埠船乘到外婆家

稽山青枫

<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暑假的一天上午,母亲临时交待要我赶紧坐埠船(大乌篷船)去一趟乡下外婆家,给正在发老慢支病的外公送云南白药,十来岁的我尽管经常去外婆家,可是单独出行还是第一次,所以记忆也特别深刻。 </p><p class="ql-block">&nbsp; 一</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位于绍兴古城西南侧十里以外的鉴湖(古镜湖)壶觞新桥头,偏门跨湖桥埠船码头是老城区四个门头与乡下连接的水陆交通枢纽之一。一片繁忙的码头上停泊着十几条通往乡村各地的埠船,在每条船的尾部都矗着旗帜状的绿色油漆木板,上面写着出发-到达字样异常醒目。当我急匆匆登上秋湖船时,两侧长板凳上人已坐满了二十来个人,舱中间还摆满了化肥、酱油坛子与各种杂货。看到这场面心里有点忐忑不安,忽然听见船老大牛头脑(真人称呼)喊了声大家挤一挤坐得起的,大概是经常跟母亲坐秋湖船的缘故算是照顾面子,暗自庆幸能够赶上班船,几位船客挪了一下屁股让出位置,梳着牛污头的女人笑容可掬地招呼我“小官人”来坐下。屁股还未坐定船夫伸手就拉上了船篷,放下栓绳拨起撑杆将船划到河中间,伙计俩各摇一支大橹,一左一右,一推一扳,身子像摆钟般的反向摇动起来。随着船速的加快,能清晰地听到船头撞击水面泛起浪花发出很有节奏的声音。客船中那些本来就不是很熟的人似乎一点都不怕陌生,无论男女坐落不一会儿功夫便聊开了,话题从你是哪里来到哪里去,延伸至农时节气、年成收获、生活琐碎五花八门,热络的样子像一见如故无话不谈的乡邻,触到笑点迸发出淳朴爽朗的笑声,在宁静的湖面上悠扬的飘荡…… </p><p class="ql-block"> 我不太有兴趣在听大人们的闲白乎话,闷坐中不由自主地拉开船篷从缝隙中往外张望。船正好经过沈永和酒厂门口,用红泥砖砌成的新式厂房在灰白黑三色构成的老街建筑中突显气派与模样,从厂外到厂内露天地上放满了刷上石灰堆码有序的酒坛子,在河埠头穿着黑布衫的挑夫们正忙碌的从取水船里挽取酿酒用的鉴湖水,咯吱咯吱起劲往厂子里面挑,满桶进去空桶出来,排着长队来回转圈像是蚂蚁搬家。一阵轻风拂面,扑鼻而来的是醇厚而浓郁的绍兴老酒糟气息。 &nbsp;</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出城后湖面更显宽阔,近看水势浩渺碧波映照,远看青山重叠水天一色;两岸望去是成片金黄色的稻田,倒映在碧涟中农舍、瓜棚、石桥、行人、草垛、狗的浮影;不远处村落里还断续传来女人骂孩子带着腔调拖着长音的叫喊声。俗话说“鉴湖八百里”,泛舟其中“有在镜中游”。由东向西是几十里鉴湖古道,千年风雨侵蚀使石坎(筑岸石条)、石板、石桥、石亭留下自然风化的痕迹。东汉会稽太守治理鉴湖功臣马臻、东晋书圣王羲之、唐代诗人贺知章、南宋诗人陆游、明代画家徐渭、巾帼英雄秋瑾等许多历史名人在此留下足迹,鲁迅笔下的《社戏》场景就出于钟堰寺戏台等不一而足。 &nbsp;</p><p class="ql-block"> 在绍兴民间流传徐文长(徐渭)生活于鉴湖的轶事不少,不过其形象不像传统意义上的文人,而是凡有人说他坏话一定会想方设法报复,常以机敏、忽悠、戏谑、恶搞、捉弄使人难堪被丑化的文痞子。什么瞎子在河里淴浴藏其裤子,让连喊三遍“都来看”的名字才递上裤子;什么荷叶包馒头里裹粪便,让田边车水背后说他坏话的农夫吃下去化解砒礵毒药;什么埠船里重磅臭屁无人认账,上岸时对着众背影一句放屁的船钿还勿付过,一个突然回头应答被当场出丑。 &nbsp;</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徐文长坐埠船去鉴湖行公庙烧香,同船坐满衣着干净虔诚去烧香的老妪,女人们七嘴八舌闲聊中与船老大扯到了徐文长恶作剧做坏事的种种不是,大家众口一词道碰到徐文长定要好好给他吃点“生活”(惩罚)。徐文长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计从心来,他不动声色十分卖力的烧水倒茶,态度诚恳一遍又一遍的帮人添加,劝大家尽量多喝水到了庙里就喝不上了。不到三刻钟开始有人憋急了,船上的噪杂声渐渐消失,除了船头的激浪声一片沉寂。这时,多见世面的船老大看出徐文长不像普通种田人,对着貌似吃墨水的文化人开口道,先生我们来个对联怎样,我出上联你答下联,老大看到湖江岸边搭起的丝瓜棚出“满棚丝瓜像马R 长的先生”,先生望着湖面上接天莲叶对“通江荷叶像牛B 开的老大”,赢得一片爆笑和称赞叫绝声。终于有人憋不住吵着要解手(拉尿),徐文长心想是时候了,称有祖传土方草芯掀鼻孔可缓解憋尿症,众人夹紧双腿信以为真,接过草芯按着他的示范动作,往鼻孔里轻轻地来回转动,啊啾啊啾的喷嚏声此起彼伏,香客们大都尿湿裤子而面面相觑尴尬惨了。</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带有农耕经济特征的老百姓不懂阳春白雪,偏爱的是喜闻乐见通俗易懂的下里巴文化。</span></p><p class="ql-block"> 徐文长的故事埠船里通常会有人在讲,听完故事的乘客虽未必全然记住,但口口相传来点加油添醋应付一下孩童也是很受欢迎的。小时候,我很喜欢听母亲讲徐文长的故事,笑到肚子痛都还觉得不过瘾,缠着母亲再讲一遍。说真的哪有现在孩子早早接受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正规教育。 &nbsp; </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不远处湖中的乌龟山越来越近,再往远就是清水闸大桥。小舅舅是个抲鱼高手,我一到暑假都会去乡下跟着他撒网挟鱼,大多是借着月亮夜色在古道上挟,黑暗中见到银白色影子在挟网里跳动着我兴奋的喊着有了有了,活蹦乱跳的塘鳢杂鱼杂虾由我捡起放入克篓,不多功夫弄上两碗笃笃定定。一天夜里摇船到这乌龟山边上抲,挟到的鱼又大又多,上岸时我抬都抬不动,来不及吃都用盐腌晒了鱼干。更有趣的有次我跟外公在村东僻静处埭里淴浴,下水后发现搁浅破沉船里面有四五条乌鳞鱼(黑魚),外公屏息摸到船梢端头,将船栏边缓缓向上托出水面,然后慢慢地把舱里的水滗出,起先一动不动的鱼受到惊动后开始逃命,东穿西撞只是为时已晚,最大的一条有头两斤重呢。夏日里饭桌上一定少不了歺鱼干、泥鳅干、老太虾干加上红酱搅鸡冠油、家养打鸡蛋,配上大灶烧的新米饭,这味道真叫人馋涎欲滴,赞透哉!</p><p class="ql-block"> 大六月天,趁着早风凉我跟着外公去清水闸大桥头茶店喝茶,进店后外公将吊着稻草的猪肋条往廊柱上一挂,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十颗量有点大)糖放在茶桌上,转头对着灶头煽茶的店主说,阿大师傳来壶红茶,哦,宕师傅(外公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大木匠)来哉-店主满脸笑容地招呼道。外公手握茶壶往积满茶垢破而不碎的茶盅里倒茶,悠闲地喝茶-倒茶,时而望着湖江方向发呆,时而跟茶客们聊上几句。塘路上空红蜻蜓飞来飞去,一只水鸟掠水面飞去吸引住我的目光,直到看不见一点影子。河中央一条船晃荡着,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两个壮汉披着荸荠草背搭光着屁股在捻河泥,各自将架着长竹竿的夹兜探入河底,张开-合拢-上提,用尽全力把沉淀在河底的有机肥料倒入舱内......到了半上昼,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屋子里被外头一阵接一阵的热气充塞,茶客们手里不停地摇蒲扇。这辰光外公起身说差不多了,我呷了口茶觉得有点苦,而白色蜡纸包裹的扁圆样酸梅糖至今仍有回味。</p><p class="ql-block"> 大约摸个把钟头埠船已过横茅桥来到了画桥石凉亭(善人捐建)。牛头脑叫我,“小官人”到哉准备好上岸了,船停稳后付过船钿,不善言辞的船夫伸出粗糙宽厚的双手,二话不说直接把我托上岸,“小官人”走好看跌,牛头脑一再提醒,我说谢谢伯伯!稍后,他又似乎自言自语地在说城里头的小孩,勿像额乡下小娘生噶贱胎覅好,埠船继续行向下一站。 &nbsp;</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相望走一里多的田畻路就到外婆家了,一群忙着抢种插秧的庄家汉中有人认出了我,倷看宕师傅大外甥来哉,城里头人皮肤白勿白,又有人接话,伊吔-白大嘞像个剥出茭白咯……弄得我低头快步走过。刚进村子一只大雄鹅见到陌生人立即发出呱呱的叫声,伸出长长的脖子、探着大大的脑袋追着我不放,嚇的不敢上前半步,挑着料桶担的伯伯见状一边将鹅子吆喝赶开,一边安慰我不要怕大胆走。听到有人在叫我小名,抬头一看是脸上挂着笑容的隔壁婶婶,几个孩童赤着脚踩着高低不平但又光滑如玉的石块路上一溜小跑,抢在我前面向外婆家报信。</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还遇见过老宅修缮,热闹的场面像过年一样,觉得特别的兴奋与开心。白天里,男人们翻箯、盖瓦、砌砖、刷墙,女人们杀鸡、洗菜、汲水、烧饭,人人都有特长绝活且配合默契,脏活累活抢着做。屋顶上抲作师傅喊了一声要递瓦片哉,其他人即刻放下手中的活,顺着木梯排成物流链前后传递,娴熟的抛接动作像耍杂技,在半空中划出一段接一段的弧线,将一沓沓瓦片送上屋面。虽然人人被抖落的尘灰弄的如同灰拌泥鳅似的,但身上透发出的那份温暖让人顿生好感。夜幕降临时,堂屋里高挂起借来的煤油汽灯(农村还没电灯),渐渐变亮的灯光照得犹如白昼,稀奇的洋东西引来许多村民的围观。东家摆上几桌“十碗头”犒劳以谢,每桌有荤有素共十只菜,猪肉类荤菜不是十足的,一般上半碗是荤的下半碗是素的,如扣肉盖面芋艿打底,黄韮香干炒肉丝底下全是萝卜丝,但在那个穷困的年代都这样。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有人发拳,一定中呀、两相好呀、三六顺呀、四季发财……输的罚酒,赢的斟洒,一大坛自酿米酒渐渐浅底,有人喝醉了头扑倒在八仙桌上呼呼大睡,有人大舌头在说是高兴是好事体,话音未落身子却歪斜着被人扶掖住。在村子里只要是谁家修建房子,村民们都会互相帮助出工出力,也毋需付工钿,只管吃饱喝足就行,成为不成文的约定。</p><p class="ql-block"> 淳朴的民风民俗让人怀念,一幅“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的画卷在我脑海里浮现,可谓弥足珍贵。</p><p class="ql-block"> 外婆闻讯已在门口等着我,见到外甥的高兴劲,洗锅生火磕上三个糖汆鸡蛋标配招待就甭多说了。当然,外公服下云南白药里面的一颗红色保险丸,吐血也止住了,真的很见效很神奇,这才叫药到病除。 </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时隔五十多年,一切仿佛都在眼前。可惜随着经济的发展变化,绍兴农村早已实现了公路村村通,小汽车也进了寻常百姓家,埠船这一水乡特色的古老交通工具已不复存在。十几年前方圆几十里的村庄都被划入城中村拆迁改造,晚辈们基本不会种田,有田也闲着,正应了一句老话“没有懒惰的地,只有懒惰的人”。河湖生态环境破坏严重,鉴湖水已不能直接用来酿酒,野生河蟹鲫花鱼等几乎绝迹。邻里之间也不怎么来往了,有的对头碰到甚至视若路人。</p><p class="ql-block"> 打住时空穿越的思绪,情不自禁地默诵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诗人感慨自己离别五十多年,家乡的人事变迁之大,写下了“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的怀旧绝句。细细品味,怎能不让我心灵产生共鸣呢?! </p> <p>埠船一</p> <p>埠船二</p> <p>埠船三</p><p>1910年美国记者在绍兴运河埠船里拍照</p> <p>埠船四</p><p>七八十年代升级水泥船加装烧油挂桨机</p> <h3>原供销合作社老街</h3><h3>偏门埠船码头</h3><h3><br></h3> <p class="ql-block">鉴湖徐山村祖上故居</p> <p class="ql-block">虹明桥</p> <h3>偏门酱园</h3> <h3>老街民宅</h3> <h3>沈永和酒厂</h3> <h3>古道石亭</h3> <h3>钟堰庙</h3> <h3>戏台</h3> <h3>乌龟山</h3> <h3>跨湖桥</h3> <h3>撒网挟鱼</h3> <h3>弄上两碗</h3> <h3>满江荷花</h3> <h3>旧时乌篷船埠头</h3> <h3>绍兴四个门头之一 迎恩门</h3> <h3>绍兴四个门头之一 都泗门</h3> <p>四十年代保佑桥河沿</p> <p>四十年代西小路水运</p> <p>水乡村落</p> <p>水乡民宅</p> <h3>旧时酒坊河埠</h3> <h3>旧时老酒封坛</h3> <h3>旧时工匠补坛</h3> <h3>旧时商埠茶馆</h3> <h3>小江桥河沿</h3> <h3>下大路运河</h3> <h3>侧水牌水阁</h3> <h3>北后街</h3> <h3>画桥</h3> <h3>乌龟山</h3> <h3>横茅桥</h3> <h3>千年石板</h3> <h3>千年石栏</h3> <h3>在镜中游</h3> <h3>鉴湖古道</h3> <h3>古人吟诗</h3> <h3>水天一色</h3> <h3>古道凉亭</h3> <h3>螺蛳满舱</h3> <h3>清水闸大桥&nbsp;</h3><h3>图片下载《再拍鉴湖 梦中江南》</h3> <h3>鉴湖古道</h3><h3>图片下载《再拍鉴瑚 梦中江南》</h3> <h3>鉴湖两岸</h3><h3>图片下载《再拍鉴湖 梦中江南》</h3> <h3>岸边稻田</h3><h3>图片下载《再拍鉴湖 梦中江南》</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