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

石语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江浙沪一带把这一天称小年，也叫小年夜。

        按民间的说法，腊月二十以后的日子不叫日，而叫“夜”，意思大约是平时两天之间有一夜作为过渡，而两个年头之间的这个过渡是要长一些的。一进入腊月二十，这一年的暮色就降临了，时间的脚步在夜幕下潜行，于是开始数“夜”，从二十夜、二十一夜、二十二夜……一直到小年夜、大年夜。

        鲁迅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是啊，已经延续几千年了，而且更确切地说，“最像年底”的一天应该是小年夜。这一天是总览全局的意思，也是继往开来的意思。先前的一切忙碌和热闹都在这一天趋向高潮，好些商家到了除夕就关门打烊了，因此所有的采购都必须抢在小年夜完成。

        明天就是除夕了，时间窘促，民间有云：二十七八，活捉活拉。何况是二十九呢！商家在这时借机涨价是一定的，打的就是时间差。到了这时候的采购往往不是为了奢侈，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能省略的，再贵也得买。

        到了除夕，街道上反倒偃息下来、清静了许多，就像一台大戏开演前夕舞台上的那种清静一样。按理说除夕是年底最后一天，而且又是和新年有着肌肤之亲的，也是应该“最像年底”的，但除夕的忙碌却和以前不同，那是转入了一个个家庭的忙碌，那些洗、扫、煎、煮，全都是一家一户闷头做的，只有声响和气味飘逸出来，在坊间小巷汇聚，久久不肯散去。一家一户的忙碌毕竟缺少互动效应，因此也就少了许多场面上的热闹。

        年底了，宗族之间的往来似乎也较平时多了起来，中国人千百年来的宗族观念将一家一家串联起来，走亲访友、认祖归宗、扫墓祭奠、请客迎送……

        中国的象形文字很有意思，字源上讲，“宗”和“家”都是宝盖头，表示房子，房子里有一块祖先的牌位，这就是“宗”，意思倒也差不多。再看看这个“家”，就有点不妙：房子里豢养了一头猪。但恰恰是这个“家”，却是中国人最看重的，每个个体都有家国情怀，每个家庭都有国家观念，一瓦顶成家，国是千万家。

        还有一层意思，小年夜以前的日子都是属于“人”的，所有的忙碌都是真实的人间烟火，无论粗枝大叶还是精工细作都透出居家过日子的温暖。而一旦进入除夕，日子的一半就交给了宗教，一切都凸显出约定俗成的仪式感，从除夕到元宵，禁忌渐渐多了起来，气氛也越来越神圣乃至神秘，举止言谈都变得拘束，人们都把祝福吉祥挂在嘴边，都把笑语亲和写在脸上，你好我好家才好嘛！

        刚进腊月的时候，各家商铺的老板还不大走出柜台，他们笃悠悠地拢着手，彬彬有礼地和顾客应酬，一副很有底气的样子。过了腊月半，有些商铺开始把货物搬到门前，这是步步为营的战略，也是准备短兵相接的态势。老板们也不再那么笃定了，他们似乎在一夜之间学会了上蹿下跳，脸上的笑容和遗憾都及其夸张，甚至还要和满街那些蝗虫似的流动商贩比试着秀嗓门。这一秀不打紧，仿佛启动了军备竞赛的阀门，反刺激得对方更加来劲，那叫声是甚嚣尘上、响遏行云的。

        旧历年底的热闹在小年夜这一天达到了极致，炮仗、水果、土洋酒，服饰、小吃、山珍茶…大大小小的作坊摊位营造出热闹的背景音乐，各家商铺的促销牌和横幅是为这热闹点缀的布景，流动商贩的吆喝总是生猛亢奋，是这热闹里喷薄跃动的精气神，而摩肩接踵的人流则是这热闹里自觉自愿的龙套，他们把热闹点点滴滴地聚拢过来，又枝枝蔓蔓地分流出去。

        仔细想来，一进入秋冬季节，一团和气、玉妆于成的月老便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成一道道风景，举凡弱冠及上之男、待字闺中之女都忙着攀亲嫁娶——为什么是“待字”，你看又是宝盖头，“字”是在一所房子里有一个婴儿，意思就是生育，姑娘长大该出嫁生子了。——临近年关，村路上、街巷里，三天两头就见到迎亲的队伍，披红挂彩的豪车队和闪闪震响的炮仗渲染着不可一世的喜庆。披红挂彩的豪车渲染的还只是逢场作戏，倏忽之间便绝尘而去。鞭炮的渲染却是善解人意流连作态的，那炸开的纸屑纷纷扬扬，落红如雨，铺在地上，一层一层地，汉赋一般铺陈且堆砌。赶在年前成亲虽然有抢的意思，但婚姻大事，断然不会草率的。高门大户自不必说，即使是升斗小民，也要东挪西借，倾其所有，把事情办得风光些、至少体面些的。正因为好事多磨、艰难玉成，那欢乐也相应地放大了几倍。又因为乡里街坊淳厚的风俗人情，一家有事，众邻随喜，把那欢乐又放大了几倍。看着一对对新人的身影，人们的目光里不仅有祝福，更有一种世事轮回、时光催人的感喟。但无论如何，这是属于他们的重要日子，年岁丰稔，国泰民安，青年男女们忙着婚嫁也是天经地义的。

        现在看出来了吗？“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欢乐才是此时的唯一！