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小说)

何以笙箫默

<h3>夜已深沉,松油灯下,凌乱的稿纸扔了一地,我写了撕,撕了扔,始终不知如何下笔。</h3><h3>她的遭遇太悲惨了,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幽谷,即便安全有保障,那吃糠咽菜的生活,对她这样一个大家闺秀来说,又是多么难以承受!这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她心灵上的伤痕怎样弥补?她的未来谁来拯救?</h3><h3>白天那一幕又在我眼前浮现开来。</h3> <h3>“老爷太太行行好买下这颗珠子吧,我家小姐已经三天没吃饭了。”</h3><h3>一个十四、五岁的满脸尘土的女孩子向一对富态的中年夫妇乞求道,声音带着悲咽。</h3><h3>“滚开,我们说过不要,你烦不烦?”</h3><h3>一身皮袍的太太怒斥道,眼光露出鄙夷和不屑。</h3><h3>“太太、太太,”女孩继续哀求,快要哭出声来。</h3><h3>“滚开!”</h3><h3>男子用力一推,女孩倒在地上。</h3><h3>我血往上涌,愤怒地跑过去向那男子说道:</h3><h3>“你太过分了!你不要归不要,你推倒人家干嘛?”</h3><h3>“我当是哪位……原来是大作家啊!你有钱你要,咸吃萝卜淡操心。”</h3><h3>男子鄙夷地看着我。</h3><h3>这是城里的首富王大贵,做绸缎生意的。去年他的茶馆开张邀请我去装点门面,我一向对这类人不感冒就没有去。他仗着和县太爷有交情,屡想找我的麻烦,只是没有机会。对待小人最好不直接冲突,我躲开他的眼神,过去把女孩搀扶起来。</h3><h3>“小妹妹,你家在哪儿住?”</h3><h3>我低头问道。</h3><h3>女孩满脸泪痕,用衣袖擦下泪水,右手把珠子伸向我的眼前,我拿起珠子细看:</h3><h3>这是一颗翡翠夜明珠,宫廷里才会有的,这小女孩……</h3><h3>“小妹妹,你在哪儿弄的珠子?”</h3><h3>我诧异地问。</h3><h3>“这是我家小姐的,我们在屈家凹住。老爷,您是好心人,您就买下这颗珠子吧!”</h3><h3>女孩向我乞求道。</h3><h3>“这我可买不起,要不这样吧,你把珠子收好,跟我来!”</h3><h3>转身把女孩带到家门口。</h3><h3>我快步走进屋内,刚碾好的一口袋小米,估计有六七十斤,十斤腊肉,我肩扛手提走出院门,向小女孩道:</h3><h3>“小妹妹,头前带路,去你们家。”</h3><h3>女孩一看我,满脸含笑地说:</h3><h3>“爷爷,您真好!”</h3><h3>“爷爷?我有那么老吗?”</h3><h3>我最怕别人说我老,尤其是生人。</h3><h3>女孩一惊,“您看起来比我爷爷老,我爷爷比您年轻。”</h3><h3>完了,我才47岁就被当做爷爷了,想装小鲜肉没那机会了。要不找天山童姥整整容,唉,路又太远,回头再说吧。小孩子家的话不必当真,不足为据,我安慰自己。</h3><h3>快步向山里走去。</h3><h3><br></h3><h3>屈家凹离城二十多里,又是山路,曲曲弯弯,爬高上低,约莫一个多时辰才到女孩住的家。</h3><h3>这是什么家啊,没有院墙,一个破窑洞用秸秆编成的屋门,上半截用破布挡着。</h3> <h3>“小姐,”女孩向窑洞喊道。</h3><h3>“修竹,我在这儿,珠子卖了吗?”</h3><h3>声音从窑洞前的小茅屋顶传来,清脆悦耳。</h3><h3>我向屋顶观望,眼前一亮,一个俏丽的女孩子直起身来,微风吹起她额前的头发,锥子脸,柳叶眉,樱桃口,眼神清澈如冰雪,婀娜的身姿,标准的美眉一个。</h3><h3>女孩也发现了我,顺着梯子下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微微一笑,向女孩道:</h3><h3>“修竹,这位是……?”</h3><h3>“小姐,这位老爷爷是个好心人,他不但救了我,还给我们送好吃的来了。”</h3><h3>叫“修竹”的女孩欢快地说。</h3><h3>“老人家好,快请坐。修竹,上茶。”</h3><h3>女孩吩咐道。</h3><h3>奔波了一路,腰酸腿疼,在窑门口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心里一阵儿不舒服。</h3><h3>“老人家,您辛苦了!珠子您要了,还劳烦您把修竹买的东西送到家里。”</h3><h3>女孩感谢道。</h3><h3>“老人家?我看起来很老吗?”</h3><h3>我看着女孩。</h3><h3>“大叔您……”女孩改变了称呼。</h3><h3>心里仍然不舒服,不过降低了一辈儿还凑合。女孩看起来也就二十一二岁,我47,比她大二十多岁,称大叔也不过分。难道还想让女孩称呼自己“哥哥”吗?要淡定,不能有其他想法。</h3><h3>“你那颗珍珠?”</h3><h3>我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女孩白皙的脸。</h3><h3>一阵绯红,女孩说道:</h3><h3>“绝对是真的,这是我爷爷……”</h3><h3>声音带着焦急。</h3><h3>“你爷爷是?”</h3><h3>我进一步问,渐渐有了兴趣。</h3><h3>“我爷爷叫李适之。”</h3><h3>女孩道。</h3><h3>“李适之,当过宰相的那个?”</h3><h3>我惊诧万分。</h3><h3>“是的,我爷爷当过宰相;我爸爸李霅当过朝议大夫、太常丞、卫尉少卿,巴陵别驾;我的两个哥哥当过吏部侍郎、右散骑常侍,但我还是成这样了。更可恨的是那个负心贼,把我带到这里一扔,就跟他相好的私奔了。”</h3><h3>女孩越说越激动,涨红了脸,如池中的粉荷一般娇艳。</h3><h3>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h3><h3>“小姐姐长的真好看!”</h3><h3>女孩一听,生气道:</h3><h3>“我给你说正事儿,你却……”</h3><h3>眼神如寒冰、如利剑。</h3><h3>生气的女孩真可怕。</h3><h3>我赶紧道歉,继续询问究竟。</h3><h3>原来这位漂亮的小姐姐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凄惨:</h3><h3>她出身豪门,是标准的官三代,然而生不逢时,在安史战乱中,父亲早死,官居高位的两个哥哥惨遭杀戮,丈夫见她娘家败落,就遗弃了她,她和小丫鬟修竹幽居空谷,靠典当、缝补艰难度日。长的这么漂亮,颜值爆表的女孩怎不考虑再嫁,原来她从小熟读《列女传》《女四书》,从一而终的思想很牢固,烈女不侍二夫,宁肯受饥寒,也不愿再嫁。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生活辛苦,但贞节不屈。</h3><h3>“你丈夫叫什么名字?”</h3><h3>我问。</h3><h3>“裴耀卿”。</h3><h3>“就是在秦州城里当县尉的那个?”</h3><h3>“嗯”。</h3><h3>“你当初咋会嫁给他?你那么高贵出身。”</h3><h3>“都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不过他长得真好。”</h3><h3>“到现在你还替他说话?小白脸没有好心眼儿,你没听说过?”</h3><h3>女孩没有应声,手托两腮,眼神痴痴的。</h3><h3>“你有没有听我讲话?现在有两个解决方案:</h3><h3>一、如果你和他真的一刀两断,我带你去城里当面斥责那个负心人,替你出气。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今后的生活有我照顾。</h3><h3>二、如果你心里还放不下那个人,我到城里替你说和说和。你选择第几个?”</h3><h3>我迫不及待地问。</h3><h3>“我实在放不下……”</h3><h3>女孩嗫嚅道。</h3><h3>“好吧,等我消息。”</h3><h3>彻底绝望。</h3><h3>赔上一袋米、十斤肉不算,还得赔上伤心。</h3> <h3>小鸟带着梦里的心跳,睁大清澈的眼睛,把黎明叫到了我的窗纸上,天快亮了,我奋笔直书: </h3><h3><br></h3><h3>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h3><h3>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h3><h3>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h3><h3>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h3><h3>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h3><h3>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h3><h3>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h3><h3>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h3><h3>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h3><h3>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h3><h3>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h3><h3>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h3><h3><br></h3><h3>写完诗,读了三遍,把诗装入信封,派人送到城里交给裴耀卿,我相信会有结果的。</h3><h3><br></h3><h3>春天来了,山林里的鸟雀歌唱起来了。歌声,像夜空的星星,越听越灿烂,像若干只女神的手一齐按着生命的键。美妙的音流从绿树的云间,从蓝天的海上,汇成了活泼自由的一潭。把宇宙从冬眠的床上叫醒,寒冷被踏死了,到处是东风的脚踪。你看青山添了媚眼;流水野孩子一般;草木开出了青春的花朵;大地的身子应声酥软;蛰虫揭开土被到太阳底下去爬行;人的活力冲涌得仿佛新生。</h3> <h3>“子美、子美,你看谁来了。”</h3><h3>我的妻子杨氏在屋外喊。</h3><h3>我披衣掀帘出来,向大门口张望。进来三个人:</h3><h3>那位漂亮的女孩、修竹、裴耀卿。</h3><h3>一看到我,裴耀卿快步上前紧握着我的手连声说:</h3><h3>“恩人啊恩人啊!”</h3><h3>女孩也连声感谢。</h3><h3>修竹笑逐颜开。</h3><h3><br></h3><h3>临走裴耀卿夫妇齐声说:</h3><h3>“欢迎杜老到城里做客!”</h3><h3>看着他们幸福的眼神,我有一种满足,也有一丝伤感,看来我是真的老了。</h3><h3>“爷爷再见!”</h3><h3>修竹调皮地摆摆手,做个鬼脸,一蹦一跳地离开。 </h3><h3> 2020年1月31日下午</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