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脊梁：一个未公布的搜救案例

冯毅

魔鬼脊梁：一个未公布的搜救案例

2019年12月27日第一稿

2020年1月26日第二稿（2019年12月25日照片）

2020年5月26日第三稿（2020年5月22日照片）

下午两点三十四分，他决定启动inreach的求救信号：趁着离落日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发出求救信号，希望在天黑之前能够下山。

他的手机已经通过蓝牙与inreach互通。他打开garmin的app，在SOS的窗口，启动了搜救信号。两个大大的红色数字“20”跃入手机屏幕，然后，19，18，...，以秒数递减，手机上同时出现提示：“你正在启动求救信号。如果你错误地发出信号，请立即取消求救。”

当红色数字“1”消失后，一条预先设定的短信出现：“我有紧急情况。我需要你派人帮助我”。

发了以上这个预设短信后，他接着写：“我遭遇whiteout（暴风雪）”。

下午两点三十五分，他收到回复：“紧急情况回复中心（emergence response）收到你的紧急情况”。

第二条答复紧接着出现：

“这里是IERCC。我们收到了你的SOS的启动。你遭遇到什么样的紧急情况”？

他再次发出：“暴风雪”。接着，他又发出：“这里离山路口（trail head）不远”。

他估计离滑雪中心和餐厅的距离可能有一英里多一点（事实上，这个估计基本是准确的，但他这样写的真正原因是想提示搜救人员并不要走太远就可以找到他。事后证明他的这个想法是是奢望）。

他马上收到另外一个信息；“有人受伤了吗”？

“没有”。 他回答。接着他又补了一句：

“（我）在一个糟糕的位置上”。

“目前我们正在联系紧急搜救部门。你是一个人，还是有别人与你在一起”？

“一个人”。

九个多小时之前。

2019年12月25日圣诞节正式到达后的第三个小时，他按计划来到曼克尔停车场，这个计划包括，三点开始上滑雪屋山路到宝地大坡，然后直上大坡到宝地顶峰（4英里），接着走魔鬼脊梁山路返回停车场（6英里）。他告诉家里他会回家吃午饭。

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没能实现。

17天之前。

12月8日，一个住在尔湾的52岁的登山爱好者，在宝地失踪，11个县的126个志愿者搜救7天无果。12月15日一名年仅32岁的搜救人员，一个社会科学及英文中学教师，坠滑牺牲。搜救行动当天宣告结束，但12月12日起的封山命令继续生效。

两天前。

12月23日，故事中的主人公在微信群里得到一条消息：原定的封山结束日期由年底提前到圣诞节。于是就有了上面这个事件的开始。

2019年圣诞日。

他在出发前再次确认mountain forecast的天气预报。在下了三天雪后，25日凌晨有阵雪，25日上午晴有多云，午后有阵雪。宝地峰顶风速达到时速35英里，温度17华氏度（摄氏零下8度）。他计划三点上山，午前到家，与家人共进午餐。

可是，这个计划在宝地村被改变了，在濛濛细雨中，一个黄颜色的告示牌闪烁着这样一句话：All trails are closed until further notice (所有山路一概封闭，直到下一步通知）。他决定开车到山路口旁的停车场了解情况。随着海拔高度上升，濛濛细雨变成了飞舞的雪花，雪降到路面后，像在地面撒了一层盐，使车轮几次打滑。停车场没有其它车辆。他决定等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人以便核实是否今天开山。通常4点多会有人开始登山，但今天可能是圣诞节的原因，直到接近7点，一辆车开了上来，两个登山者告诉他今天肯定开山。比原计划晚了4个小时，他第一个走上关闭了12天的山路。

6个小时之前。

出发后两个半小时，经过2.64英里，2000尺爬升，他来到了所谓“宝地大碗”的碗底。从碗底到碗顶不到半英里，但有1300英尺左右的爬升，是登雪山爱好者的训练场地。这一段路，他走了近2个半小时。那两位在停车场遇到的人在半英里处就已经超过了他，在大坡上，他们已经到了碗的中部。雪非常软，由于坡陡，有时会走两步，滑下一步。每一脚下去，他都要重力踢雪，让冰爪扎进软软的雪中。他戴上耳机，让机械的踢脚动作在音乐中淡化。云层降到大坡上，淅淅沥沥的雪花飘下来，前面的两个人消失在云雪里。还有四分之一的路程就到碗顶，突然发现右脚的冰爪脱落，庆幸没有丢失它，可是马上发现左脚的冰爪已不在靴上，决定用一支冰爪登顶。

在离碗顶100米处，前面两个人的足迹已消失在新雪中。他用手为没有冰爪的左脚挖出一个个坑，由此一步一步接近碗顶，30米，20米，...最后到了碗顶边，那是一块三尺高的垂直的雪墙，他想用手臂做支撑攀上雪墙，但是雪墙不断崩塌，雪块滚下大坡。五、六次努力后，他终于手脚并用、爬上碗顶。时间：11点。

出发后5小时45分钟后，他到达10064英尺海拔高度的宝地主峰。从停车场到主峰有3.45英里的距离和3868英尺的爬升，他以前在冬季里走这一段路，用3个小时左右，这次几乎是两倍的时间。

峰顶没有他人，在时速35英里的寒风中，他穿着feather friends的羽绒服，却不感到温暖（这个牌号为icefall的羽绒服是商业登山公司推荐用在Denali上的）。

他决定破例给妻子发一个短信。

11:46，宝地主峰。

“我在11:45登顶。从魔鬼脊梁返回。 赶不上午饭。希望四点前到家。”

这个信息的重点是四个字：魔鬼脊梁。他的妻子不登山；但是，至少她现在知道他选择的返回路线。

他在主峰停留了五分钟，走向了魔鬼脊梁。雪依然下着，风没有减速的意思，能见度从10英尺降到5英尺，周围仿佛被灰色的大雾笼罩。他把松拓9表放在GPS路线模式，按照他的朋友亨利给他的GPS路线图在暴风雪中缓缓前行。

刚从主峰下来时，他看到几个零散的脚印，在harwood（宝地旁的侧峰），脚印消失了，它的主人有可能走register山路下去了（这条山路虽然陡，但没有危险，也是离停车场最近的路线）。

他继续前行，按照GPS，走向魔鬼脊梁。这种感觉是在云层中的飞机，你看不清前后左右，你只是按照既定的路线飞行。与云中飞机的导航系统不同的的是，GPS在山中会有小偏差。可是偏差虽小，后果却会非常严重。

一个小时之前。

他刚刚在能见度几尺远的情况下穿过一段左面是山，右面为谷的地带，这一段路的尽头右侧有一个小松树，小松树的右前方消失在雪中，他看了一下GPS，它没有告诉他右转，他沿着走过来的路继续前行，在一处至少有60度坡上小心翼翼地前行，每走一步，他都要把冰斧用力的扎入左侧的雪中，直到雪下的山土中，以此作为保护点，移动脚步，这样前行了20米后，他发现前方陡度增加，10米外是一个不可能通过的悬崖，他又看了一下GPS，发现路线有一个小偏差。他决定原路返回，同样用冰斧做保护，每次将冰斧扎进雪下的土中，再迈出一小步。在离那颗小松树10米左右时，突然间一束阳光射穿云层，照亮了小松树旁边东西走向的一个小山脊：毫无疑问这是魔鬼脊梁！

（图片显示前方的悬崖）

（小松树的右手陡坡即第一次丢路的地方。照片摄于20205月22日）

他满心欢喜地走上魔鬼脊梁。魔鬼脊梁的东侧是他前行的方向。魔鬼脊梁东侧的起点离滑雪中心1.3英里，向西延伸0.7英里。它的宽度最窄处有一英尺到两英尺，一侧下滑1500英尺，另一侧下滑1800英尺。夏天没有冰雪时，如果滑下山脊，可以把住岩石爬上来，还没有听说夏天有人在这里出事。冬天就是不同的故事了。

（其实，他不知道在这里他走向悬崖。正常的魔鬼脊梁山口在右边，没有雪时清晰可见。他在此走上左侧的山脊。照片：2020年5月22日）

在多雪的冬天里，这里的山脊被雪覆盖，看上去有7、8尺宽的山脊是假象，雪积累在一、两尺宽的山脊两侧，一脚踩偏，下降千尺，冰斧也不可能止住下滑，尤其是这一天，雪特别软，特别深，如果冰斧随人下滑，也就是在雪上留下一道斧印。

2018年没有人在魔鬼脊梁丧生，这是小概率的一年。

2017年3月11日，69岁的查顿，一个居住在海边城市（Oceanside)的律师，在魔鬼脊梁坠滑，在此之前，他曾登顶阿空加瓜（南美和西半球第一峰）和德纳利（北美第一峰）。他的同伴、49岁来自犹他州的安赛斯同查顿一起坠滑，他之前成功登顶南极第一峰。直升机很快赶来，但查顿已无生命迹象，安塞斯身受重伤。

一个月零三天前，2月8日，多伦斯居民26岁的贾雨臣（音译，Ja Yucheng)的尸体在魔鬼脊梁下方1000尺处被直升机发现。贾2月4日去宝地后未归，2月7日被注册失踪。

同年1月16日，一个女子在离宝地主峰两英里处的魔鬼脊梁滑下，受伤，所幸没有丧生，直升机将她救出。

2016年2月7日，丹尼尔.阮在魔鬼脊梁上因为抢救下滑的同伴，自己坠滑离世。

同月20日，一个家住圣地亚哥的男子在穿越魔鬼脊梁时下滑身亡。

从2016年3月到2017年3月的13个月中，魔鬼脊梁夺去四条生命。

（图片来自网络）

（这些事故发生在魔鬼脊梁山路的常规路线，而他走的是比魔鬼脊梁山路更危险的山脊。红色路线是他走的山脊。山路在下方）

当他从绝崖处返回，走上魔鬼脊梁时，前方瑰丽的景色引起他的注意。一堵巨大的云潮从东方出现，对应着头上湛蓝的天空；太阳开始越过中线，向西部缓行。此时，魔鬼脊梁东部的小山包的绿色松树显得格外夺目，他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他告诉自己走过那个小山包，他就安全了。这个时候他已经走7小时40分钟。

当他离小山包只有40米左右，周围变得灰暗，西南风夹着雪扑打过来，随着风雪的加速，能见度又降到5尺左右。先前那瑰丽的云潮霎那将魔鬼脊梁淹没在云海中。

14时25分钟左右，他来到小山包上，脚下是一个悬崖，直落下方，几尺之外，消失在云雾中。他拿出GPS手表，轨迹告诉他一直向前走，但脚下只有埋在云海雪雾的悬崖。他希望能像一个鸟以直线的方式向前飞，但是人类必须考虑物理定律。他开始在较为安全的山脊南侧找路。雪中云里，他从右侧向下迂回，但GPS告诉他偏离路线，他开始向左上方行进，重新回到早先的悬崖边，避免风把自己吹下去，他退后20尺，思考对策。

（当时这里的悬崖在风雪中看不到延伸到何处。前方的魔鬼脊梁山路完全是白茫茫一片。照片：2020年5月22日）。

一分钟之内，他决定启动SOS，将求救讯号用嘉明的inreach送到IERCC中心（全球紧急救援协调中心）。该中心隶属于坐落在得克萨斯州蒙特哥美瑞市俱乐部大街555号的GEOS公司，IERCC每周七天、每天24小时在全球任何一个卫星可以达到的地方搜寻求救信号，得到讯号后，定位出事地点，向求救人了解事故的性质，通知当地警方和相关组织，并与求救者保持联系，将实际情况反馈到救援组织。这个坐落在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中心挽救了世界各个角落的许多求救者。

IERCC接到的求救信号是由嘉明（Garmin）的inreach发出。inreach早期由Delorme 研发，在2016年被嘉明收购。inreach的功能除了向IERCC发出ＳＯＳ信号，它可以让持有者在没有电话信号的地点与家人朋友互通信息，保持联系。它也可以通过“共享地图“使他人了解你的行动轨迹和具体地点。目前的市场价格是449美元。然后 使用者必须交月费。最低月费为12美元，包括十个短信或轨迹点，预先设置的短信则免费。

十几年前的一个十月，他曾在圣巴迪诺山中夜间迷路，不得不在山里过一个晚上。家里通知警方报告其失踪，但没有电话信号、没有卫星通信，警方告知翌日上午出飞机巡山。

自从那次事件后，他买了inreach，订购最低月费，预先设置三个短信：

我已到达山路口，开始行进。

我在路上有耽搁，但我没任何危险。

我已回到山路口。

通常他会给家人发两个信息：开始行进时和回到起点时。偶尔山上有耽搁，他就会发第二个预设短信。 

14:34，他启动了SOS。

十分钟后，他给他的妻子发了两个短信：

14:44:

“I got lost. Asked for SOS. ”

“I have enough clothes and should be OK.”

后一条短信是为了让家人放心，那个时候，一旦停下脚步，就会感到寒风刺骨。同时他启动了inreach的轨迹功能，让家人知道他的所处位置和行进轨迹。

（这个时候，他已偏离了白雪覆盖的山径。这张图片来自松拓表轨迹。黄线是山径大致所在，红线是是当时行走的路线。可以看到他在找路。虽有GPX轨迹，但偏差范围没有让他找到路）

（在离悬崖10呎左右的大石头旁，他启动了SOS。照片2019年12月25日）

14:50。他收到一个让他感到欣慰的短信：

IERCC：

“我们已经通知搜救组织。他们正在协调到达你处。我们目前没有何时到达你处的预估。”

他回答道：

“我需要帮助”。

“我很冷”。

“救援什么时候到”？

15:01，IERCC：

“目前我们没有何时到达你处的预估。我们已经通知搜救组织，他们正在协调到达你处”。

在这条短信中，他发现IERCC第一次称呼他的名字，这意味着IERCC已经掌握了他在inreach登记的个人信息，包括家庭住址，成员，和他们的电话号码。

15:06，他给IERCC发了三个字的短信：

“我很冷”。

15:07，IERCC：

“我们已通知搜救组织。一旦有进展，我们马上通知你。请回复你收到这个信息”。

15:07，我们的主人公回复：

“收到。”

15:08。

“我可能需要到一个低的地方”。

“这里风很强”。

15:10，IERCC：

“收到”。

他开始朝魔鬼脊梁的南部以前尝试过的方向下行，一是为了避风，二是看看能不能绕过悬崖，回到山径。这次他下行了近60米，发现风速并没有减弱，同时GPS显示于山径越来越远。于是，他决定爬回原来给IERCC发短信的地点。回来后，他找到一块两尺高，三尺长的岩石，收缩身体在其后。

15:45，他收到IERCC五分钟前发的短信：

“搜救组织正处于计划阶段。他们在研判气候以决定是否派飞机过来。没有预估到达时间。请回复”。

15:57。

“我没有受伤，只是冷”。

在这以后的几分钟内，他仿佛听到飞机马达的声音，向上望去，只有远处从安大略机场起飞的飞机在云层下迎着落日飞往西方。他听到的马达声音不过是风的声音。他意思到自己可能出现幻想。如果这么早就失去判断力绝不是一件好事。他强迫自己吃一块牛肉干，喝几口水，然后卷缩在石头后边。

16:11，IERCC：

“你有没有足够的物品，让你保持温度，度过夜晚？”

这条信息对他是当头一棒，它意味着飞机今天不会来，也意味着搜救人员也不会上来。回味15:45收到的IERCC短信，他感到沮丧，甚至可以说 — 绝望。如果说搜救组织根据气候不能派飞机过来，那么根据天气预报明天的风雪更大，飞机只能在天气好转的周五过来，这意味他将在零下八摄氏度，时速58公里的寒风情况下在山上度过两个漫长的夜晚。现在太阳还没有落山，如果不动，他已感到很冷。两天后飞机到来时，从地面吊上来的也许就是一条僵尸。

以往的事故告诉他，在魔鬼脊梁上搜救通常是直升飞机进行的，这样可以避免搜救人员的伤亡。前几天一个搜救人员在寻找丢失者时坠滑身亡。他断定搜救人员不会上魔鬼脊梁冒险来救他，尤其是在一个暴风雪的时候。再说，IERCC也从来没通知他搜救人员会上来。

直升机救援的工本费是每小时1800美元左右。一次搜救行动可能接近一万美元。许多其它县郡已经向求救者收费，但圣巴迪诺县对求救者仍然不收费。比起搜救人员上到魔鬼脊梁搜救的可能伤亡，动用飞机是某种基于人道主义的选择。

想到飞机两天之后才能来，他发给IERCC下列信息。

16:17。“不。（我没有物品度过夜晚）非常冷。风很大”。

16:17。 “我离山路不远，但由于都是雪，找不到路”。

16:18。 “我不能在这里度过夜晚”。

在收到IERCC的16:11的坏消息后，他也接连给妻子发出两个短信。

16:12。

“等候救援，不知什么时候到。GPS指向悬崖。只好不动。山上风大，躲在一块石头后。很冷”。

16:18。

“我希望他们天黑前（到），不好说，过夜就麻烦了，要不要打911”。

后面这条信息明显地表现出在希望与绝望中，后者开始占据上峰。

绝望中他又一次来到前方的悬崖边上，他突然意识到太阳再一次透过云层 （其实在他以为有飞机来的时候，那时太阳已经现身。只不过当时对求救的幻想没有逼他接着找路，或者，他已经断定悬崖下无路可走）。

但那一刻，魔鬼脊梁在落日余晖中将它的最后身段展现出来时，他在兴奋之后，也感到沉重。两百米外的最东段是魔鬼脊梁的最后一个山包，过了那里就到达彻底安全的地带。但是，要想到达那里，他必须要在悬崖上降下。没有雪，从悬崖到底下的魔鬼脊梁难度是攀岩四级。有雪时，其危险程度不可能由攀岩级别来衡量。

平时的陡峭的岩石盖上厚厚一层雪，形成一块块陡峭的雪壁。其中一块有一人多高，以他的六英尺身高，加上手臂，他的脚离悬崖底部尚有四尺之差。这是魔鬼脊梁最危险的地段，悬崖脚下，实际的山路只有一两尺宽，两侧均是七、八十度的陡坡，一但滑下去，统计数据显示生还的几率小于死亡的几率。

（这张照片的下方显示要爬下去的路线。照片：2020年5月22日）

下悬崖，还是不下？不下，在风寒雪落的山中待上40个小时，对他来说，与等死差不多。下，滑落与不滑落的概率也许是50对50，也许60对40，也许70对30...但生还的概率高于在山中度过40或48小时。

他最后检查一下头盔和他脚上的雪鞋（由于他在上大碗的时候丢了一只冰爪，下主峰后，他换上雪鞋。雪鞋虽然笨拙，但它的着地面积和小齿，类似冰爪的作用，会增加一些安全）。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爬下陡峭、狭窄的山脊。

（照片：2020年5月22日。这块石头下的山脊的实际宽度不超过2英寸。冬天的积雪会使它看上去宽一点）

离开停车场后的9小时30分钟后，离太阳落下海平面20分钟之前，16时30分钟，他开始这次行走的最艰难的地段：那个一人多高的巨石。他把身躯紧紧地扣在雪壁上，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脑子里没有一丝念头，保持身体成一条直线，任由地球引力将他拖向下方。1秒、2秒、3秒，着陆了。他 稳稳地站在两侧千余尺峭壁之间。如一个鞍马冠军最后一刻的离鞍一跃，高举双手，双脚落地，他感到冠军的喜悦。

（这是那个巨石，实际高度应在8呎左右，有积雪时会更高许多。照片：2020年5月22日）

阳光变得稀少，远处的海洋里显出另一个脊梁：卡特丽娜岛的山脊在落日中披上深紫色的晚礼服，像成熟的女人，庄重、大方、得体。他，在这震撼的景色前，第一次感到没有拍照的动力。

（照片是接近山脊悬崖之前那一短暂的日照时拍的。卡特里娜依稀可见）

这时候，他已经感到安全向他走来。

他必须在日落前走完最后的魔鬼脊梁。眼前还要爬下三个小雪包，然后来到相对平缓的脊梁。在离脊梁最东侧的山岗前30米处，魔鬼脊梁两侧的坡度减缓，在此即使坠滑，也可以止住。

每个雪包下都是鼓起的岩石。他面对下一个雪包手脚并用爬下，同时保持平衡，随时观察两侧峭壁离落脚处的距离。下两个雪包坡度减缓，他面对前方走下来。到达魔鬼脊梁的安全地点前，还有四十米相对平缓的路，但仍然要小心两侧的陡坡。40米、30米、20米、10米、5米，他终于踏上魔鬼脊梁的安全地带，这里两侧有二十尺近于平地的缓坡，即使在这里滑倒，马上就可以站起来。

他终于安全了。

“置于死地而后生“。 中国人的古老智慧需要大心脏来实现。

（网络照片：雪况中爬下来的魔鬼脊梁）

到达安全地带的第一件事是给家里报平安。

16:34。

“我已找到山路。我将不会有问题”。

“我不再需要帮助”。

此时离日落还有16分钟。从魔鬼脊梁的悬崖到其安全地带，他只用了4分钟。这4分钟可能就是生离死别的4分钟。

当他走上最后一个山岗时，远处的太阳在地平线后完全消失，早些时候散发着成熟魅力的卡塔里娜岛也被黑暗抹掉。正如诗人聂奴达所写：

“暮色中你永远，永远离我而去，

黄昏把雕像抹掉，你伴随黄昏飞逝”。

16:54, 在山岗上，他决定取消SOS。在手机上，他果断按下“取消”键。接着用已经失去知觉的食指点出：

“I’m ok now. I found the trail.”

“I’ll be ok.”

16:54, IERCC:

“Emergency Response acknowledged your emergence.” (紧急情况回复中心收到你的紧急情况）

这是IERCC给他的最后短信，在文字上与14:34的信息没有什么区别，但对于通讯的双方来说，这两次的信息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距离SOS的启动，历经1小时50分钟。其中大多数时间是等待和找路。真正决定后果的只有那四分钟。

他戴上头灯，按照GPS的方向走下山岗，来到一处林间空地。四周的松树静静地关注他，以往的狂风已被林间的微风取代。

17:14，他在林间空地又发给妻子一个短信：

“I’m in the safe zone. Still a long way to go, but I’ll be safe. No worries.”

还有四英里的下山路要走。在滑雪道上他脱下雪鞋。滑雪中心孤零零的昏暗灯光此时如温暖的人间烟火。过了滑雪中心走下三英里长的防火路，一尺多深雪的路面上散落着零七杂八的脚印。半英里后，防火道被清理了。路上的雪被推到两侧，有些地方形成5尺高的雪墙。路面上响起清脆的脚步声，在周围的安静中，他的内心也是安静的。

回到停车场，他停住了松拓表。到此，行走10.12英里，用时13小时，7分，39秒。

离启动求救信号的7个小时以后。

21:30在家门口接待了一男一女两位警察，他们是来消案的。他想同他们描述事情的经过，但发现他们只关心一个事实，那就是与他们面对面是否就是当事人，如是，他已平安回家，他们可以立即消案。至于那生死四分钟，对他们是不重要的。他感到他们验明正身后急于离开，于是向他们致以亲切的谢意，毕竟这是2019年的圣诞之夜。

离启动求救信号的55个小时之后。

午夜，联合航空1036号班机缓缓驶向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国家首都上空，因为四周高山，这可能也是世界上降落难度最高的机场之一。

如果真的留在山上两夜，1036号客机就不会有这个坐在11D座位的旅客。在旅途上，他就不会有机会把整个事件过滤。

报案和消案，过程完美无缺。而营救，只有计划，没有行动。如果太阳最后不出现，后果难以想象。太阳出来后，如果不冒险采取自救，后果也难以想象。他问自己，他还是从前的他，还是另外一个人替他活在这个世界上? 今后的生活是否需要调整?

圣地亚哥的一个越野界圣人名曰“圣地黑哥”，大力推广他组织的“圣地亚哥最好马拉松“。2018年他报了50英里，结果过了26英里找不到路（居然又是找不到路！他是否有迷路综合症？不过这是个完全自导的越野，没有路标）。他自动降级为26.2英里马拉松。两个美国姑娘把他带回起跑点的停车场，路上开着这个房车的姑娘问起他的真实年龄，然后惊讶地说：

“Holy shit! People of your age are in the wheel chair！”

他可以大胆说大多数他这个年龄段的人肯定不会在轮椅上。但同时他也相信他这个年龄段的人也没有几个会在暴风雪中走魔鬼脊梁。

他感到飞机开始下降了，他知道基多山城的灯火很快就会在远方隐约出现，像萤火虫烁烁发光，此后，更像璀璨的银河。因为是午夜，他也知道世界上最高的活火山之一克托帕克西不会像白天一样出现在机窗之外，他多么渴望见到她那近于完美的白雪红土的园锥形身体。

诗人聂奴达这样写过：

“为了接近她，我的面容在寻找她。

我的内心在寻找她，但她与我分隔。

同样的夜让同样的树木变成银白色，

但我们现在已经不是昨日的她和我。”

在这一切之后，明天早晨，太阳一定会照样升起。他问自己：他的生命怎样过，才会更有意义？

12.27.2019

写于洛杉矶至基多三万九千英尺的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