉！算了，算了，把自己顾到，再莫想他了。莫——”

“哐啷”一声，巧珍听罢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接着身子一歪昏倒在桌上。顿时，嘈杂的后台鸦雀无声，死一般地寂静，空气仿佛也凝固了。良久，大家把怒火一起射向那个乌鸦嘴，有人不住咬牙切齿指责，有人连连跌足埋怨，有人建议赶快改戏码。开演时间到了，几十双眼睛投向巧珍。只见她抬起头，拭干眼泪，慢慢起身，整理好戏装，定了定神，脸上写满角色的表情。接着大步走向九龙口，开始奔向另一个悲欢离合，最后大团圆的世界。似乎只有在那里她才得解脱。只有在那一刻，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和欢乐。

竹跳板搭起的露天舞台上，戏内戏外背景天然相似——北风呼啸，雪花飘飘;角色任务，演员目标也十分巧合——“寻儿”。张巧珍身穿薄薄戏衣的巧珍专心致志地唱《寻儿记》“年复年”经典唱段，其中有极具历史韵味和文化积淀的思儿调，板式为清板流水和悲迓快板，音调叙事性强，长于抒情。如果说但凡金声玉振之乐，俱源自于乐队和演员丝丝入扣配合的话，这里则用相反相成手法，丝管琴弦一概销声匿迹，如万马齐喑，听觉产生的巨大反差，造成异峰突起之势。整个空旷的舞台万籁俱寂，唯有心跳声在回响，那是生命共鸣的旋律。犹似电影的蒙太奇纤毫毕现地凸显演员的真功。巧珍触景伤情，悲痛欲绝，用那天籁般的音色，娴熟的科学演唱技巧，张弛相间，伸缩灵活的节奏，吟咏出深沉委婉，凄美动听，跌宕起伏声音，发出心灵深处的呼唤，直唱得荡气回肠，感天动地:

“思儿寻儿儿无望，

单鞋一只陪伴娘。

问遍千街万条巷，

不知我儿在何方？”

……

她

作为角色，唱着、想着；

作为演员，想着、唱着。

张巧珍熟稔了舞台春秋里以假成真，阖家团圆的喜剧；却怎么也解不开舞台下的以真成假，美梦落空的悲剧。以至于今天又犯迷糊：到底是角色演她，还是她演角色？巧珍在一条如梦似幻道路上孓然前行。悲伤，在胸中激荡，一波又一波，不能自己；泪水，在眼眶汹涌，转了一圈又一圈，欲罢不能，眼看就要逾越禁区。突然，理智发出警告“不真流泪！”于是猛醒，她死死勒住脱缰野马似的情感，要把喷涌欲出的泪水控制、收敛、冷藏。不料，此举适得其反，悲伤愈发疯长，只能加倍努力地隐忍、扼杀……当巧珍忍到最后一刻时，不料一口鲜血猛地喷射出来，随之“轰”地一声栽倒在舞台上了。……

台侧有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舞台监督见势不妙，慌手忙脚地拉上了大幕。众演员和观众一起冲上台来，急忙扶起张巧珍进行抢救。此刻，台上台下拥满人群，形成一座厚厚的人墙，紧紧地围绕在她的周围，深情地紧张着，期待着。在严寒中获得温暖巧珍慢慢苏醒，挣扎着睁开眼睛，如同一个犯了家规的小媳妇歉意地笑了笑，用低沉的声音说:

“对不起，我又错了……”

这令人动容的一幕，如同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折射出那段波澜壮阔而又充满悲壮的时代。

广大观众和她的同事，对巧珍舞台的生涯十分关切，深表忧虑: 她能撑下去吗？

2004年，武汉人民广播电台知名编辑杨俊杰，为张巧珍倾情撰写的戏曲广播专题《乡音乡韵几多情》曾轰动一时，巧珍在广播中生平头一回对记者掏心窝子，她十分动情地说：

“我放得下父母，放得下丈夫，也放得下儿子，就是对自己也放得下。唯独放不下的，是我的楚剧和观众。我吐血，甚至失去生活的勇气。但一听到观众需要我，觉得病就好了，浑身有力气，就拔下针头上台。因为是他们给了我艺术生命，他们是衣食父母，我情愿把一切献给他们……”



【注释】

① 张巧珍，为中共党员，国家一级演员，楚剧大师，历任湖北省政协五、六、七、八、九届常委，湖北省楚剧团团长，国家级“非遗”楚剧代表性传承人。本文选自易俗采访逾百人，历时逾十载，倾情打造的长篇传记书稿《楚剧de女儿──张巧珍传》欲详见者敬请百度搜索一谷美篇号： 5365532

湖北戏曲艺术剧院楚剧团原编剧易俗

2010年10月1日于宜昌太阳山草

2017年3月19日第二稿

2020年2月13日第三稿

2024年7月1日四稿于下午5:00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