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想写父亲很久了,我怕我的拙笔难以表达父亲在我心中的分量,所以迟迟不敢动笔。父亲今年87岁,患有严重的膝关节炎,病痛、出行不便折磨着他。若父亲在有生之年,知道我为他写下一些文字,或许能得到些许的安慰。</p><p> 父亲年轻时,是生产队里最好的牛把式。父亲爱牛胜过爱我们。小时候,我们上学走时,总能听到父亲一句话:“放学快点回来,去割草!”放学后,别的孩子忙着跑出去玩,我和姐姐慌着跑回家割牛草。如果我们割的草不肥嫩,或草里有杂物,就会招来父亲的斥责:“你们连草都割不好,还会干好啥?”那时,我眼里的父亲,既冷漠无情,又严厉苛责。我们都很怕他。我羡慕父亲饲养的黄牛,因为黄牛能听到他温和的话语,能享受他一双大手的抚摩———</p><p> “你们连这都干不好,还能干好啥?”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那语气,生硬冰冷,像院里屋檐下的冰挂,没有温度,钻进我的耳朵,使我从心底产生一种排斥。为了避免这种“伤害”,我总是拼命地把事情做好:为割到父亲满意的牛草,我不惜跑老远的路,不惜耽误工夫挑出杂草和小木棒;锄地时,不敢有丝毫的分神,生怕伤到庄家苗;捡拾地里的麦穗,我拼命地睁大眼睛,不敢漏掉一颗麦穗;学习更是不敢马虎,每每读书、写字时,父亲圆睁的双目总会浮现在眼前,我不敢懈怠,考试不好,父亲的牛鞭子等着我———</p><p> 父亲的“阴影”笼罩了我的童年和少年,在父亲的“无情”苛责下,我养成了做事一丝不苟的习惯。长大成人后,我才明白,这是父亲给予我一生的财富。但早年与父亲相处中,我并不理解一个父亲为生活奔波的辛苦和难处。</p><p> 记得九岁的一天,村里来了一个爆米花的小贩。爆米花的香味令我馋涎欲滴。我忍不住跑回家,从快要见底的玉米缸里,偷出一碗玉米。不巧,父亲回来了。父亲威严地望了我一眼,目光停留在我捧着的碗里,铁青着脸,不说一句话。父亲的沉默,我侥幸地以为是默许,便小心地溜到墙根,想绕过父亲。突然,父亲一声低吼:“放回去!”此时,不远处爆米花的香气钻进了我的鼻孔,馋从胆边生,我第一次冒父亲之大不韪,哭着顶撞他:“你让我吃过啥好东西了?我今儿就要吃玉米花!”我一边哭,一边往村里跑。事情如你所料,我没有跑过父亲,没有跑过父亲手里噼噼啪啪抽向我的牛鞭子——。那时,我简直恨上了父亲。我盼望快点长大,远走高飞,再不要看见他。</p><p> 发奋学习,考上大学,不仅仅是我改变命运的目标,它还是我逃离父亲的动力。</p><p> 1990年秋,我如愿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终于可以摆脱父亲的“阴影”了,然而,我心里并不轻松。眼前的家境,温饱尚且着落不明,哪有能力再负担一笔不菲的大学费用?况且,父亲一定知道我很排斥他。快开学了,一天夜里,我梦中被低低的说话声惊醒,是里屋父亲和母亲在说话:“——卖了秋粮,一家子吃啥?”“先顾眼前吧——大学总得上———”“卖了粮食,也远不够呀——”“把牛卖了——”接下来,黑暗仿佛凝固了,再无任何声息———</p><p> 那一夜,我睁眼到天亮,枕头湿了一片。</p><p> 父亲粜了粮食,卖掉他珍若生命的黄牛,给我凑够了学费。我成功逃离了父亲,跨进了当时被称作“光明的象牙塔”里,命运从此改变了。家里,原本贫困的日子,失去了黄牛的支撑,父亲失却了灵魂的伴侣,姐姐和妹妹相继辍学,那段日子,父亲如何带领家人度过的,我不得而知,我不敢问,父亲也从没提起。</p><p> 我的生命,因父亲的深沉大义、母亲的博爱、兄弟姐妹的负重包容而变得宽厚、温暖和珍贵。父亲像一棵大树,顶住了生活的千斤压力,跟母亲一起,庇护着我们长大、成人、成家。如今,父亲老了,母亲走了,父亲这棵老树,孤独地守在老院子里。我们也已依次到了父亲当年的年纪。生活和经历,让我读懂了父亲。眼前的父亲,虽然年迈,虽然身体不再坚实,但他依然高大。他的身后,站着七个像他当年一样刚强不屈、忍辱负重、严格严厉的孩子们。我们也像他当年抚养我们一样,全力地服侍他。即使有一天,他倒下了,但他的灵魂,已经植进了我们的生命里,将由我们传递给下一代。</p><p> 今年春节,受肺炎疫情的影响,我没有回家看父亲。昨晚做了个梦,梦见父亲的桌上放着一根香蕉,香蕉皮都变黑了,父亲说,等我回去吃。醒来,又泪湿枕巾。</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