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 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印象里,童年无忧无虑,多姿多彩,在人生道路上写下璀璨的一笔。我在家里排行老大,下有一弟和一妹,父母均在家务农,是典型的农村家庭。因为靠地为生,春播夏耘,秋收冬修,岁月轮回,劳作不息。农村的孩子自然要跟随大人一起吃苦,然则生活上的困苦远远比不上精神上的丰富,所经受的磨砺、得到的启迪影响了今后一生,是不可多得的宝贵精神财富。<br> 我读书较早,六岁半,这在农村是极少有的,源于四岁那年因贪玩,冬天掉进了村边的池塘,幸好赤脚医生路过发现,救起后命若游丝,又幸逢到村庄做客的外地人教授方法,才得以起死回生。由此,父母早早就把我赶进了学堂,以收敛身心。报名时,老师嫌我年龄小不愿接收,当我把数字从1数到100时,他脸上渐渐有了惊讶的神情,这在今天是件多么容易的事!然而,在那时的农村,学龄前孩童能数数到一百的却并不多。正因为年龄小,懵懂无知,老师布置的作业经常不知,回家后脸皮薄又不敢问同学,只好缠着母亲去打听,祖母每每责怪我父母,说这么小就送我上学简直是作孽,要知道当时农村的孩子普遍是八九岁才上学!<br> 学校离家三四里地,无论风霜雨雪,都要靠自己走去。一路田埂小径,路极窄,两边全是茂盛的狗尾巴草。于是,大伙经常恶作剧把两边的草绑在一起,以绊人取乐。后来,听说村里的老赤脚医生被绊倒了,为此,还自责了一阵。上学路上通常是快乐的时光,春天路旁的小花招蜂引蝶,入夏水沟里鱼儿在自由地游荡,秋来微风吹拂满目金黄的稻浪,冬至我们玩起了欢快的雪仗……<br> 远远地,就看见学校的青砖灰瓦。那是一所普通的村级完小,只有一排七字形的简陋瓦房。同时,师资很缺,许多老师都是半路出家,半工半农,文化素质自然低下。记得三年级时,数学老师由于教学水平低,学生一知半解,经常挨他的批评。有一次,他在课堂上用小竹棍狠狠敲打我的头,并说越是亲戚越要严格教育的话,仍让我记忆犹新。学校常设的课程也十分简单——语文、数学、思品,音乐、美术、体育只偶尔有,因为没有师资。我对音乐和美术的渴望就从那时开始,也许越稀少的东西越觉珍贵,越能激发我的兴趣。记得有一天上美术课,头天欣喜了很久,课前跟一大个的同学在操场玩耍,被他把右手掰成脱臼,上课时不敢声张,还好老师只布置画一只灯泡,于是艰难地用硬币做模具完成了作业,回家后仍不敢告诉父母,好在发现及时没有落下病根。那时,学校下午不上课,所以没有逃课的经历;学生男女不同桌,也早忘了“同桌的你”。<br> 由于物资匮乏,加上教师待遇较低,学生经常要勤工俭学上交给学校,印象里交过木柴、稻子、油茶籽。木柴自己砍,为凑足重量,我们经常砍一些含水分大晒干后却不经烧的“棉花柴”。有一年,学校嫌木柴不好,非要我们交硬柴,当我从家里扛着一根长长的松木,艰难地挪到学校,从木柴离开肩膀的一刹那,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似要飞起来。稻子到稻田里捡,大锅饭时期稻田里经常有稻穗,很可能是农民故意遗漏的,家庭联产承包后就很少了,只好到自家谷仓偷拿点。油茶籽最珍贵,况且我那个村庄并没有种植,于是跑到别的村庄,在茶树底下捡一些空壳凑数。<br> 那时的冬天极冷,大雪可及膝,冰挂有三尺。为了取暖,每天,我提着个用废旧搪瓷把缸做成的小火笼去上学。由于没有木炭,木柴又不经烧,下课后大家争先恐后到学校四周找些干柴,放到即将熄灭的火笼里,流星赶月般甩开胳膊划圈,于是,火苗便呼呼地窜了起来……<br> 就这样,在懵懂与憧憬中读完了小学。毕业考试那天,祖母赶早给我做了碗香喷喷的油炒饭,母亲慷慨地给了我当时最大的一笔两块钱,然后我惴惴不安地到乡中心小学参加一天的考试,仿佛知道那就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当小升初的喜讯传到父母耳边的时候,当本村的同学要么留级、要么被另外一所较差初中录取的时候,父母脸上洋溢的笑容至今让我难以忘怀。<br></h5> <h5> 读书只是农村孩子的副业,而主业仍然是帮助大人干农活。还没上学之前,我就和小伙伴到附近山上砍柴,父亲特地给我量身定做了一根“冲篙”(扁担)。当我把第一捆柴挑回家的时候,尽管是一小束茅草,祖母仍然把我大大夸奖了一番,那刻心里的感觉比蜜还甜。砍柴的时候,我们经常玩一种游戏,先把一块大石头扔远处,然后把自己的柴刀扔出去,谁的柴刀离石头最近谁就是胜者,输者立马合伙给他砍一小捆柴。有时候赢得多了,往往重担难挑,只能一步步挪,但看着别人投来羡慕的眼光,自豪感便油然而生。为了砍到更多更好的木柴,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到很远的一座水库旁边砍柴,中午饿着肚子,结果砍得太多挑不回去,又不舍得扔掉,太阳快下山仍未挪到家,正在无奈焦虑间,老远看到母亲熟悉的身影,仿佛遇见了救星,一刹那感觉好似解脱。那时的农村没有其他能源,一年四季只能烧柴,所以对木柴的需求量很大,大人们经常几家拼一架木板车到深山老林去砍柴,往往就是一整天,于是送饭的重任就落在了小孩身上。现在回头想想,一没向导,二没到过,真不知当初是如何送到目的地的。<br> 我所在的村庄是一个生产队,那时生产资料很缺,集体资产除了土地就是耕牛。地是死的,牛是活的,所以牛更珍贵,每年农闲都要挨家分任务把牛喂得膘肥体壮。小时候,我也放过队里的耕牛,早上把牛集中赶到远处的山岗,牛儿悠闲惬意地啃着青草,我们则欢快地下河捉鱼虾,上山采栀子花,或者偷些新鲜的蚕豆、红薯、芋头,架火做着最原始的烧烤,在落日的余晖中赶着牛群回家,人和牛都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那是怎样一幅优美的图画!然而,这种状况没有维持多久,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耕牛都分给了农户。我家的耕牛两家共用,那是一头体形剽悍、性情暴烈的公牛,用来拴牛的牛鼻子都快被扯裂了,远远就让人望而生畏,每次它闯祸都让我束手无策,直至敬而远之,到后来死活不肯去放牛了。<br> 当时家里有近八亩耕地,每年种两季水稻,冬天还要套种油菜,全是人工种、耘、收,所以劳动强度特别大。从小我就和父母一块下地干农活,除了播种耕田,田间的把式几乎样样会,一直到了读高中才彻底脱农。每逢夏天双抢(抢收、抢种),一家人夙兴夜寐,争分夺秒,几乎都瘦了一圈。天刚蒙蒙亮就下地干活,上午十一、二点才收工,下午二三点又要头顶烈日继续干,直到太阳落山甚至月上柳梢。大家象开展劳动竞赛一样你追我赶,在烈日和高温的摧残下,个个晒得黝黑黝黑,中暑是常有的事,人也变得烦躁不安。当颗粒归收、谷仓丰盈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困苦的解脱和丰收的喜悦。在父母的庇护下,我凭着嬴弱的身体硬是挺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所磨砺出来的心志永远是我一生最大的财富。<br></h5> <h5> 玩耍是孩子的天性,农村给我们创造了广阔的天地。学习和劳动之余的时光,几乎都是在玩耍中度过的。由于生活条件艰苦,玩具全部自己动手做。依然记得我把祖母床头挂的两串铜钱偷偷卸下几个做毽子,为了别人毽子上几根好看的毛线眼谗了很久;记得用生绣的铁丝做成圆环乐颠颠用小木棍推着走,无比羡慕别人推着榨油的铁箍雄纠纠气昂昂的刚劲与威武;记得盛夏时节汗流浃背地给大人打扇或挠痒痒,就为得到几张当时看来十分稀有的彩纸叠飞机;记得油菜花飘香的季节,用小药瓶到土墙缝里捉土蜂的喜悦;记得玩耍中赢得的一堆酒瓶盖和纸板,被我当成珍藏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的神情;记得用好不容易觅来的塑料袋做成网兜,烈日下捕到上百只蝉,油炸后吃得津津有味的场景……凡此种种,今时今日,始觉辛酸,然则那年那月,人却是那么地容易满足!<br> 村庄的后面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片自留地,栽种着板栗、枇杷、李子、竹子,树下是碧油油的菜畦。这里是知了和鸟儿的天堂,也是我们的欢乐园,捉迷藏、掰竹笋、捡栗子、逮知了、掏鸟窝、摸鱼虾……伴我们度过了多少快乐时光。那时的生态环境远比现在好,河里沟里甚至稻田里到处是鱼虾,农家的餐桌上便经常用小鱼虾来改善生活。捕鱼虾是件技术活,由于没有鱼网,我们用鱼缯“守株待鱼”,又或把鱼赶到浅滩封住出路用石头劈,用“漏斗”向水草里抄虾米,大虾则躲在石头底下,得小心翼翼搬开石头从后面用手捉,每次都会有一点收获。黄鳝却是最好捕,据说视力不好,每到盛夏的夜晚,大伙提一只水桶,打着手电筒,在蛙声一片的稻田里寻觅它的踪影,一旦发现后用手电直射它的眼睛,受强光的刺激,黄鳝不敢动弹,这时只需用手或老虎钳悄悄夹住它的身体便大功告成。池塘或溪边的就只能用钓竿,随手在田埂或草丛里捉只小青蛙,绑在钓钩上在水面学青蛙咚咚一样地跳,黄鳝便游过来一口把青蛙吞下去。偶尔,也会招来水蛇觅食,如果赶它不走,就把它钓上来就地消灭。有一次,我偶然捡到一副不到三米的破鱼网,如获至宝般天天用它下河网鱼,居然前后收获了三十余条,没过几天物主闻讯索物上门只好忍痛割爱。后来,下狠心花掉一年的积蓄到集市买了一副新网,那是当时我最值钱的宝贝,哪知放网的第一天就被人偷了去,着实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h5> <h5> 儿时的我胆小怕黑。祖父母的房间里挂着先祖的画像,画像的眼睛好似牢牢盯着你,一个人呆那总觉心怵;家里的茅厕上面长年摆着一具漆黑的寿材,每次上厕所都提心吊胆,不敢关门。八岁那年,小妹出生。由于要挣工分养家糊口,父母起早贪黑,祖母操持家务,照顾小妹的重任就交给了我。每到天黑,家中仅我和小妹两人,昏暗的灯光无法抵挡黑夜的深沉,小妹躺在摇篮里呱呱地啼哭,我却躲在一旁的禾场流泪,待到心中实在不忍,便鼓起勇气冲进房间给她摇摇,不会儿又害怕得跑回禾场。在无数次这样的内心纠结中,小妹终于蹒跚学步。唯有盛夏的夜晚,一个人躺在屋顶的竹床,数着满目的繁星,吹着习习的凉风,才不会感到夜的恐惧。<br> 那时的生活比较清贫,而相比同龄我却拥有得更多。我的祖父在县城工作,是一名桥梁工程师,父亲亦有时在外务工,所以家境相对其他人来说还是较好的。祖父回家时常会带点油渣、萝卜干、豆干或几颗糖果,父亲偶尔也会给我几角零花钱。有一年,祖父用自行车从县城带回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轰动了全村。一到傍晚,电视机前早摆好了几排条凳,大家都眼巴巴等我们把饭吃完然后开机,一屋子人盯着小小的荧屏看得津津有味,直到出现再见字样才恋恋不舍散场,那感觉比现在看电影要热闹许多。虽然电视只能接收一个频道,在农村没有电影、歌舞、戏剧,我们没有《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十万个为什么》,没有小人书、故事书、作文书的年代,《排球女将》、《霍元甲》、《铁臂阿童木》、《聪明的一休》……仍给了我们宝贵的精神食粮,伴我们度过了最幸福的时光。记得有一次全村停电,为看到正在热播的《霍元甲》,我们连夜赶到乡里附近的一户人家,主人热情地招呼了我们,虽然只看到了故事的尾声,但仍让我们心旷神怡、神采飞扬。偶尔,村里会来一位摄影师,全村有钱的人家会象过年一样穿戴整齐,拘谨地在摄影师面前留下憨厚的一笑。我儿时仅有的几张黑白相片便是在这种场景匆匆留下的纪念,如今抚摸那泛黄的笑容,感受那逝去的岁月,怎能不让人百感交集。<br> 虽然稍好的家境帮助了我健康成长,但当年计划经济体制留给人的辛酸却是那么的深刻。童年的时光渐渐在大山里流逝,外面的世界却让我无法触摸。四岁那年,父亲出差顺带我去过一次省城。望着柜台里那花花绿绿的诱惑,感觉山里的天空是那么的灰暗。由于绝大部分的商品都要凭票供应,为了执意得到几颗从未尝过的冰糖,我哭闹着让父亲在人前尴尬了很久。</h5> <h5> 也许不曾拥有所以也不觉得失去,然而习惯了拥有却常常让人淡忘拥有。虽然农村物资的匮乏不曾让我感到生活的平淡和单调,却依然充满憧憬,盼望振奋人心时刻的来到。于是,过年过节便是我们最大的渴望。记忆中难忘端午粽子的清香,中秋月饼的甜美,但都比不上过年的欢乐与温馨。每逢过年,家家杀鸡宰猪,走亲串户,热热闹闹,还会给小孩添置一两件新衣服。当新年临近,大人们都放下手中的农活,准备着自制的年货:米花糖、年糕、油果子,我们的谗劲一下子就被调动了起来。这时,担货郎会进村吆喝着叫卖杂货,我们用鸡毛、牙膏皮也能换上一点麻糖,那便是我们的美食。打爆米花的人每到一村都围满了小孩,大家都守着自家的箩筐,盯着那铁肚子在呼呼的火苗上欢快地旋转,随着轰隆的一声炸响,浓浓的爆米花香便弥漫了整个村庄。耳旁又依稀传来猪的嘶叫声,屠夫麻利地给猪的四脚捆上绳索,有力的胳膊紧紧地抵住它的前腿,只待东家的鞭炮声燃起,尖利的屠刀便准确地刺入猪的喉管,于是猪的惨叫声、人的嘈杂声、鞭炮噼啪声交织成一首田园交响曲。这时,简陋的饭桌也忽然丰盈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光彩。等到除夕的前夜,父母郑重给了我一两元压岁钱,然后象征性在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那种幸福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到了大年初一之后,亲戚们陆续上门,迎接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未等硝烟尘埃落定,我们便冲上前抢那些未燃的鞭炮,然后点燃一支香,将收集到的鞭炮一个个放燃,听着一声又一声的脆响,内心无比的惬意。有时,还能偶尔得到几支冲天炮,那是最能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的资本。转眼间,又是元宵佳节,家家享用着各式各样菜丁做成的美味的红薯淀粉羹,这时,狮灯、龙灯进村入户,给人们带来吉祥和欢乐。我们紧紧跟在队伍的后面,从这村串到那村,在锣鼓声中欢快地行进着、叫喊着……<br> 我的童年就这样匆匆而过,童年的点滴依然深深烙印在脑海,在心灵的某个角落不时地蹦出,带给我无尽的怀念与感思。身处那样困顿的年月,庆幸消磨的只是身体,而没有磨灭自己的心志。如今,儿子正如我当时的影子,只是岁月沧桑,斗转星移,他无论如何也难以体会我那时的艰辛,难以触摸我儿时的心境。故特写此文,谨献给他。<br> 以上写于2011年12月</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