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2月9日,庚子正月十六,一个平常的冬日。昨晚是金鼠之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晚饭时,透过窗,在高大楼宇的缝隙里,月亮挤出来了,摇摇晃晃地,蜷缩在一棵光秃秃的高大乔木枝丫里,黄黄的圆圆的胖胖的,散乱的树枝拨乱了淡蓝苍穹上的丝丝云影。
平常日子里,晚饭后的小区总是祥和而热闹的,晴朗的月圆之夜更是如此。热闹当然少不了孩子们,虽人还在餐桌上,心早都蹿到游乐场里,在那几架秋千上荡起来了。晚饭对他们真是多余——心急火燎地胡乱吃上几口,急三火四地下楼呼朋引伴去了。年轻的父母们手上收拾着碗筷,嘴里不停地埋怨着,急什么,急什么,慢一点儿哈!爷爷奶奶们不说话,笑眯眯地,看着毛毛躁躁的孙辈们,相跟着三三两两地下得楼来,聚到楼宇中间的小广场上。老人们操着各地的方言,拉着家长里短,眼睛却一直瞅着那荡悠悠的秋千,光溜溜的滑梯,软绵绵的沙坑……人群里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爽爽朗朗的笑声。
正吃着晚饭,接到朋友电话,我出门到电梯间。两部电梯都安静地停在一楼。我掏出一枝没有芯的签字笔,拔下笔帽,用笔尖轻点下楼按钮。电梯很快来了。我进电梯,再次用笔尖点了一楼,然后扣上笔帽,将笔放回口袋。一楼到了,电梯间空无一人。我走出大楼,来到路上,基本没什么人。偶有几个,都是口罩蒙脸 ,看不出是熟悉还是陌生的面孔。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手提袋里露出大葱、芹菜修长的腰身。
小区本有东西南北四个出入口,如今只有东门还是开放的。我疾步向东,差不多百十米就到了门前。站在门内,我向外张望。一条鲜红的横幅,扯在两棵树中间,随风扭动着,上写醒目的标语。几名保安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用枪式测温计对准一个个进入小区人们的额头。大路上过往的车辆稀稀拉拉,没有了往日的堵车景象。
朋友不在东门外,电话打过去,才知道,他错到了西门外等我。我刚要说要过去,他说他转过来,就挂了电话。几分钟光景,他就到了。他从车里钻出来,看见我在挥手,朝我跑过来。我看不见他的脸,走近了,我们的眼睛里都满含笑意。隔着大门,我接过一个白色包装盒,寒暄几句,互道珍重,他转身离去。我抱着白盒子回到宿舍,像是抱着一个未满月的婴孩。到宿舍,打开盒子,十只黑色口罩。
朋友的定义多如牛毛,朋友的故事感天动地,朋友的情谊山高海阔。但在这个冬天,这个鼠年正月,此时此刻,口罩就是真情,口罩就是兄弟,连夜送口罩,雪中送炭,真朋友!
晚上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次日醒来,周日清晨。简单早餐后,想起已好多天没有出门,实在闷得透不过气,脑子也快成了粘稠的浆糊。于是鼓起勇气,戴上口罩,戴上手套,乘电梯下楼出门,信步走到大街上。
街上人没几个,车没几辆,少了喧嚣,少了热闹,安静倒是安静了,可总觉得不自然,心里有点儿发毛。
街边是宽阔的绿化带,各种植被错落成成高高低低的形状,恰到好处地镶在每一片土地上,嵌进每一个角落里。十几株叫不上名字的各色树木,掉光了所有的叶子,在苦寒的风里瑟瑟发抖,像一群脱得精光的非洲穷孩子,样子怪可怜的。他们自己显然不觉如此,无一不倔强地昂首天空,伸展着厚实的臂膀和长长的手指,向过往的路人秀着结实无比的肌肉。路人甲乙丙丁可没这闲情逸致,没有谁会知道树木的真实想法,当然,他们也不想知道。
冬青大概注定要做树篱的,他们的生命被裁减、被切割成主人想要的模样,这是他们永远逃不掉的宿命。眼前密实的冬青叶子很绿,是那种几近墨色的深绿,经冬历雪,深沉厚重。但我还是更喜欢那春风春雨里蓬蓬勃勃地突然冒出来的鹅黄春叶,一丛丛,嫩生生,新枝新芽,活力四射。
冬青和树木的脚边,是大片的草坪。寒风冬雪是强力褪色剂,夏秋时草叶里饱满的叶绿素不知所踪,只留下了灰白的颜色。我想,那些绿,大约是回流到了草根里,再给一些时日,他们准会由枯而荣,春风又绿南二环,路边青青草。
走着走着,冬青树篱被撕开一个缺口。我不知道,这世间是不是人人都爱抄近路,但确有不少的草坪里“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哲人说,人生唯一的捷径,便是不走捷径。说归说,做归做,看着眼前这两尺宽的冬青缺口和草坪里的蜿蜒小路,我还是禁不住抬脚迈了进去。我不想走什么捷径,我只是想离大路远一些,离大自然近一点儿。
口罩捂脸时间久了,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在眼镜片上冷却成一层水汽,眼前的世界朦朦胧胧。摘下眼镜,迎风晃一晃,待水汽退去。再戴上,又是一个轮回。索性,就让他朦胧着算了。
就这么信马由缰,漫无目的地漫步。天空,难得的蓝;太阳,难得的暖。刚劲的树枝变得柔软而舒展,轻抚着我的头颈,凉凉的、爽爽的;草儿们伸手俏皮地挠着我的脚踝,酥酥的、痒痒的。脑海里,映照着朵朵白云飘过的婀娜身影,心情,开始了难得的愉悦和轻松。
什么声音?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响动,熟悉,但因久违,不敢立即猜定。这声音时有时无,我不禁驻足。朦胧的镜片外,似有飞虫掠过。
蜂鸣声!
是的,那虫儿就是声源,一只翻飞的蜜蜂。
难以置信,今天才正月十六啊!<br></h3><h3>我擦擦镜片,摘下口罩,戴上眼镜,定睛观瞧——……一只,两只……,起码有三四只蜜蜂,在料峭的风里,奋力舞动着翅膀。
他们不怕冷吗?他们家在哪里?他们这么早出来干啥呢?
几只蜜蜂用翩翩舞姿为我引路,我大口吮吸着春的气息,追随他们探听春天的消息。
约略走了十几步,几棵高大的茂密灌木挡住了去路,我的几位向导也飞入乱枝无处寻,不见了影踪。深一脚浅一脚地,我好不容易才绕行到挡路灌木的背后。那是一片背风向阳的坡地,风景这边独好,地上已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两棵垂柳的绿丝绦芽苞饱胀。稍远处,三株一人多高的树木连成一排,暗褐色的树枝上不见一片绿叶,但零零星星亮眼的黄色却分明点染在枝头。
走近,走近,哈哈,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的向导们,方才那几位翩翩的舞者,此时已是紧张忙碌的劳动者。他们的工作场所,竟是一朵朵盛开的花!
那些花儿亮黄的颜色,在这黑白灰的世界里格外耀眼!
连翘,对,是连翘!
不是说好三四月才开吗?
看着这闪闪闪烁的朵朵黄花,我想,花儿是通人性的。庚子的正月,立春后三天,疫情仍在肆虐的当下,她选择了早早绽放!她要早一点,再早一点,为这片阴霾笼罩的寒凉世界,涂一抹亮丽的暖色!
就在三天前,立春的后半夜,发生了一个让人悲伤的故事。
那个夜晚,注定被铭记。因为这是个混杂心痛、愤怒和泪水的无眠夜。这还是一个缺少春意、充斥刺骨寒意的立春夜。
为人抱薪者冻毙于大风雪,竟成为2020年春天的第一个全民关注的故事,不能不说是一出悲剧。
权力的傲慢、管理者的无知,民众对自身权利缩减的日积月累的点点滴滴的让渡、对权力外延扩展日积月累点点滴滴的默许,都成为压向骆驼的一根根稻草,最终累成这样的结局。
是时候该警醒我们即将被耗尽的信任了,是时候该回望并铭记那一个个逝去的勇敢名字做成的墓碑了!
就在那个夜晚之后的日子,李文亮等来了敬意,但这个世界,这个他深爱着的世界,却永远欠了他一个道歉。
庚子年,特殊。六十年前,大饥荒成为几代人的梦魇;两个六十年前,面对打到家门口的列强,我们只能打脱牙活血吞。如今,又是一个轮回。
回首往事,怎能不痛心疾首!不仅灾难本身,更因哪一场灾难的降临,会缺了人祸的加持呢?
但愿,此后还有李文亮,我想会的;但愿,后来的李文亮们运气好一些,等待他们的不再是久等不到的歉意,而那些发自内心的敬意,在那里,等着他们,我想会的;但愿,如李文亮所言,待冰雪消融,天下苍生依然爱这大地和祖国,我想会的。
去病,弃疾,无恙,庚子安康。</h3><h3>希望每一朵花儿都如这眼前的连翘如期绽放,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找到他心中的美丽春天,希望今年的另一个立春春风拂面,希望今后的每一个立春春意盎然。
让我们立一个约并共同信守:每个立春如约而至,每个春天永不迟到。<br></h3><p style="text-align: right;">(庚子正月十六夜于领秀城宿舍)</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