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帖丨草木桃花墩

夏梓言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草木桃花墩</b></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夏梓言</b></h3><h3><br></h3><h3><br></h3><h3> 桃花墩是一个地名。<br></h3><h3> 名字就叫桃花墩,草木肯定是婆娑的。桃花墩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不好说。就算说出个来头,也冇得人听啊。你讲,在大别山深处的山沟沟里,有一个地方春天的时候桃花满山遍野,它叫桃花墩,谁会搭理你呢?</h3><h3> 但是你得告诉别人你是哪里的人呀。但,下次开口时,千万不要再说桃花了,俗腻。你说桃花墩有三十三棵老树,二十多栋保存完好的民国老宅,一条青石街,两口老井,还有一个即将崩塌的戏台,肯定强过说桃花。</h3><h3> 我呢,是桃花墩的老熟人了。哦,忘了说,我是五岁的那个秋天来到这里的。一晃,十多年。</h3><h3> 十多年里,我看老了那斑驳的灰墙,瓦槽里的青苔,还有不再结枣子的枣树。当然啦,它们也看惯了我嘞。</h3><h3> 老宅呢是桃花墩古迹的集中地。宅子外有八百米左右的青石街,街口有两口井,我阿婆说,左边的是公井,右边的是婆井。又说啊,女人不怀孕,雨水那天,来喝这井水,回去就有喜。</h3><h3> 我惊讶极了。</h3> <h3><br></h3><h3> 其实,婆井的水并冇得人喝。因为井里曾经淹死过一个小孩。再其实,不仅是婆井的水在雨水那一天喝了能怀孕,公井也能。甚至用碗接天上落下来的水也行。</h3><h3> 不信,你读读《本草纲目》——时珍曰:</h3><h3><b> 立春雨水。夫妻各饮一杯,还房,当获时有子,神效。宜煎发散及补中益气药。</b></h3><h3> 我阿公是老中医,他说:“古籍也有差错的。”又说:“这个雨水只是治妇人冇喜的药引子之一而已。”我当然信阿公的话,虽然我是地地道道的蕲春伢子,算得上是李时珍的后人,可也不能包庇先生的错笔。</h3><h3> 接着说老宅。</h3><h3> 老宅在村子的最后面,也就是仙姑山下,再走几步几乎出村。</h3><h3> 一到春天呢,浓妆的桃花开满了老宅,一枝枝从墙头伸出来,有“红杏出墙”的妖娆,艳得很。特别是在落雨天,你走在青石街上,忽而看到几枝桃花一下子出现在眼帘里,简直是游园惊梦。你听《醉扶归》中杜丽娘唱:</h3><h3> <b>恰三春好处无人见。</b></h3><h3> <b>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b></h3><h3> <b>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b></h3><h3> </h3><h3> 这是杜丽娘的惊梦,也是我的惊梦啊——不到老宅,怎知春色如许!</h3><h3> 我学美术时,以老宅为意象画了一幅画:白墙,黑瓦,院门紧闭,三两枝桃花探出头来。整张画,几乎全是留白,几条粗细相搭的线条,勾勒出院子,一张白宣纸上,只有那两三点桃红,夺人眼球。</h3><h3> 老师让我给画想一个名字,我腻腻歪歪地写下“画里春意”四个字。老师拍案叫绝,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老师中央美院毕业,专业画师,她对我期望很大,只可惜,我后来放弃走艺术这条路。</h3><h3> 那幅画,大概一个多星期后,被老师送到市里,参加全市中小学生书画大赛,拿了一等奖。奖了四百块钱,那时,四百块钱是农村人种地近半年的收入。这个钱一拿回来,我在桃花墩,甚至整个镇上红了半边天。</h3><h3> 也因此,我对老宅一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在桃花墩,很少有人去老宅,人去得少,自然就很安静,可能说寂静更贴切些。寂静得近乎骇人,甚至有诡异感。类似张艺谋电影里的大宅院儿,阴森森的。可我恰喜欢这静,是喜欢到骨子里的那种喜欢。</h3><h3> 老宅是青砖与大青石砌的墙,宅子里边的地也是小砖铺成的。相比于桃花墩那些泥巴土砖的房子,不知要好少多少倍嘞。我阿公说这老宅是当时地主的家,是大户人家。</h3><h3> 虽是大宅子,可一直冇得人敢住。说抗战时期这里面死了蛮多的人,血流成河。鲜血流到老宅后方的空地沟里,以至于那块儿地十多年长不好任何东西——据说人的血是极其肥沃的,肥沃到草木都被烧死了。</h3><h3> 农村又讲究鬼神之说,因此,老宅一直空闲着。说人住不得。不过,靠我家橘子园的那栋宅子里,有一位老人住着,快一百岁了。</h3><h3>“不是说有阴兵,人住不得?为什么她住这里?”我问,阿婆没有搭腔,我看到她深叹了一口气。</h3> <h3><br></h3><h3> 阿公这一辈叫那位老人婶娘,我管老人叫太婆。她辈分很高,却不被待见。从我来桃花墩那一天起,就看到她每天总是孤零零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望着门口路过的人,时光仿佛在她的眼神里停驻……她穿得是旧长衫,头发梳得是一撮,是个很干净利索且慈祥的老人。这是她在我脑海里一直磨灭不了的印象。</h3><h3> 我不明白村里人因何对她如此。直到听见阿婆们在河里洗衣裳时说,她嫁到桃花墩第三个年头,丈夫就被水泥板给压死了,儿子到了快成亲的时候,也无缘无故触电死了,村里有户人家盖房子,她刚好路过那户人家,就有工人从二楼掉了下来。</h3><h3>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迷信的风头在农村,比县委书记的话还有效。我阿婆讲,曾经有一个年纪很轻的姑娘被逼得上吊死在家里。原因是村里有人生小孩,所有人都去沾喜气。她也去了,可是她来了例假,迷信说身上有例假的女人不能去,否则产妇就冇奶。但她年纪轻啊,不懂得这些。后来,那个产妇果真一直冇奶,有人想了一个化解的法子,让这个姑娘亲自下一碗面给这个产妇吃,产妇就有奶。结果,这一碗面下好放在灶台上,被一只猫咪给吃了,刚好产妇的婆婆来拿面,冇见着面就逼得她走了死路。我听了,恨得咬牙切齿。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这歪风邪气的手里。</h3><h3> 而她虽逃过一劫,但比死还不如。所有人都说她不祥,是煞星,叫她瘟神。而且还要活活烧死她。她被绑在架子上,不知道是被折磨得已经丢掉了半条性命,还是已经有了要死的决心。她就这么斜着倒在这两根木板支撑的架子上。</h3><h3> 我阿婆一辈子吃斋念佛,虽然也迷信,可不丧失人的本性,她跪着求村里人放过她。别人快要点火时,我阿公刚好从汉口回来,一下子冲出人群,踢掉了木架子下所有的柴火。大喊,这是草菅人命,是违法的!阿公是读书人,懂法,村里人也怕惹官司,就放过了她。但是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要将饱受折磨的她赶出桃花墩。可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娘家早已经无亲,你让她去哪里呢?</h3><h3> 在农村,流言蜚语堪比刀架在脖子上,你日日要胆战心惊。她被逼无奈,搬到了村后的老宅里,一直到死,再没有踏进过前村一步。人性丑陋的一面是如此阴暗,一边说老宅住不得人,有阴兵,一边又将一个大活人送进去。</h3><h3> 别人都不亲近她,偶尔有孩童们瞧见她独自一人坐在门前,会过去和她说说话。她见了孩童,喜欢得很。拿东西给他们吃,可大人们看见了,就一把把小孩们拉回去打一顿,一边打一边骂:惹那瘟神做么子啊,你娘个头!再去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h3><h3> 桃花墩只有阿婆去看她。阿婆古道热肠,家里蒸了包子或者包了饺子,再或者就是用瘦肉下了面条,阿婆首先是送去给她。那年冬天。落了大好的雪,踩一脚雪,几乎都是齐膝深。阿婆用鸡蛋跟豆腐包了包子。端了一大盆出门,不用问,只要看见阿婆这架势,我就知道是去看她。</h3><h3> 我跟着去。踩着阿婆脚印走。其实,从我家到老宅并不远,几分钟的路程而已。我家也是在桃花墩边儿边儿上。阿婆去喊门,我依旧站在门外。又忘记说了,她不让我进她屋的,说自己惹灾:“弟儿,恩莫进来,在这里站着哈。”这是迷信把一个好好的人给摧残成这个样子。她本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瘟神”,时间久了自己却认了。这是迷信给人带来的可悲。</h3><h3> 记得头一次来她家。她问我:“弟儿,恩是哪个屋的啊?”我望着满脸慈祥的她,然后用小手指了指我家,她顺着指的望去,笑了:“恩是不是细女儿的儿子?”细女儿是我母亲的小名。</h3><h3> 我点点头。她顿时高兴得坐不住,挥着手,示意我过去。“恩这里站着啊,莫走。”我走到她跟前,她对我说道。说完转身就回到屋里,她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片刻又见她步履蹒跚地扶着椅子出来,她手里拿了两块冰糖:“太婆冇得么东儿恩吃嘞,这冰糖,恩吃㚘?”我好吃,说吃,然后一把把糖捂到小嘴里去。</h3><h3> 有了吃的,而且尝到了甜头。第二天,便又去了。她似是坐门口等我,看到我,急忙站起来,眉开眼笑地喊着:“弟儿,嘞来嘞来!”我兴冲冲地跑过去,准备跟她一起进门时,她却回过头来拦住我,让我在外面等她。</h3> <h3><br></h3><h3> 我抿着嘴说,要的。</h3><h3> 她拿出了三个鸡蛋,塞到我手里,是煮熟的鸡蛋。我捧着鸡蛋,仰起脸望着她,惊呆了,鸡蛋在那个年代都是留着卖两个钱的。我惊得微张开的小嘴巴不知说点什么好。“趁热的吃哈。”她用枯藤似的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又说,“太婆去不得村,不能给恩送去,恩明天再来啊!”我很明确地在她眼里看到了泪花。</h3><h3> 我欣欣然跑回去,阿婆在院子里洗粽子叶,听到急切的脚步声,准备抬起头看看,又听着脚步声是我,便低下了头继续干事。当我进门时,阿婆忽然发现我手里的鸡蛋,就严肃地问:“怎么有三个鸡蛋?哪里来的啊?”</h3><h3> 我叽叽喳喳讲了一大箩筐。</h3><h3> “恩冇谢谢太婆?”阿公问。</h3><h3> “谢了啊!”我又补一句,“她还不让我进她家门嘞,把我拦在外面!”</h3><h3> 阿公突然目光看向阿婆,阿婆也抬起头看了阿公一眼。</h3><h3> 阿公抽了一口烟,吐了一个圈圈,然后说:“嘞个嫲儿,真是个好人!”阿婆掀起衣袖,擦着眼睛,不停地点头。当时,我还年幼。听不懂阿公阿婆的对话,长大后才明白阿公说的那句话——“真的是一个好人!”就算她是别人口中所说的瘟神,可她却始终不曾害别人。这是人性在泥淖中散发的光芒,是历经诸多磨难与不幸,仍然保持的慈悲与善良。</h3><h3>她跟我说我阿公阿婆救过她的命,她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了,这个恩情,她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来报。</h3><h3> 忙“双抢”时,阿公阿婆都起五更,抹黑夜回来,我冇得人带,她对我阿婆说:“紫容啊,恩要信得过我,就把伢儿孖得我带,恩夫妻两个去忙。”阿婆眼泪婆娑:“娘哎,恩说得哪里的话,我信不过恩信得过哪个?”</h3><h3> 于是,我就在她那里住了三天半。都说跟她近,惹天灾人祸,我那么多年来却一直都好好的。</h3><h3> 2017年秋天,我跟姑娘在鄂城电影院看电影,是严歌苓的《芳华》。电影里的一段话,让我刹那间湿了眼眶: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h3><h3> 她,我的太婆,就是这样一个人!</h3><h3> 她爱种花草。在院子的天井里,她种了大片的月季花,在早春时发了芽,不久开了红红的花。桔梗、知母、青葙、麦门冬、车前、沙草、红花、野牡丹……很小时,我就识得百草千花,不仅因为阿公懂医,更多的是她给我讲的草木故事。</h3><h3> 大概是我八岁那年,她在雨夜里死去。没有人知道,我阿婆说两天冇见着她了,去敲门,才发现已经有了腐味。那年,太婆门外的老桃,还开着花。不大,细碎。想起她给我讲的古人种桃的故事:</h3><h3> 桃树栽下五年后,古人怕桃树睡着了,就拿刀子在树上划破皮,使得桃树伤痕累累,汁液淌出来。树疼不疼?肯定疼啊,可是树也不长嘴,骂不出来,再疼也得活下去。于是桃树拿出全身锐利的力气来修复伤口,粗枝大叶,顽强地活着。</h3><h3> 忽然觉得她的一生,何尝不是这样呢?她被光阴,被流言蜚语伤害到千疮百孔时,那种疼,谁能懂?夜里梦到丈夫与儿子,喊着他们的名字醒来时的苦,更与何人说?</h3><h3> 我记不得多少次做梦梦到泛着幽深古意的老宅了。梦里的她还是很喜欢我,给我讲我母亲在家做女儿时的趣事,还有那大野里的草木。我捣腾得很,可一听她讲故事嘞,就可安静了。</h3><h3>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老宅哪里。可能是喜欢她吧,说不清楚,不过是与不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着坐在老宅微凉的台阶上或者就是在青石路上走走,我的心里都是踏实的。我每次回来,总要来这里瞧瞧,仿佛是见故人。</h3><h3> 这“故人”中,少不了老树。</h3><h3> 两百年以上的老树,村子到处都是。四五百年的有两棵,是樟树。历经几百年的光阴,依旧枝繁叶茂。我早说过的,人在草木间。渺小的人儿,哪能与草木相比?人过百年,只是一堆黄土。可草木不同,即使是病树前头,它也能万木春来。</h3><h3> 有时候想,如果有前世,这两棵树见过我的前世否。大抵见过吧,说不定在我前世还是个孩童时它就认得我,只是我记不得它罢了。</h3><h3> 桃花墩的百姓,叫它们鸳鸯樟。原因是,两棵老树似连理枝一般,盘根错节地长在一起。靠土地庙东边的一棵是公树,它似乎有些不堪风霜雨雪的重负,身子微倾,身子下有很多细短的红棍儿,是香柱;西边的是母树,树身挂满了红丝带。不要问为什么,倘若你听过两句老话,你就能明白:“若要夫妻到白头,鸳鸯樟前走一走。”</h3><h3> 起大风时,老树会掉树枝丫。不过,平时喜欢拾柴的阿公阿婆们从不捡鸳鸯樟的树枝丫回去烧。老人们讲,鸳鸯樟受了香火,是烧不得的。据说有人拾了回去,结果头痛欲裂,把树枝丫又送到树下,片刻便头不痛了。真的是奇了。</h3> <h3><br></h3><h3> 沿着鸳鸯樟走,你就能找到了老戏台了。老戏台跟老宅是一样老的。</h3><h3> 不过呢,越老越有大气场。就如同退了台的老伶人,风烟俱净了,几十年再没开口唱,可一口就是惊天动地,似绣花的人在白绸缎上扎破了手,血滴在绸子上,要多惊艳,就有多惊艳。</h3><h3> 第一次见戏台开幕,是五岁吧。那时收了秋,桃花墩的百姓们就挨家挨户凑钱请来了唱戏的。傍晚,我看到马车拉来很多戏箱,唱戏的红男绿女下来,在戏台扮上唱。可能你还不知道,二三十年前唱戏与现在可不大一样。那时都是晚上唱,前半夜人好多嘞,后半夜人少些。</h3><h3> 少年时被阿公阿婆拉着去看戏,看着月亮升起来,雾水打湿了衣裳。我后半夜时早早就趴在阿婆身上睡着了……那时听不进去这咿呀之声,怪它怎么又冗长又啰唆。</h3><h3> “那陈三两,跪在那里一唱老半天,腿不痛么?”我张着肉嘟嘟的嘴问阿婆。</h3><h3> “当然痛啊!”</h3><h3> 我就不明白了,痛他还一直跪着唱,反正后半夜冇得多少人,可以歇一歇啊。后来才知道,戏一旦开始就不能突然停下嘞,因为万物有灵,没有人看不代表没有欣赏者(农村人说有鬼看),一旦开嗓就不能停。</h3><h3> 小小的我,自然不懂唱戏的那多规矩,也不觉得这咿咿呀呀的腔调有多么好听。只觉得戏台好看。站在上面是高高在上,哪怕高处不胜寒,也是好的。</h3><h3> 京剧《锁麟囊》里唱:“谁知人生难预料……”多年后,我曾经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却成了我吃饭的家伙,这才是人生难预料啊:二0一七年春天,按照国家人才培养计划的要求,学校开设了戏曲艺术这门课,当时学校想找一个懂文学又懂戏曲艺术的老师来教这门课,后来学校找到我。</h3><h3> 我受宠若惊,仅仅因为喜欢戏曲,而让我从一个助讲真正的成为了一名大学教师。一年后,又因为戏曲,评上了全国高校戏曲艺术金牌讲师以及第五届湖北省高校教学名师。这是戏曲对我的眷顾,我一辈子不能忘记。而我最早对戏曲有感觉,也是源于这老戏台。桃花墩的夜晚,有野气。特别是在月朗星稀的夜里,那更是迷人。</h3><h3> 戏子开台往往要等到整点。所以,我一般都会提前去戏台那边,原因是想台上走走。于是,就跑上去了。这一上去,看着下面,长凳子排得七扭八歪的,突然就心里不一样了。就觉得高了,觉得别人都在看自己了,就觉得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唱戏的。虽然后来唱戏的冇做成,可教戏曲也是一种圆满。</h3><h3> 当初念书时,被学校破例录为助讲,归根结底也要感激这戏台。不要问为什么,请让我把话说完嘛。看戏看多了,也盼着上台,也学着伶人们的模样,高声狼嚎,第一次呢,心里必定是颤抖的,声音也是哆嗦着,不敢看下面,生怕眼前一黑倒了;时间长了,嚎多了,胆子肥得很,台下坐再多人,我上台一样淡定从容。</h3><h3> 后来,学院组织了师范生说课大赛,教研室主任在每一个教室外面督查,转到三楼时,我正在讲《牡丹亭》,我讲了三十分钟,主任就在教室的窗外站了整整三十分钟。第二年春天,学校改革,紧缺教师,省里来不及派遣,学校决定选拔十名优秀生留校,而我便是其中一个。教研室熊主任,在推荐语上这样写:台风凛凛然,在讲台上有同龄人没有的气场,是一个教书的料子。</h3> <h3><br></h3><h3> 你现在晓得,我为何喜欢这戏台,喜欢到骨子里了吧?其实,后来看过很多戏台。到北京师范大学念书,在颐和园,看到了描龙画凤不算,还烫了金的戏台。</h3><h3> 又去江苏开会。看到苏州园里,有老戏台,忒高。这是一个非常高档的戏台子,四周有廊,廊可卧可坐,还有花灯。台下还有鱼缸,缸里养着鱼。</h3><h3> 可我并不喜欢这些戏台子,走过万水千山,心里依旧装着的是桃花墩的戏台。桃花墩的戏台,有野性,这野性里啊,有人间烟火的味道。虽然,因年久失修,梁柱已毁,仅存半边墙,而青藤绕缠在断壁残垣上,远远的看去,古朴沧桑,是另一种美,虽然美得落魄,美得苍凉。可它却见证了桃花墩的寡欢与凉薄。</h3><h3> 我毕业后回到武汉工程大学艺术学院教书,居住在武汉。由于办公室只有三个老师,我总被值班拖住,一两年没回来。二0一九年夏天,我从学院办公室调到教研室工作,再不用值班,于是放假第三天就了回桃花墩。</h3><h3> 一路上,草木很多,猪耳朵草的叶子肥肥的毛茸茸的,几乎巴掌大了。一条白白的路,绕到山顶,是新修的水泥路,路旁栽种着成排的木棉和一些矮小的万年青,因为是夏天草木乱蓬蓬的把路挤得细瘦细瘦,不过很好看。</h3><h3> 在半山腰碰到矮子爹,他手里捉住挣扎着要逃跑的小娃,是他的小孙子,小孩的父亲和我是同学。而矮子爹则是我的祖辈,他是桃花墩的赤脚医生,因为个头矮小,所以细伢家家的不懂事都喊他“矮子爹”。我也跟着这样喊,等长大懂事了,知道这样喊人家很不对,可后来却改不了口。他眯着眼盯着我看,他跟我阿婆是同年人,八十五岁了。“矮子爹,我是训国他外孙!”我在他耳旁喊道。</h3><h3> “哎呦,是小峰啊!”他松开手里的小孩,握住我的手,“人老了啊,眼睛是昏的,认不得人啊!”我寻问他身体还好,家里还好吧。他头脑很清晰,一点点地讲着。</h3><h3> 从他口中了解到桃花墩不仅修了水泥路,还修了公厕,贴着大理石呢。我去瞧了一眼,看上去不比大城市的公共厕所差。我驱车从村子里穿过,一幕幕新景,都让我有些兴致勃勃了,用现在的网络语言说是“简直惊呆了”。</h3><h3> 可更让我惊呆了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在村土地庙前下车,提着东西往我阿婆家里走时,抬头间,猛然发现曾经俯拾皆是的古迹,竟然一下子荡然无存。我赶紧揉揉眼睛,以为眼花了。可事实让我惊慌失措,阿婆说是上面要修公路,派挖掘机跟铲土机来推了。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阿婆吓得险些摔了碗。</h3><h3> 简直是无知!</h3><h3> 我跑到老宅的遗址处,望着眼前的一片废墟,目瞪口呆,怒气填胸。夜里,躺在床上如何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的就是老宅跟太婆,还有公婆两井与青石街……</h3><h3> 村支书是新来大学生村官,华师毕业。他听说我对这个事情很大意见,次日晌午,来家里小访。</h3><h3> “嫲,恩外孙回来了?”他问我阿婆。</h3><h3> 我的导师和女朋友都是华中师范大学出来的,我的理想是能够到华师去教书,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与华师渊源很深,所以我本不想为难他。可一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还是忍不住铁青着脸。</h3><h3> “你就是夏老师?”他望着我问道。</h3> <h3><br></h3><h3> 我忍着胸中巨大的愤怒,开门见山地问他为什么要毁掉古迹。</h3><h3> 果真是当村官的嘴巴厉害,与我说了近两个钟头。我自认为自己盛气凌人,可这个书记,还真有两把刷子,不管我怎么说,他自岿然不动。还一直说村子里要发展,必须修公路,而拆掉古迹是情非得已。</h3><h3> 我拿当年北京旧城被拆时,梁思成冒死反对,绝不让拆,上书周总理的例子跟他讲,想让他自己惭愧一下。不讲还好,一讲我竟然处了下风。</h3><h3> “梁思成去见周总理,说了好几个小时,总理最后还不是叹息一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你想想一个国家总理都救不了一座城,更何况是我们?”好小子,还有点儿文化。但他说的是真是假,我无从判断,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h3><h3> 正在我尴尬的不知怎么接话时。一阵拖鞋声跟咳嗽声让我紧锁眉头。</h3><h3> “方主任来了。”他站起来跟横在院门口的那个人打招呼。</h3><h3> 那人是村里的老主任。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我见了就烦,他一屁股坐在我家院里,用大拇指翻动鼻洞,恶心得不行。他平时见到我就怕。曾经评低保户时,他暗箱操作,让应该被国家扶持的人饿死家中,而富得流油的却拿了补助。我写稿子发到了省报跟市委里,上面派人来查,情况属实,让他掉了饭碗。如今,他又想来看新官的笑话。</h3><h3> “我也说,这老古迹不应该拆,都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啊……”你看看这个老东西,我猜得没错吧?竟然会帮着我说话,想看新官的丑。</h3><h3> 可我也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啊,虽然是痛恨拆掉了这些古迹,但是从政府的角度看,住在山里的老百姓生活条件恶劣,要改善;第二要发展地方经济,首先就得修路。</h3><h3> 于是,我话锋一转偏向了村支书:“政府这样做,我也不能说完全错,但就地域本身来说,人文历史应予以保留,而且两者完全可以很好地结合。”村支书也是个聪明人,见势,连忙点头说是是是,又说:“桃花墩这些古迹,只可惜冇能撑到秋天。省里有文件讲,新农村建设还要注意保护‘老建筑’。”</h3><h3> 我惋惜又无奈,深吐了一口气。</h3><h3> 他也是。</h3><h3> 说完,我还假模假样地鼓励他带桃花墩奔小康。他亦是把胸膛拍得震天响,说肯定的。而那个老东西嘞,眼巴巴地望着我俩,分不清头脑。我斜着眼儿看着这个老东西那张尴尬得跟猪腰子似的红脸膛,心里想笑又不好意思当面表现出来,虽然很可恶,毕竟是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了。</h3><h3> “你们年轻人谈,我就先走了。”我起身假惺惺留他再喝口水,他挥挥手念叨着说不了不了。然后,灰溜溜地走了出去。</h3><h3> “呸!想看别人出丑,自己几斤几两不晓得。”见他走远了,我背后骂道。</h3><h3> 书记喝茶时,低头抿着嘴笑了。</h3><h3> 我假装没看见。</h3><h3> 大概四五分钟吧,那个老东西又回来了。吓了他一跳。他以为这个老东西听到了我的骂声了。没想到是他的破帽子忘了拿来,折了回来。他再一次走出院门时,我回头看到这个年轻的书记,暗地里出了一口长气,我忍不住就笑了。</h3><h3> “你怕他?”我问。</h3><h3> “哎,别说了。他虽然不在台上了,可是认识的人多嘞,总倚老卖老阻止我们办公!”又说:“我听老会计讲,他下台是你搞下去的吧?”我听到这儿才知道,原来他是个顶单纯的人,并不懂得人心险恶,官场更险恶。</h3><h3> 我没接这个话,只是长长地又叹了一口气!他看我这个样子对我说:“你真大胆。”我说:“这不是大胆,是胆大。作为公民,我有权利表达我自己的心声。”他忙说:“那是那是……”</h3> <h3><br></h3><h3> 聊着,不觉间,天色近晚。</h3><h3> 我阿婆在菜园子外的西瓜田里种了西瓜,唤我去摘两个回来给书记吃。我们俩肩并肩走出门,一路上有说有笑,像失散多年的兄弟。西瓜田在村东头,出了门,左拐后,再一直往前走,就是了。</h3><h3> 村里的老人挑两桶大粪去田里施肥,走在田畈上,我们刚好看到,他赶忙跑过去帮忙挑。</h3><h3> “哎呦,这个脏啊,要不得要不得……”老人很不好意思地推辞。</h3><h3> “没嘞事,没嘞事……我挑得了。”</h3><h3> 我愕住了。</h3><h3> 他哪里挑得了这个呢。我生长在农村,挑大粪尚且吃力,更何况是他这样秀气的人。</h3><h3> 他是南昌人。跟我说话,一直说着普通话。可与桃花墩的村民们说话时,突然就不用流利的普通话了,一口方言说得胜过我一个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他说:“我花了好长时间学的,说得也不是很好。刚开始不适应,拗口得很。”</h3><h3> 听得我心头一热,心里感慨是个好官。习总书记推行的政策没有错,底层人民需要这样的村官。</h3><h3> “桃花墩的春天要来了。”</h3><h3> “么话?”</h3><h3> “恩是个好书记,桃花墩盼来了恩,不是桃花墩的春天么?”</h3><h3> 他笑得合不拢嘴,像极了一个粗野的村夫。他的笑声荡漾在桃花墩的田野上空,田里正弯腰除草的阿伯阿妈们听到笑声,都抬起了头,望着我们俩大喊:书记跟先生(他们称教书的称先生)来了呀!</h3><h3> 农民冇得什么文化,他们评判一个官的好与坏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他有没有给村子里带来新的、好的变化。而他做得还是可以的。刚上任不到半年,他就向上面申请拨款给桃花墩修了广场与公共厕所。</h3><h3> “桃花墩也有广场了呢。”他笑嘻嘻地对我说。</h3><h3> “我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我故意以这种语气调侃一下他。他把大粪送到了老人的地里,我到西瓜田摘了两个瓜给他,可他却执意不收,收有一个条件,“恩等会吃完饭,跟我到广场上看看撒。”</h3><h3> 还是个有点意思的人。我点头答应。</h3><h3> 吃完晚饭,跟着他到往广场方向走。路上听到广场上传来一阵一阵音乐声,去了才发现有跳广场舞的,总得有几十号人嘞。</h3><h3> “么样?”</h3><h3> 我忍不住向他竖起大拇指。跳舞对于农村人来说,是一种打破束缚的方式,放开了唱,放开了跳,气氛好了,农村迷信的歪风邪气自然也就消减,这文明社会的氛围与风气自然也就席卷大地。</h3><h3> 南朝《世说新语》里讲:“管中窥豹,时见一斑。”我确实错怪了他。</h3><h3> 夜里做梦梦到儿时的桃花墩:桃花墩还是那样老。老树几百年了,依旧枝繁叶茂,公婆两井虽老,但久旱不枯,太婆仍然坐在门前,用浓郁的方言,喊我的乳名,青石街耆旧而不破败。青石街的石板上,有桑葚从树上掉落,青石板被染成了紫色,我坐在那棵老树下打盹……</h3><h3> 醒来,四里下看,窗外有月光,草木的影子,疏淡,看得清,又看不清,似我梦中的桃花墩,风都吹不醒。</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