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美 纪行

贾庆虎

　　作者　贾庆虎


　丙寅年四月二十四日晨，我们一行三十余人，在西安市美术教学研究会德超老师带领下，要到大自然中去写生，乘车向着终南山进发了。

人们兴致颇高，天公并不作美。
天空昏沉沉的,要落雨吧，一路不见雨滴。整个空间,被灰色调的穹顶，握了个严严实实。

渐渐地，聊天的少了，大都闭目在养神。

那个叫蛋蛋的小男孩，仍睁大着双眼，在捕捉着窗外飞速逝去的景物。
孩子的爸爸，在耐心地回答着孩子一个接一个的提问。

此行的大轿车十分老旧，自进入盘山道后，就拉起了长喘，活象一只机械传动乱了套的铁甲虫，在悠悠地爬坡。过了喂子坪，又行了十里有余，象散了筋骨一般，瘫在了路上。

为了抢时间，德超老师带着我们弃车步行了。

德超老师虽临近退休，体魄却很是硬朗，一路上，他总是走在最前面。蛋蛋象只小狗，在他身后喊着伯伯，笑着伯伯。

四月底的秦岭，植被厚重，满目苍翠，山头山腰，山沟里，山路旁，树绿的没了筋骨，草绿的挺直了腰。那绿的之中，遍开着山花，充盈着勃勃生机。

蛋蛋又象只蜜蜂，已将外套横系在了腰问，在绿涛中寻觅着。

他忽儿采摘了几朵小黄花儿，举向空中摇晃着喊：“伯伯！这是什么花儿？”　忽而折了枝绿条儿问：“伯伯，这叫什么草？”

德超老师不停地回答着：“黄的是迎春花儿 ！”、　“绿的叫节节草”。

德超老师一时兴致，似有所感地对我说：“童心多可爱，难怪人们创作上越来越注重追求童稚之气呢。”、“孩童的好奇心，满酝着生机，不正是我们永葆艺术青春的源泉。”

行约一时许，人们累了，腿脚沉了，心劲儿也就不锐了。对德超老师要领大家去的新景点的兴致，也就淡漠了；

有的人面对着小溪呀，乱石呀，竖起了画架。

蛋蛋随着爸爸，也停在了一座公路岔道的石桥旁。

一路上，已有十余人散撒在了沿途。

每当有人止步，我不由一番寻思:他们发现了什么？他们准是发现了美! 不然，他们能有激情做画吗？

德超老师回首瞥了瞥停下的人们，只是笑了笑，仍向前走他的路。

走过一个大转弯，突然面前一峰独挺，恰似一硕大的毛笔头，从沟中紧贴公路指向天穹。
被公路拦腰截断了的小山峰，又如硕大的竹笋，破土而出。

一时间，人们精神大作，在惊喜中，有为了取全画面顺着公路往后退的；有上了右边山坡往高处爬的；
由于公路的左边是断崖，断崖下是被遮挡的严严实实的沟道，选择了此处的人们，便紧贴着公路的道沿，因地择势，相继竖起了各自的画架。

德超老师并没停步，头也没回，背着手，手背贴在臀上，双手托着背上的画具，腰身向前微倾着，一步一顿地向着笔峰崖走去。

我望着德超老师孤独的身影，便匆忙收起了画架，跟随了过去。

随德超老师绕过山峰，眼前景致使我更是惊喜，只见沟道豁然显现了出来，沟道中河水被几块巨石堵塞，形成了左突右闯，曲折迂回的瀑布群。

回望孤峰，峰的腰身也显露出了不少，我不由叹道：“人说画山需观四面，此山真是面面皆成趣呀”。

寻思了片刻，便随口问老师：“这儿，就是您发现的新景点了？”

德超老师望着峰腰处一片灌木丛说：“下了公路，顺峰壁半腰那灌丛中穿过去，便会现出一条小路能下到沟底，绕到峰的北面，那里是另一番天地，从那儿能看到峰的全貌：峰不比这儿来的突兀，也没了那群狂啸的瀑布；那里，尘封了一位睡美人历尽岁月所积抑的一派孤寂幽怨、清冷峻秀、脉脉含情。”

说完，德超老师跳下公路，眼前虽没有路迹，但他径直向着峰壁处的灌木丛走去。

只见德超老师走近峰壁后，张开双臂，身体呈大字形紧贴着岩壁，前面的右手撩拨 着杂枝，步每一移，身前身后树枝劈啪作响，人过树合，好似被灌林吞噬其中。

我也如老师状，紧贴崖壁钻入灌丛，行约十余米，灌丛完尽了，眼前现出河岸。

河岸为层层叠叠的巨石板，相挤相擦，互为倚托，呈现出欲下滑的不能动，欲止步的不得停的动势。

此处的岩石，早已换了夏装，望之一抹银白。那白灿灿、平展展、滑溜溜的，既是山坡，又为岸边。

行在石面上，脚下虽不是十分陡峭，却总想腰身猫下，手脚并用，方觉安全。

师生二人爬行了一段，也笑了一路。

当石面稍许由徒渐平缓，勉强能直立行走时，我不由对老师的情致美誉了几句。

老师回头，笑笑，文绉绉地说：“盖予所至，此好游者尚不能十一。”　

吟毕，哈哈大笑起来。

走完了那片石岸，眼前现出一片石滩，大的如斗，小的仍然如斗，一抺滚圆。望之，白生生一片，视之，灰嚷嚷一团。仰的卧的，挤的靠的，各显其态，各现其趣，真真顽童一般。

越过石滩，湍急的河水紧贴峰根呈S状向左拐了个硬湾，便从视线中消失了。

我四下环顾，从这儿观峰，是比从公路上来的徐缓。峰前的石滩，峰侧那弯曲的小河，还颇有韵味，很适合入画。

我又问老师：“这儿，就是新景点了？”

老师向水边的峰根一指：“穿过那个月亮门，峰的阴面，还有一片开阔地呢。”　说完，他踏着乱石，向峰根走去。

此时，我眼前方才一亮，在峰根紧贴河水的岩壁上，有几块巨石镶嵌其间。那石块与石块的夹挤处，有一弯银白色水波的折射光在石缝周边晃动，远远望去，恰似一爿残月落入了石中
。

老师先将画具塞入月中，而后头也扎入月中。月门很窄，他头进了月中，屁股还留在月外。屁股进了月中，两腿仍在月外，那双脚，还使劲的蹬蹭着滑滑的石头。

我学着老师的样子，也爬入了月中。

待我抬头起身出月时，才看见身下是一乌绿乌绿的水潭。峰在潭中，月在潭中，我身也落入了潭中。

潭十丈见方，紧倚峰根铺开，潭顶的岩石，如巨大的石窟，遮挡了潭顶的天空。

此刻，我方弄明白，当我们行进在公路上第一眼看见笔锋崖时，就是身处于此潭的正上方。而身处公路上的人们，却始终发现不了脚底下这处幽潭。

潭呈不规则的椭圆形，水呈暗绿色，水面上没一丝杂物。

紧邻潭的北面，浮出一块巨石，如蚌状，石色纯正似汉白玉一般。水托着石，石衬着水，显得石是那么的白皙滑润，水是那么的清澈平静。

当我爬在悬出水面的巨石窥视潭底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自己身下的水潭，竟是一个深淵。

那没入水下几十米的崖壁，渐变着明暗，直扎沟底。

潭虽为椭圆形，潭底却是狭长的、窄窄的崖壁沟槽。

在那几十米的沟槽间，堆积着横七竖八的树木与巨石，记录了往夕山洪暴发过后的场景。
树木山石上挂满了絮状的苔藓类植物，在投射入水的阳光中晃动着。
有树身、树腰、树根齐全的，有腰身折断的，有斜插在树垛巨石之中的，还有一种悬浮状，如游尸般漂动着的。那昏暗中的树干、巨石、崖壁的表面，晃动着忽明忽暗的反射光波纹，光的波纹极象身姿扭摆前行着的游蛇，场景十分阴森恐怖。

当我双臂撑起身子，再向左右巡视时，岸边缓坡较浅的水面下，似有一群绿毛龟在水底潜行。定睛静视，原来是散落的圆石朝向水面的上部，长满了绿苔水草。那墨色的苔鲜水草，随水波在荡涤，像极绿毛龟在水底潜行。

当我的身影倒映入潭中时，惊动了成群的蝌蚪，忽东忽西，忽聚忽散，宛如沐浴中妇人那一头黛色长发，在水中铺展挪移。

偶或一杆枯枝，落定一只红喙翠鸟，尾羽一翘，只叫一声，叫毕，一个扑闪，翠羽一开一合地，向林间飞去。

我不由思想，此潭如此魔幻层出，潭中可否会藏有什么精灵吧。不然，身置潭边，为何顿觉寒气侵肤，清冷之状直袭双目。

德超老师笑问：“听到了什么？”，

我答：“鸟鸣声。”

“仔细听。”，

“水声”；

“还有什么？”，

“没什么！”；

“再没什么？”，

“耳膜的呜叫声。”

德超老师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他又问：“幽不幽？”

“不幽。”

“为什么？”

“潭中那块大石裸露的太明亮，太突兀。”

德超老师听后，如同失态般击掌大呼：“妙哉！妙在其中，幽在其中。那是睡美人太沉郁了，探出了她那高高的鼻梁，在舒展心胸呢。”

我细细一想，不由连连称妙。

再观小潭，小潭真可谓十足的一幅水墨画：峰劲，树矮，沟深，云远，风轻，水柔，石润，鱼静．．．．．．
　　
　　绕过了碧潭，顺河道向下游走去，河床布满了黑白相间的卵石。

我捡了一路，却扔了一路。

德超老师风趣地说：“闭着眼拾吧，只要带回城里，个个既是点缀品，又是绝好的镇纸物。”　

我问老师，何不也拣几块置于案头。

老师忽然呵呵地笑着说：“上次来时，拣了一兜，最大的一块，状如小足球，就齐肩平地托在了手中。走在大街上，人们多避着我走，弄得我一时莫明其妙。”

“有一个迎面而行的姑娘挤靠男友避让我时，我才恍然大悟。女的悄悄对男的说：可能是个疯子，你看这老头，他想扔石头。”　

语毕，老师复哈哈地笑着。

　　我选择了河中一块磨盘大的巨石，竖起画架。不一会儿，水在脚下流，也在画中淌。

德超老师好象无心作画，象小孩戏水一般，在水流中左捞右拣，选了两根长长的折枝作手杖，踏着露出水面的列石，欲向河对面探索着。

那些露出水面的石头，或满身苔衣，或乌光打闪，或没入水中，状若串珠。老师几次鼓足了勇气，想靠手中树枝的撑力踏石前行。摇晃 着走了几步后，又总没敢继续前行。只好踯躅于河心，回望着笔峰，不住地概叹；

此时的我，己神游于画布之中。

当我和老师坐在了石滩上打点小憩时，我忽又想起了蛋蛋来，说要是蛋蛋也能下到潭边玩耍，那蛋蛋该多快活。

一提起蛋蛋，德超老师叹息了一下，给我讲起蛋蛋的故事来。

蛋蛋的爸爸叫耿张，妈妈叫陈萍，都是他在美院时的学生。

耿张有次在班上，当着众多起哄的同学发誓，说他根本就看不上陈萍。由此，使得原本在同
学们眼中已是灰姑娘的陈萍，更是雪上加霜；

文革后期，陈萍留在了西安，耿张被当做只专不红的修正主义苗子，下放到偏远的榆林当了中学美术教师。

耿张视塞外如发配流放，在孤独中给陈萍写信，並请他当了牵线人。怎奈陈萍始终深爱着耿张，接过信后，在泣不成声的哭诉谴责中，将终身许给了耿张。　　

四人帮被粉碎后，他将耿张推荐给一家省级出版社，从而调回了西安。

讲到这儿，德超老师现出了几分激动，愤愤地说:“做人！真难啊！前天，我针对耿张在事业环境刚有了转机，就和陈萍闹了离婚的旧事，狠狠地批评了他。刚才在路上听蛋蛋说，那天我走后，他爸爸哭了；才气、品德，真难合二而一呀。”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耿张这会儿画的，可能并不单单地表现那个小桥；我见他拉着蛋蛋上了山坡。

他这个人呀，选景构图，往往别出新意。估计他是想俯视大桥的，以大桥端庄笔直的路面与那迂回曲折的盘山小径，构成强烈的对比，即要追求一种静中欲动的韵律，又要在一幅画面中使两者得到有机的融合。

他这个人，在事业上，真是做到了忘我，执着；可在人生的道路上，却总是弯来拐去的，直至表现出一种极端的自私。”　

听完蛋蛋的故事，斜阳已收敛了余辉，我和老师收捡垃圾准备出沟道时，两边的崖壁，已现昏暗。

突然，我们头顶的公路上，传来了蛋蛋的呼唤：“伯伯！你在哪里呀！”

德超老师匆忙站起来，双手往口边一拢向着沟顶回喊：“蛋蛋！伯伯在山沟里！在山沟里！”

“伯伯！我怎么看不见呀！看不见呀！”……

一时间，一老一少的呐喊声，在山头间，在山沟里，碰来撞去，我们的四周，显得更加清冷。

回声由强变弱，由弱渐弱，一直碎到了唯有耳膜中微微的呜叫声。

　　我身在此景中，心与此景融，这时才幡然醒悟:

美在哪里！

美在何方？

美，在蛋蛋的寻觅中。

美，燃烧在德超老师的胸间。

美，也满满地注入了我的心里。　　

　　　　　

　１９８６年７月，修订于2020年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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