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幺——家乡散记之十

大江南北

<h3>幺幺,在常德方言里,是小姑姑的意思。 我的幺幺,刚好大我十岁。她喝药自尽时,才二十二岁,那年,我十二岁。 幺幺是祖父祖母最小的女儿,小名叫幺姐。幺幺不满十二岁,她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娶了第二个老婆后,就一直跟着她的小哥和嫂子(我的父母)生活。在我的记忆里,幺幺是我家里人,她出工,记工分,分粮食都和我们在一起。 大集体时,每家都靠工分分配粮食,人口少,劳动力多的家庭,勉强维持生活。子女多,劳动力少的家庭,经常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的父母亲养了五个子女,负担重,幺幺在我家,就是一个全劳动力。没有她,我们的日子一定会更加艰难。 四十多年过去了,幺幺留给我的印象逐渐模糊,但我一直记得,幺幺很漂亮。身高1.68米,穿着红毛衣,外套是一件带毛领的短大衣。 幺幺有一头令人羡慕的黑头发,每天花很长的时间梳头扎辫子。冬天,她坐在早晨的阳光下,穿着红毛衣,嘴里咬着几个黑夹子梳头,太阳把她的脸照亮,她的头发散发出黑油油的光泽。 我母亲有时会说她,幺姐,天冷,小心冻感冒! 幺幺就笑着说,不冷,不冷。 幺幺十八岁那年,一队的郑为祖做媒,给幺幺介绍了十队的一个年轻人。那人没有父母,是个孤儿。做介绍时,他正好考取兵,两家匆匆见过一面,算是订亲了。 日子在平静中滑过。 我读三年级时,隔一阵,幺幺就要我给她抄信,每次抄信,她都给我一角钱。我以为是给部队的人写信,信的内容我不关心,只关心那一角钱。现在只依稀记得,我是不会变心的。 73年冬,幺幺的未婚夫退伍了,着媒人提亲,送了一些做嫁衣的布料。家里请来木匠,用杂木打家具,大衣柜、桌椅、脚盆、马桶,一应俱全。 一天,幺幺把她喜爱的两条长辫子绞了,合起来编成一条辫子,两头用橡皮筋扎着,很重,她要我拿到张家拐供销社卖。供销社的营业员把辫子掂了掂,说声好重啊!称都没称,就把辫子丢进一个箩筐,给了我两角钱。 我回去把钱交给幺幺,幺幺没有说话,气呼呼拉着我,向供销社跑去。把两角钱向营业员一摔,从箩筐里捡起自己的辫子就走了。 还有一次,她抱着我未满三岁的弟弟,眼睛盯着远处,肩膀一耸一耸。我走近喊幺幺。她一边擦眼泪一边站起来,没有说话。 早春二月的一天,我被母亲恐怖的叫声喊醒了。母亲说,幺幺喝药了!快去队屋喊你爷爷(读牙,父亲)! 就着煤油灯,我看到幺幺躺在床上,满屋酒气。 那时,父亲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天天守队屋。我提着马灯,牙齿打颤,浑身哆嗦,赶到队屋捶开门时,只重复一句话:幺幺喝药水了!幺幺喝药水了! 我和父亲赶到家里,大哥已经和邻居扎好躺椅,准备把幺幺抬到公社卫生院抢救。 这时,大队赤脚医生来了,用听筒听了一下,摇摇头。 我们知道没救了,一起大放悲声。 幺幺是夭折,不能在家过夜。必须当天下葬。 天亮后,派人去给津市盐矿的叔叔报信,给瓦窑河的大姑姑报信。 有人建议伐几棵杨树做个棺材算了,父亲坚决反对,说幺姐这么多年,像家里的长工,勤吃苦做,一定要买一个寿木。中午,从太河垸拖来一口寿木棺材,一百八十元,是赊账。幺幺个子高,那个棺材太短,我记得木匠用凿子在两头凿掉一些,才勉强放进去。 那时,从焦圻到盐矿要过四道河,等叔叔赶到,已经太阳偏西了。叔叔捶着棺木,不停地哭喊:幺姐啊!幺姐啊! 黄昏时,幺幺下葬。大哥跳进墓穴,双手抱着棺材盖,哭喊着,不准填土。 幺幺死后,有人说,幺姐可能是假死,是喝酒醉了。还说,什么地方的人,喝药死后,过几天挖开坟墓,人又活过来了。我们多么希望幺幺没有死啊! 我听父亲和叔叔、大哥商量,是不是挖开坟墓看看,万一还活着呢?最后让瞎子姜嗲掐指算了算,说,不动死人,不影响活人。 幺幺是喝什么药水自尽的,至今都不知道。幺幺的房里总是飘着酒味,老人们说,那是幺姐的魂魄回来了。那些准备做嫁妆的家具,还没有上油漆,白森森的,在干燥的空气里,经常炸响,一声炸响,就会吓我一跳。 每天放学后,父母亲还没有收工,我就邀很多同伴来玩,把门板做球台打乒乓球,直到父母回来。 有时,睁开眼睛,都能看到幺幺从门口走来。看到四周的黑影,就想到有人躲在里面,我的敏感,可能就是那几年形成的。 直到上大学,幺幺的身影才慢慢淡去。 现在回老家,半夜到屋外上卫生间,我会望望天上的繁星,向四周看看,希望看到父亲的身影,看到幺幺的身影,但什么都没有看见。万籁俱寂,只偶尔听到风摇动树叶的声音。 前几年,请安珍姐给厂里员工做饭,她和我谈到我幺幺。从她的口中,才详细知道幺幺自杀的原因。 她说:你幺幺读过几年书,会写字,比我强多了。娘死的早,娘死后,你嗲嗲没有管她,跟着你父母亲长大,吃了很多苦,有时想娘想的哭。她爱干净,栽秧割谷快,每年双抢都评为先进。 她本来喜欢队上的一个人,两个人感情很好,你嗲嗲坚决不同意,说是乱了辈行,还强迫她嫁给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喝药水的前几天,媒人带着她未婚夫来提亲,她不同意,你嗲嗲当着很多人的面,拿起椅子打她,伤了她的心。 我们几个姐妹怕她出事,晚上轮流陪她睡。出事的那天,我们一起到青石碑挑大堤,赶进度,住在工地上。出事的那天,她一个人偷偷回去了,我们以为就一个晚上,不会出事,哪想到,真出事了。要是你幺幺还在,只怕儿孙满堂了。 说完,我和安珍姐沉默了很久。</h3><h3><br></h3><h3>幺幺出生于五十年代初,出生时,家道已经中落。童年,遇到大饥荒,人人死里逃生。稍长,母亲早逝,傍哥嫂生活,心中孤苦,无人能领会。</h3><h3>五一大队是学大寨的先进,长期挖沟挑土,无一日清闲,那种辛苦,外人无法想象。秋天回家,遇到连华七十岁的母亲,我和她打招呼,说沟里的水好清啊!她望望通向远方的沟渠说,都是我们一锹锹挖一担担挑出来的,现在还落得腰酸背疼。我走了很远,还听她说,吃了好多苦啊!</h3><h3>幺幺以稚嫩的肩膀,过早开始劳作,高强度的劳动也罢,那时的农村,长期吃不饱饭。自己生产的粮食得先上交,再按指标返给农民,是谓统购统销。又遇到一个好大喜功的县委书记,虚报产量。一年下来,家家户户瓜菜代,以杂粮代替大米,以野菜充饥,成为常态。</h3><h3>婚姻则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丝毫自主权。</h3><h3>在极度贫困中,一个年轻的女子,慢慢变得迟钝,慢慢失去生活的希望。遇到不顺,一时想不开,要么喝农药,要么投河,要么上吊。人们以为是她们心量狭窄,实为情绪聚积,发酵,最后失控。</h3><h3>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到绝望,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人,不会去自尽。 幺幺的坟在村子的最北面,那是荒郊野岭。 每年的大年三十,大哥都带着我和弟弟,给幺幺送灯亮,清明,再去插青。 几十年来,几个侄儿在年轻幺幺的坟前叩头,不仅仅在履行祭拜的形式,在我们心里,更多的是对幺幺的感恩。她在最好的年纪,以自己辛苦的劳作,帮助她的小哥,养活了一群子女。 在这个疫情蔓延的春节,我想起年轻时就永远离开我们的幺幺,心里钻心地痛,眼泪忍不住长流,我没有去擦,任冬日的太阳把它晒干。这眼泪,算是对幺幺的感激和怀念吧!<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