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的天(小说)

仰望星空

一

       太阳还没有露脸，山顶被一片红晕辉耀着。

       山脚下一所小学，传出一片朗朗的读书声，在乍暖的晨风中飘荡开来。

       黄老师推开窗子，眼前是一角蓝蓝的天。

       这是一所名副其实的山村小学，坐落在山脚下，初建时窄窄的且又凸凹不平的操场依山势倾斜，被一圈长满青苔的石头墙围着。学校前面不远又是一脉山峦，山脚是一道洪水冲掘的深沟。

       教室是一栋古旧的瓦房，是早在文革之前的产物，历经二十几年风雨的消蚀和人为的破坏，依然还能耸立在那里，不过也斑驳剥落，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了。整栋房子只有两个屋，左面的小屋是办公室，右面的是教室，全校两个年级四十多个学生同在这一个教室内上课，共用一块黑板，当然也共用黄老师一个人了。嘿嘿，黄老师既是教师，又是校长。

       “好，停！”

       黄老师背着手在教室内踱了一会步，看看表，然后走到讲台上，右手一挥，响亮地发出了停止的命令。

       读书声渐渐消了。

       黄老师的眼睛迅速扫过三年级赵小虎的座位，还空着。八点十分了。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老毛病又犯了，近来常常迟到。

       “报告。”又是赵小虎那有气无力的声音。

       黄老师迟疑了一下。

      “报告！”毫无羞涩，毫无惭愧，有气无力中又加入理直气壮的成分了。

       黄老师走下讲台，推开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拎着书包，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直盯着教室的门。

       “好，先进来吧！”黄老师注视了小男孩好一会儿才开口，“上位吧。”

       “上课！”

       四十几个学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老师——您——好！”

       “同学们好！”

       校园序曲又开始了一天的变奏。

二

       黄老师一天八节课，课表每天都排得满满的，他要给三年级和五年级每天各上四节课，穿插进行，当给一个年级讲时，就安排另一个年级自习。他那魁梧的身躯整日都在讲台上晃动，充当这方天地里的主角。

       “这节课是三年级语文，五年级做数学第四章参考题，有问题到学习委员杨诗霞那反映一下。下面三年级同学把书本准备好，我们一起学习第五课生字。”

       这真是一处不同寻常的课堂。

       教室后面墙上挂着一溜奖状和锦旗；右面墙上贴着学生德智体三方面成绩评比表，表格上的小红旗闪着使人眼热的光；窗台上几盆未开的花，显然是刚浇过水了，精神抖擞。

       右面三年级小同学坐得笔直，聚精会神地听讲，一有问题纷纷举手回答；左面的五年级学生在学习委员的调理下认真自习。

       神通广大的黄老师，使这里的学生德智体三方面在全乡都列为标兵。

       课上，赵小虎老是打瞌睡，黄老师点了他两次，仍是不起作用，黄老师罚他站着听，方勉强打起精神来。

       两个小时声嘶力竭地高喊后，黄老师一屁股坐在小办公室内的椅子上，蓄蓄精神，准备下一节五年级的数学课。

       “报告——”门外一声满含委屈的叫门声。

       黄老师一惊，在椅子上坐直：“进来。”

       门开处，三年级葛红哭丧着脸走进来，后面跟着班长王玉石。

      “老师，赵小虎又欺负人儿了。”小姑娘嘟哝着，泪又下来了。

       怎么，又是这个赵小虎！

       王玉石走上前来简单叙述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赵小虎生来就是个捣蛋鬼，平时功课不太好，但手脚总不闲着，有力气，从不服人，一个三年级学生，竟快赶上五年级的个头了。今天葛红带来个新毽子，他硬要拿来玩。葛红不给，他便挥拳相见。

       “把赵小虎叫来！”黄老师有点发怒了。

       王玉石转身要走。

       “先不必了，晚上我找他！”

       黄老师三十几岁了，原本是个脾气很坏的人，但十年来的教育工作使他改变了不少，他很疼爱孩子们，学生们做错了事，他从不轻易动怒，总是和颜悦色地帮助他们认识错误，改正错误。因此，孩子们都愿意听他的话。可是今天这个赵小虎怎么了？

       葛红在黄老师的安慰下噘着嘴跟王玉石走了，黄老师也夹着数学教案走进教室。

       晚放学后，黄老师照例坐下来批改作业，他打算批完作业后到赵小虎家去一趟，前几本很顺利地过去了，但到葛红时，发现做得很不认真，字迹潦草，错处连篇。他用红色笔勾勾圈圈，批完后一看，整页纸蓝一道，红一道，很不像样。平日她都做得很好的，今天为啥这样？他忽地想到了赵小虎，一找，果然赵小虎没交作业。这个赵小虎究竟怎么回事？这几天都不消闲，迟到，打架，上课睡觉，弄得大家都不得安宁。眼下快要期中考试了，他本人的成绩还没赶上来，再说会不会因此影响大家的学习成绩？不能再这样松散下去了。作业没心思批了，好吧，到赵小虎家去。他合上作业本。

       “黄老师！黄老师！”外面一阵车铃响。

       黄老师推开门，看见邻居气喘吁吁地推车跑来：

       “黄老师，你孩子生病了！”

       “怎么？我这就回去。”

三

       天完全黑下来了，黄老师骑车走在进村的路上，他要到赵小虎家去。

       女儿的腿疼病又犯了，他有些着急。

       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六岁了，叫娟娟。他一心忙在学校里，家里整个摊子都丢给了爱人。爱人是农民，一个人侍弄着两口人的地，还要带孩子，里里外外一个人。以前上地时，她就把娟娟带到地头去玩。风吹露水淋，再加上早晨地面潮湿，小娟娟闹了腿病，经检查是小儿麻痹症，需动手术。黄老师无暇顾此，确也无能为力。在妻子的再三催促下，才东挪西借了几百元钱，再添上平时省吃俭用的一百多元工资，去做手术。可是晚了，既使主治医有一双回春妙手，病魔在一个仅六岁的小女孩身上也留下了无以补救的创伤：左腿粗，右腿细，走起路来有点左右摇摆，并且左腿还常常闹毛病。

想起这些，他就觉得惭愧，他对不住自己的妻子，更对不起自己的小女儿。

       黄老师摸黑走着。山村的石子路一忽上坡，一忽下岭，走起来很不轻松。他想着心事，忽然道路一个急下坡，他没注意，骑车猛地冲下去。当他注意到时再猛一刹车，车身摇晃一下，他险些跌倒，定定神，重新骑上车。唉，三十几岁，就这般没用了。

       黄老师家在另一个村子，离学校有八里路，每天骑自行车往返。其实，今晚他本不该来的。刚才，妻子要他带娟娟上医院。他想，离医院还有十多里路，况且又得家访呢，这样一折腾，赵小虎的事又得拖延一天。他劝住妻子，说待周六再去看。给娟娟吃了药，打了针，睡下，自己急急扒了两口饭，嘱咐嘱咐妻子，就蹬车来了。

       黄老师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赵小虎家就在眼前了。这是他不止一次踏入的大门了。

       赵小虎此时却不在家。

       赵小虎家四口人，四十多岁的爸爸、妈妈，一个姐姐。爸爸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平时赌钱、酗酒、闲逛，从不用心种田。他妈妈是个很贤惠的妇女，可丈夫却不拿她当人对待，家务活、田里活都任劳任怨地干着，还要充当丈夫发泄怨气的对象。丈夫对妻子都是这样，对儿女更是可想而知了，动不动就大打出手。女儿早就辍学在家，儿子的功课从不过问，使小虎子染上了喝酒、抽烟、打架的坏毛病，成为黄老师班里最挠头的一个差等生。对于小虎爸爸的糟糕脾气，黄老师早有所知，也解劝过两次，但不中用。前几天他又醉酒了，妻子絮叨几句怨言，他就打骂妻子。小虎子磨刀霍霍，嚷着要宰了父亲。父亲追出院子，小虎子一路骂着跑了，再也不敢回家了。

       黄老师走进门时，小虎爸爸躺在炕上正胡言乱语，看样子还有些神志不清。小虎妈含着泪把他迎进屋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说了事情的原委。小虎姐姐也在一边陪着泪。黄老师看到这个样子，也不好说什么，劝劝小虎爸爸，安慰一下母女二人，就走了。

       他要单独找赵小虎仔细谈谈，然后进行第二次家访。

四

       他又吸烟了，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他捻着手里的一把旱烟面，无限感慨。中国教X界的基层知识分子是买不起过滤嘴香烟的。

       一团一团灰色的烟雾从嘴里滚出来，小办公室内弥漫着雾气，墙上的几道裂痕像浊水中游动的蛇。

       他是十年前某师范的毕业生，一米八六的大个，棱角分明的方脸，想当年曾是校蓝球队叱咤风云的闯将。本来凭此一项资本便可留校的，但他还是要求回来了，连乡中心小学都不进，径直来到了这所山村小学。他也来自偏僻的山村，他深知山村孩子求学的艰难。当他来到这所山脚下学校时，校门因一位老师的调离而关闭好些日了。乡亲们热泪盈眶地把他迎进村，老村长把他当作恩人，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倾诉着农家孩子的不幸。不几天，村长却在修补学校山墙时摔下来，咽气了，在他最后的遗嘱里，要求各方面给黄老师照顾，盖一座新房，把这山村小学办得像样。

       形式是次要的，但老村长所具现的这种形式却给了他巨大的震撼。

       当本村、邻村的孩子们高高兴兴挎着花书包蹦进校门时，他在心里流泪了，默默地立下了扎根山乡培育幼苗的志愿，从此挑起了一所学校、四十几个孩子艰辛的教育担子。

       虽然，后来的村长并没有给他什么照顾，那所大修后的破房也照样一年破比一年地立在那里，他都默默承受了。前几年，村里说找乡里给他爱人安排个职业，他估量自己送不起礼，也只好领情，默不作声了。

       但是，在物价大幅度上涨、人民币贬值的今天，一个月七十八元的工资，没有别的收入，要维持三口之家的生活也够艰难的了。

       女儿住院了，有胃病的妻子一个人在医院陪着。昨晚，电工来收电费。他摸摸口袋，空的，无奈又得欠账了。

       “人民教师还会没钱吗？”电工似乎是嘲弄地说。

       他苦笑着，什么也没有说，喉咙里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是啊，一个国家职工还会没钱？但是，有钱也好，无钱也罢，他不屑去回答，也懒得对牛弹琴。这样的世间、这样的社会，谁会理解一个寒酸的底层知识分子的凄楚呢？其实世间有多少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啊！

       电工显然被他的沉默所激怒了，掀动账目，把脸一沉：“本月四元八角四分，上月还欠两元五，下月一块交齐。假如连续三月不交，按照规定，掐断电源！哼，堂堂人民教师，总不该不懂规矩吧！”

       “掐——断——电——源——”电工一字一板。多么可怖的字眼！这就是“电老虎”的杀手一锏。

       但是我不怕，学生作业，在油灯下照样批改；课，照常备；学生成绩，依然夺冠。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各行各业的“状元们”都如这“电老虎”一样，在各方面显着神威。唯独教X界跳出的“精英们”伺机纷纷溜之乎也。

       电工走后，他又大口大口地吸起了烟，久久地。

       改X啊，X革，但教X危X仍然是中国社会最紧迫的危机。八十年代的XX们，虽然免除了“臭老九”的厄运，似乎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大雅之堂，但生活上窘迫寒酸和精神上的枯燥压抑仍然是他们一年年甩不掉的沉重包袱。

       今天，XXX同志也不得不说：“十年XX，最大的失误是XX。”

       八点零二，快上课了。黄老师从沉思中醒来，掐灭烟头，拉开抽屉找教案和书，手一下触到一只小匕首上。他拿起来，心情有些舒展。

       这是用一块厚铁皮做成的，长不过六寸的小匕首，刀刃磨得锃亮，刀把用铁丝缠着，这是他说服赵小虎后，赵小虎主动交出来的。

       他找赵小虎谈过两次了，昨天他带赵小虎回到家中。小虎爹开始表现得挺强硬，后来也被他劝好了。实际上，小虎爹并非一个坏男人，高中毕业，原有些理想，十年动乱时虚度了青春，回到这个小山村，处处不得志，才自暴自弃成这个样子。他是个满腹经纶的人，也曾在子女身上寄予很大的希望。黄老师想，应该好好开导开导他，说不定，会重新唤醒他心中沉睡的良知，不但使一家人幸福，还会使小虎子永远地赶上来。他决心再次踏入赵家门。

       八点十分，上课了。黄老师走上讲台。咦？赵小虎的座位又空着。

五

       太好啦，太好啦，我飞上天啦，看，那白云飞得真自在，又飘过来一堆，真象一群白绵羊。噢，绵羊叔叔，您早啊！天上真蓝，真美，怪不得伙伴们都想飞上天。怎么望不到星星？妈妈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我的星星在哪里？那不是白天鹅吗，向我飞过来啦！白天鹅，你好啊！别人说，我永远变不成白天鹅了。瞎说，我才不是丑小鸭呢。爸爸说，只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丑小鸭也会变成美丽的白天鹅的。哎——，白天鹅，飞过来吧！
       怎么，白天鹅不见了，白绵羊也没了。黑咕隆咚，这是什么地方？星星怎还不出来？什么也看不见啦。哎哟妈呀，狼来啦！妈妈，你在哪？哎呀腿疼啊，我的腿让狼叨住了。哎哟我的右腿掉了，疼死我了，左腿也掉了。妈妈，你在哪？怎么，狼变成了爸爸？爸爸，你好狠心啊！你还我的腿！

       “鹃鹃，鹃鹃，醒醒，怎么啦？”
       鹃鹃妈妈焦急地摇晃着女儿的头。
       “鹃鹃，怎么啦？一会喊爸爸，一会喊妈妈的？”
       小娟娟躺在病床上，眼窝里噙满了泪。
       “妈妈，我刚才做个梦，梦见爸爸了。妈妈，爸爸还没有来吗？妈妈，我的腿有点疼。”
       “爸爸放学就来，鹃鹃，还很疼吗？大夫刚才来过了，他说，你的腿眼看就要好了，明天或者后天，爸爸就接咱们回家了。”
       妈妈为女儿轻轻揉搓着腿，眼眶湿润了。
       咚咚，咚咚，一串没有节奏的敲门声。
       鹃鹃妈妈心中一喜：“请进。”
       门开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满头大汗站在病房外。
      “请，请问，黄玉申老师的女儿——，是这屋吗？”
      “是，是，你是谁？进来吧。”
       小男孩背着手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我，我叫赵小虎，黄老师是我们的老师。”
      “快过来歇歇，你们老师来了吗？”
      “黄老师没有来，他让我来的，来看看娟娟。姨，娟娟好些了吗？”
      “好啦，好啦，大夫说，明天或后天就可以回家了。”小鹃鹃抢着答道。
      “那可好了，那可好了，回去我告诉黄老师，黄老师一定高兴。”
       赵小虎说着走近病床，双手捧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
      “这是我妈让我拿来的，给娟娟吃。”
       鹃鹃妈妈接过来，看里面是鸡蛋和苹果。
      “娟娟，快谢谢你虎子哥。”
      “谢谢虎哥、虎哥，刚才我梦见狼了，好可怕哟。”
       赵小虎灵机一动，从腰间摸出一支小木枪，递给娟娟：
      “不要怕，狼该死，有枪，它就不敢来了。”

六

      “赵小虎，站起来！”
       黄老师声色俱厉，一声霹雳，震得教室四壁作响。
       黄老师轻易不对学生发怒，发起怒来是很吓人的。
       赵小虎低着头站起来。
      “你说，你上午又干什么去了？”
       赵小虎嗫嚅着。
      “我已经找你谈过多次了，为什么还要缺课？就要期中考试了，自己功课不好，还不知道抓紧？”
      “上午我到你们家去了，你爸爸听说后多么伤心！你爸爸打过你，骂过你，可你知道，他内心是多么希望你学习好，考上大学，有出息！”
       赵小虎的头更低了。
      “可是你，成绩这么平平庸庸，还不知悔改，还逃课。你对得起老师的教导吗？对得起父母的苦心吗？你知道，这将给你们家庭的事造成多大影响！”
      “赵小虎，旷课半天，罚你值日一周！好好反省反省。”
      “老师……”
       学习委员杨诗霞站起来：
      “赵小虎缺课的原因我们已经问过了，他代表我们大家到医院去看鹃鹃了。”
       黄老师面部抽搐了一下，立刻又恢复原样，仍然严肃地站在那里。
      “是的，老师，赵小虎确实是去医院了。”大家附和着。
      “但是，他为什么要去医院，难道就不明白眼下的功课是多么紧？”黄老师丝毫不让。
       赵小虎的头终于微微抬了一下，小声说道：
     “老师，我知道又伤您的心了，您整天在学校里为我们操心，可你的小女儿还在医院里。我实在不忍心……”赵小虎已经拖着哭腔了。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只要你好好干就行了。”
       杨诗霞看老师口气有些缓和了，趁机说道：
      “老师，落下的功课我给他补上，就别罚他了。”
      “不行，一定要罚，看他还敢不敢——”黄老师鼻子一酸，再也说不下去了，他隐忍着转身走出教室，两行热泪在瘦削的脸上潸潸流下来。
       身后传来一片哭声。

七

       中午，操场上悄无一人。孩子们都回家吃饭了。
       小办公室内，黄老师打开饭盒，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学生们交上来的日记。

       葛红：
       ×月×日
       真不该去告赵小虎的状，那天黄老师不批评他，我以为老师偏心呢，想不到他很了解赵小虎家的情况，据说那天天黑了，他还到赵家去了呢。
       赵小虎：
       ×月×日
       黄老师真伟大，使我和爸爸的仇消了。黄老师连着四次家访，我们全家都很感动。一定要好好学习了，对得起黄老师的苦心。如果期中成绩还赶不上去，我就不是人！爸爸要是不改掉坏毛病，爸爸也不是人！
       葛红：
       ×月×日
       教室的花开得真好，黄老师每天都不忘给它们浇水。今天教师弯下腰舀水时，我发现他头上好象有几根白发。唉，黄老师才三十多岁啊！
       今天才知道，黄老师女儿生病住院，她如果天天也看到这花多好啊！
       赵小虎：
       ×月×日
       今天我哭了。
       黄老师的女儿明明在医院躺着，可他还天天守在学校里。黄老师啊，您这样为我们操心，您能得到什么呢？黄老师批评我，我知道他这是恨铁不成钢啊！即使罚我，我也愿意了。可能他也哭了，真让他伤心了，也许我真的不该逃课去医院看娟娟。
       黄老师，看我以后的行动吧。
       葛红：
       ×月×日
       教室墙角的画报又换了一期新的，我翻了翻，看第一页的一幅画上，盲人小姑娘独自一个人在小屋里摸着书识字。看她真可敬，又有点可怜。
       教室窗台上又多了一盆花，蓝色的，一定是黄老师带来的。
       小娟娟出院了，应该让爸爸快些弄盆好花，好给她送去。
       赵小虎：
　　×月×日
       黄老师怎么老是吸烟，和爸爸过去一样？现在爸爸都买来戒烟药丸，要戒烟了。今天看一本书上写着香烟的危害，好吓人啊！
       “香烟内含有三千多种有毒物质，其中主要的是尼古丁等。每支烟内约含尼古丁二十毫克。人若吸入七十毫克以上的尼古丁，就会发生尼古丁中毒，导致死亡。长期吸烟会使人大脑迟钝、记忆力减退，并且导致肺癌、肝癌、喉癌、食道癌等多种疾病。”
       不知黄老师读了会怎么想？我知道黄老师心里很苦，但我还是想对您说：“黄老师，戒烟吧，我家有戒烟药丸，甜的，吞下去就不想烟抽了。”

       孩子，不要劝老师戒烟了，只要你们理解老师的心就行了。
       黄老师吃完饭，看完了几本学生日记，站起身，想出外休息一下，推开门，却呆住了：操场一角三个学生，三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孩子，却象大人一样悠然自得地叨起了烟。那是三张光光的嘴巴，三张还没有长出毛的嘴巴，却在喷云吐雾地宣言：我们也要加入烟民队伍了。
       他走上前，举起颤栗的手，想一人劈一个嘴巴。
       三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扔下烟头，低下头，站定了。
       但他举起的大手却停在空中，慢慢落下了，也默默地站住了。
       孩子，你们还小，你们还看不清这人世的色彩，还不懂得雾气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们知道老师为什么整日狂吸着烟吗？如果你们这样好奇地吸下去，吸下去，到我这个时候，那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默默地站了会儿，他撇下这些孩子，转身坐在办公室里，捧起赵小虎的日记，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唉，孩子，是老师教会了你们吸烟啊！
       “报告。”“报告。”
        三个犯了错误的孩子走进办公室。
      “老师，我们向你您认错误。”
      “老师，我们再也不抽烟了。”
      “好，你们来得好，让我们一起读读赵小虎的日记吧：香烟内含有三千多种有毒物质，其中……。”
       三个孩子静静聆听着，听着这世间最伟大、最真诚的教导。

八

      “×村五年级学生期中考试成绩居全乡第一名。”
      “×村三年级学生期中考试成绩居全乡第一名。”
      “黄玉申老师在上一单元工作考核中再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教室里两块奖状和一面锦旗放在讲桌上，象用鲜血换来的三块军功章一样耀眼。
       两块奖状和一面锦旗是可喜的，但更可喜的是：赵小虎在这次考试中赶上来了，三科成绩都达到中等以上水平。
       黄老师所付出的血汗又一次结果了。
       此刻他正带领学生们粉刷墙壁，他要等教室焕然一新后再挂起这熠熠放光的奖状、锦旗。
       黄老师先把教室外壁的上半部分刷了，然后让大个学生接着刷，他站在操场中央，望望粉刷墙壁的孩子们，又望望操场四周的景色，孩子们跑过来围在他身旁，问这问那，他的脸上有丝丝笑意。
       这已是暮春时节了，操场四周的小树已经浓荫匝地，这是十年前他亲手一棵一棵栽下的。
       操场上有了单杠、双杠、乒乓球台、一个蓝球架，本来随势倾斜的操场，他带领孩子们填平了。本已破旧的房子，他们修了又修，补了又补，仍然维持了这许多年。
        一个同学叫起来：
      “老师，我们一起唱支歌好不好？”
      “好，我起头：‘我们的家乡——’，预备——唱！”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旁流淌……”
       山脚下响起了一片激动人心的歌声。

九

      “爸爸好吗？”
      “爸爸今天很好。”
       今天是星期日，正好又是鹃鹃的生日，在她的记忆中，可能是爸爸第一次陪她过生日。
      “先让你妈妈包饺子，然后咱们一起到湖边去钓鱼，回来吃生日蛋糕。”
      “好啊！”
       小娟娟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黄老师给院内的一盆花浇了点水。小娟娟凑近鼻子闻着淡淡的花香。
       这是一盆月季花，花盆上歪歪斜斜刻着一行小字：“赠给我亲爱的小妹娟娟。”
       两朵鲜嫩的白花沐着露珠开得正盛，几只小密蜂嘤嘤唱着，小娟娟倚在爸爸身上，听爸爸讲着一个美丽的故事。
      “黄老师！”班长王玉石突然推车闯了过来。
      “怎么了？”黄老师心头升起一种不祥之兆。
      “赵小虎从石崖下摔下来，不省人事了，你快去看看。”
      “好，快走！”
       黄老师没有跟妻子打个招呼，蹬车就跑了。

       此时，赵家已一片哭声。
      “黄老师，你终于来了。”小虎爹爹一双红红的眼睛。
       小虎的妈妈和姐姐都嚎啕大哭着。
       炕上，小虎子盖着被子睡着了，脸上淌着血。
       黄老师没有去掀被子，幸而留下了一张完好的面孔。
      “他说他要送你一点东西，到山那边供销社去买，回来时抄近道，爬了山路，就从石崖上摔下来了。
      “一个放羊人发现了。我们把他抱回家，他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见黄老师’，说完就——”
       小虎爹泣不成声了。
       果敢而顽皮的小虎子就这样去了。
        刚刚十二岁啊，是一朵花还没有开的季节，是一首诗还没有完成的时刻，然而雅嫩的翅膀便垂下了，永不再起来。
       黄老师轻轻掀开被子。
       他的眼没有闭上，他的嘴没有闭上。他的一只手抓着一包香烟，一只手攥着一把戒烟药丸。
       黄老师一下全明白了，他的心在缩紧。
       烟的包皮还没有揭开，盒口闪亮的箔纸映着一颗闪亮的童心。盒上一只蝴蝶翩翩舞动，它是来寻找一朵花吗，花一样的年华吗？可是你来早了，花开迟了，一桩遗憾就这样造就了。这是“大凤蝶”香烟，是一种很香的烟。孩子，是你一分一分攒的钱买的，还是跟爸爸要钱买的？老师对不住你，老师照样还狂吸着烟。你没有闭上的小嘴，在说：“老师，戒烟吧，我家有戒烟药丸，甜的，吞下去就不想烟抽了。”可是，孩子，我来迟了，你是想亲手把这些东西交给我，然而没有如愿。一盒烟，一把戒烟药丸，这看来似乎矛盾的两种事物，在孩子的一双手里得到了完美的统一。孩子，我知道，你是要我先猛吸下这一盒烟，然后从此戒烟，永不再吸烟。
       黄老师站在炕前，默默地流着泪，默默地思绪着，他不敢去接小虎子手中的东西。
       他的双手捧不起一颗凝重的童心。

十

       太阳出来了，温煦的春阳照着洁白的教室，照着这个山村校园，也照着山坡上一座玲珑的新坟。
       按照乡俗，早殇的人的尸骨不可葬入祖坟地。所以黄老师就与赵家商量，把小虎子埋在校园对面的山坡上。
       花名册上，“赵小虎”的名字被默默圈掉了，但一个不死的灵魂却在对面山坡上注目他度过以后二十几个风风雨雨。黄老师的心已和这群农家孩子，和这片深情的土地紧紧连在一起了。
       生活的巨浪滚滚向前，历史靠千千万万个人推动着，回音壁上刻注的满是伟人的名字。但构成整个历史汪洋的点点滴滴都在默默地实现着自己的使命。
       在一片朗朗的读书声中，黄老师推开窗子，眼前是一角蓝蓝的天。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五日晚完稿于寒墨书屋

     

 补记：小说的背景取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当时中国社会“体脑倒挂”严重，农村教育资源短缺，乡村教师工资待遇偏低，且通货膨胀加剧，有门路的教师伺机跳槽改行，社会上很多人对读书学习的价值、意义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回顾历史，我们向当时无数像小说主人公“黄老师”那样——甘于贫寒、扎根教育的乡村教师致敬，是他们的厮守和坚守，让中国教育度过了文革之后又一个最为困难的时期，他们构成了民族教育振兴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