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mum6L0E2rJY3tCHuh9Ghew" target="_blank" class="link"><i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i>原文阅读</a></div><div><br></div> 旺角初秋的晚上,凉爽的海风灌进半圆形的阳台,带给我的全是悲伤的记忆。在我眼前有两个世界,一个真实,喧哗而骚动;另一个虚幻,安详而静谧。<br> 也许,我是千万个错误的集合体。当第一个错误在我身上打下了烙印,接二连三的错误接踵而来,我的日子就像多米诺骨牌那样一天接一天地倒下了,将我挤压得喘不过气来。曾经,痛苦且无聊的日子历历在目,往事就像都市闪烁的霓虹灯,一桩桩一件件在我眼前浮潜。啜了一口红酒,我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我在苦苦等待一个合适的谈话时机,而这个半圆阳台便是最佳的地点。很多问题一直在脑海中浮现,但我却没有答案,又不能将那些烦人的问题像电脑硬盘中的文件那样彻底删除,每每想起,总使我徒然叹息。如果可以,我向往我的人生能像计算机那样格式化,重装系统,重新启动,重新接入生活的巨网。喝酒,抽烟,发呆,就像三年前被父母禁足在家那样,现在禁锢我的依然是那颗荏弱而彷徨的心。我一直在阳台的藤椅上不耐烦地傻坐着,等待着妈妈入睡,等待着她卧室的灯光变暗,等待着与父亲进行一次“坦诚的交谈”。但其实,如鲠在喉的只有一个残酷的问题,我只想质问他,“为何您一直对我隐瞒丽芙生下睿睿的事实?”<br> 手术后,妈妈在与病魔搏斗中日渐消瘦,她的头发在药物的作用下已经掉得一干二净。在不经意的一瞥间,我总有一种恍惚,她宛如一位清奇俊秀的师太从武侠小说的空间中走出来,走进这个纷繁生猛的世界。这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令我心疼不已。取代她头发位置的是一条雪白而庄严的修女头纱,严严实实地掩盖住她脑壳上的创伤和疤痕。然而,神的祝福却丝毫不能减少她肉体上遭受的疼痛,也不能平复她那动辄呕吐的胃的怒火,更不能减轻她那头脑欲裂的脑袋的眩晕。父亲说,“那是一份弥足珍贵的礼物。在太子道圣德肋撒堂望弥撒时,主教亲自送给妈妈的祝福,白色头纱代表上帝神圣的爱。主赐福让她健康和快乐,永远保庇她,并将接引她踏上天国神圣的阶梯。”每天,父亲都悉心照料妈妈的生活起居。在她睡前,他将会为她朗读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但她最喜欢的片段却是像一道清澈阳光的葛拉齐亚。她欣赏葛拉齐亚那种和善静谧的美,就像她欣赏父亲身上渗透出来那种安详典雅一样。最后,她将在痛苦的煎熬中迷迷糊糊听着《圣经》入梦。在面对死亡这件事上,妈妈一直强调,“那是主的召唤,那是天堂的号角,那是圣徒的考验,无论何时我都能心安理得地视死如归。”在美梦中,但愿她能摆脱病痛。而我,这时正等待着父亲一个人时和他聊一聊。至于我们的谈话,我不希望妈妈知道,因为在我被推向无底深渊的过程中,她非但没有像葛拉齐亚那样包容扶持我,相反,她狠狠地加上一脚,将我踹进现实生活的万丈深渊之中。但是,我还是担心那些困扰着我的小问题,会影响了她的病情和心态。<br> 时不时,我将脸贴近玻璃门,注视一下屋内的动静。阳台上的灯光比昏暗的屋内亮堂很多,落地玻璃门成了一面巨大的镜子,上面映着我的侧脸,还有整个阳台的摆设。于是,现在我的眼前便有两个阳台存在着。一个是真实可触碰的存在,另一个宛如海市蜃楼般映在玻璃门上。我靠得越近,阳台的映像越模糊,当我的脸贴到玻璃门,它便彻底消失了。朦胧的客厅若隐若现,只有客厅墙角柔和的灯光聚成一束,照耀着父亲读书看报的皮沙发,旁边的几上还摆着几本厚厚的被打开的时装杂志。此刻,屋里静谧而安详。<br> 偶尔,我透过落地玻璃门,看到身着西裤和衬衫的父亲蹑手蹑脚的迷离身影,他忙碌穿梭于妈妈的卧室、客厅和厨房。从小,我就习惯他在家中的衣饰,他总是一副风度翩翩、谦谦君子的模样。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像一个严谨而审慎的英伦绅士,笔挺的衬衫,浆洗得没有一点褶皱的西裤,还有那光鲜的皮带。甚至,他在家中也一直穿着锃光瓦亮的皮鞋,行走在柔软的地毯上,他的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在我印象中,好像他的体重和体形一直没变化,身材瘦削得像芭蕾舞者,唯一改变的是他的容颜,还有那偶尔架在高高鼻尖上的圆圆的金丝眼镜。他是一个难以被理解的人,也是一个难以被看透的人。与其说他的衣饰十分得体熨贴,不如说他在掩饰些什么。如果在冬天,他坐下的时候肯定会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起身时,他又会重新机械地扣上纽扣。一辈子,他在穿衣戴帽上比电脑的程序还要精确。然而不幸的是,他也要求我活得像他那样精致高雅。<br> 在我幼小的时候,父亲曾经无数次向我灌输他的行为准则。他总说,“睡衣,只是存在卧室之中的物件。如果睡衣出现在卧室之外,那宛如一位失礼的先生在街上裸奔。”我不知道妈妈是如何做到的,就是在她最忙碌的时候,我也从未见到她身着睡衣在客厅中的样子。哪怕是她现在生病的时候,走出卧室之前也总得精致打扮一番。她带着一颗恳悫的心,如同她要迈进教堂神圣的大门,准备去参加一场隆重的望弥撒那样。然而,对我而言,每天在床上睁眼醒来,便会无意识地沉浸在父亲的睡衣理论的恐惧之中。每当在上学的路上,偶遇身穿睡衣上街遛狗、散步、买菜和吃早点的街坊,我都会羡慕得慢下脚下的步伐。在油条、豆浆和皮蛋瘦肉粥的芬芳中,我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身上争奇斗异的睡衣,向他们投去欣赏与赞美的目光,并向他们致以最真诚的敬意。他们一身无羁无绊的装扮深深地吸引我,那是晨光中一抹最美丽的风景,迎面而来的,皆是自由自在的气息。那是人间最美的烟火气,最能抚慰我那颗俗凡不羁的心。 眺望楼下喧嚣的夜市,我的耳畔传来女人街上熙熙攘攘的市声。我凝望着楼下人头涌涌的行人,他们的身影小小的,就像一只只渺小的蝼蚁,正听任体内欲望的驱使快乐地寻觅自己的欢愉。你可以想象一下,夜市中的恋人们会做些什么呢?他们会谈论些什么呢?他们会追寻些什么呢?他们大部分只是在叽叽喳喳的人海中谈情说爱罢了,他们高声高调,他们自由自在,他们贪欢求乐,他们宛如一群在春天里欢快颂唱爱情赞歌的小鸟。如果你好奇问我如何得知,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曾经是他们的一员。当然,我也不否认,夜市中也少不了遭受失恋丢爱而正在独自舔舐伤口的纵欲者,因为同样我曾经也是他们的一员。偶尔,从鼎沸的人声和喧闹的音乐中,我也能听到一串年轻人肆无忌惮的爽朗笑声,或是男男女女一阵嬉皮笑脸的打闹戏谑,或是买醉者的几声驴鸣般的悲伤吼叫。<br> 楼下的女人街,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我在这里出生、长大和读书。诚然,旺角附近的每一条街道我也都无比熟悉,乃至于整个九龙半岛的街巷,我都了如指掌。无论是风和日丽的白天,还是流光溢彩的夜色;无论是炎炎的夏日,还是凛凛的寒冬;无还是春的绵绵细雨,还是秋的习习凉风。每条街道各有各的风情,各有各的个性,各有各的精彩。自西往东,从钵兰街到弥敦道,过西洋菜街到通菜街,再到洗衣街,我如数家珍。如果再往东,就是往昔令无数儿童留恋的启德机场了。在那里,飞机在头顶呼啸着俯冲而下,场面震撼极了。由北向南,由界限街到旺角的亚皆老街,再到登打士街,过豉油街再到窝打老街的油麻地。九龙半岛就像一块奇幻的魔方,北边横陈着代表香港精神的巍峨高大的狮子山,南边则是代表香繁荣的璀璨夺目的维多利亚港。<br> 傍晚从熠熠生辉的维港回来,我就经过油麻地庙街,那里有最具香港特色的夜市街道,被称为九龙半岛的平民夜总会,那里如有酒池,幻若肉林,常为长夜之饮。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退后,市声更甚了,争奇斗艳的红男绿女充斥着街头巷尾。街边密密麻麻的霓虹灯箱争相亮起,招徕生意的凤姐自然都装扮得花枝招展,她们耐心静候第一个客人的青睐。从庙街穿过,喧嚣声不绝于耳,店铺的吆喝声、招揽生意的音乐声和讨价还价的欢声笑语勾画出一道生动的风景。经过庙街,又勾起我三年前的悲伤回忆。<br> 那时,妈妈收起我的所有证件,并哭哭啼啼向我诉说她的不幸。接着,她向我展示出一个圣徒应有的坚毅,拒绝进食喝水,并多次晕倒在我房门口的沙发上。最后,她成功地将我禁足在家。而我震惊的,却是从她那里得知很多我不该知道的往事和秘密。最让我惊愕的,是她亲口告诉我,“婚姻要谨慎,你难以想象,李建国是个同性恋。”那时,她奄奄一息斜靠在沙发上,不停地颤栗,苍白得就像一座冰雕。而秘密就像病毒,迅猛侵占了我的身体,开始由我分担她的不幸。那一刻,她仿佛在我头上施了魔咒,而她向我分享这个秘密后,如同松了一口长长的恶气,阴晴不定的眼神也有了一点希望的精光。然而,她的秘密就像一只恶魔钻进我内心深处,时不时跳出来折磨我。有时,我也怀疑自己的判断,但是我从来不敢质问他。“李建国是不是个同性恋?”这个问题总如影随形,跟随着我。甚至,我常常扪心自问,自我怀疑,“我是否也是个同性恋?”就在踌躇不定中,我也通过朋友间接向丽芙传递不要生下睿睿的消息,但却只得到她不置可否的回应。<br> 那时,我宛如一只被囚禁的可怜小鸟,突如其来的孤独和无助时刻吞噬着我的灵魂。几个月后,我才被允许单独外出。于是,我常在夜色中流连忘返,凭借着一身的污浊的酒气穿梭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油麻地街边的广告牌中。在迷醉中,我尽情而贪婪地嗅着凤姐身上那股残花败柳的味道,不管她是北姑还是陀地,无论她是马拉还是鬼妹。她们扶着我走上破旧的楼道,走进她们温软炽热的天堂。她们的手指就像音乐演奏家在钢琴键盘上那样娴熟地飞舞,焦灼热辣地在我身上游走,挑动着那些脆弱而敏感的神经。欲望的巨兽逐渐苏醒,最终战胜心底无边的恐惧,燃起熊熊烈火,血液在沸腾,骨头在悲鸣,欢愉宛如滔天大浪拍打着灵魂,热烈而漫长,长得如绚烂多彩的无尽极昼。我绝望极了,将自己的身体交付那一双双巧手,放任床垫像条起伏的扁舟,听着弹簧咿咿呀呀的欢叫,多少从她们身上我也得到许些的慰藉。我闭起双眼在黑暗中展开幻想,竭力将她们想象成任丽芙,但是她们都不是!迷乱中,我一次次沉没于持久的兴奋中,直到精疲力尽,我也一次次向她们证明,“我不是一个同性恋。” 突然,门的滑轮嘎的一声响起,我身旁的落地玻璃门被推开。父亲从门缝中探出头,眼光从眼镜上方掠过,他迟疑地看了看我,又望了望桌面上的两只酒杯。我还来不及开口,他已经摘下鼻尖上的老花镜,关上门,转身闪回屋内。上一次,我坐在阳台的这把藤椅上与父亲谈话,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又从烟盒中攫出一支香烟,点上,百无聊赖地吸了起来。玻璃桌上,烟灰缸插满一只只东歪西倒的干瘪烟屁股,宛如春节时客厅中摆放的宝塔式富贵竹盆景,层层叠叠如一座小山。旁边,还有大半袋盐水花生,和几碟港式小吃,以及大半瓶红酒和两只高脚酒杯。<br> 门又开了,父亲手里多了一条抹布和一瓶九江双蒸米酒。关上门,他轻声说,“妈妈睡了。”他没有在对面的藤椅上坐下,皱着眉头,厌恶地看着满桌的垃圾。<br> “您一直有丽芙的消息,对吗?”我小心翼翼地问,既怕惊醒妈妈,扰了她的清梦,更怕父亲的沉默不语。<br> “也不是,我只听说她回到深圳,自己在蛇口开了公司。”他点上一支烟,缓缓地吸着,眺望楼下女人街的夜色。<br> “她生下睿睿,并一个人带着您的孙子,为何您不告知我呢?”我追问。<br> “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他站在桌旁,将堆积如山的烟头倒入垃圾桶,把手中的香烟稳稳地架的烟灰缸的缺口上,用抹布清扫台面上的花生壳。<br> “那可是您的孙子!您就不考虑儿孙的未来吗?”我为他倒满一杯米酒。<br> “那是你的问题,不该由我考虑。”他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大口。<br> “那不是因为您和妈妈,会有这样的结果?”我直愣愣地怒视他。<br> “是否生下来,那是她自己的决定。我可一直反对这门婚事,并建议她打掉胎儿,我反对她生下来的态度很明确。别忘了,我给了她一大笔钱作为补偿,她也满口应承了。”他又啜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接着说,“她到公司挖人,我也没反对。相反,我支持她的事业,能帮衬的,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睿睿过上好日子,难道那还不够吗?”垃圾哗啦啦掉入垃圾桶中,玻璃桌瞬间被他拾掇得干净妥帖。<br> “我的意思是,您知道她生下睿睿,就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您们反对我和丽芙的婚事,我就一直单身过日子,不就行了吗?现在,你叫我如何面对龙曼妍?将来如何面对李翰文?”我反问他。<br> “自然是光明正大的面对,曼妍是你的妻子,翰文是你的儿子。”他缓了缓一口气,看着远处的夜景,“理智点吧,任丽芙只是你的前女友,至于她硬要生下睿睿,那是她的自由,也是她的权力,你我管不得,也管不了。”<br> “如果您第一时间告诉我,不就没有龙曼妍的婚事吗?我现在可是两头为难?我可以不管不问丽芙和睿睿吗?”我再追问他,“我做不到!”<br> “我不晓得你不问不管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你首先应当照管好你的妻儿,那是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在你有余力的情况下,你也可以关心睿睿,这就够啦。别忘了,丽芙不是李家的媳妇,她随时可以嫁人的。”他转身走向阳台的洗手盆上,默默地将抹布洗净,挂晾起来。<br> “如果她不嫁人,一直等着我呢?”我叹息一声。<br> “她的决定,我左右不了。”他甩甩手,走回桌边,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坐下。然后,他吸了一口烟,接着说,“同样,如果你还决定和她在一起,那也是你自己的问题,我可帮不了你。但那样,是不道德的!对曼妍和翰文不公平!”<br> “对她们母子不管不问,那才不道德!”我怼了回去。<br> “那么,也就是说,你这两个多月一直住在她家?你们又同居了?”他端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拿起架在烟灰缸上的半根香烟,猛抽起来,“我可从来没有去看望过睿睿,那不是我应该做的事。”<br> “我是迫不得已!”我急忙辩解,“那是为了陪睿睿,弥补对他的亏欠!”我为他倒上米酒,将杯子端到他面前,掩盖自己的不安。<br> “你走之前妈妈可是规劝过你的,你当耳边风吗?你这才叫对不住曼妍和翰文!”他弹了弹烟灰,犹豫了一下,用力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你惦记的是1972年以前的《大清律例》吧?那时可以纳妾。现在,油麻地的一楼一凤还多得很,你有纳妾的必要吗?”<br> “那是您没这个能力,如有,您早也去纳妾了!”我不由自主地愤怒,吼了起来。他竟然将丽芙与风姐相类比,我恼羞成怒。<br> “就算没有,我也对妈妈负责一辈子!你呢?”他勃然大怒,浑身上下一阵颤抖。<br> 我吓了一跳,赶紧将脸贴近落地玻璃门,观察屋内的动静,唯恐惊扰到妈妈的美梦。还好,屋内安详而静谧,妈妈睡得香甜。转头时,我发现父亲的脸色凝重,由死灰而苍白,仿佛变成一朵丽芙乡下田地里的棉花。<br> 我后脊发凉,竟在无意中戳中他的致命硬伤。于是,我们只有沉默,意兴阑珊。唯有以不欢的沉默,结束这场没有答案的谈话。<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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