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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阿成老师评论道,罗永春长期生活在基层,了解当下农村的生存状态。他对刻画人物的用功,使小说主题鲜明,题材宽泛,真挚的情愫,盈满于胸怀;他把俯瞰大地面向自然的视角拉到最底层,直面现实和人生,内蕴人性的透视,心灵的撞击。
《请假》
年跟前儿,犹豫再三的黑子,轻轻敲开了老板办公室的门。
老板正在打电话,示意黑子坐下。黑子拘谨地笑了笑,但他依然站着。
老板放下电话问,啥事?
黑子说,我想请个春节假?
老板说,不行,厂子活紧。
黑子说,我走后,活扔不下,我徒弟完全可以顶替我的。
老板说,主要是活紧,人手不够。这样吧,这几天可以给你加点工资。
黑子回家心切,语气有点冲,我不要加工资,都出来三年了,还没回家过个年呢!我想回去看看我爹。
老板被黑子的语气激怒了说,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非回去不可,就不用回来了,我正想裁员呢!
黑子不敢轻易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每个月两千多元的收入。没有这份收入,就没有爹吃药的钱,就没有供妹妹上大学的花销。金融危机闹的,工厂几次裁员,都没有黑子,这让黑子很庆幸,他倍加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这不,三年下来,黑子闭着眼睛凭着手感,就可以加工完成各式各样的模具和零件,黑子在广州农民工技能比赛中,还拿过三等奖呢。
黑子刚从老板办公室出来,有个工友匆匆地迎向黑子说,你爹来电话了,黑子接过工友的电话,叫声爹,接下去就哽咽了。爹在电话里说,你哪天回来呀?你妹妹今天晚上到家。黑子说,再等等吧,老板开会还没回来。爹咳嗽了起来,有痰咳不出来,电话就掉线了。
黑子把手机还给了工友,在原地木呆呆地站了很久,爹的咳嗽声在他耳根里无限地放大,黑子眼睛忽地儿湿润了。
也就是二十分钟后,黑子所在车间出事故了——恍惚中的黑子被庞大的车床刮掉了半边脸,黑子在去医院的路上,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黑子爹很想在人生的最后一个大年与儿女团聚。将近一年了,黑子爹一直咳嗽、气喘、乏力,日甚一日。他以邻居的病症为参照,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得了肺痨,他屈指盘算着自己的日子,也为时不多了。黑子爹忍着病痛,他绝不叫儿女们知道,但是,黑子爹迫切渴望跟儿女们团圆,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强烈地盼望过。漫漫长夜,黑子爹费力地咳嗽,总是睡不着,他就想象着儿女们兴冲冲地闯进屋来,一下子扑到了他的眼前,跟他说,爹我回来了。黑子爹闭上眼睛享受着,渐渐地又乏力了,他把头伏在垫高高的枕头上,双腿盘着,后背拱起来,以此来减轻病痛的折磨。
为了这一刻儿,黑子爹杀了鸡,打了散装酒,大豆腐也冻好了。豆包是大豆馅的,那是黑子最爱吃的,没料到,黑子竟走在了他的前头。
老板派专车将黑子爹和他妹妹从火车站接来。老板对黑子爹说,这事故很蹊跷,黑子技术明明很过硬,怎么会把操作程序搞乱了呢?
黑子爹说,是不是操作程序出毛病了吧?
老板说,不会的,程序是一样的,车床也是一样的,别人并没有出事故呀!
黑子爹不管怎么样去质疑这起事故,还是无用的。黑子爹簌簌地掉眼泪,暗自忏悔,黑子,是爹害了你,爹不该给你打电话,不该咳嗽,那工夫我咋没忍住哇……
黑子爹又咳嗽了起来,一顿一顿的,脸涨得通红。
老板在同黑子爹签订赔偿合同的时侯,人们才知道黑子和他妹妹都是爹领养的。
黑子和他妹妹是爹捡来的弃婴。
《绝对哥们》
山芽子年年到城里去打工,村里的水娃就坐不住了,央求山芽子带着他出去闯一闯。架不住水娃的磨叽,山芽子就把水娃领了出来。
山芽子垒砖的手艺,就像艺人耍杂技,见到的人都会咂咂称赞,山芽子玩转一天,兜里进账就是三四百元钱。水娃伺候山芽子,腿脚勤快,小嘴又甜,很得哥哥山芽子的欢心。他们干起活来配合得合辙合铆,得心应手。
一天雨休,很长时间没有回家的山芽子对水娃说,咱俩找个地方潇洒潇洒。
水娃问,哥,怎个潇洒?
山芽子回道,别问,到那你就知道了。
他们东拐西绕,在背街的小巷找到了叫靓妹的一家足疗馆。进屋里只见室内灯光昏暗,一个个小屋被间隔得窄窄的,过道上站满了一些妖妖艳艳穿着暴露的女人。山芽子他们刚到那,一群女人就过来挎胳膊,搂脖子。让没接触过女人的水娃很受用,心里陡然升起来一种从前没有的激动来。水娃感觉哥对这里很熟,只见哥进屋后,冲着一个女人说道,你好好伺候我弟弟,亏不了你的。说完,山芽子就被一个长得好看,个子高高的女子,带进了屋里。哥哥在路上嘱咐过水娃,就让女子给你洗洗脚得了,别的事你千万别干。水娃脆生生地应承着,放心吧,哥哥,我全听你的。
不大一会儿,山芽子进去的屋子里就传出来床铺吱吱嘎嘎的响声,还有女人不断地呵哧呵哧的叫声,这声音传到了水娃耳朵里,弄得水娃不知道自己干啥事儿对劲,心里难受不拉叽的。
山芽子从小屋子里出来。
水娃问,哥你干了。
山芽子说,干个俅儿,对谁也别说。
水娃拍着胸脯说,那当然了,咱们绝对是哥们。
山芽子轻轻地打了水娃一拳说,好小子,等你再大一点,哥领你开洋荤,走,下馆子喝酒去。水娃认为哥是结了婚的人,干那事儿没啥说道。<br></h3><h3>第二天,派出所找到工地,调查山芽子他们在靓妹足疗馆嫖娼的事。山芽子找到水娃说,不让你干,你咋真的干了?</h3><h3>水娃说,我真没干啊!</h3><h3>山芽子说,没干,人家警察怎么找上门来,干没干谁能证明你,又咋能说清楚。要不这样,你先认着,过两三天哥就把你捞出来。罚款哥替你交,耽误工钱哥替你掏。</h3><h3>水娃问山芽子,那警察问我咋说呀?</h3><h3>山芽子接话说,你就说干了。</h3><h3>水娃说,那要是警察问我,你为啥干呢?</h3><h3>山芽子告诉水娃,你说老也不回家,憋挺。问你跟谁干的,你就说,我没问,问了小姐也不说实话。罚你款,你说老板没给开工资呢。再问别的,你就别吱声。</h3><h3>三天没过,水娃真就被山芽子从拘留所里捞了出来,山芽子还塞给水娃五百块钱。水娃说,哥你已经花出去那么多钱了,别给我了。</h3><h3>山芽子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告诉你,这是老大挣钱老二花,钱不是个事儿。</h3><h3>水娃感动得无可无可,觉得山芽子绝对是哥们,他暗自想到,我不替哥顶缸,谁替哥。再说了,如果让工地人知道了,哥的脸儿往哪里搁。要说哥那手艺也耽误不起,他要是耽误一天的活,就是几百块钱那,水娃这样想着,替哥进了拘留所,居然有了一种自豪感。</h3><h3>水娃说,哥,你这次花出去多少钱啊?</h3><h3>山芽子举出四个手指,四百、四千?水娃猜着,哥没有回答。不过山芽子嘱咐水娃,这事对谁也不能讲,包括你嫂子。</h3><h3>水娃又拍拍胸脯说道,那当然了,咱俩是绝对的哥们。</h3><h3>烈日灼烤,酷热难耐。水娃山芽子劳累了一天,夜晚收工,工棚里臭气熏天,更加让人感到憋闷难受。</h3><h3>山芽子拉着水娃说,走,咱们洗澡去。水娃乐颠颠地跟山芽子屁股后面,来到了工地附近的一个小浴池。</h3><h3>哥俩脱巴脱巴,就光不出溜地,进了大池子里面泡了起来,泡完了蒸,蒸完了搓,搓完了冲,最后他们来到休息室看电视。山芽子告诉水娃,你在这里歇着,我去按摩按摩。</h3><h3>不一会儿,水娃听到从里面按摩室传来了吵骂声,靠,谁的马子你都敢泡。</h3><h3>就听山芽子说,这是床上堆的货,行你买,怎么就不行我买呢。</h3><h3>有人紧接着山芽子的话就嚷道,靠,你他妈不讲究,哥的东西不能动!山芽子还想说什么,就被一阵乱拳打没了声。</h3><h3>水娃急忙过去替山芽子解围,那帮人说,跟你小子没事,你给哥几个让开。</h3><h3>水娃说,别介,哥们,有话好好说。那帮人大声喊道,去你妈的,别管闲事好不好?水娃拦住了那几个人,山芽子趁机丢下水娃,独自一人很快地溜掉了。这下可苦了水娃,水娃出来,身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了。</h3><h3>山芽子见到水娃,搓搓着手说,他们仇恨的是我,我要是不出来,非得把我打残了不可。要没有你挡一下,我说不上被他们收拾成啥模样了,谢谢你啊,水娃!</h3><h3>水娃揉揉红肿的脸,说道,哥,你也真是的,娘们有的是,你非弄他的娘们干啥。</h3><h3>山芽子说,她又没贴帖,我哪知道是他的。</h3><h3>水娃一瘸一拐地走着,说道,哥,我这回去,咋跟工长说呀。</h3><h3>山芽子说,没事,哥能摆平。</h3><h3>水娃接话说,哥,你以后还是少干这事吧。</h3><h3>别罗嗦了,山芽子说着,顺手从兜里掏出来一叠子钞票,连数都没数就甩给了水娃。</h3><h3>水娃说,哥,你那钱花得不少了。</h3><h3>山芽子说,钱不算事,关键是要学会享受。</h3><h3>当天晚上,山芽子媳妇突然来到工地。找到山芽子眼泪汪汪地说,爹上地里干活摔折了腿,你咋总不往家里邮钱啊?爹被人送到了县医院,医院让交押金,我急得都没招哩。</h3><h3>山芽子弄出一脸着急的样子说,没开工资,哪来钱啊。</h3><h3>水娃心明镜似的,哥的钱基本让他祸害没了,哥有难处,我得上。何况哥对我天高地厚。水娃说,我这有,嫂子,你拿着。</h3><h3>山芽子媳妇问,没开工资,水娃,你咋有钱啊?</h3><h3>水娃吱吱唔唔地说,从家带来的。</h3><h3>山芽子媳妇想都没想接了钱说,爹治病着忙用钱,我得打车赶紧回去。临走时她回过头来对山芽子说,山芽子你得仔细点,攒点钱,别着急用钱时,你兜里拿不出来?</h3><h3>山芽子望着出租车绝尘而去,一下子把水娃揽在了怀里说,啥也别说了,你是我亲哥们!</h3><h3>水娃咧了一下大嘴,可他没有笑出来。</h3><h3> </h3><h3>《座位》</h3><h3>妻公出,我的早餐只好自讨方便。</h3><h3>街边有个刘记包子铺,在小城很有名气。包子皮薄馅大,荤素都有,还有好多样可口的小咸菜。包子从热气腾腾的蒸屉里夹出来,放嘴一咬,淌出来的包子汁满口留香。</h3><h3>小城没人不知道刘记包子铺,吃包子的人经常排起长队,能坐下来慢慢吃的,也就十几个常客,常客中总会看见一个穿着夹克衫的大哥,大家都戏谑地称他为夹克衫。</h3><h3>夹克衫总是自备一套碗筷,从不用包子铺的,挺怪。</h3><h3>啧啧,假干净又来了。</h3><h3>碗筷可是消了毒的,他还嫌弃包子铺不卫生呢,穷装。</h3><h3>每见如此,食客们私下议论开来。</h3><h3>隔掰,你看他那熊样,还不和连呢。</h3><h3>夹克衫一走出包子铺,穿厚衣的磕巴食客,就没好言语地嘟哝了一大阵子,他的嘟哝声翻炒起来满屋子里的阵阵嘲笑声。</h3><h3>夹克衫每次都独自坐到门口那张小桌子,仿佛那个座位就是他的。夹克衫吃完饭,一抹嘴唇,就悄悄地走了。不像我们碰着熟人就吆五喝六,嘻嘻哈哈的。</h3><h3>说实话,那个座位并不很惹眼,一开门冷风飕飕的,别人宁可站着吃,也不愿意去那里坐着吃。</h3><h3>夹克衫总是一个人来,专坐在那张小桌子上,就像一只懒猫总趴在一个地方睡觉一样。看面相夹克衫也就五十八九岁数,长相也很端正,穿着十分得体,还很富态,只是面部像棵落秧的黄瓜种,缺少血色。
有一天,我们恰好碰到一起买包子,出于好奇,我一直想要问一问他咋回事儿。
我说,大哥这的包子真香啊!
夹克衫说,可不咋的,两天吃不着,就馋得慌。
咱们坐一块吃吧,我指指里边的空位。
夹克衫仍然指着那张小桌子说,我就坐那儿吃。
我说,客气啥,一块儿吃吧。
夹克衫已经坐到了那个桌子上说,谢谢兄弟,我习惯一个人吃。
这不明显挤兑我吗,你不过来,我过去。我端着蒸屉就同他面对着坐在那个靠门口的桌子吃起来。
夹克衫默不作声,他把吃的东西向自己那边悄悄地移动了一下,又挪动了一下,差不多都快要挨桌沿了,就像我要抢吃他东西似的。我感觉出他很不自然。
实际上我们在这里吃包子已有一段时间了,算不得生人。他怎么这么隔掰呢,靠近他无非是想边吃边聊天嘛。
我忍不住问他一句,大哥你为啥自己总是自带饭盒和筷子呀,饭店里面不是有吗,这多不方便啊。
夹克衫回答我说,我就这习惯。
我继续发问,你有洁癖。
夹克衫很不自然地说,算是吧,看不惯是吧。
我无法回答,发誓不再搭理他。
一次,我随单位的同事到医院体检。在化验单领取处,意外地遇见了那个有洁癖的夹克衫,他先我拿到了自己的化验单。
目光与我交汇时,夹克衫很局促地绽放了他那干瘪的笑容,脸上的褶皱像塌陷的峡谷,他抖抖那张印着数据盖着红章的白纸。
我问道,大哥啥毛病呀。
夹克衫局促不安地告诉我,得的是乙肝。
我一下子想起了包子铺的情形,想起那个蹩脚的座位。夹克衫一直避让的不只是我,而是在这里就餐的所有人。顷刻间,座位上那位孤独的身影,让我心里只觉得发热。
后来我再去刘记包子铺,那个座位空着。夹克衫好像有几天没来了。
好长一段时间,夹克衫还是没有来。
转年春天,丁香花开遍街巷,门口那座位已换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时,我真的很想念夹克衫大哥了。</h3><h3> 罗永春 苏城听雪。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巴彦作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诗刊》《小说选刊》《北方文学》《章回小说》《小说林》《微型小说选刊》《岁月》《春风文艺》《短篇小说》《小小说大世界》等刊物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80多万字,曾获省作家协会征文二等奖,获第九届哈尔滨市天鹅文艺大奖三等奖、黑龙江省第七届作代会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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