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孤独松

<h3>  寒冬腊月,天空阴沉,冷风割面,我疾步前往中医院。</h3><h3> 父亲又住院了,疝气。</h3><h3> 割,手术不算大,但对于82岁高龄的父亲,能说不是一道坎?不割,天天看着父亲那因疼痛而深度扭曲的脸,听着老人那一声接一声的痛苦呻吟,我于心何忍?</h3><h3> 医生说,尽管手术有风险,但从各种检查的结果看,你父亲身体各项功能都很不错,可以做这个手术。</h3><h3> 我回头看看父亲,只见他弓着腰,双手捂着腹部,不断低吟。我终于拿起笔,颤抖着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h3><h3> 还好,三个多小时后,手术顺利结束。</h3><h3> 回到病房,看着小轮担架车上的父亲,我不禁悲涌心头,十多年前的情景竟然又重现!不容多想,我站到病床上,准备把父亲抱下来,于是做出大力抱的姿势,因为上一次我抱得很吃力,幸好有多个好心人的协助,才把父亲平稳移到病床上。可这次当我抱起的那一刻,我惊呆了,父亲竟然轻得像一片树叶!我眼睛湿润了,刚将父亲轻轻放到病床上,护士就把我叫到她跟前,对我讲起了护理常识,要不断和病人说话,要不停地按摩,要每两个小时给病人翻一次身,要及时倒掉尿袋里满了的尿液,还要记住每一次倒掉的尿量……我虔诚地听着,仿佛一个小学低年级学生仔细听老师布置大量家庭作业一般,唯恐漏掉一星半点。</h3><h3> 我端了凳子,坐在病床一侧,按照护士教的方法,给父亲按摩起来。一按之下,我的手仿佛触电一般,父亲松松垮垮的腿上,简直没有肉感,只有皮下的骨头,犹如干枯的木柴!这还是过去那个日日夜夜早出晚归忙忙碌碌不知疲倦,陪伴我走过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结实而又坚强的父亲吗?我鼻子酸酸的,手柔柔地按下去,思潮慢慢地涌上来。</h3> <h3>  父亲出生于1938年,命运坎坷,家贫多艰,直到三十多岁才结婚,在苦难与欣慰中迎接我来到这个世界,可还没来得及舒展笑容,又在贫困与无奈中送走了我那同样苦命的母亲,由于种种原因,父亲没有再娶。“屋漏偏逢连夜雨”,灾难如影随形一般,在我八岁刚上学不久,祖母也撒手人寰。那段时间,我们这个家就像孤独行驶在汪洋大海里的一条破船,在阴风怒号恶浪翻涌的海面上晃荡,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从此,风雨飘摇中,父子相依为命。父亲既当爹又当娘,一年到头,无论刮风下雨,每天忙得似陀螺般转个不停。白天在几块泥地里扶犁挥锄,晚上于一豆油灯下穿针走线。</h3><h3> 父亲留给我最温馨的回忆,定格在壁橱上的那只小小的铁瓷碗里。70后们,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恐怕就是贫穷落后,缺衣少食。要是谁穿了新衣,吃上饱饭,那一定是周围羡慕的对象。小孩穿是其次,吃才是大事。饭吃不饱,零食就是宝。父亲也常常给我准备小零食,就放在铁瓷碗里,几乎是四季不空。春季有过年吃剩的各种果子,有时还有他赶集时买回的李子;夏季有煮熟的苦瓜籽、茄蒂,有时还有他买回的香瓜;秋季有刚炒的各类豆子,刚爆的玉米花,有时还有他买回已切好片的沙梨;冬季有番薯干、腌菜干,有时还有他买回的山楂片。壁橱里的铁瓷碗就是我童年时期的聚宝盆,不管是学前摸爬滚打回来,还是上学期间放学或干活归来,我只要进了厨房,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壁橱伸手到铁瓷碗里,这种习惯甚至上了初中还保持着。铁瓷碗和书一样,温暖了我的整个童年,是我内心深处最甜美的回忆。</h3><h3> 可是,父亲并不怎么懂得疼人,父亲的陪伴可谓五味杂陈。</h3> <h3>  小时候,不管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他都无暇过多地顾及我,也从来不过问我的学习。他眼里,农忙时,只有地里的庄稼;农闲时,只有山里的柴草;即使是雨雪天气,也只有需要修补的破筐烂衫。他每天都是天蒙蒙亮就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催促我起床,吩咐我一天中除上学之余要做的事。然后,他便挑起粪桶,拿上锄头,就着模糊的晨光急急赶往菜地,拔草,松土,摘菜,浇菜……父亲出门后,我也得出去干活了,不然,挨骂不管,有时还饿饭,甚至不让上学。</h3><h3> 八九岁时,我要做的是,早上趁着熹微的晨光上后山捡拾用来“引火”的松果、干柴等;下午放学后,要么房前屋后翻土找蚯蚓,要么田间地头钓青蛙,以备足第二天的鸡鸭喂料。</h3><h3> 十岁以后,父亲给我的任务也更重了,我一大早便一个人提着粪筐,拿上粪耙,四处去捡粪,有时看见远处影影绰绰似鬼影的东西在闪动,心提嗓子眼上也得硬着头皮继续前行。后来经历多了,知道那是早起捡粪的大人,也就不再害怕。天亮之后,还得上山砍柴或割草皮,满了一箕畚才能回家吃饭上学;下午放学后,先挑满一缸水,完了还得上山,不是砍柴铲草皮,就是挖树根,常常像父亲一样,摸黑回家。有时也在一根长长的竹竿末梢用绳子扎一把镰刀,然后使尽吃奶的力气竖起长长的竹竿,探到大树顶上的枝叶丛中钩取干枯的树枝。那时,厨房四周都整齐地堆满了我挖回来的树根和砍成小段的干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个子虽然矮小且瘦不拉几,却有了超越同龄人的胆量和力气。</h3><h3> 繁重的劳动不算什么,艰苦的生活也不算什么,但父亲对各种农活要求近乎完美的固执,那才是磨人的。尽管土地不多,但父亲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田间地头忙活,看起来好像比多出他几倍土地的人还要累。这主要是因为父亲每干一件事,一定要达到他自己认为的完美标准才会停下,全然没有时间概念。上学期间,我往往只在一大早和夜深了才能见到他,以致我三餐毫无着落。白天,为了上学不迟到,我常常是早上捏个生饭团,中午随便扒几口冷饭剩菜;晚上,总是趴在房门一角像小狗似的睡去(房门上了锁,无法进去,且当时煤油贵,要完成作业只能白天见缝插针)。</h3><h3>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不假,苦难可以磨练人,成就人。我十岁时,一切家务活基本上都会做了,每天烧的柴草几乎我一个人包了。也因为自己能做饭炒菜,父亲也允许我做好饭后先吃,他回来晚,把饭菜热在锅里就行,所以我才结束那种毫无规律的生活。</h3> <h3>  最糟的是农忙时节,除了做饭等家务,我也得跟父亲下地。累,不是问题,问题是父亲在“完美”上的种种“规矩”以及那喋喋不休的诘责!</h3><h3> 种花生,犁好田后,碎土成畦,开行起穴,撒肥下种,盖土完工,这是大众做法。而父亲的“小心”与“完美”是出了名且无人能及的。成畦的土,他要求做到没有一个土疙瘩,有就必须敲成粉末;花生种子放穴里时不能挨到肥料,必须用手指蹭出一个小窝,再把花生仁放进去;盖土后,畦的左右两侧与面上必须平整,没有凹凸的情况,不行就再修补。看看父亲整过的沟底,干干净净;高畦,三面匀称,泥土像过了筛子一样细碎。我无法做到,也不愿如此费事,因此常常挨骂受训。</h3><h3></h3><h3></h3> <h3>  两季栽稻,父亲先要犁田耙田,我割好牛草后就得下地用锄头把土疙瘩铲碎,春季还好一点,到夏季,铲地最艰难,因为土疙瘩上面缠着稻桩,要铲碎特费劲,每一锄下去,就像铲在牛皮筋上,一棵稻桩有时要反复多次才能铲碎,常常铲到骨头都快散架了还不能停下。那时,我是多么希望烟瘾颇重的父亲能放下犁耙烧一支烟,好借此也休息片刻,匀一下粗重的呼吸。可是父亲却像机器人一样有规律而快速地劳作着,他双手用力按着耙,嘴里不停地吆喝着牛,两只脚还左右开弓,不停地横扫着两侧隆起的土块,根本不愿意停下,好像一点也不累。有时,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扔下锄头,跑到田埂上,管它湿与脏,往上面一躺,就摆上了“大”字,那感觉真比躺床上还惬意过瘾。可每次刚躺下,父亲准指着我铲过后仍不平整的地方骂,像你这样又懒又“冇钱用”(方言:没有一点本事),以后恐怕连粥都吃不上!我只得很不情愿地爬起来,继续有一锄没一锄地铲着。</h3><h3> 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把水田整得跟镜子一般平整,那活儿着实漂亮,放眼四周稻田,绝无仅有。</h3> <h3>  要莳田了,父亲插秧,我负责扯秧。扯秧更快,我扯完后,就用粪箕装上秧苗往田里挑,远远看见父亲弯腰弓背,忽左忽右,快似闪电。我走到田埂上,放下担子,用父亲教的方法抛我挑来的一扎扎秧苗,可是我怎么也做不到像父亲抛出的那样,秧苗不是稳稳地竖立在水田里,而是横七竖八地卧着,看来这也是技术活。</h3><h3> 秧苗抛完,父亲刚才的那一列也插完了,于是我们各选一列同时插起秧来。我看见父亲拿起一扎秧苗,先在水里洗净根部的泥土,然后甩一甩,放在左手上,接着,大拇指和食指均匀地往外输出五根秧苗,右手立马接住,插进了地里,如此循环,左右手配合默契,分秧插秧,一气呵成,一扎秧苗眨眼间便插完了。我很是佩服,也学着他的样子做,可是无论我如何努力,就是配合不好,只得双手一根一根去数,数好五株秧苗后再插下去,结果父亲一列完成了,而我却还不到三分之一,而且还插得歪歪扭扭,很是难看。父亲见了,又骂开了,这我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我以为他骂过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竟然将我插得参差不齐的秧苗又一棵一棵拔起来,重新来过。我气不过,从田里起来,不愿插了,挑起空粪箕往家走。我走不多远,骂声就会从身后追上来,我也不管,借口回家做饭,便逃之夭夭。</h3><h3> 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父亲也会请邻居或上营村的表姐们来帮忙插秧,可每次活完成后,只要他不满意的地方,也都要拔起重来,次数多了,大家都不愿意来帮忙了。说实话,父亲干的活确实好,等一块田都插上秧苗一看,好家伙,横竖都成直线,甚至侧向也成直线,别人即使照着牵好的绳子去插秧,也做不到这么整齐,毫不夸张地说,有这种本事的人,整个生产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邻居们每次见了他莳好的田,没有一个不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的。</h3><h3> 可是,我当时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各种活儿干得这么漂亮,可是产量却总是不如别人呢?</h3> <h3>  到割稻子时,父亲一大早就催我赶紧去割,可是等到我割完两三分地,已经八九点,太阳都老高了,也不见父亲的身影。累了一早上,肚皮已经贴着后背,人也快要虚脱了,只得回去。满以为一回来就能吃上一顿热乎饭,可没想到厨房里冷冷清清的,啥也没有!从厨房穿过祠堂时,看见父亲正在补箩筐,欲哭无泪的我,不仅无法坐下来喘口气,还得立马去上楼打米做饭……由于父亲的“摸摸索索”,割稻往往起步比别人早,可最终完工却比别人晚,其中最受煎熬的就是我!</h3><h3></h3> <h3>  割完早稻,不但要种晚稻,而且还要留一两块地种番薯。父亲种番薯的方法就更奇葩。除了抠土成畦的标准不变外,放到行穴里的番薯藤,必须芽儿一律朝上。为了达到这一要求,就必须在盖土前,用手扒点土先将每一根番薯藤固定住,然后才能用锄头盖上土。每每这时,路过的叔叔婶婶们见了,都劝他种番薯不需要这么“小心”,说“撸橹粗粗,番薯大大股;小小心心,番薯一把根”,可是父亲谁的话也听不进,有时还嘟囔“你们知道什么”。事实证明,叔叔婶婶们说的话是对的,因为父亲种的番薯,个头总是比他们的小,产量总是比他们的低,但父亲种番薯的方法却永远不变。</h3><h3> 父亲年年岁岁这样劳碌着,“小心”着。他农忙闲不了,农闲也闲不住。不管花生地、菜地,还是番薯地,一畦畦一穴穴,他都插满了一端削尖了的两指宽的竹片,只要他一到地里,随时都会拔起竹片,这里插插,那里撬撬,容不得一丁点草芽儿。所以,他的地里,不管什么时候,你要是能找出一棵草,那才是怪事。可是不管什么作物,父亲的收成从来就没有超过那些干活轻轻松松,活儿马马虎虎,地里杂草丛生的邻居们,因此常常被邻居们当做笑料。父亲不管这些,也不多想,更不改变,永远坚守自我。父亲就是这么“一根筋”地“小心”忙碌着,哪怕生活毫无起色,亦不停下匆匆的脚步,永远保持着劳动者的本色。尽管为此我也受累不少,但我不怪父亲,相反,我要永远感谢父亲,感谢父亲的“一根筋”,因为这不仅让我养成了吃苦耐劳,做事认真执着的好习惯,而且也正因为有父亲“一根筋”地陪伴,才有了我的第二次生命!</h3> <h3>  或许是长期劳作与压抑,也或许是长期的营养不良,1983年秋,我刚升上五年级,就患了一场大病。当时的我,脸色蜡黄,浑身乏力,全身浮肿厉害,和我母亲去世前患病的情形一模一样。父亲一下子慌了,急忙带我到乡卫生院检查,诊断结果是肾炎。医生嘱咐说病情严重,要好好休息,什么事都不能做,书也不能念,治病要趁早,不能再耽搁,得赶紧住院治疗。于是父亲去学校退了学费,帮我办了休学手续。由于家里没有足够的钱,住不起院,父亲就跟住在圩镇的姑父商量,看能不能让我住他家以方便治疗。好心的姑父一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从此,父亲陪伴的重点从庄稼转向了我,他每天徒步往返于相隔十五里的家与医院之间。早上七点半左右,他会准时出现在姑父家,然后带我去医院,等开好药打完针,父亲再把我送回姑父家,自己又匆匆回家,打理庄稼。</h3><h3> 我在姑父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姑父一家对我始终很热情,不管是谁,每天都笑脸相迎。这让我很是感激,虽然每餐吃的都是家常饭,但与我家比起来,那简直是天上地下!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直觉得,那是我人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饭菜。有一天,大老表见我治疗了这么久都不见好转,就去医院找负责帮我治病的医生询问情况,回来时,我见他脸上阴云密布,我猜我的病情一定是更严重了。后来,我隔着门缝听见大老表对父亲说,医生说孩子这病治不好了,还不如回去……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蒙了。</h3><h3> 也就在这一天,父亲把我带回了家。我是怎么到家的,毫无感觉,但我清楚地知道,父亲脸色并无异样,完全不像已经听到了天塌地陷的消息的样子,那神情和他以前听到别人说他“干活,这样小心没用”时没什么两样。</h3><h3> 第二天开始就踏上了漫漫的求医之路。每当有好心人介绍了较有名气的赤脚医生,父亲都要带我去试一下,如果一周后还没什么效果就又找另一个,如此一个多月,看过五六位医生,钱花了,可是病情却还是没有好转。后来在一个颇有名气的谢医生那用了一个星期的药,我的蜡黄的脸色有了些许红润,父亲非常激动,就决定让我继续留在谢医生这里治疗,但钱已经花光了,谢医生说赊欠的人太多,没钱真的不行。父亲好说歹说,谢医生就是不点头。突然,父亲“咚”的一声跪在了谢医生面前,苦苦哀求着,说没钱自己可以用谷子来顶。父亲这一举动,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当时也情绪失控,眼泪夺眶而出。谢医生一愣之余,被感动了,心也软了下来,赶紧扶起我父亲,连说“起来,起来,我答应你就是”。我在谢医生这又治疗了两三个星期,可奇迹再也没有延续,父亲最后还是带我离开了,说另想办法。</h3><h3> 为了给我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完了,能借的人家也借遍了。实在没办法了,父亲就去卖苦力。只要听说哪里有活干,他肯定第一个到。村里曾经有一次放电影,一百多斤的放映机和影片要从镇里挑到村里,完了之后再挑回去,来回三十里路程只给一块钱,没人愿意干,父亲听了,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活。为了给我看病,父亲豁出去了。父亲这份舐犊之情,我永远珍藏在心底。</h3><h3> 漫漫寻医路,让父亲憔悴了许多。三四个月里,看了西医看中医,均不见好转,甚至还有更严重的迹象,而家里却早已弄得一贫如洗。有人开始相信那个医生说的话——治不好了,邻村人闲聊时,都会感叹我的不幸遭遇,说,小小年纪就得了这不治之症,可怜!可怜!有一次恰好被路过的父亲听到了,很少人前流泪的父亲突然浊泪飞溅,冲对方吼道:“你们胡说什么,你们知道什么?!”从此,再也没有听见有人议论我没救之类的话了。</h3><h3> 中西医不行,父亲转变了思路,开始带我去找草药医生。有一个草药医生果然了得,一个疗程的草药喝下去,肿竟然消了不少!父亲仿佛迷失了方向的航船,忽然看见了茫茫大海中的灯塔上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异常兴奋。但几个疗程下来,钱实在是难以筹措,父亲就对着从医生那带回的草药碎片出神,一会儿捏起一片碎叶看看,一会儿又拿起一块短短的草根闻闻,对父亲的古怪举动我很是好奇,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一天,他带了一大把草根树皮回来,一种一种和草药比对。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是要辨认出那些草药的名称,自己去采,这样既省钱又不耽搁治疗。是呀,没钱自有没钱的法子,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父亲硬是从中辨别出了许多药物,有车钱草、金钱草,蛇舌草、栀子根、益母草、茯苓根……之后,父亲每天就四处采药,村里村外,山上山下,风里雨里,早出晚归。那段时间,厨房四周墙壁上挂满草药,墙根柴草堆上铺满草药,屋前石头上晒满草药,家里简直成了一个小型草药加工厂。</h3><h3> 俗话说,久病成医,这话一点也不假。时间久了,父亲对我这种病的治疗,也有了自己的理解,认识了许多有效药物,也能配制草药。我已然成了一个药罐,每天既要吃从医院买回的药,又要喝父亲自己配制的草药。那时厨房门口堆积的药渣,堆成了一座小山。</h3><h3> 久病不愈,父亲也信上神了。仙下富坑郑屋的姑姑说,她那里有个叫“红心公”的神很灵验,很多病人去起灵求药,基本上都能药到病除。父亲信了,结果是我又喝了许多“神灵”指点的草药。可折腾来折腾去,我的病依然没有多大起色。</h3><h3> 半年后,有个走街串户的江湖医生来到我们屋子,据说医术了得,父亲就请他帮我看看。医生一番望闻问切之后,信心满满地说,这病容易治,只是药物昂贵,至少得五个疗程,每个疗程八元。父亲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只是手头上没有那么多现钱。父亲反复哀求医生先救命,药费欠一些,如果治好了,定会感念大德,尽快还上。江湖医生很心善,答应了父亲,留足了四个疗程的药。没想到,服完几个疗程后,果然奏效,浮肿竟然全消了!父亲很激动,想方设法凑足了药费,向医生续上了最后一个疗程。这一疗程的药下去,基本上痊愈了。医生又反复嘱咐,还必须静养,不能干重活,不能沾冷水,只有慢慢调养,才能完全恢复。父亲虔诚地听着,答应着,脸上满是感激与喜悦。是呀,求医近一年,身心俱疲钱财耗尽还不见成效,现在忽然遇上一个医术高明,医德高尚的医生,居然一下子就把孩子的病治好了,那是何等的庆幸啊!父亲久违的笑容,又回来了;父亲的天,又亮了!</h3><h3> 或许正因为这个江湖医生治好了他儿子的病,所以他以后对哪个江湖医生的话都毫不怀疑,即使给自己身体带来危害,也动摇不了他的信任!</h3><h3> 近一年的时间里,父亲焦虑的,不仅是我的病情,还有我的饮食。患了这种病,饮食上有许多要忌口,宜清淡,忌油炸、酸辣、动物内脏、“鲢鱼骚鸡”等。我主要吃一些水煮的菜,还不能放盐,只能放一点糖。这很难下饭,我每餐都没胃口,吃得很少。慢慢的,我又出现贫血,身体虚弱,连驱蚊蝇的力气都没有了。父亲一直为我的营养问题犯愁、担心,想了很多办法。经济困难,父亲就从自己“牙缝里节食”,尽最大的努力保证我的营养。为了我,他打破了家里“只有逢年过节才买肉”的规矩,时不时让我喝一回“瘦肉炖红根地胆”汤。“米汤泡蛋”是每天必喝的,父亲每天早上煮完饭后,都要舀一碗米汤,往里面敲一个生鸡蛋,再加一勺白糖,用筷子划匀,然后看着我喝完才放心。病痊愈后好一段时间里,父亲也是这样给我调养的,渐渐的,我的脸上才开始出现了红润。</h3> <h3>  调养一个多月,也到了开学的时间,尽管为我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且还欠下了不少外债,但父亲已经真正认识到“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的道理,同时,看到我经历一场大病后弱不禁风的样子,他又在考虑我的读书问题了。正好,当时的村小——“太兴小学”因为校舍重建,全校学生都暂时搬到我们光坪小组上课,五年级班主任又是我们本屋子的陈祥针叔叔,再加与我家较亲的陈晓东叔叔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在他们两位的帮助下,我顺利重返校园。经历一年的磨难,我思想上变得更成熟,读书格外努力,因此我虽然一年没有拿起过书本,但成绩不退反进,最终成功考上了水头中学(当时小升初的升学率还不足百分之三十)。</h3><h3> 1985年9月至1988年6月,我就读于水头中学,是一名寄宿生。三年里,父亲又恢复了他原本的生活状态,“一根筋”地遵循他“小心”的“规矩”,与土地晨昏相伴,再加元气已伤,一直入不敷出,不能给我提供更多的生活费,所以我的初中生涯,真正苦不堪言。每周的下饭菜,大多从家里带来,有时是腌菜,有时是豆鼓,有时是花生米,不管带什么,都只有小半瓶,常常吃到中途,菜就已经没了。如果遇上家里实在没菜可带了,一周就给一块钱,哪怕餐餐吃最便宜的青菜芋子汤,也远远不够。但我理解父亲,有什么吃什么,有多少吃多少,从不诉苦,从不抱怨,而且我坚信“不喝牛奶的孩子照样能长大”,坚信“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没菜我自有办法对付,每顿用餐,我就避开熟人,打好米饭,兑上冷水,三下五除二就能解决了。放好餐具,马不停蹄又乐呵呵地回到教室,与同学讨论起了问题。用餐容易应付,最难受的是晚上,常常因营养不良,半夜小腿会忽然剧烈抽筋,疼痛不已。我自创的缓解办法是,赶紧翻身卧倒,摆出做俯卧撑的姿势,手脚撑床,身子拱起,脚死命往后蹬,半晌就可恢复。有时上课,手指也会忽然抽筋,我就死命拉直抽筋的手指,很快也会恢复。</h3><h3> “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虽然食难果腹,体虚磨人,可我精神充裕,不以苦难为意,一心扑在学习上。通过自己三年的不懈努力,1988年7月,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宁都师范。</h3><h3> 消息很快传到村里,村里就有了不同的反应,有人为我道贺,认为老天有眼,终得苦尽甘来;也有人为我叹息,认为我家贫穷,考取了也缴不起,只能空欢喜一场。父亲也是既高兴又难过,但听了村里人的议论后,他“一根筋”的“犟脾气”又来了,发誓一定要供我读下去。暑假里,他首先为我办“农转非”,六百斤谷子不是问题,很快就顺利办好了。第一学期两百多的学费,对父亲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筹措起来就千难万难了,左邻右舍、叔伯兄弟、亲戚朋友间问了个遍,家里能卖的卖了个遍,眼看就要开学了,也仅凑了一百来块钱,父亲天天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幸运的是,当时学校一个老师了解到我的情况后,帮我向镇里写了一份贷款申请,学费问题才得以解决,我顺利进入宁都师范学习。</h3><h3> 更幸运的是,当时的师范生,生活费由国家负责,这下父亲就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nbsp;但为了以后的学费,五十多岁的父亲,第一次离开自家土地外出打工。父亲由于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手艺,只能干些力气活,赚钱很不容易。三年里,他下过煤窑推过煤车,进过深山砍过大树,煮过早餐种过果树……虽然挣得不多,却也保证了我每个学期50多元的学费。学期中途,他偶尔也会给我寄点零用钱,有一次竟然一下子给我寄了50元,让我激动了好几天。这对别人或许会嗤之以鼻,但对我,却是整个求学生涯里,可以任由自己自由支配的最高费用了。</h3><h3> 三年师范很快结束了,我分配到了本乡工作,父亲也结束了他陌生的打工生涯,回归他熟悉的农耕生活。</h3> <h3>  1991年8月,我被分配到岭背一所离家30多里远的偏僻山村学校——元峰中小学任教。第一次到学校上班是父亲送我去的,父亲心疼我(我虽然是一个大小伙,但体重只有94斤),怎么也不让我挑行李。50多岁的父亲挑着担子,健步如飞,三个多小时下来也面不红气不喘,而我,一个19岁后生,空手走路,竟然还要小跑才能赶上!我既欣慰又惭愧。走上工作岗位,我也像父亲一样,是个不知疲倦任劳任怨的完美主义者。我热情高涨,心无杂念,精耕细作,宛如一个长跑健将,为了心中的目标——将每个孩子培养成才,争分夺秒,一路狂奔,哪怕沿途风景再迷人,抑或雷鸣电闪暴雨不断,也阻止不了我前进的脚步。正因如此,再加路途遥远,所以我每个学期中途都不回家。那时也没有电话、手机,我仿佛沉醉世外桃源一般,与家完全隔绝了联系,对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可父亲也没怪我,一个人在家里默默支撑着。很快到了第二年春季,一天,忽然有人捎口信给我,说我父亲在干活时遇到山体滑坡,人被埋在里面,好在土方不多,他自己挣扎着爬出来了,其他没事,只是双腿被压伤了。我吓得不轻,赶紧请假回家,当时交通不便,也没有代步工具,尽管一路小跑,却也是三个多小时后才回到家里。幸好,父亲只是皮外伤,并没有伤到筋骨。这次事故,让我意识到,父亲老了,我不能再只顾工作,也应该回报父亲,多抽空陪伴与照顾父亲,尽尽孝道了。也就在这一年,我向组织递交了调离申请。</h3><h3> 1993年秋季,我调到了离家只有十里左右的禾溪初中任教。来到新的工作岗位,我好像没有兑现要求调离的初衷,对工作却更加热情,更加投入,甚至也像父亲一样,变成“一根筋”了。早晚,205室至学生寝室一路闪耀的手电光下,有我催促学生晨练或就寝的脚印;课余,205室唯一无法立脚的办公桌上,有我为学生背书没来得及吃而冷却的饭菜;深夜,205室不灭的灯光里,有我备课、批阅作业的身影……因此,我虽然离家近了,但也顶多一个月回一次家,也没有真正陪伴过父亲,更没有帮到父亲什么忙。只是一味地认为,我把工资都交给父亲,只要把学生教好了就行,家里的一切父亲都会安排好,家里的情况一定会好转。</h3> <h3>  结果是,我参加工作三四年了,我给父亲的钱好像没起到什么作用,父亲和以前相比没有什么根本变化,干活依然是早出晚归,穿着依然是补丁加补丁,下饭依然是酸菜辣椒霉豆腐。我忽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为了今后能做点事业,钱,我自己存着,家里要买什么再拿出来。自此,我每次回家都会买上一两斤猪肉,让父亲改善一下伙食。第一次买肉回家的情景,永远烙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次我提回两斤猪肉,父亲见了第一句话就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听了既理解,又很是心酸。是呀,一直以来,父亲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靠卖一点蔬菜,吃肉是想都不敢想的,就是自己种的蔬菜也只能吃看相不好或卖剩下的,如今不年不节的,我冷不丁地买回这么多肉,对他而言是破天荒的。</h3><h3> 打那以后,我回家的频率高了。柴草,基本上我包了;农活,不管符不符合他的“规矩”,先干完再说,他爱怎么唠叨就怎么唠叨,爱怎么折腾就让他怎么折腾。</h3><h3> 我在禾溪初中的十多年里,也帮父亲分担了不少,可父亲还是没日没夜忙个不停,难得一刻清闲。再加年纪大了,每天回来,不是喊这疼就是那疼的。饭不好好吃,烟酒却时刻不停。我担心他的健康,可任我怎么劝他:活可以不要那么“小心”,三餐饭要有规律,下午要早点回家,饮酒不要空腹,不要过量……他回应我的还是那句“你知道什么”!</h3> <h3>  2005年春季的一天下午,我端着教案正要去上课,忽然看见堂兄水长从校门口进来。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扑通扑通地跳着。经验告诉我,每次在学校看到本家人来找我,准是父亲又出什么事了。果真,堂兄告诉我,我父亲去赶集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回到家一直捂着肚子喊疼。我吓得慌了神,立马请了假跟堂兄回家,五点多到家时,看见屋子里围满了人,都是本家的叔叔婶婶们,父亲坐在床沿上痛苦地呻吟着。淑英婶婶告诉我,我父亲早上挑了一担姜到圩上去卖,吆喝了一上午,直到散圩了也没卖出几斤姜,饿了也不舍得买一份饭吃,只是要了二两酒,喝完就挑着姜回家去,可走到半路时在公路上摔倒了,爬起来没有任何外伤,只是肚子痛,到路边赤脚医生处拿了点药,吃了也无济于事,就忍痛回来了,大家想了很多办法,一直止不了疼。</h3><h3> “得赶快送医院,不能再拖了!”广东叔叔在一边催促道。</h3><h3> “对,我已经打了120,人民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到。”考虑周全的水长哥说。</h3><h3> 真是“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我捡拾各种生活用品,叔叔婶婶们帮我凑足了两千块钱,并让西长、广东两位叔叔一起协助我送父亲去医院。一个小时后,天渐渐暗下来。救护车到离家还有两里多路程的太阴山桥就停下来,不肯走村路。我只好背起父亲赶紧走。刚走出一小段,后面就传来春华嫂子的声音:“安心治病,别惦记家里,门户我会看好,鸡鸭我会按时喂好!”嫂子虽不是亲嫂子,却胜似亲嫂子,我一边泪眼朦胧地回应着,一边继续快步走着。等下了坡,到了山脚,天完全黑了。广东叔叔拿手电照着前面的路,我背着年近70岁的父亲在亮光的指引下沿着小路走在前面,西长叔叔在后面扶着我父亲,三个人互相照应,小心翼翼地前行着。还没走出一里地,我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再也走不动了。西长叔叔见状,就蹲下来,我把我父亲轻轻移到他背上,一刻不停地继续与时间赛跑。</h3><h3> 幸亏有两位叔叔,不然,我真的要面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天空没有一粒星星,四周一片漆黑,还时不时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儿的怪叫。我们顾不了这些,借着一线微弱的手电光,马不停蹄地来到救护车旁。众人七手八脚将病人安置妥当后,救护车一路呼啸到了人民医院,一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紧接着就是各种检查:B超、心电图、CT……还好,深夜人净,用轮椅推着父亲坐电梯到各处室检查,畅通无阻。很快,各种检查结果汇聚到主治医生处,结论是:肠子断了,必须立即手术!</h3><h3> 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在11点多被推进了手术室。我和两位叔叔在手术室外等候着,我始终搓着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小时左右,突然有医生出来叫我过去,他说病人的腹部已经打开,肠子断了,污秽物流得满腹腔都是,好在送医及时,否则就危险了,然后问我是否要术后“镇痛泵”,得到我肯定回答后,就又让我签了字。之后又是等待,等待……两小时,三小时……漫长而煎熬的五个多小时过去了,天也快亮了,手术终于顺利结束。父亲被护士从手术室推出来,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从没见过这种阵势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不禁簌簌地往下掉。回到病房,四五个人将父亲抬下病床,安置妥当了,我依然泪流不止,两位好心的叔叔不停地宽慰我,我才慢慢地平静下来。</h3><h3> 不一会儿,天亮了,两位叔叔早餐也没吃就回去了。我一个人在病房陪伴与服侍着父亲,翻身、擦身、倒尿、插管处消毒、洗衣服……父亲醒来后,事就更多了,别的病人因冷,四面窗户都关上了,他却说热,吵着要开窗户,我只好买回扇子给他慢慢扇风;医生吩咐,不能吃任何东西,他却说口渴,囔着要喝水,我只好要来棉签蘸水给他轻轻擦嘴。更让人难堪的是,他躺在病床上也像在地里干活一样,一刻也难以消停,两只手老是伸出被面高高举着,不是拔拔鼻孔里的输氧管,就是按按输液针头处的胶布,不一会儿,针头移位,药水外渗,手背长包。我见了,赶紧叫护士重新打。可是过不了多久又这样,一个上午折腾三四回,护士也烦了,就在他手上埋了留置针。</h3><h3> 好不容易熬过白天,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我,看见父亲已经睡着了,也急欲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这才注意到有六个床位的大病房,竟然没有一张凳子。坐床头,没法睡;实在太困,一屁股坐在靠阳台的地板上,身子靠着门就眯着眼,可地板太冷,又没法睡;最后想了一个办法,双膝跪在父亲的鞋子上,头靠着病床,这好受多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但睡不踏实,不到两个小时就醒来了。跪久了,双腿发麻,刚站起来,就连着打了好几个趔趄。</h3><h3> 第一天就在忙乱与困顿中度过了,第二天一大早护士就来通知,账户上已经没钱,要赶紧交钱,不然就要停药!我的老天,一天就用了3000元?我工资才六七百一个月呀!没办法,救命要紧,我赶紧又从银行取了两千续上。我正郁闷间,忽然看见和平伯母迎面走了过来。原来,伯母一听说我父亲住院的消息,就立马到医院来探望,还带来了一把折叠竹椅和一床厚厚的被子。这下晚上睡觉不用愁了,伯母太有心了。不一会儿,雄荣叔叔也来了,还带来了午餐。叔叔嘱咐我不要再去外面买饭,他每餐都会送过来。亲人的出现,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深冬掉入冰窖的人突然遇到了大救星,心里是满满的温馨与希望。</h3><h3> 接下来的时间里,叔叔和婶子一日三餐轮流给我们送饭。伯母也每天上午过来,说照看病人没一个人替换是受不了的,每天上午她帮我看着,让我好好休息一下。我得空了,却无法休息,因为一静下来,又放心不下学生,我正好利用这机会,乘车回到三十里外的禾溪初中,给学生上完两节课后又马上回医院。</h3><h3> 这样来来回回,倒也缓解了我沉重的心情。过了第十天,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既为父亲的好转,更为肩上的担子可以松一松。是呀,十天来,我最煎熬的不是伺候的繁琐,也不是来回奔波的劳累,而是高昂的费用。前五天,每天一两千,后面轻松点,但也要三五百,这哪是我们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家庭所能够承受得起的呀?!好在父亲身体素质不错,恢复得较快。马上就要出院了,可新的问题又让我愁眉不展,父亲出院能去哪?家里,就他一个人,肯定不行;学校,没有住处,也不行。正当我六神无主之际,上营的姑姑说住她那,由她负责照顾一段时间,让我安心去上班。真是危难之时见真情,要不是有亲人的相助,我肯定早已崩溃,衷心感谢在我陷入困境时施以援手的好心人!</h3><h3> 父亲在姑姑无微不至地照顾下,恢复得很快,不到半个月就已经能正常走动了。这时,父亲按捺不住了,囔囔着要回家里去,说地里的菜要浇水,姜要赶紧卖出去。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一个人在家我尚且不放心,更何况他说的做这做那呢?万一伤口崩裂,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央求他再休养一段时间,等好利索了再回去,我现在教学任务紧,回家又远,每天来回也很不方便。可他不管这些,甚至还气鼓鼓地说:“我能行,不需要你管!”姑姑也反复劝说,父亲固执得很,就是死活不听。毫无办法,我只好送他回家去了,但愿他在家里能安心静养,不再出事。</h3><h3>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并不怎么懂得理解他人,我陪伴父亲到老与父亲陪伴我长大一样,也是五味杂陈的。</h3> <h3>  为了照顾父亲,我骑一辆破自行车,每天在家校之间穿梭着。如果遇上有晚自习,就要等上完晚自习才能回家。深夜回家,一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几乎看不见一个行人,我靠腰里挂着的手电光,拼命往家里骑,有一次还差点钻到车底下去了,每每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黎明时又得起床做早餐,等安顿好父亲,我才去学校,每天临走前我都要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别老想着地里的活,安心养好身体比什么都强,地里的菜,我会去浇水。</h3><h3> 一天,我下午放学回来,不见父亲,四下里找了个遍,还是不见。都快六点了,父亲会去哪呢?我赶紧去问春华嫂子,她告诉我,早上我刚走一会儿,她就看见我父亲挑着姜要去赶集。嫂子劝不住,就帮我父亲把姜挑到了太阴山店门口,等客运小三轮来了,就把一担姜搬上车,扶我父亲上车坐好,才放心回来。</h3><h3> “谢谢春华嫂子,可是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见他回来!”我一脸惶急。</h3><h3> 春华嫂子看我着急的的样子,就安慰我说,你父亲抹黑回家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别着急,没事的。</h3><h3> 果真,不一会儿,父亲挑着一担空箩筐,在晒谷场边上摇摇晃晃地朝家里走来。父亲这么不懂得爱惜自己,我真的有点气不过,见他走近了,没好气地说:“不是让你哪也不要去吗?怎么还去圩上?又摔了怎么办?”</h3><h3> “你知道什么?那姜不卖掉就会烂掉,这姜花了我多大的精力,你知道吗?”父亲还是那脾气。</h3><h3> 姜,姜,姜,又是姜,要不是姜,能有摔断肠子这回事?现在还如此由着自己的性子,不顾自己身体,不体谅他人,我容易吗?我越想越觉得委屈,终于失去理智般地向父亲吼道:“卖,卖,卖,你就是卖十年的姜,也卖不回给你治病花掉的钱!”</h3><h3> 这既是气话,又是实话。父亲住个院,短短十天,就把我一点一滴积攒了十多年的钱,一下子搭进去了,能不心疼?花就花了,可父亲还是这么不注意身体,如果再把伤口撕裂了,我拿什么去给他医治?可父亲不会考虑这些,他只知道,自己想做的事,任谁也别想阻止!遭此一劫,父亲并没有吸取什么教训。唯一的好处是把烟给戒了。其他,一切如旧,甚至更“一根筋”了。</h3><h3> 遭此一难,我内心似波涛在翻滚,久久难以平静。不是吗?自登上三尺讲台以来,十多年里,一直以教育教学为重,可谓兢兢业业、无怨无悔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也送出去了一批批有为青年,可自己收获的是什么呢?贫寒的家不仅没好转,反而更糟糕。房子倒了,无力重建,先自己住进西长叔叔家,后来又搬到和平伯母的老房子里(伯母一家都在县城),小孩寄居在老丈人家。面对这种情况,我就暗暗发誓,宁愿吃差一点,穿差一点,也要让父亲妻小住进自己建的房子里。我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的慢慢积攒着,哪曾想,父亲这么一摔,就把我这十几年的积蓄摔了一个精光!</h3> <h3>  原本单纯的我,本打算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农村教育,奉献给农村孩子,可经这一变故,我这种思想动摇了!因为我毕竟是肉体凡胎,活在现实中,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面包是必须有的,房子也是必须有的,否则,一家子跟着我受苦受累,我就枉为人子,枉为人父了。而就当时而言,私立学校待遇相对要好一点,于是,2006年我选择进了于都五中。</h3><h3> 这样一来,我离家又远了,再加工作繁忙,不能常回家陪伴父亲了。父亲眼看就70岁了,为了不让父亲再有什么闪失,我把田地都送给别人种,就留了几块荒地让父亲种点蔬菜。满以为没有田地了,父亲能清闲一点,没想到父亲还是像原来一样,三餐依然没有规律,一大早就出去,摸黑才回来。再怎么嘱咐他,他都不听,自己怎么做,还是怎么做,一点也没有改变。有一次,我放月假回到家,天黑了,父亲还没有回来,我就拿手电去菜地里找他,他果然在那。我走上通往菜地的田埂,一脚踩空,摔下田里,四脚朝天。还好,那时年轻经摔,我爬将起来,走上田埂,田埂竟然被田主铲得仅能放下一只脚,我走在上面,就像走钢丝一样战战兢兢。我的心不由悬了起来,父亲每天摸黑走这样的路,千万别有事哦。返回学校时,我又反复叮嘱他要早点回家,要注意安全,别再摔倒了。</h3><h3>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担心什么就来什么。2007年春节,父亲去菜地,过田埂时又摔跤了,左手骨折,结果整个春节假期都消耗在岭背卫生院。</h3><h3> 2008年,父亲因为有独生子女、农田等多项补贴,手里可以支配的钱多了,就经常去圩上买那跑江湖者吹嘘的各种药物。一天赶集回来,父亲买了一大玻璃罐药酒,里面浸泡着许多药物,五花八门,塞得和酒一样满,说是吃了能强身健体,还能治风湿痛、腰痛等多种疾病,平时买什么都要计较半天的父亲,这次竟然深信不疑,眼睛都不眨一下,掏出四五百就买下了,一路春风回到家,简直比捡了宝还高兴。看着那种种不知名的药材和泡得浓黑的酒,我心里的感觉老是怪怪的,很不是滋味,想劝父亲还是不要喝,知道他肯定是不会听的,于是采取了折中的办法,提醒他如果喝了有什么不适,就赶紧停止。父亲的反应是,你知道什么,酒能有什么坏处?那医生都说了,很多人喝了都很有效果,有的风湿病好了,有的腰不疼了。劝不动,我只能祈求上天保佑了。可最终上天还是不开眼,父亲喝完这一大罐药酒没多久,小便不通,涨得苦了,才托地女哥打电话给我。我火急火燎地跑回家,带他到中医院治疗。好一通检查后,医生说,其他没什么大碍,只是尿路堵住了,这是吃错东西引起的,住院治疗几天就会好的。最终又是一星期的陪护,用四五千块钱修复了四五百药酒造成的伤害。我知道父亲的脾气,我的话是肯定不会听的,出院的时候,我就托主治医生去劝他别喝酒,父亲当时听了医生的。可是,没过多久,药酒是没喝,可酒又喝上了,真是无法可想!</h3><h3> 父亲老是这样让人提心吊胆,总不是个事,我想一家人要是能住一起或许会好一点。于是我决定,无论手头再紧,也要赶紧想办法先解决住的问题。2009年秋,我咬咬牙,在学校旁按揭了一套房,东挪西借付了首付,简单装修一下,2010年一家子就住了进去了。</h3><h3> 可是劳动惯了的父亲刚住一个星期就待不住,说这里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什么都不干,闷得慌,等我们上班时,他招呼也不打,一溜烟跑回了老家。姑姑知道了,去劝他,说不要让子女为难,住着住着,慢慢就习惯了,他却对姑姑吼道:“就是用绳子捆我去,我也不去!”没办法,难不成还真用绳子将他捆来?只得由他了。</h3><h3> 在老家的几年中,父亲每年都要住一次院,每一次都是因为乱吃东西。一次又因喝药酒导致尿出血,一次因吃错药大便堵了,一次因吃野菜肚子剧痛不已。每次都是我去接他到中医院,看护就由我妻子负责。即使这样了,父亲还要一个人在老家住,管你怎么劝就是不听,我曾经赌气地对他说:“你不下县城去,以后会怎样,我再也不管你了!”第四年,父亲又因吃错东西住院了,你说我能不管吗?</h3> <h3>  最后,父亲再“犟”也“犟”不过岁月的年轮,他已无力打理那几块菜地,不得不告别他操心了一辈子的土地。2015年,父亲终于到县城与我们住一块了。满以为陪伴父亲的日子会更轻松一些,可这是我一厢情愿的事。尽管父亲不用再拿起镰刀锄头,可是他居然把锯子、凿子、锤子、锉刀、钳子等等,通通带进他的房间,摆满在桌面、衣橱上,锯、锉、锤、打这是他每天要做的事。想想,父亲就这点爱好,只要他高兴,就由他去摆弄。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房间里做这些也会摔跤,还不是一般的摔,竟然把腰给摔断了!住一起了,还是和医院分不开!</h3><h3> 年老的父亲好像和医院结了缘,每年至少进一次,而且基本上都是吃出来的病。父亲不怎么摆弄刀锤之后,就爱上了逛街与进各大药房,今天买回某某补品,像国公酒、西洋参口服液、鱼肝油、奶粉、麦片等等,还买回枸杞、党参等药材自己泡酒;明天买回治腰痛、清肝明目、消炎去火的各种药品。起初,我还劝他说:“是药三分毒,吃了没好处,不要乱吃。”</h3><h3> “说什么说,我还有几年让你说?!”父亲的回答把我呛得无言以对。我知道,只要父亲想到的,或者外面郎中甚至路人说的,他都坚持,都信。而我说的,他不仅不信,反而说我不希望他好。我还能说啥?也就只得随他,只要他喜欢,他买什么吃,我都不再多说什么。只能是,他再吃坏了,我就再给他补。果真,他还因此吃坏过眼睛、鼻子,吃肿过脖子,吃烂过手,而每一项都得住至少一个星期的院。特别是他的手,烂了一年多,住过两次院,骂过N次医生无能,自己也使用过许多让人不可思议的办法:用黄鳝血、铁锈去涂溃烂的伤口。黄鳝血是卖黄鳝的人告诉他的,铁锈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没人能阻止。一天下班回来,看见父亲不知道从哪弄回了几根锈迹斑斑的铁条,用锉刀锉下了一小包铁锈,准备往伤口上抹,我见了很是无语,二话不说,就将铁锈撒在垃圾篓里了。没想到,父亲跳起来,说,不让我搽我就回老家,老家多得很。说完真的捡了东西就走,谁也拦不住。</h3><h3> 对于固执的父亲,我真是欲哭无泪,哪一次不是为他好,他怎么就理解不了呢?在老家搽了铁锈,又肿又痛,还不得我送去住院才得治好?</h3> <h3>  这一次次真的让我心力交瘁,不是心疼钱,而是担心父亲的身体,老这样折腾来折腾去,铁打的身体也会垮呀!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妻子很贤惠,自她外出打工回来,这后面父亲每次住院,都是她在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毫无怨言。</h3> <h3>  “哎哟,怎么这么痛呀!”父亲的一声呻吟把我从记忆中拉回到了现实。看他痛苦的神情,我拿起镇痛泵,按下按钮,加大了镇痛药的剂量。拿起手机,打开一看,差不多两个小时了,我不敢怠慢,赶紧给父亲翻身……</h3><h3>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父亲尽管执拗、不善变通、日子过得紧巴,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快乐,现在还给我添了不少“堵”,但不管怎样,我要感谢苦难的父亲,感谢苦难。父亲一生勤劳、本分,干活专注、力求完美,这都给了我不小的影响,这又何尝不是一笔丰厚的财富呢?</h3><h3> 父亲陪伴我艰难长大,我陪伴父亲幸福到老!</h3><h3> 愿天下父母都能健康快乐,安享晚年,愿天下子女都能体谅父母,孝顺父母!</h3>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多谢老乡何光清前辈赠七绝</b></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237, 35, 8);">读孤独松《陪伴》有感</b></p><p> </p><p style="text-align: center;"> 父爱幼子“一根筋”,</p><p style="text-align: center;">孝子老父百亊忠。</p><p style="text-align: center;">谁言忠孝两难全?</p><p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且看客家《孤独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